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访谈
作者:顾适
“欢迎回到特约访谈!”主持人杜亚瑟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我们今天邀请到的贵宾是194号舱的操控员安妮女士,我想向各位特别强调的是,这是十年来我们对生者世界发出呼唤的首次回应,让我们欢迎她!”
“这个身体同各位的一样,也是模拟机器人。”她回答,看上去她已经习惯了访谈的节奏,神情也自然多了,“只不过,它是根据我真实的模样订做的,也就是含有我的基因的‘克隆机器人’。”
“这……”她看着他,茫然中,带有一些探究的意思。
安妮看上去并不习惯面对如此激烈的质问,她把后背贴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地面,“我没有和您相同的经历,很抱歉无法理解您的感受。”
“拜托,我除了工作以外还要上课,真的是累死了,姐姐,当年你们上学的时候人类数量比现在多得多呢,哪知道如今我们有多辛苦!还不如死了好!”
由于194号舱只有三名工作人员,因而实行简单的三班倒制度,伊尔工作的八小时就是安妮睡觉的时间,而刚刚离开休息舱的穆兰工作的八小时,则是安妮休息和娱乐的时间。她可以尽情到“另一个世界”放松,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任何人。在虚拟货币和资源上,活人永远拥有最先使用权。
“这可真是一个残酷的规则啊,大概很多人都忘记它的缘由了吧?——想知道更多操作舱中的故事吗?请您千万不要走开!广告之后,新年特约访谈马上回来!”
男孩溜回自己的房间,很快就进入了香甜的睡梦中。安妮没有了说话的对象,只能把目光投到电视上。这一段广告显然比之前的要长,她又不愿意换台,于是盯着屏幕抱着咖啡杯发起呆来。
现场一片沉默。
“可是没经过我和妈妈的同意,你怎么能做这样的决定!”
是的,她明白。
她的声音轻极了,几乎只有嘴唇在动,“没有人会这么做的……”
“所以说,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赶紧遵照生育法去生小孩吧,这样就可以休息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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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好一会,安妮的眼泪却还在往下淌。
“很无趣吧,当时还小。不过已经太久,我记不清了。”
“因为真实的世界太残酷。”穆兰很轻松地回答。
“神奇吗?”杜亚瑟重复了一下她的疑问,才说道,“在我的时代,这并不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每个人都要死去,而大脑保存技术为我们提供了第二次生命,让我们从衰老的无奈和病痛的折磨中解脱出来,有谁能拒绝它呢?”
她笑起来,“好吧,我就当这是夸奖。”
究竟什么才是更重要的?生存,还是人类在心灵上追求的平等和自由?
去给他一个拥抱吧!
把咖啡杯斟满,安妮还是对周围的一切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电视上的自己看上去那么真实,化妆师对于她“糟糕的五官”的抱怨声似乎还在耳边,而著名主持人杜亚瑟先生那性感低沉的声线,也好像就在不远处响起。
“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漂亮的模拟机器人呢?”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穆兰问道。为了防止操控员出现精神问题,每一个操作舱内都至少有三名操控员,并且年龄相差十岁以上,性别上则尽可能保证有男有女。穆兰这一年刚好五十岁,是194号舱的负责人,而另一名操控员则是年仅十四岁的红发少年伊尔。
“我前几天还在想,该怎么告诉你。”
“也谢谢您。”她的动作显然没有他那么熟练,“今天的谈话让我有了很多思考。”
大笑声。
“今天的特约访谈到此结束了!”杜亚瑟握住她的手,这个姿势显然经过无数次的练习,坚定,让人充满好感,“衷心感谢您的到来,安妮女士。”
“越来越多的人放弃生命,到这里来了。这才是让我觉得神奇的地方。”
安妮说道:“这可不无聊——你会被转移到哪个舱?”
