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
作者:大袖遮天
我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他完全搞不清状况,跟着我一起傻笑,等我笑完了,他才问:“你在笑什么?”
“扔了。”
当我正沉浸在思索中时,一阵沙沙的响声从身边传来。转头一看,我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赵勤,他不知什么时候活动起来,正在记事本上刷刷地列着计划呢。
我起身将门窗从屋内锁死,倒头又睡。
赵勤确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上班就是看书,偶尔出去打打球,一般的锻炼都在院子里进行。他有一套严格的作息时间表,每天要做的事,都提前在那个记事本上计划好,随身带的那个小闹钟,就依照计划表提醒他该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活动。我自己也经常制定一些计划,在我随身的包里,就有一个黑色的小记事本,但那些计划从来没有真正执行过,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临时改变计划。我所认识的人中间,也只有赵勤能真正贯彻自己记事本上的计划,甚至到了有些刻板的程度。比如,在某个晚上,我忽然心血来潮想找人聊天,便去敲赵勤房间的门。他在房内只说了一句“现在是我看专业书的时间”,就再也没发出声音。我感到无趣,回到房中,百无聊赖之际,居然也掏出专业书看了起来。正看得入神,赵勤忽然敲开了我的房门,笑嘻嘻地说:“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我们一起去玩吧。”我有些不高兴:“现在可是我的学习时间!”他满不在乎地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行了,你的计划都是一纸空文。”这话弄得我很郁闷,但又无法否认。
“厨房水管爆啦!”我大惊失色地跑到赵勤的窗口报告。
“到院子里聊聊吧。”他率先出了屋子。
“不能修改。”他似乎是怀疑自己视力似的,使劲揉了揉眼睛。
“你真的甘心受这么一个小本的摆布吗?”有一天闲聊的时候,我问赵勤。
那天他正在房间里练习毛笔字——他的毛笔字实在写得不怎么样,连我的水平都比不上,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将练习毛笔字列入了最近一段时间的重点计划之中。他练习毛笔字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面平如水,不起波澜,我特意观察过,他一笔不写完绝对不会换气。
从此以后,恶作剧就没停止过,在院子里烧出滚滚浓烟假装失火、打电话骗他说公司老总急召、冒充他父亲的邻居说他父亲被车撞了……我的恶作剧逐步升级,招数越来越损,而他以不变应万变,在一切情况下,均以执行计划为先。
“可还不到计划睡觉的时间。”他认真地说。
回来之后,赵勤照样在院子里转悠着,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
当时钟指向11点的时候,我的心也提了起来。赵勤会不会发现记事本被修改了呢?老实说,虽然我修改得很巧妙,可赵勤毕竟不是傻子,就算他习惯于提前一个月计划好未来一个月每天的工作,但也不至于看不出这么严重的失误。我已经作好了被他呵斥的准备。
那记事本就放在赵勤的书桌里,我随时都可以拿到。当他在院子里锻炼时,我把记事本拿到厨房,点燃灶火,纸张在火中卷曲起来,记事本的软皮封面发出一股焦臭味。我将一堆报纸放在铁脸盆中,燃烧的记事本往里一扔,很快纸质部分就完全烧光了,比较难烧的封面,也被我细心挑起来,放在火上反复烧烤,直到它完全变成一堆灰。
“哦?”
“你不会一晚都没睡吧?”我试探着问。
这一觉睡到上午11点,疲劳尽去,浑身舒坦。我伸了个拦腰,穿好衣服,拿着脸盆和漱口杯准备到洗手间洗漱,一出门就看见赵勤蹲在地上,手指头在泥地上胡乱划着。
这可不成!
好在他的脸色还算红润,几天不吃不喝,也没见瘦,我也就渐渐不再操心这个问题了。
“帮你摆脱记事本的控制呗。”我拉长声音道。
我只思考了几秒钟,便把记事本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时候我刚到长济,从火车站下来,首先到公司报道,公司负责接待我的同事老王,已经预先帮我订了几家出租屋,带领我去看房。看了几家都不满意,最后看到了赵勤家。
我本来以为他的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好转,现在看这情况,情况反而更糟了,不等他摆脱对记事本的依赖,他就已经先把自己饿死了。当他因为饥饿而晕倒在院子里时,我终于投降了。
“什么不能修改?”
