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路有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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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旗帜纵横
第四十五章 解毒之路
第四十五章 解毒之路
第四十六章 换命之人
第四十六章 换命之人
第四十七章 为谁辛苦
第四十七章 为谁辛苦
第四十八章 解药现世
第四十八章 解药现世
第五十章 路有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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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的母亲是他父皇的婢女方荭炾,对大周忠心耿耿,听母亲所言,哥哥在已经成年、却未婚配的时候暴毙,内情并不简单。大周两代帝王对赵匡胤一家恩重如山,他却趁主上年纪幼小之时夺位,方荭炾对他恨之入骨,自他四五岁开始习武的时候便不住提醒他,他负担兴复大周的重任,大宋与他柴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和七弟有诺大本事,何必有求于我?”鬼牡丹道,“我或者七弟称帝,天下将有千千万万人反我,但若是你称帝,天下便只有赵氏子孙反你。大周亡国不过二十余年,复国并非无稽之谈。”方平斋道,“算得忒精,这必定是七弟的注意。你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什么?”鬼牡丹道,“他说他要对辽国用兵,收回幽云,平定契丹,仅此而已。”方平斋奇道,“他翻云覆雨,步步算计,甘冒奇险,密谋造反就是为了出兵辽国?以七弟之能投身大宋,何尝不是平步青云,要身任将军出兵大宋也并非什么难事,说不定北扫契丹南下支那,东征大海踏平西域,何处不可?为何要谋反?”
“哈……”柳眼笑了一声,“因为他们相信阿俪是个天生的怪物,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杀人狂,很后悔生了他。不论阿俪做得多好或者多坏,他们都不关心,只是不断的给钱。”他慢慢的道,“他们唯一做的,就是给自己的孩子花不完的钱,让他四处挥霍,没完没了的……”
阿谁闭上眼睛,“我不想输,也不想逼他……”
那一年他四岁,却已经预知了命运。
“罢了,卢卿言之有理,这两个孩子和宗训一起,送往天清寺。”
“我为六弟带来一个消息,听完之后,你或许就要向我要酒,因为这消息实在不好,令人伤心。”鬼牡丹在方平斋身边坐下,看了一眼那两只大鼓,“恭喜六弟连成音杀之术,果然是不世奇才,令大哥好生羡慕。”
手中握着的酒葫芦残留着人的体温,摸起来格外温暖。
“六弟,我知道你无心皇位,我和七弟早已安排妥当,可以祝你复国。复国之后,你就可以寻回你的二哥四弟,传位于你的哥或者四弟,之后的人生你愿意做方平斋圆平斋,再也无人管你,你也不必再自责。”鬼牡丹狞笑,“我也老实说了,我助你柴家称帝,你也要给我相同程度的回报,事成之后,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凤鸣山。
而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从始至终,原来“方平斋”此人只是紫熙谨的一个梦想、一种期待,而从来不是现实。
柳眼惊异的睁开眼睛,用一种近乎灼热的眼光看着她,她怎能说得这样透彻?就仿佛从自己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抓住放到眼前,难道彼此心中所想的竟是一模一样?阿谁蹲了下来,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掌很温暖,“牵挂着他,牵挂着妹子,你怎么能死?你要是死了,妹子会伤心致死,他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也许你我都想象不出……”她的眼睛微微湿润,“我也不希望你死,虽然……”她的手微微松了一下,他感觉到那手指发冷,听她继续道,“虽然……虽然……”
柳眼眉头微蹙,“怎么做?”方平斋苦笑,“是啊,你会怎么做?你会复仇吗?你会夺回一切吗?”柳眼道,“我不知道。”方平斋拍了拍额头,“我就知道问你简直是浪费我的口水,好师父你头脑很差糊里糊涂……”柳眼打断他的话,淡淡的道,“但我知道如果是唐俪辞,他绝对夺回一切。”方平斋一呆,“哈?”柳眼道,“失去一切,你会甘心吗?那并不是你的错,而是他人的错。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唐俪辞从不善罢甘休。”他笑了一笑,“而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一定不会心安理得。”