“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死去了,的确如此。”
“你不需要来找我。”
他还没有开口,台下已经爆发出一阵掌声,安妮认出来,此人正是“重生”公司的总设计师马克先生。
“天哪,我看上去那么财迷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电视台啊!”杜亚瑟转向镜头,“台长,请您务必要给我加工资。”
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主持人看着她的眼睛,“我注意到您刚才说的一个细节,‘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还有那可怕的‘死神’工作,我很想知道,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死神’吗?”主持人问道。
灯光暗,落幕。
“嗯……”她眨眨眼睛,终于调动了一下幽默细胞,“你要知道,为死亡事件找出合理原因并且在第一时间实施是我们工作中很重要的部分。”
“啊,有这么多吗?”主持人惊呼道。
鞠躬。
“活着?这副模样也叫活着?”安妮突然烦躁起来,“沉溺在幻觉中,根本不知道真实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他们大概还以为自己都是模拟机器人吧?150号舱之前的那些不是早就被销毁并且把记忆录入服务器的虚拟世界了吗?这能叫活着?”
安妮避开了这个话题,“……我觉得他们似乎也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家伙只是好奇——不对,猎奇罢了。”
“那如果他们问你,诗歌与文学,美和艺术,还有思想和科技呢?这些不是由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而有了很大的飞跃吗?”
“可是据我所知,目前全世界人口只有六十亿啊?”
旁白:正如所有人知道的那样,目前“世界上”99.8%的人口都是已经死去的人们,大脑保存技术让我们得以操控模拟机器人,并以更完美的肉体在地球上继续生存。而那些保护着我们生命的源头——我们的大脑的人们——也就是著名的操控员们,究竟是如何度过他们的每一天呢?敬请关注今天的特约访谈节目!
穆兰看了她一会,才开口道:“那你觉得,我们这样算是‘活着’吗?”
“如果他们知道是在自我欺骗,为什么还是不肯面对现实呢?”像是为了缓解头痛,安妮又倒了一杯咖啡。
——生命本来就应当如此。
“是吗?”她显然并不擅长这样的对话,表情已经有些尴尬了。
“还在为没有恋人发愁?来‘等你’社区吧,我们都在等着你!”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是的,就是现在,安妮,你感觉到了吗?”
“还是老样子。”
她想了想,回答说:“希望大家都能有一段有始有终的回忆。”
“我们会尽力而为。”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也有一些死亡是在我们控制之外的,比如自杀的人。”
“这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只可惜我没有生在那个年代,所以觉得难以理解吧。”
“果然很久了,不过现在的保存技术也改进了许多。”
“是吗?”他看上去颇感兴趣,“你打算怎么说?”
“我会告诉他们——”她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比在电视上看起来自在得多,像个话剧演员似的郑重地转过身,“我会告诉他们,生命有自己的轨迹,违背了自然规律的生存,即便美好也是虚假的。这种虚假本身,和公平自由、人生的选择无关,它带来的是更多的空虚和贪婪,就像他们那些无意义的广告一样。对于一个死去的灵魂来说,房子、衣服、美貌,都是为了填满他们这些虚假而存在的可悲玩意。”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由你开始。”她大声说道,“应该有政府的法令,或者……”
“大脑也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吗?”
“我想我还有这点可怜的自主权。”他继续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直到我想明白这件事,才发觉活着有多好。各种各样的感情,快乐、悲伤、留恋还有珍惜,你大概此刻也感觉到了吧?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没有活着,我只是等待着未来的生活,仿佛生命会在别的一个什么时候才开始,既没有情绪也没有意义。只有现在,我才是作为一个人类在活……”
主持人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不,我没活过。”
长者微微一笑,这让他脸上的皱褶更加深刻,“那么爱呢?亲人之间的爱,你又如何看待?”
“安妮女士,你好!”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斯文的年轻人,话语中表现出有些紧张,“我叫戴维,并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我是说,我死于战争。”
“不过我平时并不用这个模拟机器人,它看起来太‘显眼’了。”
“有始有终——”杜亚瑟转向观众席,“这真是一个好久没听过的词了,希望能对观众们也有所启发!让我们再次感谢安妮女士!”