“怎么还不睡?”我隔着窗户问他。
我打了个寒颤。
“扔哪了?”
我快步走开了。
我把记事本还给了他。
“你……怎么突然醒了?”我小心地问。
要拿到他的记事本并非难事,他短时间出门从来不锁门,趁着他出外散步的功夫,我从他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记事本。记事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每天的计划,最新的计划已经列到了一个月以后,每天都有不同的工作,但也有些部分是完全不变的,最重要的是,在所有的计划中,除了散步和锻炼、看书之外,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赵勤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惘:“我……不知道……”他忽然打了个寒噤,漆黑的眼珠望着我:“我不敢……”
“为什么?”其实我隐约猜到了是为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闹钟警铃大作,强迫自己醒来,猛然坐起来一看,面前站着赵勤。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闹钟:5点半。天色已经很亮,赵勤愁眉苦脸地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两个明显的眼袋,不停地打着哈欠。
睡得正沉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房间里走动,我实在抬不起眼皮,翻了个身,正想继续睡,那人却朝我的床走过来。
我不理他。
起初我并没怎么想捉弄他,纯粹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他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打破他的计划。
这下,我看他怎么出门去散步。我得意地拍了拍手,搬了张椅子,端着一杯茶,正对着赵勤的房门,一分一秒地等待时间到来。
“这房子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父母在城区买了新房子,但我喜欢这里环境幽静,就一个人住在这。不过这里太安静了些,到晚上的时候,因为没有路灯,到处都漆黑一片,所以我想找个人一起住,这才把这间房租了出去……在你之前,来了好几个看房的,我觉得都不太合适,你给我的感觉很气味相投……对了,你是做什么的?”他说了半天才问我的工作,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我们就这么聊开了。他是个很爽快的人,说话直来直去,看得出没什么城府和心机。我们聊到各自的工作,他无限感叹地说:“忙啊……哪个行业都不轻松,一不留神就落伍了……时间很重要,你看,”他举起手中的记事本,“我把要做的事都计划好了,就按照这个分配时间,本来计划中你们是10点钟来,在这之前我要先锻炼,再看一会书,可你们提前来了,我不想打乱自己的计划,招呼不周……”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我们笑成了一团。
“你别说了行不行?”他压抑着嗓子低声吼道,“我还差几百字就写完了。”
“怎么回事?”我问。
阅读时间结束了,时间的齿轮咔嚓运行到散步的页面,赵勤发现门被锁住,开始用力推门,并大声叫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我回头望了望,看到赵勤正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悲哀和无奈。
这个赵勤,居然在我的墙上刨出了好几个大洞。
我一把从他手上抢过笔来,狠狠地划下去。
赵勤真没发现记事本被修改了吗?
