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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过那次见面,”卡雷尼奥将军说,“但不知道翻船的细节。”
他和何塞·帕拉西奥斯一起回忆的许多往事中,最使他激动的是进行马格达莱纳河流域解放战争时的第一次航行。他率领了二十名装备不齐的士兵在二十来天中横扫这一流域,西班牙保皇派一个都不留。何塞·帕拉西奥斯在这次航行的第四天也察觉到情况变化有多大,他们开始看到沿河村落成群结队的妇女在岸边等候船队经过。“寡妇们都来了。”他说。将军探头出去,看到她们穿着黑衣服排在岸边,像是灼热阳光底下沉思的乌鸦,等待施舍,哪怕是一句慰问的话也好。安德烈斯的哥哥迪戈·伊巴拉将军常说玻利瓦尔将军没有子女,却是全国寡妇的父母。他每到一处都有寡妇去找他,他以出自肺腑的亲切安慰给了她们生活的勇气。可是这次在河边村落看到忧伤的妇女们时,他考虑得更多的是他自己。
“想必没有根据吧。”他说。
航行的第二天,他们沿途看到管理良好的庄园,漂亮的马匹在蓝色的牧场上自由奔跑,然后开始看到丛林,一成不变的景色紧挨着河岸。两岸的伐木人早先砍下粗大的树木扎成木排准备运到卡塔赫纳出售。木排漂得极慢,在水面上仿佛没有移动,全家大小还有家畜牲口都待在木排上,单薄的棕榈叶盖的篷子挡不住强烈的阳光。河流某些拐弯的地方,已经能看出汽轮船员砍伐树木作为锅炉燃料给森林造成的损害。
“正是我,”她说,“尽管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差不多,”将军说,“不过精神境界的差别很大,因为这首诗的作者不会加冕称帝。”
在抵达蒙博克斯之前,他们只在奥卡尼亚通向马格达莱纳河的皇家港靠岸。委内瑞拉的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将军把叛乱的投弹手队伍送到边境,完成了任务,回来加入侍从队,在这里同他们会合。
他把伊巴拉上尉找来,摘录了案情,答应尽一切力量争取赦免。当天晚上,他和波萨达·古铁埃雷斯将军交换了意见,谈话极其审慎,不留任何书面文字,不过一切都要在了解新政府的情况之后才能进行。他把米兰达送到大门口,一支由六名解放了的奴隶组成的护卫队在等候,将军吻了她的手告别。
将军一直待在船上,晚上才上岸到临时营地里去睡觉。他在舢板上接见了凡是想看他的各次战争的寡妇、残废士兵和失去依靠的人。他以惊人清晰的分辨力记起了几乎所有的人。留在那里的人受着苦难的煎熬,另一些为了糊口出去寻找新的战争,还有一些则像解放军无数退役军人那样在各地拦路行劫。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总结了大家的想法:“我们现在有了独立,将军,您倒说说我们该怎么办。”在胜利的欢欣中,将军曾教导大家这样同他说话:直言不讳,坚持真理。可是现在真理换了主人。
“战场上的军人还是沙龙里的军人?”她问道。
那天晚上,当他在挂好吊床的棚屋里闲逛时,发现有一个女人回过头来看他。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女人见他赤身裸体并不大惊小怪。他甚至听到那女人哼的歌词:“请你对我说,为爱情而死,永远不会为时太晚。”守卫站在大门口的屋檐下没有睡。
“为了荣誉问题?”
他后来一再尝试,都被这句话挡住。午夜,雨水开始从屋顶的罅缝漏下来,两人还是手拉手、面对面坐着,他朗诵那几天自己正在打腹稿的一首诗,一首十一音节的八行诗,对仗工整,合辙押韵,糅合着爱情的缠绵和对战争的夸耀。她深受感动,说了三个名字试图猜作者是谁。
“很愉快的一晚。”她说。
谁也没有再想起那条半路收留的狗,它待在舢板上,伤势逐渐好转,负责喂食的勤务兵偶然想到它还没有名字。他们用碳酸给它洗了澡,撒上婴儿爽身粉,但没能减轻它的疥疮和邋遢的模样。将军在船头乘凉时,何塞·帕拉西奥斯牵了它过来。