顾适,爱故事的射手座,未入社会的大龄青年,常年混迹于学术圈。从中学开始喜爱科幻,热衷趁老师上课的时候偷偷写小说,自诩设定控。2008年起在网络上发表小说,堆了几十万字,换了无数笔名,交了一群朋友。
“今天来到我们年度特约访谈的贵宾——就是第194号舱的操控员——安妮女士!”
“这词可不是我说的——”伊尔吐舌头,“大,母,猪!”
“这种特殊的感觉,我想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记不清了,你愿意再跟我们说说吗?”
“你还记得为什么你会放弃真实的生命吗?”安妮问道。
安妮也笑着说:“对。回到之前的话题,这两个数字就意味着每一个保育舱里至少有2500万颗大脑,在我所工作的194号,数字是2670万。”
“我认识这120人中的每一个,这恐怕是如今的技术永远无法达到的……好吧,言归正传,我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当时那是很流行的行为,这也就是第二个原因——潮流。我必须承认在我还拥有生命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当大家都这么做的时候,我也就这么做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当你有对于生命的另一种选择的时候,有多少人能够回归永恒的平静呢?”
“谢谢。”
“原来如此。”主持人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对于搭配,她其实很有经验,但却从未在真实的世界里打扮过自己,因为这里根本没有需要“美丽”的场合。她选了一身简单的浅蓝色连衣裙,接着又翻出从未用过的化妆品,仔细地往脸上抹。镜子里的姑娘一点点变化着,成了远比电视里的那个机器人更为生机勃勃、温润灵动的女人。
他把脸转向女孩,语调变得柔和,“安妮,你刚刚说到生活的不真实感,你能谈谈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你好,戴维先生。”安妮对他点点头。
她嗫嚅着:“可是……”
一个想法毫无声息地在她的脑海里成了型。安妮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抬手把屏幕关上。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橱,看里面那不多的几件衣服——与另一个世界里成千上万件相比,实在少得可怜。
“可是那该是别人这么做,不是我,对吗?”他看着她,温和却又坚定,“所以你看,这才是我们的灭亡之路,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而自己还想得到更多。”
他停顿了一下,等到人们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首先,我们来这里的时候,维持大脑生存的系统并不像现在这么脆弱,我曾经担任过操控员,当时被我和另外两名操控员共同管辖的大脑是120颗,我管了他们十五年,我记得很清楚。”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她又笑了,“也有可能,有一些大脑是处于暂时休眠中的。”
大笑声。
屏幕的突然变化打断了她的思考,凝神去看,一张中年人的脸出现在屏幕的中央,他看上去苍白、疲惫而虚弱。男人穿着一身棉质病号服,宽大的袖摆更显得人瘦小得可怜。
“做一些改变。”在统领给她的批准信中,只附带了这样一句音频文件。
“不,不是。”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安妮喜欢否定别人的话,因为她总觉得自己的表述会更加明确,“是因为他们为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也有太多烦恼了,你看看我们眼前的这些玩意,真不明白一群大脑整天研究房子、财富、美貌做什么,有意义吗?”
“我也喜欢自己更加漂亮的模样。”安妮微笑着继续说道,“如果是休息的时候,就随便用吧,我收集了近十年‘重生’和‘前世’公司发布的所有系列的模拟机器人。”
“实施?”
“收入没有理财,早晚会被时代淘汰!银河证券将为您提供最全面的升值服务。”
“是啊,我也正在想呢。”她兴奋起来,瞪大眼睛,“如果让我现在再去那个节目,肯定能把他们都说得哑口无言!”
“可是,他们难道没有权利知道所谓‘活着’的真相吗?”安妮还是皱着眉毛,“你知道统领批准我参加节目的邮件上备注了多少条禁止提及的事项吗?我真佩服自己居然能背下来!”
阳光照射到脸上,她感到陌生的刺痛。从窗户看出去,脚下是延绵不绝的森林,不远处的城市早已荒芜,曾经的摩天大楼上覆满了青苔,乍一看,倒像是巨大的树木。地球早已无法承担那么多的模拟机器人,大多数的亡灵生活在全然虚拟的世界之中。可是自然却以新的生命填补了人类的空缺,反而充满了生机。空气中流动的,是一种她忘却许久的清新味道。
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可能是因为我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吧。”
“这并不神奇,你也曾经活过吧,杜先生。”
“你想要什么改变呢?安妮姐姐,我先去睡了啊!”