“有空吗?一起去酒吧怎么样?”他笑着问。
我颤抖着摸了摸他的胸口——心脏还在跳动,鼻间也有呼吸,只是浑身就这么僵硬了。
“你这是干什么?屁股痒?”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我胡乱从桌上拿了张纸在上面划上线条,线条仍旧好好地留着。我再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浓浓一笔墨汁,将一整页计划涂得漆黑。
“为什么不敢?”我问。
“谁啊?”我明知故问。
偷偷翻开记事本,上面清楚地列着今天的计划。按计划,看完这本小说,他就要去附近的公园散步,顺便买点日用品回来。
“你想干吗?”我问。
最后几百字他全是用草书完成的,我在窗外看他的日记本,那些鬼画符一般的字迹,不知道他自己回头能不能再认出来。不管怎样,这篇日记总算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画完最后一个句号,他把笔一扔,火烧屁股般冲出房门,冲了没两步忽然站住,我亲眼看到他臀部的肌肉猛然收紧,他夹着两条腿,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慢慢慢慢踱进了厕所……等他一脸舒坦和释然地从厕所里走出来,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爆笑:“你要上厕所了就去上啊,把自己憋成这样干嘛?”他有些扭捏地道:“那时候还没到上厕所的时间啊……”
“那个被烧毁的记事本上,我的计划列到几分钟前为止。”他瞟了我一眼,那眼中似乎有某种寒意。
然后我们就回家了。
唯一剩下的办法,只有让记事本消失。
赵勤摇摇头,表示他不知道。随后,他便依照自己制定的计划,开始阅读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打乱了他刻板的生活习惯。我想到这里,脑子里又蹦出那本黑色的记事本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睡意很快袭来,我就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直接睡着了。
“垃圾堆。”我胡乱说了个地方,话音没落,他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我连忙跟着跑出去,只看到他的背影在巷子口一闪就消失了。这家伙,平时真没白锻炼,这个速度,去奥运会都可以拿冠军了。
“你说呢?”我瞪着他。
像这样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瞎转悠,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赵勤的各项计划之间时间接合非常紧密,从来不留下可以挥霍的缝隙。今天他能这么无所事事,都是因为我——我没有估算好时间,从酒吧回到家中,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富余,这半个多小时我没有任何安排,直接跳到4点让他睡觉,习惯了计划的赵勤,当然会有些不习惯了。
“这样行吗?”他居然还有些迟疑。
“赵勤?”我喊了一声。
这还不算什么,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经过他的窗口,看到他正紧皱眉头在奋笔疾书,我知道那正是他写日记的时间,正想悄悄走过去不打扰他,却看到他满头大汗,一张脸涨得几乎成了紫色,屁股在椅子上不停挪动,将椅子压得嘎吱嘎吱作响。
我一边笑,一边将自己的恶作剧告诉他。他听完之后,并没有生气,只是呆呆地说了一声:“原来是这样……”说着他摇晃着脑袋笑了:“我说呢,我怎么会连续两个晚上到酒吧喝酒……不行,我得改回来!”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马上从窗口跳出来追上去:“别改呀,就这么玩挺好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他在自己的书桌前,一手拿笔,一手拿着记事本,有些发愣的模样。
我把记事本轻轻放下,悄悄走出房门。
“吃饭了吗?来吃点吧?”我估计他还没吃饭,一个连睡觉都不知道自主决定的人,又怎么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该吃早饭呢?看来以后的几天我得负责照顾他了。我叹了口气将豆浆和包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赵勤仿佛没听见我的声音,仍旧在埋头苦干,咣当咣当的巨响从我房间里传来,我感觉不对劲,连忙跑进去,一看,差点气得吐血。
笃笃笃。
回到家,他仍旧处于迷茫状态,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将他扔到洗手间地板上,费劲地剥去衣服,拿着水龙头朝他一阵猛冲,用了超量的沐浴液,将他反复洗刷了好几遍,这才将那股恶臭从他身上洗去。等我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将手指的伤口包好,他似乎清醒过来,朝我笑了笑说:“谢谢……”
接下来的两天,他始终如同幽灵一般在院子里来回散步,嘴里念叨着:“我干些什么好呢……我干些什么好呢……”他越来越瘦,皮肤发青发黑,那双眼睛越眯越小,到后来完全变成了一道缝隙,一眼望去,根本无法判断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他摇摇头,一张脸不紧是红,而且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膨胀感,几乎就要爆炸似的。
我得意洋洋地走出厨房,却发现赵勤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个太极姿势打到一半,便不再往下继续。
黑线仍旧很快就消失了。
既然一切都是记事本引起的,我只好尽力挽回我犯下的错误。我从商店里买了一个和原来的记事本一模一样的黑色软皮本,塞进他的手心里,期待奇迹出现。
