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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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黑色的胸膛光溜溜的,一根胸毛都没有。靠左边的肌肉下面可以看到明显的搏动。莫非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主人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放下杯子问道:
不过我的担心渐渐显出是多余的。主人的性情并没有因为我的受伤而加倍畸形,相反,他有了某种程度上的振作,他对生活更为积极了,也不再像过去那么无所事事了。人如果对日常生活稍微有点讲究的话,一日三餐,外加室内卫生之类的活儿是要占去很多时间的。我刚刚受伤时主人做这些事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因为他早就适应了简单的生活,冰箱里堆的全是那些现成的食品,现在却要买新鲜的,尤其是还得专门为我准备饭食。所以有时候,他简直有些手忙脚乱了。不过他的能力很强,很快就将家务打理清楚了。到了最近,他简直是有点以做家务为乐趣了,还边做边吹口哨呢!这一来,他胡思乱想的时间自然是减少了,只是在早上起床后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陷入遐想中不能自拔,然后他就像听到了警笛一样一跃而起,“投入了日常生活的洪流”(这是我形容他的句子)。
“你能肯定传达说的是三分钟么?”
主人颓然倒进沙发里,显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编务老头已经走了好久,主人还在为刚才的信息而激动。我闹不清主人到底是为黑人去了他工作的地方而高兴呢,还是害怕他去那里。主人一激动就坐立不安,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了。我看见他坐在沙发里头发愣,一坐就是两个小时,还不时地痴笑着,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在他恍惚的这段时间,我可是遭殃了,他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有时,我饥渴交加,跳上他的膝头不停地叫唤,而他,对我的恳求无动于衷!情急之下我又自己试图去打开冰箱,然而那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好不容易盼到他想起来要就餐了,我饥肠辘辘,爪子颤个不停,从他手里抢了一根香肠吃下去,但我再要吃第二根就没有了。他只顾自己吃,根本听不见我的叫声。主人的行为激怒了我,我是一个活物,不是一件摆设,我每天要吃喝拉撒,并且我在他的熏陶之下早就有了平等意识,我必须让他看到这一点!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决定奋起捍卫我自己的权利。我所做的就是在主人打开冰箱之际蹿进去,我要在那里头吃个痛快!
主人是一个工作起来非常有效率的人。他通常在半夜工作两个小时,然后整个一天都变得无所事事,好像被某种颓废情绪击垮了似的。主人陷入颓废之际,我很同情他,我觉得他一定是生活中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或事业上遇到了挫折。我还认为从根本上说他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只要渡过了眼前的难关他就会超拔出来的。但事情并非如我想象。我来了这么久,他的颓废状况不但没改观,还有加剧的趋势。难道他在生活上和事业上一直不顺心吗?我通过观察也否定了这种判断。有一天我们家还来过一个表情猥琐的人,那人低声下气地称主人为“主编”,很显然是报社的同事,我由此判断主人事业上一帆风顺。我又发现,他在莫名其妙地自找麻烦,可以说除了他关上卧室门在里头工作的那两个小时我无法得知他的情况外,其他时间他大都是不痛快的。
哭了这一顿之后,我的背也好多了。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的主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要自始至终相信他,我心里决定了。如果他有时对自己一贯的操守厌烦了,愿意做一做“混混”,我也应该绝对忠于他。正如他说的,他远比我复杂,所以我决不能凭表面的东西来判断他的为人。
我从不曾感到我的主人是个丑陋的人,可是他自言自语说完这一通之后,我觉得他实在是丑陋不堪。不过他说得多么在理啊!他是背对着我在书桌那里说的这番话,即使我转动我的眼珠子,他也未必看得见。我还是用力睁了睁眼,而他陷入了沉思之中。我听见有一个人在楼梯那里上上下下的,莫非是他?!
主人没有抬头看他,嘴里咕噜道:
“我家老猫有争强好胜的毛病。”
“为什么他连啤酒都不喝呢?”