“是的。”因此大部分都已经“活”在虚拟世界里了,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张备注单,没有再说话。
“无非是那些话,可以开始申请大脑保存程序之类的。”
“你胡说什么呢!……哎,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谢谢,谢谢。”他绅士地转过身对人们欠了欠身子,又对着安妮说道,“你好,美丽的死神。我真心觉得你很漂亮,你身上有一种真实的美丽,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种真实了。”
最为热烈的掌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热烈的笑容,就像戴上了一个统一的面具。
“对,一般来讲,一个保育舱里只有3~5名操控员。”安妮说,“这的确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
“天哪,那要有几千个吧?您可真是位大财主!”
“是!”飞艇发出音调简单的回复,腾空而起。
“没问题。”马克笑着和杜亚瑟击掌,眼神再一次和安妮相对,“我很欣赏你对金钱的看法,钱财并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的确,我们在真实的世界里就是一颗大脑,或许你早上没睡醒踢掉一根电线,几百人就会死去。这样脆弱的生命,如此卑微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边呢?”
“可是……”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这项伟大的事业提出质疑,难道你感觉不到这里的美好吗?难道在这里生活之后,你还能够忍受原本世界的冷漠和残忍吗?”他的眼睛瞪得滚圆,音调高亢却颤抖。
“太神奇了!”
“是的,我们也一样。”主持人笑着说道,“按照本节目的惯例,您现在得对大家说一句话,作为总结。”
“当然,你们会把我们保护得很好。”
“这真是太神奇了!”主持人瞪大了眼睛,仿佛是受了他的感染,观众们也露出同样的神气。
“我很抱歉,孩子,但这就是我的决定。”
安妮怒道:“我又不是母猪。”
“太精彩了!”杜亚瑟激动地说道,“在马克先生给出如此精彩的答复之后,我们的操控员安妮又会如何应对呢?广告之后,年度特约访谈马上回来!”
“是呀,”穆兰微微叹了口气,电视里正在上演节目预告,各式各样的美人中间,安妮的存在是突兀的,像个异类,“但总觉得可怜兮兮的……”
从未见到自己的文字印在纸张上,感谢《新科幻》圆了我一个梦。
“这是我的生命,不是吗?”
如果是她自己,或许选择就不会这么困难,也不会这么痛苦。她其实会觉得快乐吧?就像给一段乐章写下最后的音符,或者是给一个故事画上末段的句号。
“我们也要?”
“你看,很多人都有同样的想法。而且在当操控员的时候,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十分熟悉了,所以并没有什么阻碍我死去。或者按照那个年代的说法,应该叫‘重生’。”
“当然是夸奖,你的模样给我带来很多灵感,说不定就是‘重生’公司下一系列的主题呢!”
“谢谢。”灯光回到她的脸上。
“越来越多的人到这里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重生’,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吗?当然。这更是一个必然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安妮女士,这就是我对你的问题的回答。”
“你不能这样……”她的鼻头发酸,又不敢让泪水流下来,可看着他的眼神,却无疑是在哀求了,“你不能这么做……”
“欢迎回到我们的特别节目!今天的主角就是传说中——既是我们的保护者又是死神的操控员——安妮女士!让我们继续这场让大家期待了十年的谈话吧!”