早知道烧了记事本是这种后果,打死我也不会这么做!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把赵勤扛回屋里,天天给他按摩,希望他有一天能恢复过来。我还曾经尝试着给他喂食物,但食物不知怎么卡住了他的气管,他的脸慢慢变成了紫色,吓得我又是捶又是压,好不容易才把食物从他气管里弄出来,从此再也不敢尝试。
没错,这就是赵勤,一个勤劳朴实善良爽朗的人,有一股令人喷饭的认真劲儿。他自己过着修士般严格的生活,在我的眼里,却是一幕精彩开胃的话剧。我最喜欢看他憋屎憋尿,或者一边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一边硬挺着做锻炼,最后头晕眼花地跑进厨房,抓起头天的剩饭就往嘴里塞……他的计划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只要是制定的计划,基本就不会打破。
“我哪会睡这么早啊。”我心虚地打着哈哈,打开门,竭力装出无辜的表情。赵勤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我反而有些惊讶——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来问罪的。
“我不知道!”我看得心里有些发寒,硬着头皮吐出这几个字。
他没有回答。
这事情让我感觉很糊涂。到了常去的酒吧,我点了自己爱喝的一种酒,赵勤跟我点的一样——估计他也不知道该点什么酒才好。我们边喝边聊,一直到三点。
一进门,赵勤就习惯性地翻开记事本,看下一项要进行什么活动。我心怀鬼胎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他。
然而我并没有就此放弃。在这之后,我还尝试过好几次,然而每一次,赵勤都会以惨烈的自残中断我的试验。
我蹲下身,用力摇晃,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身体变得异常僵硬,像是一个摆着古怪造型的雕像。
“你把记事本拿走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睡觉……”他的神色非常苦恼。
在那黑色的软皮记事本碰到他手的一霎那,原本奄奄一息失去意识的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眸子放射出许久未见的光芒。他将手指蜷缩起来,将记事本死死握在手心里,咕咚一声吞下在嘴里含了一整天的饭,慢慢爬起来,朝我笑了笑:“我饿了。”
“看吧,你们自己去看,左边那间带锁的就是,我还要举20下。”赵勤笑着说。
我成功了?
我也不敢送他去医院,万一人家问起病因,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睡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了个哈欠。
我的冷汗冒了出来。赵勤也是脸色苍白。很明显,问题出在记事本上。
不,当然不能还。再这么下去这个人就真的毁了。如果说开始只是出于恶作剧的心态,现在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他从对记事本的依赖中解救出来,再说,那本记事本那么古怪……我迅速返回房间,将枕头下的记事本拿出来塞进口袋,这才放心地去了洗手间。
“在哪?到底藏在哪了?”他带着哭腔喊。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脸颊又凹陷了不少,一双眼睛深深抠进眶中,眼眶泛出一圈紫色,脸皮发出不正常的蜡光。
他居然用自己的脑袋直接撞击!
他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他抽着鼻子哀求道。
“我们来看房子的。”老王说,“昨天跟你约好的。”
那本黑色记事本就摆在他身边。
测试他的想法并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早已有之,但就在那天,看到他老僧入定般写出一手鸟爬般的文字时,我忽然就决定将打破他计划的决定付诸实施。我跑到厨房,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啦啦的流水冲击着洗碗槽,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即使是在我的房间里,这声音听起来很惊人。
一个念头猛然蹿上我的脑海,我禁不住邪恶地一笑。几乎没有犹豫,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签字笔,在每天的计划中添加了一项:每天晚饭后的时间,他固定用来学习,学习的时间从7点到10点,10点以后就是看小说,11点准时睡觉。我在“看小说”和“睡觉”这两项任务之前,加入了一条“上酒吧喝酒”,时间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然后将睡觉的时间改为4点——赵勤为人细致,整个记事本没有任何修改的痕迹,幸亏他写字的间隙很大,行距很宽,我将字写小一点插进去,虽然看起来稍微挤了点,但因为刻意模仿了他那一手烂字,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至于睡觉的时间,将“11”改成“4”,那实在是很简单的事,完全看不出修改的痕迹。
我只转了一圈,就决定租这儿。走出来时,赵勤已经举完哑铃,正在做俯卧撑。我想和他签租房协议,他头也没抬地说:“协议就在你房里的抽屉里,要是满意就签个字,交个押金。”
他什么也没发现。
他抬起头来,我不由吃了一惊。这才几个小时没见,他的气色居然差成这样了。那张原本饱满结实的脸变得铁青,两颊凹陷下去,眼袋下垂,眼眶一圈都是青的。
但我也睡不着。赵勤的脚步声一直响着,直到4点钟,我才听到他回房间的声音。
“胡说,我有正经事!”我没心情跟他开玩笑,把赵勤的情况详细告诉了他。他专注地听着,等我说完,他才说:“这不是什么魔法,那记事本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赵勤。”
难道他一生就这样度过吗?