每天我都同主人共同进餐,他的作风很平等。我们俩都有专用的碗碟,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是我不喝啤酒,也不爱吃瓜果。
“他去过报社了吗?”主人发问的样子显得提心吊胆。“我问过了传达,传达说他只在大厅里站了三分钟就走了。”老头若无其事地啜着啤酒,眼里还闪出恶意的光,分明是看主人的险。
主人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眼睛仍然死盯着房门外的电梯间,仿佛黑人会突然从那里走出来似的。主人的这种处世方式令我极为不满,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变得如此格调低下,他九_九_藏_书_网的表情有时就同社会上的那些“混混”差不多了。但那黑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感到沉痛呢?我又想,既然主人现在已经能够同社会上的人打成一片了,也许他就不需要我了吧。这些时候,我一直认为他是需要我的,我同他单独待在一起时有种同整个世界对抗的自豪感。现在这种对抗不存在了,他会不会赶我走呢?他不是已经同意了清除老编务吗?我想着想着就绝望了。如果他赶我走的话,我就只好在楼梯间里流浪了,因为我是不能狠心抛下他的,他总还有需要我的一天。
黑人站起来,准备离开了。主人低声下气地请求他再多逗留些时间。
“唉,老猫啊——唉,老猫啊……”
主人见我醒了,就走过来坐在旁边,一边叹气一边诉说。
其实主人完全不应该失去耐心,我深深地知道,那个黑人迟早会再来光顾这个高层楼上的小套间的。那是一年之前的夜里三点钟,主人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客厅里来找东西吃。我注意到主人赤着脚没穿拖鞋,走动时双臂前伸,脸上木无表情。根据经验,我判断出他是在梦游。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几次,每次都是安静地结束了。所以我就没去惊动他。他走到冰箱那里打开冰箱门,拿出啤酒和冷肉,坐在茶几边享用起来。他的口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吃得津津有味,但我知道他并没醒过来。也许食品在梦里的味道比现实中要更美吧,我都忍不住要过去讨食了。不过我还是忍住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惊醒他,否则会损坏他的身体和精神方面的健康。
冰箱事件之后,我的一条腿坏掉了。我的体形因此变得很不雅观,走路一瘸一拐的。主人出于怜悯,将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几乎顿顿有鲜鱼,有牛奶。而我,由于吃得太多活动太少经常腹泻。我发现我的受伤对主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段日子以来,他对我的挂牵越来越多了,这使得他无法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每天上午他都得出去到市场采购,不光为他自己,主要是为我的一日三餐操心。不时地,他还为我增加一些美妙小吃——紫菜、鱼松之类。他的生活在逐渐接近普通人。我心里对此的感受是很复杂的,既暗暗高兴,又觉得内疚,还有点担忧。我感到主人在为我做出牺牲,这样做很可能会引起不好的后果。他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有特殊需求的人,现在他如此压抑自己的本性,会不会导致恶性发作呢?要知道,在我进入他的生活之前,他可是过了几十年不管不顾的日子,从来也不会委屈自己的。
“您不喝点啤酒么?”主人问。
“有道理,有道理。”
黑人的牙关咬得嘎嘎作响,双脚暗暗摩擦着地板。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跃上他的膝头,做出一些媚态来。这时黑人就用他那戴着骷髅头戒指的大手来抚摸我。但那不是普通的抚摸,我感到他的手指渐渐地扼紧了我的咽喉。我开始挣扎,用四条腿在空中乱抓。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之际,他用力一推,将我推到了地板上。我怕他再来加害于我,就躺在地板上装死。当时发生的一切主人似乎并没觉察到,我看见他在房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可能在等待黑人对他做出点什么表示。而我,因为已经领教了黑人的阴险,此刻生怕他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举动。
他说到后来差不多是声泪俱下了。对他这些话我虽听不入耳,可是他话里透出的亲情却感动了我。于是我也流泪了。就这样,主人同我哭成一堆。
大概主人怕那家伙再伤害我,他就将我抱到他卧室的木板床上,然后关上了卧室的门。后来我昏昏地睡着了,也不知那两个人什么时候走的。
有一件令我万分惊讶的事发生了。那一天,我在房间外面散步回来时,一眼就见到那个黑人站在我们门口,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但他推门进去了。五秒钟之后他又出来了。他仍是那副表情:牙关紧咬,目光逼人。他像浓黑的影子一样闪进电梯内,悄悄地下去了。我进到屋里,看见主人在灶上煮鱼汤。他系着围裙,忙得不亦乐乎。那五秒钟里头发生了什么呢?是他们之间进行了简短的交谈,还是主人根本没看见日夜望的不速之客?我通过观察发现后者的可能性最大。莫非他心中的偶像倒塌了?