这是他完整读过的最后一本书。他本来嗜书若命,无论在战斗间歇,或者在做爱后休息时都手不释卷,不过没有系统和方法。不管什么时候,光线如何,他都看书,树下散步时看,赤道阳光下骑在马背上也看,有时坐在马车里经过颠簸的石子路,有时躺在吊床上晃悠,一面口授信件一面看书。利马的一个书商接到他选购书籍的目录,数量之大,品种之多,感到十分惊奇,从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到手相术的书籍无所不有。他年轻时受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影响,爱看浪漫主义的作品,由于他理想主义和狂热的气质,他把自己当成了作品的主人公,兴趣经久不衰。这些激情的作品决定了他一生的性格。凡是能弄到手的,他都看,他没有特别喜爱的作家,不同时期有许多不同的偏爱。他每到一地的住处,书架总是塞得满满的,最后卧室和走廊的书籍堆积成山,没有归档的文件也越来越多,满坑满谷。他手头的书永远来不及看。当他从一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就把书留给最可靠的朋友保管,再也不问它们的下落,他的戎马生涯迫使他从玻利维亚到委内瑞拉留下一条四百多里长的书籍和文件的轨迹。
将军发着烧,几乎支撑不到官方的欢迎仪式结束。市府大厅里的空气热得要沸腾,他一反常规,坐在扶手椅上讲了话,措辞像主教那般谨小慎微,话说得很慢,很艰难。一个穿着有荷花边的连衣裙、肩后佩着天使翅膀的十岁小女孩背诵了一首赞扬将军光辉事迹的颂歌,急促得喘不过气。但她背错了,接着重背,前后颠倒乱了套,不知如何是好,一双小眼睛惊慌地盯着将军。将军像串通作弊似的朝她一笑,低声提示:
圣菲的新闻是星期天人们都出城去牧场,许多父母和孩子带着盛放烤乳猪、熏猪肚、大米灌肠、浇上热奶酪的土豆,在动乱以来城里还未见过的好阳光底下,坐在草地上野餐。五月难逢的好天气驱散了星期六的紧张气氛。圣巴托洛梅学院的学生们又上街搞模拟处决的闹剧,但那些老花样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他们闹得没趣,傍晚前就散了。星期天把猎枪换成六弦琴、在牧场取暖的人群弹唱班布卡乐曲,下午五点一场阵雨浇散了聚会。
“我戏剧性的命运已经注定。”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玷污您的光荣。不管别人怎么说,到了天涯海角阁下仍旧是最伟大的哥伦比亚人。”
“也没有,”看守说,“方圆一里路以内没有女人。”
“他们现在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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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们真走了吧。”他说。
“洪堡使我开了眼。”
信中唯一让他生气的是共和国代理总统竟然把桑坦德分子称为自由党,仿佛成了正式名称。“我不明白那些蛊惑家有什么权力自称为自由党,”他说,“他们见到什么就偷什么,连这个名称也要盗用。”他从吊床上跳下来,大踏步从屋子一头走到另一头,当着省长的面继续发泄心中的怒火。
米兰达永远忘不了也不曾理解那个年轻战士的深奥的话。后来他在自由的海地共和国总统亚历山大·佩蒂翁将军的帮助下回到故土,率领一支由赤脚的平原人组成的起义队伍翻越了安第斯山,在博亚卡桥打败了保皇派军队,第二次并且永远解放了新格拉纳达,然后解放了他的祖国委内瑞拉,最后解放了南方山峦起伏的土地,直到同巴西帝国接壤的地方。旧西班牙殖民地独立后,米兰达和一个英国土地测量员结了婚,她丈夫改了行,移居新格拉纳达,在翁达山谷种植牙买加的甘蔗。前一天她听说她的老相识,金斯敦的流放者,就在离她家三里路的地方参观。她到银矿时,将军已经回了翁达,于是她又骑马赶了半天路才追上他。
说是优点也好,缺点也好,他最让人忘不了的是那双充满幻觉的眼睛,猛禽一般锐利的声音和滔滔不绝、令人疲惫的谈话。奇怪的是他目光低垂,不正眼看同桌的人,却能引起人们注意。他讲话带有加那利群岛的腔调和口音,马德里方言的文雅词语,出于对两位不懂西班牙语的客人的尊重,那天他还穿插着说一些简单但能听懂的英语。
一代有文化的、美洲出生的白人从墨西哥到拉普拉塔河散播了独立的种子,其中数他信念最坚定,最不屈不挠,最有远见,并且把政治家的天才和军人的直觉最完美地加以结合。当时他租了一幢有两间屋的房子,和他住在一起的有他的副官,两个已经解放但仍伺候他的小奴隶,还有何塞·帕拉西奥斯。晚上不带护卫,步行前赴一个不知底细的约会,不但是不必要的冒险,而且是历史性的不明智行为。但是尽管他重视自己的生命和事业,一个美丽女人的谜比什么都更吸引他。
“如今我们自己也成了寡妇,”他说,“我们是独立战争的孤儿、残废军人和被遗弃的人。”
“你已看到我病病歪歪,无依无靠,不过为了你,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配不上阁下我的呢?”