我简直有些气馁了。
“什么?”他的眉毛挑了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他低声道。
赵勤家位于香山路,这是长济的老城区,一片老式的平房,屋顶上还盖着瓦,狭窄曲长的巷子里种着几十年的大树。他家就在巷子中间,两扇木门,走进去是一个院子,赵勤就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树下举哑铃。看到我们来,他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继续汗流浃背地举着哑铃。
奇迹还是没有出现。
我买了各种各样的记事本,它们在赵勤的书桌上堆积成一座小山。
“计划是空白的你就去睡觉呗。”我说。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慌忙打开房门——赵勤就倒在房门后,脑门上血肉模糊,门和窗上到处都是血糊糊的脑袋印。
他连续讲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挂电话,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他什么都解释了,唯独没解释为什么记事本会不能修改。他坚持说这是我和赵勤的幻觉,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幻觉,我亲手涂上的墨汁,的的确确就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胡闹!快开门!”他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焦躁和恐惧,砰砰地敲门。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垃圾堆前一看,他已经被垃圾埋住了,整个身子就在垃圾中拱动着、翻找着,嘴里发出急切的声音:“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在哪?到底在哪?”我气急败坏地扯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拉住来,却抓到一手酸臭的西瓜汁,他的胳膊滑得像鱼一样,瞬间又钻入了垃圾堆中。
“还满意吗?”等我走到院子里,他问。
有贼!
“到底怎么了?你不舒服?”我又问。
“怎么了?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我心情很好,捅了捅他的胳膊。
“怎么了?无所事事吗?”我幸灾乐祸地趴在窗框上问。
响起了敲门声。
不会吧?
这么说,赵勤这么多天不能活动,完全是因为记事本被烧毁、连同那些计划一起被烧毁的缘故?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今后的日子里,如果没有列计划,或者列出的计划被毁掉,赵勤就将在这段没有计划的空白日期里陷入同样的雕像状态?
我就坐在院子里看着他乱翻,起码他现在不是无所事事了,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进步呢?坐了没两分钟,肚子咕咕叫起来,我起身到门外的包点摊买了几个包子和两杯豆浆,回来的时候,赵勤还在我房间里忙乎。
院子里一共四间房,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洗手间,呈半圆形环绕,所有的房门都是老式上将军锁的,其中三间房的锁都敞开着,唯一一间挂着锁的房子,就是我要租的那间了。首先一看外面我就觉得很满意,那房子顶上正好覆盖着大片的香樟树冠,打开房门进去一看,果然很阴凉,床、桌子和衣柜都有,铺的是木地板,只有灯还是老式的拉线式白炽灯。
我很快就睡着了,临睡前,小心谨慎地将记事本放在枕头下。
一个月一晃就过去了,我开始考虑,是否真的要把赵勤送进医院里去。随便编个病因好了,或者……送进精神病院?我记得自己有个高中同学是精神科医生。
“你干什么?”我大吼一声,抓住他疯狂舞动的铁锨。
回到家,我匆匆洗了个澡,正准备睡,却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往窗口一看,赵勤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你打算怎么办?”良久,我才问出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凸出眼球瞪着他,一定是我的表情太离谱了,他搔了搔脑袋解释道:“最近我老觉得有点累,今天一看计划本,原来一个月前我就已经计划好,这几天晚上要放松放松——我可以在酒吧呆到三点,你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我。我马上反应过来,用力点点头:“当然,我没问题,奉陪到底!”