黑人是凶残的,我已经领教过他的握力了。但那一次他为什么要留下我这条命呢?主人待我极好,可这个黑人一来,他就将我抛到了脑后,任凭他对我施暴而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会因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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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隐隐作痛。一个在梦中遇到的恶棍,就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到了将自己的生活以这一件事为中心的地步,这又令我有些愤怒。难道我不是同他朝夕相处,陪伴他度过孤独时光的唯一伴侣吗?当他万念俱灰,丧失了做人的一切乐趣之时,又是谁跳到他的膝头,带给他那些安慰的?然而冷静下来一想,也许我是在自作多情。我的主人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他高深莫测,一举一动都是深思熟虑,哪怕像我这样自认为敏感非常的猫类,也只能捕捉到他那些表面的念头。现在既然他盼着那个黑人到来,那么他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吧。我不应该把自己的判断强加给他。在那个夜晚的几分钟里头,梦中的主人一定同黑人进行了闪电般的交流,这种交流远非我能领悟到。
这一觉差点要了我的命。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主人卧室里的地毯上头。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主人的卧室,我一直把这个房间称为密室。房里的摆设出奇的简陋,显出一种清苦的风范:硬木床、木椅、一个粗笨的书桌,再就是一个堆满了文件的书架。这个房里本来是有窗户的,但都被主人用夹板钉死了,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右边的墙上支着一盏光线微弱的荧光灯,那是房里唯一的光源。我想开口叫,可是我的被冻僵的嘴和喉咙还没有恢复功能,而且我也动不了。
第二天电话铃又响个不停,我听到主人不断地在电话里说粗话,开粗俗的玩笑,简直就像换了个人。当然除了打电话,他对我的照顾还是很不错的,他见缝插针地抽时间做家务,显得精神饱满。我想,我应当适应主人的这种新面貌,努力观察,思索,追上他的思路。到了下午,黑人又通过一个通话者叫他到单位去(我从主人的表情看出是黑人在叫他),他听到这个信息后又激动得不能自已,立刻就动身了。经过了这样两次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使主人去那污水坑里搅和正是黑人的主意!
但是毕竟,我并不确切地懂得他这个人。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等到事情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等到来无影去无踪的黑人同他重逢,透露出有关神奇的人生的更多信息。
哭完后我们就到厨房里去好好地吃了一顿香肠、熏鱼,喝了牛奶。在这半夜的美餐之际,我感到自己同主人一下子接近了许多。像往常一样,他的右手举起啤酒杯,然后这只手在空中停顿一两秒钟,酒杯这才慢慢地到达他的唇边。他喝酒也不是一口气喝完,而是抿一口,留在嘴里,犹豫不决半天之后才吞下去。本来我对他的这套动作已经很习惯了,也就不去注意,今天夜里我却突然从他的动作里头感受到了一种新东西,我越盯着他看,越觉得他需要我去深入地理解。
“你为什么也要学着像我一样搞这种把戏呢?前些日子我在家里上吊过一次,那可是由于心理上的需要啊。我是一个人,所以才会有这些怪里怪气的需要。你是一只猫,你就是再了解我,也变不成一个人。所以你是不可能有我那种心理上的需要的,你说对吗?你现在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我一看见你就觉得自己有罪。你不应该到冰箱里去,那不是你待的处所,要是你饥饿难当,你可以从我腿上咬一块肉下来充饥。为什么你不从我腿上咬一块肉下来呢?你的心太软了,这于你、于我都无好处,只会使我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阴险、更冷血。我说的这些你听见了吗?你要是听见了,就动一动眼珠子,好让我放心啊。”
“这世上还有比我和你之间更深厚的亲情么?”
