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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长长的沉默。袁氏想,他怎么还不走呢?那只龟要从床底下出来了,袁氏不愿他看见它。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就安排好自己的前途,义无反顾地去做别人家的女婿,令他刮目相看。
她走到路上,感到脚发软,这是近来常有的事,就好像会要一脚腾空,踏入无底的深渊似的。野草在荒地里旺盛地生长,到处都洋溢着一股邪恶的活力。慢慢地,袁氏大娘被感染了,大雁的队形开始令她的眼睛发亮。她走了好久,没有碰到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周围的土地还是大片大片地荒废着,人心始终收不拢,几乎是全体向外,哪怕是残废的丈夫也不例外。从前进村的时候,她曾看见村头有一间很正规的砖房,顶上盖的是蓝色的琉璃瓦。她问过袁氏,袁氏说那是一栋空房,房主人早就离开了。一开始,去地里干活经过那栋屋时,她总爱驻足打量它,想象一番屋内的生活。这种颓败的村子里居然有这样用心盖起来的房子,真像一个异物。大约在她到来的第三年,房子就被拆了。村人们拖走了那些砖瓦,在原地搭起了一个瞭望台,也不知是用来瞭望什么的。现在她经过这个瞭望台,忍不住又登上去看了看。然而这一次,她看到的情形让她吓了一跳。在那个杉木搭起的平台上放眼望去,整个村子完全变形了。没有村子,只有光秃秃的沙地,沙地上显出一个一个的黑洞,洞里冒出烟来。那些烟升到一定的高度就凝成一大片,笼罩在这沙地之上,使整个风景看上去暮气沉沉。袁氏大娘立刻下来了,荒地那边有人在叫她,那人挥着手,一跳一跳的,很着急的样子。待她走过去时,那人却又不见了。她一低头,看见了她的龟,龟正在爬进草丛里头去。却原来龟一直在村里啊,她以为它旅行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呢。她注视着龟消失在草丛里,又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沙地风景,心底刚才萌生的那种活力又被窒息了。
春天里,鸭儿鸟儿在地头吵成一团的时候,袁氏大娘感到漆黑一团的前途有些敞亮了。她看着村里人三三两两往外走,便想起丈夫的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她眼前出现了种种的可能性。看来幽灵的世界不是不可能存在的啊。
“是啊,还有秋儿。”
“谁家的孩子回来了?你怎么知道的?”
浇完萝卜后,她感到身子骨有些发虚,就在地头坐一坐。已经是傍晚了,村子里稀稀拉拉地升起了三四根炊烟,大部分人都还在外面没回来。她想,丈夫也许已经饿了吧,就让他尝尝挨饿的味道,这对他有好处。儿子刚死那会儿,她干活常走神,因为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多大意义了。然而有一件事很快改变了她的心境。一天夜里她被恐怖的狼嗥声惊醒,那只狼就在屋门口叫,还一下一下往大门上撞。奇怪的是丈夫的卧室里也有一只狼,外面的狼叫一声,里面的狼就回应一声,而且里头的这只似乎是一只老狼,声音苍老、喑哑。那声音给人的感觉是它老得路都走不动了。袁氏大娘想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头,可是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举着灯往丈夫房里走去。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丈夫正蒙头大睡呢。这时外面那只狼也静下来了。她问他听到什么没有,他吃惊地坐起来说没有。她告诉他外面有狼叫,里面也有狼叫。他听了就笑起来,说:“好啊,好啊。”她就问是不是他自己在叫。袁氏回答说,他倒是很想叫一叫,可惜叫不出,喉咙坏了。他说着就张大嘴巴让她看他的喉咙,她骇然看见了嘴巴里的两颗獠牙,于是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一直过了好久,她仍然不能确定那天夜里的事是不是一个梦,她也再想不起她到底是怎么醒过来的,醒来后又在什么地方。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丈夫嘴里并没有獠牙,绝对没有。