“其实我本来并不是男人,我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老的、生了五个孩子的穷女人。我很感激大脑保存技术,也非常庆幸自己还能获得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更多次生命。我想要说的是,这个世界比真实的世界美好多了。我永远都不会衰老,我可以变成我想成为的样子……”
“两百多年,如果这边的时间和真实世界相同的话。”
“是啊,你看看伊尔,孩子们从十二岁开始工作,人手还是不够。所以统领说把大多数都关掉,留下几个舱的模拟机器人给我们种粮食造机械就足够了。”
“肯定是200号以后吧?听穆兰说我们过一阵都要虚拟化,那些只剩下电流的世界可不是为咱们准备的——你早点确定,我可以向统领申请调过去。”
不论是否圆满,都是一个结束。
“不,我得到很多启发。”他摇了摇头,“我在想,这样自欺欺人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
温暖的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滑到下巴,她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他就不见了,“这太残忍了,你不能这么对我们……”
安妮口中的“玩意”如同远古的稻田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玻璃盒子里:一颗颗灰色的、蠕动的大脑。它们浸泡在营养液里,插满了管子和电线,每一次微弱的蠕动都会带来一星半点蓝色的微光,那是脑电波的光模拟,显示它们的状态是否健康。
杜亚瑟拍了拍戴维的肩膀,一把夺过话筒,“谢谢你戴维,这可真是十分特别的记忆。”接着又递给了另一位男士——一位身着西装,看上去沉稳的先生,“让我们来听听这位先生的想法吧。”
生育法是在她十五岁那年颁布的,由于“真实生活”的乏味与痛苦,很多人都选择了死亡。为了遏制这股持续数百年的风潮,当时刚刚上任的统领对人类拥有的“自由”进行了重新定义,禁止保存五十五周岁以前自杀人类的大脑,并颁布了旨在增加人口的生育法。这个法律规定年满二十五周岁的女人必须结婚生子,如违反将由政府强制婚配。由于对民众意志的极不尊重,生育法迅速引起选民广泛的不满,甚至引发了罕见的游行和罢工事件,导致大约50亿颗大脑死亡。即便如此,统领也未做出任何让步。他在演讲中说道:“这是决定人类存亡的时刻,如果退缩,我们就会从这个星球上消失。”
“是的,时间差,在大脑死亡和模拟机器人停止工作之间还会有一个弥留的幻梦阶段。”安妮稍稍停顿,分辨了一下哪些话是可以继续说的,才开口道,“通常在这个时间,我们就会来到这边使死亡合理化。”
杜亚瑟带头鼓起掌来,“这话太精辟了!”
五,四,三,二,一,灯光亮起。
“的确如此。”
那么,或许父亲也有权利拥有这样的快乐,这种被人类遗忘了很久的快乐。
“可它们总要烦恼点什么吧,不然活着干什么呢?”穆兰说。
这次甚至没有灯光和镜头的切换了,一片闪烁的星空迅速取代了访谈画面,接着镜头拉远——原来这片星空是从窗户里看到的:“能看到星星的别墅,就在浣熊小镇。”
“这也是一样的!父亲,你怎么就不明白,失去是世间一切的必然结果,否则我们永远都学不会珍惜!不珍惜死,就是不珍惜生啊……”她飞快地吼出这些话,像是为了他的冥顽不灵而感到失望,双手都挥到半空中去——突然她的动作卡住了,表情也一样,愣愣地凝固在脸上,就像是成为了一个定格的画面。她突然明白他要说什么,恐惧把心底冻得一片冰凉。过了好一会,她才试探性地轻声说:“爸爸?”
“那说说我们工作的环境吧……”她小心地选择着用词,“目前全球大概有800个~1000个大脑保育舱,大概有250亿~300亿颗尚存活的大脑,由于每个国家的统计口径不同,我没有办法给出确切的数字。”
“也就是说你们也是死神?”
“你刚刚不是说了么,这才是我们作为一个人,真正应该走的路。”
“‘重生’公司最新一代模拟机器人上市了!想拥有更完美的身材、更漂亮的脸蛋、更出众的气质?不用再等待了,‘芭蕾’系列将圆您多年的梦想。”
掌声响起,灯光和镜头都聚集在舞台中央那位面色苍白的姑娘脸上。她坐在为嘉宾准备的舒适沙发上,身穿一件朴素的棉质连衣裙,露出缺乏锻炼的手臂和小腿。安妮的脸和演播室里神采奕奕的美人们很不一样,有着比较严重的黑眼圈,甚至她的眉毛旁边还长了一颗痤疮。
“在批准录节目的通知上,统领建议我使用自己的克隆机器人。”安妮简单地回答。
“对。在现实世界中,一颗大脑是永远不可能撞到另一颗大脑的。”
“爸爸!”她慌乱极了,“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这一点意思都没有!”