顷刻间瓢泼大雨,沉重的雨点敲打在方平斋左右鼓面上,激发出沉郁恢宏的鼓声。雨点跳跃,鼓声隆隆,方平斋倚鼓而坐,大雨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裳,天地苍茫而无限,流水冰冷而无穷,一股沧桑袭上心头,突然叮的一声,一件东西自他衣袖内滑落,跌落在地上。
她吃惊的看着柳眼,“锁起来?为什么要锁起来?”她简直不敢想象,身为父母竟然要把孩子锁起来,如果有一天她将凤凤锁在远离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定是已经疯了。
许多人的脚步声远去,他和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一起被宫女抱着,看着一群人紧张而杂乱的步伐,匆匆的背影。
无论选择什么,都不会比逃避更痛苦。
做柴熙谨是如此令人疲惫,他已经逃避了将近二十年,日后还是要继续逃避下去么?做方平斋是如此平凡而卑微,浪迹江湖的日子令人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想得到的又是什么?为什么始终感觉不到快乐?他在渐渐失去自我,他碌碌无为,寻找不到此生的寄托,他是柴熙谨、又不是柴熙谨,他是方平斋,又不是方平斋,他不能背弃血缘,却又不能抛弃自己。
迷茫之中,天色愈暗,而雨势更大,打得人彻肌生痛,浑身冰冷。
“这……”
即使,他是如此的迷茫与碌碌无为。
门外有人哗啦一声走了进来,柳眼微微一怔,那声音就如往地上泼了一瓢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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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的是方平斋,他左右手各抱了一面大鼓,浑身淋得湿透,衣裳全在滴水,“哦!师父你竟然起身了,我还以为你就打算在上面躺一辈子,不到山崩地摇海枯石烂不离开那张床,万年之后人们就会在那张床上看到一具白骨,并且想抬也抬不下来……”
“谢皇上隆恩。”
“咯拉”一声,阿谁将银耳粥放在桌上,自玉团儿走后,柳眼越发死气沉沉,有时候一日一夜都不动一下,但她知道他并不是不清醒,只是很空洞。
“唉……浪费唇舌、浪费精神浪费心力兼浪费我的感情……”方平斋叹了口气,从怀里拔出湿淋淋的扇子,挥了两下,慢慢往他房间走去,柳眼看着他的背影,“方平斋。”
“柳眼?”
他惊异的看着她,心中似乎发出了一声脆响,有什么沉重且生锈的东西断裂了,一瞬问心像在腾云驾雾,“你是说……我也有……比他好的地方?”他轻声问,声音很微弱。
白云沟众人都是大周重臣之后,对外只称是大汉后人,平日扮作普通百姓。家家户户视他为主,家家户户都对他恩重如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却承受不起这样的期待和寄托,于是在十六岁那年远走江湖,成为一名浪客。
也许饮血也是同样的滋味,因为血和酒一样,都是热的,都有体温。
“我……”方平斋微微一震,鬼牡丹一笑,“你动摇了。”方平斋手按鼓面,脸上不见了笑意,“你将她埋在何处?”
“因为他们怕他。”他说得很平淡,因为他自己人也从来没和父母过过新年,“他们觉得他是个怪物,每次见他都要带很多人随行,随时随地的保护他们。尤其是他的母亲,他母亲见到他有时候恐惧症会发作……”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害怕到呼吸困难,几乎发疯的那种……状态。”
“谁?你么?”方平斋皱起眉头,低声问。
因为他是纪王柴熙谨。
玉团儿已经离开两天了,以马匹的教程计算,应当已经到达好运山。鸡合山庄内,阿谁端着两碗银耳粥,默默走入厅堂,搁在桌上。
失去了会痛彻心扉的东西,会刻骨铭心的怨恨他人和自己的东西,会深深地陷入无法自拔的东西……是什么?
雀鸟纷飞,绕顶盘旋,方平斋仰望蓝天,看着春花盛放,身畔小狐探首,莺燕飞舞,心中暖洋洋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畅。
但谁也无法替谁做这种决定,他就是总是让别人代替他做这种决定,所以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么?
“当然。”她握住了他的双手,一句话冲口而出,“唐公子……一点都不好,完全……”说完之后她立即惊觉,闭上了嘴。柳眼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很珍惜的抚摩着她的指侧。感觉那种女人的细腻,随即慢慢收了回来,“为什么不能爱他?为什么非要抗拒不可?”