很快我就发现,我在这里比在原来的主人那里要自在。性情刻板的新主人对我却一点都不刻板,他从不限制我,充分相信我的自律的能力。我,作为一只有教养的猫,在全盘视察了他的住所以后,选定了茶几下面的那块地毯作为我的卧室。
“我的胸口痛,”黑人边说边用力扯开衬衫,“森林大火烤得我啊……”
“老猫啊,你为什么要得罪我的同事呢?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脾气要改一改了。这不,你可吃了大亏了。我还知道你故意把电话挪开,使得我的同事打不进来。你这是何苦呢?要知道,即使他们打不通电话,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同我联系的,谁也阻挡不了。你要明白你虽然是一只聪明的猫,可是我的思维远比你复杂。就比如说我的这些同事吧,你认为他们俗不可耐,因而不屑一顾,我不是这样看的。他们都是真正关心我的人,要不他们才不会跑这么远到我家来呢。你不要与他们有对抗情绪,要把他们看作朋友,你这样做的话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老猫啊,你一定要相信我,要是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会有什么意义呢?”www.99lib•net
今天是28号,主人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吃过早餐以后他就不停地从窗口那里向外探望,我觉得他全身的汗毛都在发出咆哮,眼珠也闪出绿色的荧光。像他这样一个文化人,一个无所事事的单身汉,不到要命的关头,恐怕是不会显出他身上的野蛮本性来的。他就在吃早餐的时候踢了我一脚,正好踢在我的前额,我立刻就昏过去了。事情的起因是因为牛奶。他当然知道牛奶是我的一大嗜好,以前他每次都同我分享一袋牛奶。但因为那个黑人的缘故,今天早上一切都出错了。主人没注意到我,拿起那袋牛奶倒进自己的碗里。我急煎煎地扯他的裤腿,还轻轻地叫他,可他全不当一回事。眼看他就要喝完,我情急之下就在他的小腿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当然不是真咬,只是提醒他。谁料到他会大发雷霆呢?后来我认为他是在借题发挥,一定是!人的心里如果藏着怨毒的话,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当然没过多久我就醒过来了。我醒来之后,首先意识到的就是我必须重新审视我同他的关系,我往深里一想,就想出了我同他的关系的实质:我同他的关系并不是表面那一层关系,或许“主人”这两个字不仅仅意味附属和服从,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强力对抗,暗中操纵。我不是深知他同黑人的那档子事么?