渐渐的,我不觉有些心头发寒。他那令人敬佩的毅力,让我有了些恐惧:一个人要无情和冷酷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到不受任何外力打扰呢?然而据我的观察,他又实在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在他的计划中,留了充足的时间用来做义工和陪伴父母,其余每个朋友都能均等地分到他的一部分时间,甚至包括我这个交情说不上多深的房客,他也常常会留出几十分钟来专门用于交流。如果不是一切都那么按部就班,他做得应该算无可挑剔。
我来来回回地收拾屋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眼皮也没抬一下。10点钟,他身边的闹钟响了,他把书合上,拿起桌上的钱数了数,将协议收好,这才走进我的屋子。此时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正打算到院子里看书,见他进来,便又坐下了。
“赵勤,听得到我说话吗?”我问。
我张口结舌站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乞求地望着我,虽然没说话,我却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让我将记事本还给他。
第二天晚上,我们又去了酒吧。
老王走了,我坐在一张竹椅上看赵勤锻炼,做完俯卧撑,他又压腿、跳绳,忙个不停,直到边上一个闹铃发出响声,他才停下来。我以为他要对我交代些什么,但他只对我点点头,从树杈上取下一个记事本翻了翻,抬头对我说:“我以为你们要10点钟以后来……我还有些事,你先忙,10点钟我来找你。”我点点头,走进屋,忍不住又回头,一看,他拿着一本《蜀山剑侠传》在树荫底下优哉游哉地看。
我就这么连续修改了三天的计划,听见院子外传来赵勤的口哨声,连忙将记事本塞进原来的地方,自己轻轻走了出来。
“很奇怪……以前从来没这样过……为什么这段时间的计划会是空白的?”他用力思索着,不断摇晃脑袋。
“这个交给我保管,”我说,“你别再制定什么计划了,也别按这上面写的计划行事,想干什么干什么吧。”
“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
“是我,赵勤,你睡了吗?”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
没有回应。
垃圾被不断从垃圾堆中抛洒出来,在旁边重新聚集成堆,而原本是垃圾堆的地方,正迅速瘪下去,最后只剩下湿漉漉散发着恶臭的地面,地面上躺着筋疲力尽恶臭扑鼻呃赵勤。他整个人都有些发黑,双眼完全失去了光彩,已经磨去了指甲的指头往外淌着血,他便用这血淋淋的爪子一下一下抠着地面。我摒住呼吸,将他从地面上拽起来,他这次没有反抗,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我将他往肩上一扔,直接扛回了家中。
难道他忽然死了?
这下,一切总该结束了吧?
大口吃完饭之后,依照记事本的指示,他开始进行锻炼。我原本以为经过这两天的折磨,他的体力不至于恢复得那么快。但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就像是神在暗中使力,只用了一天,他就恢复成了过去那个赵勤。
电话很快通了,同学一开口就是:“呃?找我什么事?精神出问题了?”
我硬着心肠在一旁看着,好几次差点把记事本交给他,但总在最后关头及时克制住了自己。我告诉自己这是在救他。
他执笔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飞快地往下写。
于是,我的目光转向了他的记事本。
“你看!”他拿着签字笔,将明天将要进行的酒吧活动那一栏删除。我分明看到一道粗重的黑线划过那一条计划,但他的笔刚提起来,那条黑线就消失了。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记事本?
“那现在怎么突然能动了?”