但大雨滂沱的时候,往事扑面而来,事实清晰易见,期待和信任,兄弟之情……也许只是出于野心,也许只是……
“唐公子……虽然很在乎我,但他在乎的、疼爱的、折磨的都不是阿谁,是他想象中的别人。”她低声道,这些话从未想过会对人讲,但在柳眼面前不知何故,很自然就说出了口。“他想要人能发疯一样爱他,能为他去死,可是我……”她轻声道,“不论我和他所想的那人有多像,我都不可能为他发疯,或者为他去死。”
“勇气?”柳眼以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茫然不知她在说什么。
大雨之中,往事宛若虚幻的鬼影,一件一件扑面而来,灰暗的乌云翻滚,鼓声勾魂摄魄,在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大雨之日,他被人抱着,从金碧辉煌的皇宫到冷冷清清的寺庙。
他屈指拾了起来,那是一枚戒指,黄金质地,其上镶有一块紫色的玉石,即使在大雨之中看起来也璀璨耀目。紫色的玉石大都并不值钱,但这紫色紫得纯正柔和,玉质细腻无暇,蕴含一股泱泱王者之气,与黄金相称,煞是好看,是一件稀罕东西。指圈非常的小,成人就算小指也套不上去,应当是孩童之物,黄金指圈上刻有三个字“纪王府”。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从江湖枭雄,到末路逃亡,从操纵着千万人的命运,到千夫所指一文不值,从世上罕见的美男子,到毁容断腿的废人,也许旁人的确很难度过。
“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他认定你。”柳眼慢慢的道,“对不起,我还是希望你能爱他,让他的日子过得好过一些。”
那个带人温柔的、细心的男子,只为简单的目的而活,不必思考任何深刻和复杂的问题。曾经深深地恨过自己为什么是那样没用的人,尝试一切方法想要超越唐俪辞,想要彻底的改变自己,但到最后……原来失去的,是最值得珍惜的……单纯的自己。
“下葬是何等隆重之事,自然是要等你亲自安排。”鬼牡丹道,“她的尸身就在飘零眉苑,你几时回去,几时下葬。”方平斋五指下压,将绷紧的鼓面压出五指之印,低声道,“这是威胁吗?”
“朝廷怎样得知白云沟之事?”方平斋一字一字的道,“二十几年来,没有人对白云沟下藏书网手,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出兵两千?”鬼牡丹打开酒葫芦,递给他,“那自然是有人对朝廷通风报信,说白云沟要谋反。”
他第一次知道他负有责任,他要为大周的臣民索回性命与颜面,它必须保护这些对他恩重如山、充满期待的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依然能够成为那个阿眼,他现在不惜……任何代价和努力。但大错铸成的自己,依然有回到从前的资格吗?
心动神摇……他看着她的微笑,她笑得宽容平静,他满心刺痛——即使明知与唐俪辞相比,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所以人人都宁愿牺牲她的全部去成全唐俪辞的一时之快,但她仍然会说“我会尽力说服自己”,仍然会微笑。
“她死了就死了,不管是谁,到头来都会死的。”柳眼冷冷的道,“你也会死,我也会死。”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这名死皮赖脸纠缠不清的徒弟,方平斋“哦”了一声,回过头来,柳眼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摇了摇头,缓缓的道,“但你不能不想。”
天下皆知,先皇黄袍加身,柴宗训禅让皇位,始兴大宋。而他本姓柴,是柴宗训的第二个弟弟。柴宗训让位之后,被赵匡胤送入天清寺,他未在寺内多久便被天清寺的和尚送出寺外,听闻柴熙让被潘美潘将军收养,已不知身世,而他被父亲的婢女带走,走避白云沟。他最小的弟弟不知所踪,不知是否已经死于离乱,大哥柴宗训,二十岁那年在天清寺突然死去,死引蹊跷。
“将军……皇上,老臣为皇上叩首,老臣斗胆直言先皇对皇上恩重如山,皇上以仁义为名,当不会为难孤儿寡母。”
如果那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白云沟遭遇朝廷的兵马,被千军万马横扫而过,五百三十二人留下五百二十五人的尸体,剩下的只有残肢断臂,看不清楚了。”鬼牡丹挥了挥手,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惬意的道,“好酒啊好酒。你的张伯伯死在屋前,死前抱着他未满两岁的孙子,他的尸身被人拦腰砍断。你的杨叔叔,撑住一把旗杆,我想那旗杆上应该是大周的旗帜,可惜连人带旗被人烧得面目全非,你大周的旗帜依然无法留存。最悲惨的是你的母亲,伯母被人……”他尚未说完,方平斋截口打断,“白云沟隐世而居,又不曾兴兵谋反,朝廷的兵马为什么会找到白云沟?为什么要杀人?”