后来她也试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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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问了他关于狼的事,但他的神情很漠然。然而袁氏大娘忽然就从无边的悲痛中苏醒过来了,时不时地,她的耳边总有一两只狼在叫,而且又有几次将她从梦里惊醒。对于丈夫房里传出狼嗥这件事,她从未说出来过,可是她的心底冒出了奇怪的念头。比如她想,村人的老祖宗们会不会是特种的狼群呢?当她挑着肥料同这些人狭路相逢时,她的腿子会忽然发抖,因为看见了发出磷光的眼睛。现在她坐在地头,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近,那人躲躲闪闪的,像是有什么可怕的野物在后面追赶他。
她还想和阿七说些什么,可是阿七已经走远了,他着急去打工呢。这里的人都这样,早出晚归,和日出日落一样。袁氏大娘想象着乌龟的历程,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伸向无限深处的、闪光的环,这个环就是乌龟的路线。乌龟至少要一年时间才完成它的环行。当它沿着既定目标爬行的时候,它是不知道畏惧的。她记得有一天早上,她去给它换水,看见它将脑袋从碎米和饭屑里头抬起来,它整个的表情显得那么悲凉。那个时候秋儿也对乌龟很感兴趣,他可以没日没夜地坐在缸边陪它,灯油都熬掉了几瓶。“他太投入了。”她对丈夫说。丈夫的态度却很暧昧,似乎不愿谈这事。没多久它就走了,然后秋儿也走了。
袁氏大娘挑完水,将水缸的盖子盖好,便坐下来择菜。一会儿工夫,那只久违了的龟就摇摇摆摆地爬进了堂屋。
袁氏对于自己瘫痪的事心里很坦然。那一年他看见村里的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影子。他站在大路岔口边看,发现他们出外打短工时那影子就留在村里了。他对自己说,要出问题了,事情有点糟糕。可是这种情形延续了一个月他的腿才坏。当时他的确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前他很少同人来往,后来他放下窗帘半躺在床上时,邻居们就在房里的暗处说起话来,那种交流是很隐晦的,他们之间谈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村里的某某盖了房,房子没有屋顶,用油布篷遮着啦;水渠里的小鱼们不见踪影了啦;谁家生了个死婴啦;某某拆旧房拆出一条老蛇啦等等。他们之间谈话的声音很小,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而那些邻居始终不现身。
“我还能不知道吗?我什么都知道。许良家的就回来了。”
“回来过了吗?”她又说了一声。
他说话的神气显得成熟了很多。
“按理说,秋儿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看看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回来了嘛。”袁氏说。
她帮他将被子搂到床上,又给灯盏里添了油,这才回到厨房。
她朝卧房那边探出身子,高声说。
龟终于憋不住出来了,挨着墙边爬。
“我、我……它怎么……它怎么……”他说不出来。
“有好几个孩子都去别人家做女婿了。我看这是一件好事,我们村的影响正在扩大。”
“蒲香,有什么东西追你吗?”
“走了好!走了好!”
“那有什么。盖房?我怕麻烦,再说钱也不够啊。”
“它!”
“他还会来吗?”
屋里面,瘫痪了的袁氏用两只手撑着从床上爬到了地上,他将被子也拖到了地上。袁氏大娘冲过去将被子搂到床上。突然她的眼睛发直了,因为她看见丈夫在地上爬的样子很像那只龟。难道真有转世投胎的事发生?丈夫爬到门口,又爬回来了,然后他动作娴熟地爬上了床。
他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也许她知道,却故意问?
在炒萝卜秧子的香气里头,她的思路渐渐变得清晰了。有一条隐蔽的小路通到村子那云雾重重的过去。此地到处都是那种蛛丝马迹啊。
“龟背上有裂缝吗?”
“原来是你,大娘!天黑了,我看不清。”蒲香说道,他站住了。
蒲香的妹妹往屋里探了探头,袁氏大娘叫住了她。
房里很黑,灯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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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油快干了,仅仅只照亮了窗台。丈夫坐在地上,用手在周围乱摸,口里抱怨着什么。
“你怕它吗?”