将军睡觉一向不用蚊帐,这一晚蚊子的骚扰使他更烦躁不安。他一会儿起来在房间里转着圈子自言自语,一会儿躺在吊床上使劲晃荡,一会儿又裹着毯子捂得大汗淋漓,几乎是大叫大嚷地说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陪着他,回答他的问题,不用掏坎肩口袋里带链的一对怀表就能告诉他时间是几点几分。将军没有气力自己摇晃时,他就帮着推吊床,同时用一块布巾挥赶蚊子,终于让将军睡了一个多小时。破晓前,将军听到院子里有牲口和人的声息,一惊而起,穿着睡衣出去取信件。
“好吧,”他说,“我们见不到长鸡爪的朋友就得走了。”
最后一晚,市政府为他举行盛大舞会,他道歉说由于参观累了,没有参加。下午五点起,他关在卧室里向费尔南多口授给多明戈·凯塞多将军的复信,并让费尔南多念几页利马的风流逸事,他本人还是某些轶事的主角。然后他洗了温水澡,一动不动地躺在吊床上听舞会上随风飘来的音乐。何塞·帕拉西奥斯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听到他问:
“您比我的密探消息更灵通。”他说。
将军忍不住问道:
“这里有女人吗?”将军问他。那人自以为明白了将军的用意。
有三件事一开始就打动了将军。一是阿古斯丁把他父亲在行刑墙前托人交给他的金表和宝石挂在脖子上,让大家知道他很引以为荣。二是他坦率地告诉将军,他父亲为了不被港口卫兵认出,打扮成穷人,但骑马的优美姿势露了馅。三是他唱歌的模样。
“那浑小子还想给洪堡脸上抹黑。”
因此,当马格达莱纳河畔的丛林里有人叫他住声的时候,将军从吊床上起来,披了一条毯子,穿过被哨兵火堆照亮的营地,去同他结伴。将军发现他坐在河边,呆呆地望着流水。
“玻利瓦尔。”
“决斗时杀的。”她说,然后立即解释:“为了争风吃醋。”
“两晚都是。”她说。
“咱们给它起什么名字?”他问道。
“还不够,”将军寸步不让地说,“团结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一开始,将军觉得那个德国人像是有趣的小丑,后来他讲起有关亚历山大·冯·洪堡男爵同性恋的下流笑话,将军听不下去了。“咱们应该把他再留在河滩上。”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下午,他们遇到逆流而上的送邮件的小艇,将军运用他说服人的本领,让邮吏打开官方邮袋把他的信交给他。最后还请邮吏把那个德国人带到纳雷港,尽管小艇已经超载,邮吏还是同意了。晚上,费尔南多念信时,将军嘟囔着说:
随着马队同来的还有年轻的阿古斯丁·德伊图尔比德上尉,他是将军的墨西哥副官,由于最后一刻有些事要处理,滞留在圣菲。他捎来苏克雷元帅的信,信中为没有及时赶到送行深深表示遗憾。还有凯塞多代理总统两天前写的一封信。波萨达·古铁埃雷斯省长拿了星期天的剪报进来,这时天还未大亮,将军眼神不济,请他代为念信。
“独立问题比较简单,打赢仗就能取得,”他对大家说,“把这些人民组成一个国家还得做出更大的牺牲。”
她的嗓音像大提琴一样低沉热烈,稍稍带一点母语英语的口音,唤起了他难以重复的回忆。他挥手示意,让门口值勤的警卫退下,坐在她面前,挨得很近,两人的膝盖几乎接触,他拉着她的手。
十五年前,他第二次流放到金斯敦,偶然在美国商人麦克斯威尔·希斯洛普家里吃饭时,他们互相认识了。她是伦敦·林赛爵士的独女,伦敦·林赛则是一位英国外交官,退休后在牙买加一家榨糖厂定居,在写一部六卷的谁也不看的回忆录。虽然米兰达长得绝色美丽,但年轻的流放者心情落寞,当时正沉溺于自己的理想,并且心中另有所爱,对别的女人并不注意。
是他功勋的生动反映。
多年后,将军在库斯科把这件事告诉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历史刚证明他就是那个领袖人物,也许他当时正www.99lib.net志得意满、俯瞰尘世。这件事他从没有对第二个人谈起,但是每提起男爵时,将军对他的远见卓识总是推崇备至:
“谢谢,上尉,”他说,“有十个像您唱得这样好的人,我们早就拯救了全世界。”
“我也不怀疑,”将军说,“我一离开,太阳就重新放光,单凭这一点就够了。”
“只能是波拿巴了。”她说。
何塞·帕拉西奥斯认为翁达的三天活动安排有欠考虑,很不高兴。最出乎意外的邀请是参观六里路外的圣安娜银矿,出乎意外的是将军接受了邀请,更令人惊奇的是他还下了矿井。尤其糟糕的是在回来的路上,将军虽然发烧,头痛欲裂,却下了河,在一个流水较缓的地点游泳。很久以前将军常同人打赌,捆住一条手臂他还能横渡平原湍急的河流,胜过水性最好的人。这次他游了一个半小时,并不吃力,不过见到他嶙峋的肋骨和害佝偻病似的腿脚,人们都不明白像他这样瘦得皮包骨头的人怎么还能活着。
“不,将军,”他惊慌地说,“我求您别让我丢人现眼了。”
吃午饭时,除了自己的幻觉之外,他对谁都不注意。他带着学者和演说家的风度讲个没完,说了许多未加修饰的预言式的话,其中不少后来出现在金斯敦一家报纸刊登的划时代的宣言里,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牙买加宪章》。“使我们重新沦为奴隶的并不是西班牙人,而是我们自己的不团结。”他说。谈到美洲的伟大、资源和人才时,他屡屡重复说:“我们就是一个小型的人类。”林赛父女回家后,父亲问米兰达对这个把岛上的西班牙代理人搞得六神不安的阴谋家有什么看法,她用一句话加以概括:“他自以为是个拿破仑·波拿巴。