半夜醒来,我看见主人在桌边奋笔疾书,他灵感泉涌,背影看上去像一个狂人似的。我不懂得他写的东西,我对报纸是外行,我却知道,主人此刻攀上了一种非常高的境界,享受着旁人享受不到的幸福时光。我为他感到高兴。要知道,就在几小时前,我还担心他会彻底变成一个“混混”呢,他的变化超出了我的理解。
最初的冲动已经过去了,现在我的主人已经没有那么亢奋了,他进入了一种平稳的时期。每天,他躲在密室工作两小时,然后机械地打发剩下的时间。除了采购,除了偶尔一次去报社,他从不外出。这段时期报社的一名编务来过一次,他是一位面黄肌瘦的老者,来拿稿子的。老编务给我的印象很坏。大约是他的皮鞋底下钉了一口图钉,他进门后又在光滑的地板上乱踢腿,结果弄得地板被金属物划坏了多处。而且这个人不讲卫生,一身散发着酸臭味,还随地吐痰。一向刻板的主人却根本不计较这些,他亲热地将老编务领到沙发上坐下,还为他倒啤酒。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没看到我,马上将冰箱门关上了。我找到他存放的油炸海鱼,立刻饱嚼了一顿。但我越吃越不对劲,可怕的严寒不但穿透了我的皮毛,而且穿透了我的内脏。很快我就寸步难行了。我蜷缩在食品搁架上,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我做了一个又长又困难的梦,梦中的天空里飞满了形状像冰花一样的蝴蝶,其中有两只摇摇晃晃地停在我的鼻尖上头,它们沾了我呼出的热气之后就化为两股水流顺脸流下,弄得我不停地打喷嚏。
我听了气得发疯。
一般来说主人半个月才去一次报社,因为那社里还有一位社长在主持日常工作,我的主人常在电话里和他讨论工作。有时也有报社的人打电话来,不过这种情形不是太多。近来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家里的电话频繁地响起来了。据我观察,来找主人的那些人基本上都不是为了工作上的事,而是为了一些私人恩怨在电话里头向主人诉说。由于打电话的人比较多,那些人又似乎属于各种各样相互对立的派别,每个人打电话都在攻击另外的人,主人的态度就显得十分滑稽。主人对每个打电话来的人都加以赞赏,并附和他们的言论,在电话里搞得皆大欢喜。于是我作为旁观者,就听到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话从主人口里说出来。他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说的时候巧舌如簧,说过后又长吁短叹,后悔不已,厌烦至极。但到了下一次,电话铃一响,他又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接听,有时搞得都耽误了他做家务。我对于他报社里的那些“长舌妇”是极为反感的,心里认为他们都是些寄生虫。同时我又感到迷惑:像主人这样我行我素的清高人物,怎么会如此在乎他这些鄙俗的下属,甚至不惜亲自去污水坑里搅和呢?为了表明我的反感,我好几次跳上茶几,假装无意似的往电话机上跳,将话筒弄得歪向一边,使得那些人的电话打不进来。然而主人近日变得格外精心了,他隔一会儿就来检查一下电话放好没有,就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所以我的小小的阴谋没法得逞。
主人看见了之后便说道:
黑人那天夜里离开之后我的主人长长地睡了一觉,他一直睡到第三天早上才醒来,连例行的工作都忘了做。主人醒来之后一改往常的颓废,冲到99lib•net阳台上去举了几十下哑铃,然后就开始清扫房间。他将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到下面的市场买了一束花放置在客厅里。他还拆洗了厚重的窗帘,让阳光洒满客厅,让整个屋里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我并不喜欢他在房里这样折腾,打扫卫生扬起的灰尘弄得我不能呼吸,玫瑰花也令我喷嚏不止。主人已经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像那些少年一样轻狂呢?他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没地方可躲,只好走出门站在楼梯间。
第二天我更为仔细地观察他,一大早,他去阳台上发愣时我就死盯着他。我的观察告诉我,他心底的期盼一点都没消失,还因为时间的浓缩而更强烈了。他的眼睛看着天边,双手痉挛一般抓住阳台的铁护栏,我真担心他要从这高楼上跳下去。一会儿工夫,他眼里就盈满了悔恨的泪水。他悔恨什么呢?是因为他当时没有觉察到黑人的光临,而后来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这一点吗?那么,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麻木,连朝思暮想的人的到来都错过了呢?据我的经验,黑人虽动作如浮水之人,也还是不至于无声无息的。答案只能是主人被日常生活压迫得神经有些麻木了。当我想到此处的时候,主人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用冷水冲了冲发热的脑袋,洗了一把脸,便义无反顾地提着菜篮子到市场去了。他的自我控制力变得多么强了啊。
那个年轻一点的尖嘴猴腮的家伙最令我反感。他不说话,但是他的脚始终在茶几下面的地毯上擂来擂去的,将茶几都扯动了,使得茶几上的饮料翻倒在地,弄脏了地毯。要知道这地毯是我的床啊。我很想在他腿上咬一口,可这家伙灵活透顶,像个杂技演员。结果是我不但没咬到他,反被他一脚踹伤了背,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正是三分钟。”
主人的这种勤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也变得脸色红润,目光闪闪。但是每天早上和傍晚,他的眼里总透出一种迷惘,一种期待。这种时候,他就踱步到阳台上,凝望着远方的天空。我知道他在等待谁的到来,可是我又帮不上他的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真是个不甘寂寞的热心人啊。”尖嘴猴腮的老家伙叹道,“要是他知道了像老编务这种不诚实的人混在我们当中,他也会建议您加以清除的,您说是吗?”