毕竟,她来这里只有二十多年,而丈夫是土生土长的。在丈夫的叙述中,这个村子从前的情形总是模模糊糊的,也许他要隐瞒什么吧。有时,她一个人去地里干活,在寂静之中会突然感到自己是一场早就预谋好了的事件中的牺牲品。既然对村里的历史完全无知,也就不能看透丈夫的心思。不能说她心甘情愿做牺牲品,但如果她永远不意识到,不就等于某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样吗?
“像谁呢,我看像袁大叔嘛。”她哧哧地笑着说。
袁氏大娘将桶和扁担放在堂屋里,就到厨房去做饭。经过丈夫卧房时,看见他又把被子拖到了地上。她一边烧火一边想,这几天,他是多么情急啊,难道有什么变故发生了吗?她真想听他说一说,可是怨恨积在心底,她又不愿同他太亲近。
丈夫房里一阵乱响,似乎弄翻了一张椅子,一个玻璃杯也落在地上打碎了。
袁氏经常从床上扑到地上(不是爬,而是扑),在那种时候,他是摔不痛的,因为他感觉自己是骑在马背上飞跃,满脑子全是热血冲动。然而他将被子拖到地上弄脏了。袁氏大娘对这事从不抱怨,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袁氏知道她希望他保持精力。她进来收拾被子之际,他便看见巨型蝴蝶在她身后飞。
“你看是什么呢?”
袁氏大娘一边拍打床上的灰一边问。
袁氏大娘听见丈夫在咳嗽,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想,既然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就不应该绝望。
龟爬出去了。
“蒲香,你打定主意了?”袁氏问他。
袁氏大娘站在水缸边注视着丈夫,她心里也很紧张,因为昨天夜里,她清楚地听见他在同儿子说话,只不过秋儿的声音听不到。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心底对丈夫的怨恨完全消失了。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落水。尽管知道水很深,也没有人来营救自己,脑子却是出奇的冷静。而此刻,当她看见丈夫迈动脚步时,她就想起了那只龟的行踪是多么的难以预测。所有的人都外出打短工,只有他们俩留守原地,为什么呢?想来想去,大约是因为这块土地上的那些秘密吧。说起来,从第一天起,袁氏就向她说到了那些秘密,只不过当时她没听懂。
“大娘,我见过你的那只龟了。它正准备从悬崖上摔下去。”阿七眨着眼说。
“这里怎么啦?”袁氏又问。
“你找什么东西?”
“你今天上哪里打工去了?”
“那家伙到处捕杀,周围的龟都要绝迹了。”
她吃了一惊,腿有点发软。许良家的儿子奥是被老虎吃掉的,连尸体都没了。
这一次,她将它放到潲水缸里头,让它吃那里头的饭粒。她看见它背甲上的裂口已经愈合,这使得那些花纹有些不对称了。它的眼睛也比原来显得混浊,像得了老年白内障似的。袁氏大娘想,生活在清澈的山溪里头的它,怎么会眼睛患病呢?龟感激地在潲水缸里头就餐,不时还抬头看一看她。待它吃饱了她就将它提出来放在地上,它爬到水缸底下,就缩在龟甲里一动不动了。它需要休息。
“没有。只不过是踩了一个硬东西,我一看是一只老乌龟,就害怕了。”
“可是你大叔的腿坏掉了啊。”
“黑灯瞎火的,你躲在哪里呢?”她说。
“喂,你说,秋儿回来过了吗?”