“将军,这两个孩子无辜,老臣愿意收留。”
冬雪已渐渐消融,鸡合谷内溪水渐长,方平斋左右手边各架着一台大鼓,兴致盎然的随意敲击,鼓声清蒙,竟能柔情似水,合以溪水潺潺之声,慑人心魂。自从柳眼教会他基本的击鼓之法,他自行发挥,鼓技突飞猛进,虽然还未能出神入化,却已是能挥洒自如。
“白云沟怎么了?”方平斋低声问,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酒葫芦上的斑点,此时此刻,以他的眼力已经确定,那的确是血迹,干涸的血迹。
“会说这种话,证明你已经从我这里过去了。”她低声道,“好好活着,对妹子好些,别让她失望。我知道大家都希望唐公子能过得好些,我会……尽力说服自己。”策策一顿,她露出温柔的微笑,“现在可以吃粥了吧?让妹子知道你不吃不喝,一定要骂你了。”
“你越是抗拒,他就越想征服你,就会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越会折磨你。”柳眼低声道,“他会觉得是个游戏,而所有的游戏他都必须赢,你要是让他输了,他要么气到发疯,要么崩溃,要么杀了你。”
她向外走了两步,他以为她就要出去了,她却停了下来,轻声道,“你……你是要绝食而死么?”他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他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沉默不语。但……绝食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死,但也许……在他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自觉地这么做了。
那一定会发生一些歇斯底里疯狂致死的事……
但那些曾经拥有的东西,都不是他真心想要得的,所以即使失去也不会太难过……只是那样而已,那也算勇气吗?
“假如你有一片家业,非常辉煌,举世无双,你的父亲母亲非常爱你,不仅如此,你的兄弟姐妹表嫂堂侄,甚至奴仆婢女,包括扫地的小二看门的老头全都非常爱你,全都原意为你生为你死。突然有一天你的父亲母亲死了,你的家业为人所夺,一天之内家破人亡,大哥无端丧命,二哥认贼作父,四弟流离失所,二十年后,你长大了,练成一身武功,你会怎么做?”方平斋问,语气依然轻浮。
他在江湖上交了兄弟,带他们回老家喝酒,他喝醉的那一夜,朱颜杀了吴伯一家,他从此对朱颜立下杀心——那就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大周之后,大周国可灭,但臣不可辱。
“七弟与伯母一直有书信往来,十天一封从不间断,但在十三日前,白云沟的书信突然断了。”鬼牡丹,“七弟欲往好云山,不能分身http://www.99lib.net前去查探,所以我去了。”他解开腰间的酒葫芦,方平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酒葫芦,酒葫芦腰间的红带上染有血色斑点,那是什么?“前往白云沟之后,才知道原来战争真的很可怕,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原来并不夸张。”
方平斋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的本性,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的手又热了起来,重新握住他的手,“你或者,会给我勇气。”柳眼微微一颤,睁大了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你……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很有勇气的人吗?”
“不得而知。”鬼牡丹摇了摇酒葫芦,“你要看你母亲的尸身么?”
“你哪里来的酒?”柳眼淡淡的问。方平斋脱了那件浸透了水的沉重外衣,“不好的来路,问清楚了你会后悔。”柳眼似乎是笑了一笑,“无所谓,我一直在后悔。”方平斋哈哈一笑,“说的也是。我问你一个问题,认真回答我好么?”柳眼为他倒了一杯冷茶,“说。”
屋外下起了大雨。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算……你不在乎妹子,难道你不在乎唐公子的死活?他……他快要死了不是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其实心里深处从未相信过唐俪辞会死,怎样都相信不了,他是那么无所不能,是一只操纵人心的妖物,怎么可能会死呢?