“事实上除了支持我和反对我的人之外,这里没有什么党派,您比谁都清楚,”他结尾说,“人们也许不信,可是我比谁都更是自由派。”
拐过街角,将军一眼就看出凭他的体力很难登上高坡,但他抓住卡雷尼奥将军的胳臂开始上坡,最后显然支持不住。陪同的人想劝他坐上波萨达·古铁埃雷斯事先为他预备的轿子。
他凭意志而不是体力登上山坡,居然还能不用扶持走到山坡下的码头。他在那里对官方代表团的每一人说了一句客气话亲切告别,脸上还露出笑容,不让人注意到在这个五月十五日他不可避免地踏上通向乌有的归途。他把一枚有他的侧面像的金勋章送给波萨达·古铁埃雷斯省长留作纪念,提高声音向他表示感谢,让大家都能听见,还真情毕露地拥抱了他。然后站在船尾挥动帽子告别,没有注视岸边送行的人群中某个特别的人,也不看舢板周围乱哄哄的小艇和像鲱鱼一样在水里游泳的光屁股小孩。他茫然地朝一个方向挥着帽子,直到破败的城墙上方教堂残缺不全的塔楼消失在视线里。然后他进了舢板上的篷子,坐在吊床上,伸直两腿,让何塞·帕拉西奥斯帮他脱掉靴子。
如今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连他也包括在内,她求他的只是要他施加影响,结束她丈夫的监禁。他只能实话实说:
几天后,他接到一封不寻常的信,信里详细地指示他星期六晚上九点单独步行到一个荒僻的地点去同她会面。那一挑战不仅把他的生命而且把美洲的命运置于危险的境地,因为起义失败后,他是当时唯一的后备力量。经过五年多灾多难的独立战争,新格拉纳达总督领地和委内瑞拉特别自治区抵挡不住有绥靖者之称的巴勃罗·莫里略将军的猛烈攻击,西班牙重新征服了那些地区。凡是识字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律绞死,爱国者的指挥部已被消灭。
第一天的航行险些成为最后一天。下午两点钟乌云密布,天色黑得像是夜晚,河水汹涌,雷电交作,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桨手们似乎无法阻止船只撞上峭壁。将军在篷子里观看桑托斯上尉大声呼喊,指挥抢险,他的航运才能好像不足以应付当时的混乱。将军先是怀着好奇,后来焦急得无法自制,在最危险的关头他发觉上尉发了一个错误的命令。将军为本能所驱,冒着风雨出去,在惊涛骇浪中纠正了上尉的命令。
早在视力衰退之前,将军已经开始让书记员朗读,最后由于嫌眼镜碍事,自己干脆不看书了。但他对于读书的兴趣也随之减退,像往常一样,他找出一个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理由。
“我来请您帮个忙。”
确实如此。他近年的私人厨娘,基多的费尔南达·巴里加,瞒着他也在船队上。他不想吃东西时,厨娘硬要他吃,他便把她叫作费尔南达七世。她是个肥胖、好脾气、说话风趣的印第安人,最大的优点不在于烹调技术特别高明,而在于使将军吃得高兴的本能。将军决定把她留在圣菲曼努埃拉·萨恩斯家帮忙,但是何塞·帕拉西奥斯惊慌地通报说航行前夕以来将军没有吃好一顿饭,卡雷尼奥将军便把她从瓜杜阿斯紧急召来。她凌晨赶到翁达,偷偷地上了食物供应船,等待合适的时机再露面。将军健康恶化以后,最爱吃的就是新玉米𥻗粥,见将军高兴,她便提前露面了。
“尽管吩咐。”他说。
航行最难受的是活动受到限制。一天下午,将军在狭窄的帆布篷里来回踱得不耐烦,吩咐停船,以便在陆地上散散步。在硬结的泥地上,有些像是鸟类的足迹,和鸵鸟一般大,体重至少像牛,桨手们觉得并不稀罕,说这一带常有长着鸡冠和鸡爪的身躯肥大的人出没。将军对于一切异乎寻常的东西都加以嘲笑,当然不信这种说法,但他散步的时间比预定的要长,最后尽管船队负责人和他的几个副官都认为这地点危险并且有害健康,他们还是就地宿营。他一夜没睡,天气闷热,一群群的蚊子仿佛能穿透蚊帐,美洲狮吓人的吼叫使他们整夜处于戒备状态。凌晨两点钟左右,将军走到篝火周围去同守夜的士兵聊天,破晓时,他眺望着被曙光染成金黄色的一大片沼泽地,放弃了使他熬了一夜的幻想。
“问题是好书越来越少了。”他说。
“首先,邮轮星期五才启碇,”她说,“其次,你昨天在透纳太太那里订了一个蛋糕,今晚要带到那个在世上最恨我的女人家里去吃饭。”
她想起在希斯洛普先生家吃饭后她对父亲说的话。
同一天,他们还收留了一个用棍子打了桨手被抛弃在沙九九藏书岛上的德国人。他上了船,自称是天文学家和植物学家,但没谈几句话就看出他对天文学和植物学都一窍不通。不过他亲眼见过长鸡爪的人,并且决心要抓一个活的,关在笼子里运到欧洲去展览,就像上个世纪在安达卢西亚沿海港口巡回展出的美洲蜘蛛女一样,肯定会引起轰动。