“岩村总比这里好。”少年说了这话后就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了。
“一连三天,许良在夜里看见门口的草垛里伸出一只虎头。”
吃饭时,袁氏将脸埋在海碗里头,边吃边想心事。
蒲香眼睛望着地下,一双大手在裤腿两侧擦来擦去的。
袁氏大娘思忖着,假如丈夫那时就像现在这么有预见力,儿子也不会死了。这种事后的预见力又能给她带来什么藏书网呢?她和他的生活都已经彻底改变了。
二十多年前袁氏大娘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这里简直不像个村子。乍一看,还以为是逃难的人搭起的临时简易棚呢。那时这里几乎是不毛之地,荒草里头稀稀拉拉地栽着一些黄豆。她问丈夫这里的人靠什么为生,丈夫回答说他们每天都要外出打短工。“吃饭的问题算个什么问题呢?随便动一动就有得吃了。”在后来的年头里,房子是陆陆续续盖起来了,但此地的那种赤贫还是令外人吃惊的。袁氏大娘和丈夫没有外出打短工,他们开荒种了很大一片萝卜和芥蓝,用小车推着去镇上卖。后来就有专人来收买他们的蔬菜了,日子也越过越好了,不过遗憾的是他们的儿子不安分,非要外出打短工,说是要“见世面”。袁氏对儿子的事不管不问,于是儿子就跟着一队建筑小工离家了。袁氏大娘只要一回忆起儿子那惨烈的死亡就浑身发抖,这件事,她心里对于丈夫是有积怨的,她觉得他根本不爱儿子。她虽然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从那以来,她就同丈夫疏远了。然而今天,这个瘫痪在床的人却主动说起了儿子,还举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例子,袁氏大娘感到他的心是一条又深又幽暗的隧道。
“他老婆临死时有只龟爬到她房里来。我们这个村从前遭过难。”
“你能告诉我那人像谁吗?”袁氏大娘和蔼地将手放在她瘦削的肩上。
蒲香那模糊的背影让袁氏大娘记起一个人,那人是村里的,很早就死了,村人都叫他“龙”。龙也同蒲香一样,走在路上总是躲躲闪闪的。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背影像那个人,莫非那个人是他的儿子?但这是不可能的,那人死的时候,蒲香还没生,他才十六岁呢。十六岁的小孩子,就计划离开这里,到外村去做女婿了。这里的人真有心计啊。那么儿子的事,究竟是由于莽撞还是由于心计太深呢?
袁氏大娘吓了一大跳,一回头,看见是蒲香的父亲。男人露出一口黄牙。
她突然伤心起来,就离开丈夫往堂屋里走,在那里找了把椅子坐下了。门没关,是她刚才去找他时打开的。外面有个人咳嗽,是蒲香的妹妹。
“为什么不能吃呢?”她问。
“你就买二十斤吗?为什么不多买点?”
“或许我会想通吧。”她有点踌躇地回答,“就比如你,虽然瘫痪了,还不是到处跑啊?谁能拦得住?不过像秋儿这样总不露面……”
直到进了镇口,才看见有几个汉子坐在街边的树底下喝酒。
买面粉的时候,长脸的女营业员告诉她一个消息:地震的消息早就发布过了,这一带正好属于灾区。之所以消息被隐瞒,是怕引起混乱。
“年纪轻轻的,着什么急呢?”他对蒲香说。
他听到有一个人在房里问他,但那个人也同样不现身。自从同村里人进行了这种沟通以来,一股欣快的情绪就笼罩着他,他感到自己大脑深处的那些沟壑全都变得敞亮起来,身子骨也轻灵了,即便双腿不能行走也无大碍。他同儿子的最后一次长谈就是在这种隐蔽场合进行的。儿子临行前没有睡觉,待在房里的暗处同他谈了一个通宵。他们相互都看不见对方。天亮时,袁氏照了一下镜子,被吓了一跳。里面的那个人有一张鲜嫩的、青年的脸,那会是自己吗?后来儿子的死讯传来他是很镇定的,镇定得令老婆怨恨不已。袁氏大娘一直不知道丈夫的秘密活动。
“前些日子,我亲眼看见一个没有腿的人挑一担萝卜进城呢。那个人像浮在空气里头的半截人。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我指给别人看,别人都看不见。啊,我好像看见蒲香回去了,我得走了。”
“多买干什么呢,没有用的。”她困惑地说,手在微微发抖。
“你是支持他去做建筑小工的,是吗?”她忍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当他的躯体再次回到屋子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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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袁氏大娘在油灯旁边梳头。梳子刮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发出涩涩的响声。她对他说已经下半夜了。起先她放心不下,到他房里看了看,居然他不在。于是她到周围找了一圈。再回到屋里时,他也回来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就会感到热。因为他听到了那人在骑马狂奔,朝萝卜地这边过来了,马蹄的铁掌一下一下踩在他胸膛上。他翻转身俯卧,便又踩在背上。“秋儿,秋儿。”他小声地说。时常,他将一只手伸到床底下,那下面有一只龟轻轻地咬他的手背。这只龟就是他老婆喂养的那只,但老婆不知道它躲在家里,因为每次她都看见它从阴沟里爬到小溪里头去了。这是一只老奸巨猾的龟,同他交往了二十年了。它背上的裂缝不是被人砸的,而是它故意从悬崖上栽下去弄的,袁氏亲眼看见了这一幕。龟一直用轻咬他的方式同他对话,有时候,它还急躁地用前爪抓他。近来,它咬他时却显得有气无力,敷衍似的蹭他几下就完了。难道它的生命快到尽头了吗?