我的主人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人,他在一家报社任职,但他通常是坐在家里工作。我是无意中得以在他这里安家的。当时我原来的主人赌气将我赶出房子,我正在楼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忽然我看见有一家的房门开了一条缝,一线光透了出来。这一线光在黑洞洞的凌晨很显眼,它欢快地召唤着我走进了那家人家。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家具用品摆得十分严谨。现在的主人正坐在沙发上沉思,一只多毛的手臂撑在扶手上,手掌里是他硕大的头部。他立刻看见了我,跳起来说:“哈!老猫!”从那一刻起“老猫”就成了我的名字。
他终于走了。主人举着他那梦游者的双臂似乎要追上去,然而只是茫然地在房里转圈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我留不住他呢?为什么我留不住……”
主人的工作效率很可能是更为提高了。有时我看见他走进密室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而他在工作上也似乎更为春风得意。他仍然不同任何人密切来往,坚持着寂寞的单身汉的生活。我是从老编务的口中得知主人的提升的,我听见那老头称他为“社长”,还责备他说他的个人生活太清苦了,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当时我脑子里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那黑人叫他放弃一切,跟他去天涯海角,他会不会去呢?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完全错了。
为了帮助他,我就跳到他身上,用牙去咬他手掌上的虎口。这一招倒很灵,他如同大梦初醒一样平静下来,鼓励我咬得更狠一些,直到咬出血来。主人一定是恶魔附体,这使得他整个白天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他心中难受又找不到发泄的办法,或者说,任何世俗的发泄的办法他都不屑于去尝试,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有时候,自虐可以暂时缓解毁灭的危险,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而且他对刺激的强度也有越来越高的需求。就在他即将陷入绝境之际,那个奇怪的黑人出现了。这一下就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态度。
“我胸口痛,你房里气闷。”他一边开门,一边强调说。
事情越来越严重,那些人光是打电话还不够意思了,我听出来他们在逼迫主人处理他们之间的矛盾。似乎是,每个通话者都要求主人去为他“作证”。我暗暗觉得大事不好,心里埋怨主人太没原则,不该与那些人搅在一起,介入他们之间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每次接了电话之后,主人都苦恼不堪,半天九九藏书恢复不过来。又过了几天,那些人的要求越来越强烈,还带一点威胁的意味了。其中有一个人提到黑人,说黑人已经到了报社大厅,在等着主人赶去那里。主人接了这个关于黑人的电话之后脸色变得灰白,双膝发软。他昏头昏脑地胡乱收拾了一下就匆匆赶往报社去了。那一天余下的日子我简直就像掉进了地狱,我认为他此去凶多吉少,集体的谋害就要实施。
晚上他带着两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回来了。这两个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往地下吐痰。坐了不到一分钟,他们就说起老编务,言语之间暗示他是个马屁精。我知道主人同编务老头交情很深,工作上有默契。可是他为什么不制止这两个人的诽谤呢?他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还微微点头认可他们的意见。得到鼓励后,两人中老一点的那个就更放肆了,他建议主人让那老编务“另谋生路”,把位置让给别人。当老家伙说话之际,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站着黑人。走廊的灯光下,黑人的脸显得发灰,脸上表情沉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到脸上。我看见他全身抖得很厉害。屋里说话的人闭了嘴,每个人都盯着门外的黑人。忽然,黑人的脖子上就像中了一枪似的,他的脑袋猛地垂到了胸前。一股看不见的力拖着他往后退,一直退到电梯门那里。门一开,他就跌进电梯,电梯迅速地滑下去了。