到了早上六点钟,他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他那时回家发现他的朋友费立克斯·阿梅斯托伊浑身血迹死在吊床上,假如不是那次假幽会,躺在吊床上的应该是他。费立克斯有急信面交,等他回来,困得睡着了;被西班牙人收买的仆人之一以为他是将军,在他身上捅了十一刀杀了他。米兰达事先了解到暗杀计划,但想不出更审慎的办法加以阻止。他想当面向她表示感谢,但是她没有回答他的口信。将军在乘一条海盗的轻便船去太子港之前,派何塞·帕拉西奥斯给她送去他母亲的遗物,那个珍贵的盒形胸饰,附了一张没有签名的便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但是他自己心情不能平静。那晚,他们停靠在河滩边过夜,大家围坐在篝火旁时,将军讲了难以忘怀的航行事故。他讲他的哥哥胡安·文森特,也就是费尔南多的父亲,替委内瑞拉第一共和国采购了一批武器弹药,从华盛顿回来时如何死于海难。他讲自己横渡涨水的阿劳卡河,坐骑淹死,他的靴子绊在马镫里挣脱不掉,给拖下水,几乎也遇难,幸亏他的向导用刀子割断了马镫的皮索。他讲新格拉纳达独立后不久,在去安戈斯图拉途中,看到奥里诺科的急流中翻了一条船,有个他不认识的军官朝岸边游去。他左右的人告诉他那是苏克雷将军。他生气地反驳说:“根本没有什么苏克雷将军。”那确实是安东尼奥·何塞·德苏克雷,刚提升为解放军的将军衔,从那时开始他们两人结下了亲密的友谊。
这是他第四次在马格达莱纳河上航行,不由得产生了他是在结束一生历程的感觉。第一次是在一八一三年,身为起义军的少校在委内瑞拉战败后被流放到库拉索岛,去卡塔赫纳寻求支援以便继续战斗。当时新格拉纳达分裂成许多部分,各自为政,在西班牙人的凶恶镇压下独立事业失去了号召力,胜利越来越显得渺茫。第三次航行他乘坐一艘汽轮,解放事业已经完成,但是他的美洲一体化的几近偏执的理想开始土崩瓦解。这次也就是他的最后一次航行,他的理想已经破灭,不过在他时常重复的一句概括性的话里还留有痕迹:“只要我们不组织一个统一的美洲政府,我们的敌人就具备了一切有利条件。”
“两者都是,”他说,“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孤独的军人。”
“您怎么没想到我也是您的一个密探呢?”她说。
阿古斯丁和将军一直唱到丛林中野兽的喧闹吓跑了睡在岸边的鳄鱼,河水像灾变那样回旋翻腾。将军仍旧坐在地上,望着大自然苏醒时可怕的力量发怔,这时天际露出一抹橘黄色,天亮了。他扶着伊图尔比德的肩膀站起来。
阿古斯丁·德伊图尔比德是墨西哥独立战争中一个自封为皇帝、在位只一年多的将军的长子。玻利瓦尔第一次见到阿古斯丁就对他有特殊好感,当时他毕恭毕敬地立正,在他从小就崇拜的人面前激动得手直发抖。那时他二十二岁,他父亲被枪决时他还不满十六岁。他父亲从国外流放回来,不知道自己已被缺席审判,以叛国罪定了死刑,踏上墨西哥国土不到几小时就在一个尘土飞扬、燠热的小镇上被枪决了。
“唉,将军,”伊图尔比德叹息说,“我多么希望我妈妈能听到这句话啊。”
“请您原谅,上尉。”将军对他说。
在让德国人登船之前,将军已经在想那个男爵旅行家,琢磨他怎么能在如此艰苦的蛮荒条件下活下来。他在巴黎的时候认识了刚从美洲国家回去的洪堡,洪堡的博学多才和他比女人更俊美的容貌使将军大为惊讶。然而将军不能信服的是洪堡断言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条件已经成熟。他说这话时口气斩钉截铁,而将军当时甚至连空想都没有想过。
将军确信自己见到一个女人,在房子里到处寻找了很久。他还硬要副官们弄个水落石出。第二天出发也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那个答复:一个也没有。他不再谈这件事。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想起,将军还是咬定见到了那个女人。何塞·帕拉西奥斯比将军多活了很久,有充分的时间回顾他在将军身边生活的日子,连最小的细节都一清二楚。他唯一搞不明白的事情就是那晚在皇家港见到的是梦,谵妄,还是幽灵。
七年前,将军授予德国海军准将约翰·皮·艾尔勃斯一项特权,让他创办汽轮航运。将军本人去奥卡尼亚时,曾试乘汽轮从新峡到皇家港,认为这种运输工具舒适安全。但是艾尔勃斯海军准将认为如果没有独家经营权这笔生意不值得做,桑坦德将军担任副总统时无条件地给了他独家经营权。两年后,国民议会决定将军独揽大权,他取消了这一协议,卓有远见地说:“如果我们给了德国人垄断权,他们最终会转让给美国的。”后来他又宣布全国内河航运一律自由开放。因此当他决定找一艘汽轮航行时,碰到不少拖延和扯皮,显然是报复,真要动身时,不得已只能乘舢板。
午夜过后不久,他回去时听说有位妇女在客厅里等他。那个女人漂亮高傲,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她穿着长袖的天鹅绒衣服,脚下是一双十分精致的熟山羊皮靴,头戴一顶有真丝面纱的中世纪妇女的帽子。将军彬彬有礼地一鞠躬,对她来访的方式和时间感到奇怪。她没开口,先把一个用长项链挂着的盒形胸饰举到他眼前,他惊讶地认了出来。
“现在缺少的只是领袖人物。”洪堡对他说。
她迷人地笑出声,戳穿了他的谎话。
“配得上阁下您的一个都没有。”他说。
“今晚还是那天晚上?”