到仲夏时,袁氏差不多可以天天用凳子撑着向屋外移动了。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好心情地看着那群觅食的鸭。袁氏大娘在西边的地里给茄子浇水,她的身影在蔬菜之间移动着,像一幅画一样。他记起那只龟有好久没来了。这一次,它的活动圈子扩大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当然,不管扩大到哪里,它最终还要爬回来的。他眼前出现它全身蒙灰,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爬行的样子。
一路上她再没碰到人。
“为什么他要捕杀这些龟呢?”她又问。
“做了这事就放下一桩心事。再说,趁现在有能力,早点办了好。”
袁氏想,不是树的话,是什么呢?他也陷入蒲香的迷惑中了。他在床上坐舒服一点,思维进入混乱的岁月。蒲香悄悄地退出去了,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灵,一会儿,他的身影就被夜幕吞没了。袁氏感到天花板正在洞开,四周的墙消失了。
她收走了碗好久好久,他还坐在地上。灯不知怎么黑了,月光落在地上,男人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在冒烟。她不敢看他,越看越心慌。
袁氏大娘想起她那只龟在大路上蹒跚前行的样子,心里琢磨不知它能否躲过一劫。它必定是感到了溪水里隐藏的杀机,这才铤而走险,混入尘土飞扬的车流之中。
她说话时袁氏盯了她一眼,从她脸上看出了她青年时代的眉眼。
她说这话时做出郑重的神气,为的是把话岔开。
她很喜欢他这种纯朴的态度,这个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包括她丈夫。从前她住在城里时还不会这样来考虑问题呢。乌龟的事又萦绕在她心头了,她想象它在悬崖上探头探脑的样子。如果秋儿当时是怀着和乌龟同样的心态呢?从前她一直把秋儿当城里人看待,看来他本质上还是个乡下人,难怪丈夫同他之间有某种沟通。
“你说的是蒲香吗?”
一天早上,袁氏尝试着甩掉凳子,站起来走了几步。这小小的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喜悦,只是令他感到紧张。他已经习惯了躺在床上的生活,如果恢复了行走能力,是否意味他要开始行动了呢?
“刚才他就来过了,你没听见吗?你叫叫嚷嚷的,他就走了。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我们不怕死……你来了这么久,却还不知道。”
“那么秋儿的事呢?”
“我找蒲香呢。”她说,“蒲香天一亮就要出发了,可他还不待在家里。你们屋里怎么回事呢?刚才我看见有人影从窗口跳出去,真吓人。”
由于袁氏说了奥的事情,袁氏大娘一上午都心神不定。快中午时,邻居大黄从门前过,问她袁氏想不想吃龟,是马路边捡的,刚被压死。说着他就将手里的龟扔到堂屋里。袁氏大娘低头一看,并不是来她家的那一只老龟,是另外一只小得多的。大黄一走,袁氏就在里屋大声说话,要她将死龟埋到院子里。
九九藏书“啊,大娘,你怎么知道的。那是一只龟吗?我觉得不是。”
然后她站起身往房里走去。
“阿七,你打算一辈子住在你叔叔家啊,应该自己盖房。”
“可以这么说吧。”他叹了口气,放下碗,“人的一生总得自己去闯一闯。”
“我觉得……我觉得它是我姥姥!我姥姥的背也是那么硬,我同她打架,我的拳头砸到她背上,结果啊,我自己痛了两三天!”