忽然有一天,他请人在客厅的天花板上做了一个铁挂钩,从那上面悬下来一根粗麻绳。我到外面去兜风回来,门没关,一进屋我就看见他一动不动地悬在那根麻绳上。我恐惧地大叫。我一叫,他就晃动起来。一只脚踮在桌面上,松开麻绳的圈套跳下来。他的脖子被麻绳勒出了两道紫痕。从圈套里下来之后,他脸上的神色显得轻松了好多,居然兴致勃勃地到厨房烤了一条海鱼给我吃。他可是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的啊。我边吃边惊恐地看着他,心里想,这是不是告别的晚餐呢?当然不是,因为他洗了澡之后就劲头十足地进他的卧房工作去了。第二天当然又是老毛病复发,不仅颓废,而且痛苦,一阵阵发出压抑至极的咆哮。
当时有人在门那里敲了三下。深更半夜的,是谁呢?梦游的主人立刻听到了,他起身过去打开了门。当时我想,如果是强盗他就死定了,那人一棍子就会让他再也醒不过来。还好,进来的不是强盗,是一个全身漆黑的家伙,那家伙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手上则戴着两个骷髅头的银戒指。主人一点头对他说:“来了?”那家伙也简短地回答:“来了。”我看出来主人还是没有醒,因为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也有些不准确。那人坐下之后,主人就为他从冰箱里拿吃的出来。一会儿茶几上就摆满了各式冷肉、香肠,还有腌鸡蛋。黑人的身子挺得笔直,牙关咬得紧紧的,丝毫不肯放松自己。他没有动那些小吃,只是用目光谴责地看着我的主人。主人没有觉察他的目光,也许他正处在“视而不见”的状态中,梦游人常常是这样的。
他是在深夜回来的,不但没送命,还情绪高昂地在卫生间唱歌。洗完澡他就精神抖擞地进密室工作去了。
当我想通这个道理之后,我的背痛就完全消失了。我站起来,爬上主人的膝头,偎在他怀里,又同他一道静静地流起泪来。事实上,我也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要流泪。是感动?是悲喜交加?还是某种程度的后悔?抑或某种程度的惋惜?主人的眼泪一定有复杂得多的含义,我既然弄不懂,就糊里糊涂地顺从他算了。白天里那么兴奋的主人此刻泪如泉涌,把我的毛都弄湿了。他嘶哑着喉咙念叨:
主人用炭笔画了一双眼睛挂在客厅的墙上,我一看就记起了那是谁的眼睛,那种死盯不放的特征给我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当他半夜里干完工作,从他那紧闭的密室里走出来,满脸疲惫和困顿时,他往往会在那张图画下面站立片刻,口里叨念几句什么。我想,主人等不来心中的偶像,只好以这种望梅止渴的方式同他交流。那黑人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他这种行事的风度可把主人害苦了。从那天夜里的表现看起来,黑人也是一个心里痛苦不堪的人,这种痛苦使得他有点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痛苦已经同这个世界无关了。这同我的主人还是有区别的,我觉得我的主人虽然也很超脱,但他的痛苦似乎是因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我虽然是一只异类的猫,能够冷静观察,但确实想象不出那个黑人会同芸芸众生有什么瓜葛。我感到他用双手扼住我的喉管时,那动作也是心不在焉的。也就是说,他不知道他扼住的是我的喉管。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居然对我的主人有无穷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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