“哒”的一声微响,溪水上鼓声所震的涟漪出现一圈缺口,一块石子自高处滑落入水中,两只狐狸一个激灵,逃窜得无影无踪,空中低飞的雀鸟也一下振翅高飞而去。方平斋手按鼓面,抬起头来,两侧山谷顶上飘起了一阵乌云,天色转暗,突然开始刮风,随即下起雨来。
这又是另一种逃避,他同样很清楚。
玉箜篌说“六弟,你有我与大哥缺乏的那部分能力”,鬼牡丹说等他同饮一杯酒,有时候他会忘记一切,相信那是出于兄弟之情,或者是期待、信任。
“伯母被人绑在马匹之上拖行,全身都见了白骨,最后被马匹撕成两块,吊在你的房前,应该是向你示(百度)威。”鬼牡丹却并不停止,近乎是兴致盎然地说完方荭炾的死状,然后哈哈一笑,“白云沟忠于柴氏,你虽然没有复国之心,他们却都有复国之志。如果你在,凭当今朝廷对柴氏一门的承诺,有免死金牌你就能救人,但你不在。你不在,白云沟五百余人无法抵挡朝廷两千精兵,那是理所当然。”
“不要这样,你要是死了,妹子不知道会多难过,也许你又会再害死一个无辜少女。”她的声音低柔,但并不委婉,说得甚至有些生硬,因为说话的内容太直白,直刺入他心里。“我想现在的你,不会愿意再害谁死。”
柳眼抬起眼看着她,“不像,但……”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语气疲惫,“但你是个好母亲,或许他心里很期待他的母亲像你这个样子。他说他喜欢你,那不是骗人的。”
鬼牡丹面容狰狞,此时却含着一丝平和的微笑,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他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身上不带杀气,方平斋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死心,非要请我喝酒?难道你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要是喝酒也许就会喝醉,喝醉之后也许就会乱xing,害人害己。”
那天的玉和今天一样,兵马来去,沉重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就像隐约的鼓声。
“六弟你当真悠闲。”大雨之中,有人一步一步自溪水另一端而来,“我带酒来了,不知六弟可有心情与我共饮?”方平斋蓦然一惊,雨声鼓声交织,他却没听到来人的脚步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袭黑衣上绣着刺眼的红色牡丹,正是鬼牡丹。自从上次有人闯入鸡合山庄,他就知道此地已不安全,却不想鬼牡丹来得如此之快。
虽然什么,她很试图要说下去,却始终说不下去。他不知道她是要说“虽然我很恨你”,或者是“虽然你曾经对我做过那么残酷的事”,或者是“虽然你一无是处”……但无论哪句都比哑然的好,至少,不会让他充满自厌。“我……”柳眼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不是要绝食而死,只是……只是在想……”他轻声道,“是不是我从不存在,大家都会高兴得多?我或者有什么好?”他望向阿谁,“我只是这样想。”
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已经制成,大恶铸成的他将何去何从?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而要他自己做一个决定很难。她走到他身边,柳眼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出去。”他甚至连眼睛也不睁。
“赵宗靖?”方平斋眼眸微闭,“赵宗靖从何得到消息?”
方平斋微微一僵,过了一会,他哈哈一笑,“师父,你这句话真是……”他哽住了,负过手去,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杂这么径直回了房间。
“他的想法我也捉摸不透,总而言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有能力、地位和机会出兵辽国,一改我朝接连的败绩。”鬼牡丹阴森森的道,“这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有何不可?”方平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容我仔细想想,这是一个好困难好艰辛的选择,我需要时间。”鬼牡丹将酒葫芦往他手中一送,“可以,你若能够弃方荭炾的藏书网尸身于不顾,不在乎白云沟枉死的冤魂,坚持不来,我鬼牡丹也服你,哈哈!”他倏然而退,身影瞬息消失于大雨之中。
柳眼炯炯的眼神盯着方平斋的房门。
“哈哈,是吗?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救你出来的奴仆婢女被人所杀,突然之间你变成了孤身一人,你又该怎么做?”方平斋笑道,“变成孤身一人之后,不会再有人寄望你复仇,没人知道你曾经拥有的一切,过往就宛如一场虚梦,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假装你从来不曾拥有。”
“他总有办法……”柳眼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语声突然变得微弱,“总有办法……救自己……”她转过身来,低声道,“时到如今,你依然相信他无所不能。”柳眼不答,过了一会儿,他幽幽的道,“有谁不相信呢?他……他总是无所不能……但……”她接了下去,低声道,“但不可能有人永远无所不能,你害怕他终有一次会做不到,可怕的是……不知道是哪一次……”
“我?我要通风报信,早就可以通风报信,为何等到现在?”鬼牡丹递出酒葫芦,方平斋并不接受,“出兵的是赵宗靖。”
方平斋坐在雨中,提着古人留下的美酒,仰起头来喝了一口。
那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方平斋都没有出现,阿谁打开他的房间,却见他的房中空空如也,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杳然而去。
方平斋拾起戒指,握在手心,悠悠叹了口气,又把它揣回了怀里。
她微笑了,微笑得很温柔,“你做错了很多事,伤害了很多人,别人也就重重的伤害你,让你失去很多东西。可是即使是变成现在这样,你既没有怨恨他人,也没有怨恨现实,也没有怨恨自己……”她柔声道,“你只是在后悔,但并不怀着怨恨,你也还能关心别人、想念别人,不是很有勇气的话,有谁能承担得起呢?”