我转身走回房间,整理好我所有的行礼,慢慢走出院子。
于是,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不疾不徐地写着毛笔字,我闷头不响地跑到厨房,关上了水龙头。
一直到夜里11点钟,他都没有发现记事本有什么问题。
砰砰的声音更加剧烈,接着又渐渐变得稀疏和微弱,终于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下,声音彻底消失了。门窗安静下来。
然而,当我提起笔来,那漆黑的页面又恢复了正常,墨汁仿佛瞬间挥发了般,一点痕迹也不剩。
这件事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以前没想到赵勤对计划的执行能严格到这种地步,于是就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我想知道他的底线到底在什么地方。
“怎么了?”我推了推他。
这混蛋,一开口就没好话。
不会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
把赵勤从房间里扛出来,让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维持着打太极的造型生机勃勃地站着——抛开他的身份,如果单从雕像的角度来说,他还是颇为赏心悦目的。但我完全没心思欣赏这尊雕像,我无数次尝试着改变他的姿势,可他硬得就像石头。我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给我那精神科的同学打电话。
“你说呢?要不我还给你?”我作势要递给他,他往后退了一步,眼里露出恐惧的神情,终于点了点头。
他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办?”赵勤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这应该是一种强迫症的重症现象——赵勤本人可能具有强迫性的制定计划的毛病,强迫症的患者,明知道某些行为无济于事,却还是无法终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某些行为。我判断赵勤就是这样一个特例,他无法终止计划的制定与实施,即便他自己知道这事很不,但也没法改变。当他不能依照自己患病大脑的需要做出相应的行为,比如记事本被没收、计划被阻止、记事本被烧毁时,他就会出现一些生理上的反应……”
时间久了,我不免产生了恶作剧的想法。这实在不能怪我,赵勤本人是个太好的恶作剧对象,我要是不捉弄他一两回,简直是辜负上天制造的这段缘分。
一只记事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而且它还不能修改!我不能不怀疑,这记事本是某种具有魔性的物体。
我吓惨了,扛起他就往医院跑。幸好这人命大,医生检查过后,发现他没有什么大碍,简单包扎了一下之后,他便醒来了。醒来之后,他瞪了我一眼,不顾医生的阻拦,飞快下地,直接跑到公园散步去了。
咔嚓咔嚓两声,赵勤就被我锁在了房间里。
门和窗开始剧烈地摇动,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门窗的结实性得到了极大的考验。我用棉花塞住耳朵,不论他如何怒吼或者哀求,一概不予回应。
奇迹没有出现。
我们乐颠颠地出门了。赵勤显然是从来没享受过夜生活,一路上又紧张又兴奋,不停地问我哪个酒吧好、进了酒吧该怎么办、会不会喝醉之类入门级问题。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他,那个黑色记事本反复出现在我脑海中。
那个黑色的软皮记事本,大概只有巴掌那么大,里头大半本都记录着他过去那些日子所做的计划。既然赵勤并非冷漠无情的人,那么,让他做出冷漠无情之事的记事本,便成为一切的根源。此时已经不再是恶作剧了,我想将那个严格执行计划的赵勤,从记事本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每到一个城市,首先要解决房子问题。我一个人,随身物品也不多,住一套房间太浪费,每次都是和人合租。
在长济,与我合租的是一个叫赵勤的年轻人。
“哦……你先睡吧……我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茫然,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
计划?
从洗手间出来,不出所料,赵勤正在我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他把我的柜子和抽屉都打开,里头的东西被他翻得一塌糊涂,就这么随便扔在地上,我看得怒火万丈,但一想到他这毛病,就狠狠吞了一口空气——我忍!
协议没有问题,我签好字,将押金一起递给他,他让我等会再说。
他气定神闲地将一个“慢”字的最后一笔拖到最后,这才吐出一口气对我说:“我还差几分钟。”
“你没发现记事本被修改过了?”我笑着问。
“你怎么不去上班?”我问。
赵勤又恢复了活力,而我的心中却充满了恐惧。
我点点头。
“记事本……能还给我吗?”他声音微弱地问。
“那算了。”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我飞快地跑到附近的五金店买了两把锁和锁扣,叮叮当当在赵勤的门上和窗户上一阵乱敲。他看书看得入神,头也没抬一下。
我终于确定,赵勤无法摆脱那记事本的控制。
我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的个性,时间过去才这么久,上次赵勤的惨状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我又产生了强烈的拯救他的念头。
“我一直清醒着,只是不能动。”他一边飞快地列计划一边说。
最重要的是,这两天他完全没有吃任何东西,甚至连大小便也无法及时处理,总是等到将裤子弄脏了,才震惊地站在院子里喃喃自语:“怎么拉身上了……”自然,帮他清理这些的责任落在了我的头上,这还好办,唯独吃饭是个难题。无论我怎么软硬兼施,他就是一口饭不吃,强行塞进他嘴里的饭,他能含上整整一天。
他就顺着我这一捅之力,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仍旧维持着那个不完整的太极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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