少年鼓着眼,脸上变了色。
她很讨厌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可是又觉得他气势压人,自己没法反驳。男人进了屋,往她丈夫卧房里走去,然后顺手关上了卧室的门。谈话的声音响了起来。袁氏大娘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于是很心烦。她拿了布袋打算去镇上买面粉。
她想到这里时便看见丈夫朝她回过头来凄然一笑。
龟还是去年秋天来过的。它当时灰头土脸的,背甲也开了裂,一只后爪被什么东西削掉了一半。袁氏大娘将它安顿在一个大瓦罐里头,盛上水,每天扔些饭粒和蔬菜进去,隔一天换一次水。它在那里头住了十来天才离开,而往年,它最多在她家待一天就走了。去年秋天袁氏大娘的儿子死了,是帮别人盖房从梁上掉下来摔死的,那段时间她沉浸在悲苦之中不能自拔。龟来了之后,她同它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可是没多久它又走了。它走的那个下午,袁氏大娘站在空空落落的院子里,听见有人在她的堆房后面劈柴。她感到诧异,就绕到那边去看。原来是哑巴,但哑巴并不是帮她劈柴,而是将她用来做凳子用的一个树墩劈了个稀烂,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袁氏大娘怔怔地站在那里,孤立无援的恐惧深入到了骨髓里头。
袁氏大娘心里头害怕,赶紧从卧房里走出去,她家老头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精了。
“我们在帮人插红薯。我计划到外村去做女婿。”
“难说。”
洗完菜,将木盆里的水端到沟边去倒掉时,袁氏大娘看见了外村新娘出嫁的队伍,那母亲哭得额外悲伤,两个老娘都搀扶不住,一不小心她就往地上撞去。袁氏大娘看呆了,没注意到龟已经从她脚边爬出去。待她发现时,龟已爬到了大路边,在尘土飞扬之中蹒跚前行。她吃惊不小,她感到龟是在寻死。大路上那么多的车,它躲得开吗?以往它都是从沟里离开,然后进入那条小溪,所以袁氏大娘一直将它看作生活在山里的山龟。这一次它是怎么啦?还是从来它就并不是生活在山里的?出嫁的队伍弄得她心情不好,她懒得去追踪龟的旅行路线了。
袁氏的双腿坏得很蹊跷,他从外头砍了柴回来,坐在堂屋里歇息,突然双腿就不能动了。而从外表看,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损伤。这事发生在三年前。袁氏大娘感到丈夫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从他瘫痪以来,他就成了一个心明眼亮的人了,虽然他还是没能预感到儿子的意外丧生。平时,袁氏大娘称丈夫为“瘫子”,而他,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他愿意别人说到他的残疾。偶尔有客人来,他总是主动提起关于自己的腿的事。
“你的嘴巴在动,你在说话吗?”
买了面粉往回走的时候,她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也许她可以就此出走?
蒲香回来过一次,回来的目的很奇怪,找人为自己定做一副棺材。
“没有一天不动乱,天天夜里有一场混战。可是白天才是最难熬的呢,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刚才我到您这里来时,路上的那几棵酸枣树把我吓坏了。要知道那可不是什么树,这里的树都不是树。”
她走到堂屋里,摘下墙上的相框来看,相框里是他们一家三口人,儿子显得很腼腆。当她仔细打量时,她发现相片里还有第四个人,那人靠墙侧身而立。她清楚地记得拍照时在场的除了摄影师就是她一家三口,那人是谁呢?她将照片看了又看,那人的形象还是唤不起熟悉感,很显然她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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