“鱼类得学着在地上行走,因为水域快没有了。”将军说。
“这像是费尔南达七世的魔术之手做的。”他说。
省长的一个私人使者后来传口信说曼努埃拉没有写信,因为信使得到明确指示,不准接受她的信件。口信是曼努埃拉亲自捎的,当天她就为这禁令向代理总统递交了一份抗议书,一系列的挑衅就从这件事开始,最终导致她的流放和销声匿迹。波萨达·古铁埃雷斯很了解他们之间的不幸爱情,使他感到诧异的是将军听了这个坏消息反而笑了。
经过多年的战争http://www•99lib•net、伤心的执政和乏味的爱情,闲散仿佛成了痛苦的事。将军一早醒来就没精打采,躺在吊床上沉思冥想。回复了凯塞多代理总统的来信以后,将军的信件都已处理完毕,不过他仍旧口授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消磨时间。费尔南多在最初几天里已经念完了那本利马逸闻,再没有别的能引起将军兴趣的书了。
起航时,一条瘦得皮包骨头、一只腿不能动弹的癞皮狗跳上舢板。将军的两条猎犬向它扑去,但那条残废的狗不要命地凶猛自卫,脖子被咬破,浑身血污,仍不认输。将军吩咐留养,何塞·帕拉西奥斯便负责照管它,对于照料收留的野狗,他已经驾轻就熟。
那个在世上最恨她的女人名叫胡利娅·考比埃,也是流放在牙买加的美丽富有的多米尼加人,据说将军不止一次在她家里过夜。那晚他们两人准备庆祝她的生日。
墨西哥政府设置了种种障碍,不让他参加哥伦比亚军队,认为他的军事锻炼是将军支持的君主复辟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日后可以根据所谓皇储的权利让他当墨西哥皇帝。将军不但接纳了年轻的阿古斯丁,承认了他的军衔,而且让他当了自己的副官,承担了挑起严重外交纠纷的危险。阿古斯丁没有辜负将军的信任,尽管没有过一天幸福的日子,只靠他唱歌的习惯熬过了前途未卜的岁月。
在那嘶哑但仍充满不可抗拒的权威的声音之下,桨手们做出了反应,将军不自觉地取代了指挥,直到险情过去。何塞·帕拉西奥斯急忙把一条毯子披在他身上。威尔逊和伊巴拉左右扶持,让他站稳。桑托斯上尉明白自己又一次搞混了左舷右舷,像低声下气的小兵一样退在一边。将军后来去找他,发现他眼神在颤抖。
“这些冲突倒符合我那可爱的疯子的性格。”他说。
他错了。米兰达除了美貌之外,还具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尊严,过了好久之后,他明白还是应该由他采取主动。她让他坐下,正如十五年以后在翁达的情况一样,两人面对面坐在斧凿的木墩上,挨得那么近,几乎碰到了膝盖。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过来,企图吻她。她只让他接近到能觉察呼吸热气的距离,然后扭过脸。
“有根据。”她说。
“不如把我运去吧,”将军对德国人说,“你把我关在笼子里当作有史以来最大的傻瓜展出,保证能赚更多的钱。”
在她的印象中,他比三十二岁的实际年龄显得大很多,瘦削苍白,留的鬓角和胡子像黑白混血儿那般粗硬,头发长及肩头。像当地贵族青年一样,他一身英国式装束,白领巾,不适于当地气候的厚上衣,纽扣孔里插着一枝浪漫的栀子花。他这身打扮在一八一〇年某个放荡的夜晚,被一个风流的妓女误认为是伦敦妓院里的希腊男妓。
在翁达的最后一晚,庆祝晚会以胜利华尔兹开始,他在吊床上等乐曲重新演奏。等了很久都没有,他便一跃而起,穿着参观银矿的那身骑装,不等通报就出现在舞会上。他跳了将近三小时,每换一个舞伴就要求重奏那支曲子,也许是想在怀旧的灰烬中重建他往昔的荣耀。全世界望风披靡的那些虚幻的日子已是遥远的往事,只有他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和最后一个舞伴一直跳到天明。跳舞是他压倒一切的爱好,没有舞伴时他一个人跳,没有音乐时他吹着口哨跳,为了表示极度高兴,有时还上餐桌跳。翁达的最后一晚,他体力不支,间歇时闻浸透古龙水的手帕提神,但他跳得那么起劲,舞技是那么富于青春活力,无意之中粉碎了他病得要死的传闻。