山水清澈,春花点点。
“你喝醉了?”柳眼凝视着他,方平斋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虽然全身湿透,他依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方平斋放下两个大鼓,叹了口气,“我已跳进河里泡了半个时辰,不会喝酒就是不会喝酒,怎么也掩盖不了啊……”他脸色本来红晕,酒红上脸也不怎么看得出来,神态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柳眼便是瞧了出来。
灌入喉中,一样的辛辣火热,犹如被烙铁狠狠地夹住了咽喉,硬生生就要窒息一般。
她轻轻的笑了笑,“他只是期待着母亲疼爱,只是怨恨他的母亲不爱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却要我来承担?我……我并不是他的母亲。你也好,宛郁月旦也好,我自己也好,都要我忍耐、要我去爱他,只是因为那样的理由,所以他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对我好或者折磨我,我……我就必须敞开一切,抛弃尊严,任凭掠夺和践踏……”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在他发泄完了对母亲的怨恨,满足了他对母亲的索求之后,听到几句歉言,得到一大笔钱财离去——我——我不甘心啊!怎能这样?我不是他的母亲,你们要我爱他,我……我……我怎样爱他?在我心里,他不是一个孩子。”她凄凉的看着柳眼,满怀伤心,“我只是一个女人,不是圣人,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就会期待有好结果,会期待有一生一世。我做不到分明看得到分道扬镳的结局,却依然能够去爱他。”
雨水冰冷,浑身湿透,方平斋背靠着一只大鼓,脚翘在另一只大鼓上,闭目享受着雨水,外在的姿态很悠然。
屋里只有柳眼一人,自从针刺大脑醒来之后,他就一直不言不语躺在床上,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方平斋在山中击鼓,鼓声隐隐可闻,倒是越来越出神入化,雄壮的鼓声居然也能击出悲泣幽怨之声,时而如奔雷惊电,时而如春风鸟语。阿谁并不知晓,若非她不会武功,柳眼武功全失,这样的蕴满真力的鼓声足以让江湖二三流人物真气沸腾喷血而死。
“怎么会……这样?”阿谁咬唇,“为什么他们要怕他?自己的亲生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唐公子温文尔雅,又不是洪水猛兽……”话说了一半,她神色越发黯然,再也说不下去。是啊,唐俪辞才智双全,温文尔雅,不是洪水猛兽,但她何尝不是对他怀着深深的恐惧,有时候怕的象看见什么……妖物……一样……
“那是自欺欺人。”柳眼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选择放弃?”方平斋不以为意,他这个问题真正想问的人是谁,彼此心知肚明,闻言一笑答道,“因为选择复仇很累,要负担很多责任,要杀很多人,也许是尸骸成山,血流成河,为了我一家的失落,杀成千上万的人,有必要吗?”柳眼淡淡的道,“这种问题,无法问他人吧。”
她摇了摇头,神色黯然。他把五指插入额前的长发中,支额不动,她不肯为了谁去死,何况是为了一个并不是真心爱着自己的男人,更何况是一个有其他女人真心爱着的男人。“他想要的……是他的母亲能爱他爱到发疯,能为他去死。”他幽幽地叹息,“他母亲是一个著名的美人,和他长得有五分像,是那种非常端庄,很优雅的女人。”
阿谁收起装木耳粥的碗筷,轻步退了出去。柳眼从床上下来,拄着拐www.99lib.net杖走到窗前,他看着大雨,端着一杯已凉的茶水。当一个人很疲惫却丝毫不想入睡的时候,会有出乎寻常的耐心来品味一杯水的滋味。他觉得茶水很凉,入口清淡,已几乎品不出茶香。
他将会选择什么?或者是继续逃避?