将军用口哨吹了几节旋律,试图唤醒总管的回忆,但他仍旧想不起来。“那是我们从楚基萨卡到利马的那晚演奏次数最多的曲子。”将军说。何塞·帕拉西奥斯记不得那支乐曲,但永远也忘不了一八二六年二月八日的夜晚。那天上午,利马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招待会,将军每次祝酒时总是重复一句话:“在秘鲁辽阔的土地上,如今一个西班牙殖民者都不剩了。”正是那一天,广大美洲的独立已成定局,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目的是把美洲变为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庞大、最不平凡、最强盛的国家联盟。他喜庆兴奋的心情同那支华尔兹舞曲联系了起来,一再要求重新演奏,以便同参加招待会的利马每一位夫人都跳个遍。他手下的军官们穿着本城从未见过的光鲜制服,尽体力所及照将军的榜样行事,他们都是跳舞的高手,给他们舞伴留下的印象远比战争的光荣深刻。
她骑上一匹备用的马,装饰漂亮得像总督的坐骑,疾驰而去,没有回头再看看他。他等在门口,直到她走远看不见了。何塞·帕拉西奥斯早上叫醒他,准备上船航行时,他在梦中也见到了她。
“接着唱吧,上尉。”将军劝他说。
从早上五点钟开始,港口就满是骑马和步行的人,都是省长从附近教区匆匆找来的假充过去年代的那种热烈欢送的群众。无数满载妓女的小艇在码头转悠,她们叫喊着挑惹卫队的士兵,士兵们则说些猥亵的奉承话回答。将军六点钟和官方代表们来到港口。他是从省长家步行来的,嘴上蒙着一块浸透古龙水的手帕。
“我五个孩子的父亲杀了人,在服长期徒刑。”她说。
“我们唯一做过的事就是牺牲,将军。”他们说。
白天热得难以忍受,猴子和禽鸟的喧嘈吵得人要发狂,不过夜晚倒很安静凉爽。鳄鱼趴在河滩上几小时一动不动,光张开大嘴捕食蝴蝶。荒废的房屋旁边可以看到一些玉米地,瘦得皮包骨头的狗见船队靠近吠叫不已,虽然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却可以看到捕獏的机关和晾晒的渔网。
尽管事先已经通知将军抵达时不要组织群众欢迎,仍有一支光鲜的马队在港口迎接,波萨达·古铁埃雷斯省长还准备了一支乐队和三天焰火。将军一行还没有到商业区,一场大雨就打乱了庆祝活动。这场雨下得比往年早,来势凶猛,把铺街石都翻起冲走,贫民区淹了水,气温却毫不减退。在乱哄哄的招呼声中,有人说了一句老掉牙的蠢话:“我们这里太热了,母鸡下的蛋都是熟的。”以后三天里,灾难性的天气没有任何改变。昏昏沉沉的午睡时间,山那面降下一片乌云,笼罩在城市上空,随即下起瓢泼大雨。然后又是骄阳当空,和先前一样毒辣,市民组织的抢修队正清理街上的残砖断瓦,早晨的乌云又开始在山头汇合。不论白天黑夜,室内户外,似乎都可以听到吱吱发响的热气。
将军得势的最初几年,99lib•net一有机会就举行盛大宴会,让客人们吃饱喝足,一醉方休。那个豪华时期使用的刻有他姓名第一个字母的专用餐具保存了下来,何塞·帕拉西奥斯现在取出来给客人们用。在翁达的欢迎宴会上,将军同意坐在首席,但只喝了一杯葡萄酒,尝了一口河龟汤,觉得反胃就不碰了。
船队由八艘大小不一的舢板组成,其中一艘是为他和侍从们专门准备的,配备了一名舵手和八名划愈疮木桨板的桨手。普通舢板中央有一个堆放货物的棕榈叶盖的篷子,将军的那艘则搭了一个帆布篷,在阴凉处挂一张吊床,篷子里面衬了棉布,外面围上席子,还开了四个窗口通风透光。篷子里还有一张写字或打牌的小桌,一个书架和一个带过滤器的洗脸架。船队的负责人是从马格达莱纳河上最好的水手中间挑选出来的,名叫卡西尔多·桑托斯,以前是射手警备营的上尉,声如洪钟,左眼像海盗似的蒙着一个黑眼罩,对他这次任务的认识有点轻率。
他很早退席,回到波萨达·古铁埃雷斯上校家中为他准备的房间,但听说圣菲的邮班明天到来,本来不多的睡意顿时全部消失。他惶惶不安,三天没有想的烦恼重新涌上心头,拿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折磨何塞·帕拉西奥斯。他想知道自己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不由他执政的城市怎么样了,没有了他生活有什么变化。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顶半个世界的美洲简直发了狂。”在翁达的第一晚,他更相信这句话有道理。
“水到渠自成。”她说。
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时传来有关他的新消息,她越来越惊异地自问,当时他是否意识到他那句机智调皮的话竟是他自己生命的预先展示。不过她那晚顾不上想这些,因为要拖住他而又不让他生气,同时在快天亮前他越来越迫切的进攻面前坚守阵地,三全其美几乎不可能,使她穷于应付。她只让他偶尔吻几下,如此而已。
“是一个军人写的。”他说。
“你记得那支华尔兹吗?”
他宝剑的闪光
那天看样子不会出太阳。商业街的店铺一早就开门了,有几家在二十年前一次地震毁坏的房屋之间的空地上露天营业。将军挥动着手帕回应从窗口向他致敬的人,这些人只是少数,大部分见到他虚弱的模样十分吃惊,默默地目送他过去。他穿着衬衫,头戴白色草帽,脚下是唯一的那双惠灵顿式长靴。在教堂门口,堂区神甫站在椅子上准备发表一番演说,卡雷尼奥将军劝阻了他。将军走过去同他握握手。
凌晨,大伙都已进入梦乡,丛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催人泪下的、没有乐器伴奏的歌声。将军在吊床上一惊。“那是伊图尔比德。”何塞·帕拉西奥斯在暗里说。语音刚落,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了歌声。
他没有采取主动,因为他勾引女人的方法没有一定规矩,只不过随机应变,第一步尤其重要。“在爱情的序幕中,任何错误都是不可挽回的。”他常说。那次,他以为一切障碍早已排除,因为采取主动的是她。
将军想都没想,回答说:
“也许你把它同苏克雷第一次失事混淆起来了,当时他遭到莫里略追击,逃出卡塔赫纳,在海上漂流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天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将军说。接着,他有些离题地补充说:“我讲这些事是想让桑托斯理解今天下午我为什么那么不礼貌。”
将军在他身边坐下,辨出歌词之后,也用微弱的声音唱了起来。将军从没有听过有谁唱得像他那样深情,也记不得有谁唱得那样哀伤,但能带来极大的幸福感。伊图尔比德同乔治敦军校的同学费尔南多和安德烈斯组成了三重唱,在军营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给将军周围带来一丝青春的气息。
“水到渠自成。”她对他说。
对于艾尔勃斯海军准将的汽轮来说,五月是舒适季节的开始,对舢板来说却不是最好的月份。要命的炎热、惊心动魄的风暴、险恶的水流、晚上毒蛇猛兽的威胁,仿佛凑起来同旅客作对。身体本来不好、特别敏感的人还有一项额外的折磨:由于疏忽,主舢板两侧的架子上挂着发臭的腌肉条和熏干的小嘴鱼。将军一上船就觉察到了,吩咐赶快拿走。桑托斯上尉发现将军不能忍受食品的气味,便把那艘装食物供应、养着鸡和活猪的舢板调到船队末尾。但是从航行第一天起,将军津津有味地连吃两盘新玉米𥻗粥之后,就决定不再吃别的东西了。
米兰达只身骑着马在约好的地点等候,让他骑在自己背后走上一条隐蔽的小径。远处海上有闪电和雷声,像是要下雨。昏暗中,一群狗吠叫着在马蹄间窜前窜后,她用英语哄它们,让它们安分。他们在榨糖厂附近经过,伦敦·林赛爵士就在那里写只有他自己看的回忆录,然后涉水渡过一条乱石小河,进入对岸的松树林,林中深处有一所废弃的小教堂。他们在那里下马,她拉着他的手,穿过幽暗的祈祷室来到圣器室,圣器室破败不堪,墙上插着一支火把取亮,除了两个用斧子砍出来的木墩充当凳子外,没有任何家具。这时候他们才互相看清对方的脸。他只穿一件衬衫,头发像马尾似的用丝带束在颈后,米兰达觉得他比餐桌上年轻漂亮一些。
“米兰达·林赛!”他失声喊道。
波萨达·古铁埃雷斯念到这里插嘴说:
他年轻时的鬓角和胡子已经剃掉,头发灰白稀少,一副末路潦倒的模样,如果是在街上根本不敢相认,她惊恐地觉得仿佛在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谈话。米兰达本来打算避过在街上被认出的危险后,揭开面纱同他交谈,但想到他也会发现岁月在她脸上造成的损害,就不敢那么做。他们寒暄之后,她开门见山地说:
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航行中,唯有何塞·帕拉西奥斯没有露出厌烦的迹象,炎热和不便毫不影响他文雅的举止和整齐的穿着,也没有使他对工作敷衍了事。他比将军小六岁,在将军家一出生就是奴隶,他的非洲妈妈一时糊涂同一个西班牙人生下了他,他从西班牙人那里遗传了胡萝卜色的头发、脸上和手上的雀斑以及淡蓝色的眼睛。同他天生的持重脾气相反,在侍从中间数他的衣服最多,最值钱。他一生追随将军,随他经历了两次流放,在第一线参加全部战役战斗,但从不承认自己有穿军服的权利,一直是平民打扮。
“不是那面,不!”他喊道,“右面,右面,妈的!”
“我今天下午三点钟就搭上海地的邮轮,再也不回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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