这样的女人……才是真的很有勇气,很坚强吧?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为何他无法放手去抢夺这个女子?她不愿爱上阿俪,那是对的,即使她深深受他吸引。如果自己将她带走,温柔的对待她,也许终有一天能让她回心转意。但……但比起阿谁的心意,他更无法罔顾的是阿俪……
这是阿谁第一次听说唐俪辞的母亲,心头微微一跳,莫名的感到紧张,“她……她不爱自己的孩子?”柳眼望着她的手指,“不爱。从阿俪……我是说唐俪辞,从他出生到长大成人,她几乎从不和他住在一起,也从来不去看他。别人家过新年,全家在一起吃年夜饭,阿俪他们家……”他微微顿一一下,“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起过,他父亲会把他锁起来,锁在距离很远的房间里。”
柳眼抱住头,他无法想象,阿俪究竟会怎么样……
“这两个……”
嗡的一声震响,鼓面一弹而回,方平斋脸色苍白,定定的看着手下的那面鼓。他当真错了么?“回去……”路已走得太远,要折回头踏上二十年前就被他放弃的路谈何容易?所谓回去,当然不只是安葬方荭炾而已,一旦回去,他就没有再回头的路。
那只是一种逃避,他自己很清楚。
“什么消息?”方平斋目不转睛地看着鬼牡丹腰上的酒葫芦,“这个东西你从何而来?”鬼牡丹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个……是我从白云沟捡回来的,哎呀,这是你张伯伯藏在他家地窖里,等着你回去喝的佳酿。”方平斋瞳孔微微收缩,“你为何要去云沟?”鬼牡丹道,“我和七弟一直对六弟和伯母十分关心,你难道不知,自从你拍案而去,这是年以来,伯母都是由七弟奉养的么?白云沟的消息我最清楚。”方平斋嘿了一声,“那倒是十分感激七弟代我尽孝,我感恩戴德啊感恩戴德。”
然而觉醒的代价是如此沉重,他选择保护臣民的方法是绝然而去,再也不回家,因为他不将灾祸引来,灾祸就不会降临,白云沟就可以一直平淡无奇的生活下去,再不会有人半夜提剑杀人。
他怔怔的看着阿谁,在这个瞬间,他出乎意料的醒悟到……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失去了会痛彻心肺的东西,竟然是……从前的……自己的影子……
美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果然……看唐公子奢华的习惯,就知道他并非突然如此,而是长期以来都是如此生活,所以即使他挥金如土,也丝毫没有不协调的感觉。阿谁深深地咬唇,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和他的母亲……像吗?”
“只是特地来告诉你,你无心复国,只会有人责怪你,有人死不瞑目,而不会有人感激你。”鬼牡丹冷笑,“而你即使不想复国,看到白云沟因你而毁,想到你大哥莫名而死,你二哥改姓为潘,你四弟流离失所,你心中难道会平静?你父亲对赵家恩重如山,他却夺你天下,害得你家破人亡,而你身为柴家唯一的指望,却终日碌碌无为,在江湖中游山玩水,你自己的日子是过得潇洒,而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家臣奴仆,大周的死魂冤鬼作何感想?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方荭炾么?对得起符皇后么?对得起你父亲柴荣么?对得起你大哥柴宗训吗?对得起你自己么?”
如果他抢走了阿谁,阿俪他会怎么样呢?
方平斋显然是遇上了绝大的麻烦,但问题不在于问题本身,而在于他在逃避。他不想选择,于是他来问他,但——
朦胧之中,天旋地转,他一向量浅易醉,今日也许不必饮酒他也将说自己醉了,何况他切切实实地喝下了一葫芦酒。
两只狐狸鬼鬼祟祟的潜伏在岩石之后,探出鼻子来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一边好奇的看着方平斋,鼓声的震动吸引了这两只狐狸,不知为何,狐狸竟没有望风而逃。
阿谁的微笑很温暖,“我觉得你很有勇气,而且现在只要你站在那里,我就会觉得看起来很温暖。即使落魄到了这样的程度,你还是会认真的做事,关心妹子、关心唐公子、关心我。”她摇了摇头,“你比唐公子……要让人觉得安心。”
白云沟的冤魂依然要罔顾吗?方荭火兄的尸声是否可以就此弃之不顾?父亲的身影,大哥的音容,难道那些是与自己无关的幻想?不遗弃这些,他就无法是方平斋,而如果遗弃了这些,他依然可以作为方平斋继续走下去么?
一个人选择扛起责任,需要绝大的勇气……他心底并没有成为帝王的渴望,所以无法支持他选择一条烽火硝烟的不归路,方荭炾希望他复国,鬼牡丹希望他兴兵,玉箜篌希望他做一个顺从的傀儡,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想做。
他抿起唇线,“我……并不是很有勇气,只是很……愚昧,很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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