对于男孩的回答,安妮并不满意,“他们分明是知道真相的,最起码是一部分!可是你看,我的那些话没有带来任何改变!”
“亲爱的,请告诉我,活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主持人用标准的善意语调问道。
“醒来的时候,会有一种茫然的感觉,会想我现在在哪儿呢?如果我的面前是一面屏幕,那就是在操作舱里,也就是活人的真实世界。我会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和同事们聊聊天,然后进行每天例行的工作,给每一颗我管辖的大脑补充养分,确保它们的健康,以及进行机器的日常维修。而如果我在这边——你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大概就是随意逛逛,看看大家都在做什么吧。”
“货币或者躯壳,不是生存的意义所在啊。”
“我会这么做,正如你想的那样。我已经和医生说了,我只接受治疗,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不管怎么样,让最真实的自己,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哦——那马克先生可要给我们广告费啊!”
她长时间怔怔地看着屏幕,眼神好像穿透了那堵无形的墙壁,已经投到一个更远的地方。
灯光变暗。
“怎么说……有点不真实。”
她用微笑来回应他的赞美,又说道:“如果是工作的时候,就根据需要选择模拟机器人或者别的工具。”
杜亚瑟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笑对着镜头,露出那一排标志性的白牙,“这可真是一份神一般的工作啊,各位现在了解眼前这位女士对我们的影响了吗?操控员的世界还有哪些神奇的故事?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请允许我跟您握手,马克先生。”杜亚瑟说道。
打扮好自己,安妮走出194号舱的大门,跳上门口的飞艇,“去第五医院。”
“安妮!”他打断她,微微提高了音调,“你心里其实明白的。”
“哦,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来听听现场的观众朋友们是如何回答的!”杜亚瑟站了起来,走到观众席前,把话筒递给一个很有说话意愿的人。
“哦,亲爱的,你是说以后我们就可以把死亡事件归罪于你们了吗?”
“哈哈,可能在你看来,这样的生活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可是对于大部分的人类来说,操作舱是一个神圣而遥不可及的地方啊!”
“因为他们根本就看不到嘛!”伊尔很轻松地回答。
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那我会反问他们,这些东西究竟把人类引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灭绝!当人类全都消失,这些思想和艺术,还有什么价值?让蚂蚁来欣赏它们吗?——我们为自己的贪婪找了太多借口,套上了太多伪装,但是归根到底,没有死亡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播室里的观众爆发出约定俗成的笑声,主持人立刻问道:“这是为什么?既然你活着,而我们却死去了。”
“‘重生’不止意味着第二次生命,更关键的是,它是一个全新的选择。”马克加强了语气,“这也是我想说的最重要的原因。大脑保存技术不只是为了实现人类的永生,更是为了改变,让每一个人可以有更多对生活选择的机会,而不被困在自己原本的躯壳和家庭里,摆脱宗教和民族的枷锁,成为一个全新的、自由的人类。这正是人类探求了几千年的终极梦想,在我们这一代,它成为了现实。”
“怎么会这样呢……”
“嘿,再跟我说两句嘛。”
“我不是开玩笑。”他收起了笑容,“我想这事很久了,从我生病那天就一直在想。”
主持人的语气兴奋起来,“又回到死神的话题了吗?像是车祸的肇事司机什么的?”
“那是很久前了吧?”她问道。
还没等主持人开口,马克已经笑眯眯地看向他,“广告费?”
镜头切换。
“只有这么少的人?”他的震惊看起来终于不是那么虚伪了,“那你们怎么保证每一颗大脑的健康呢?”
“你看,”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睛里的亮光却令人无法直视,“你其实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好主意,就是死神!”
“当然,官方的那些选举除外。”杜亚瑟话锋一转。
“——哪有,我分明被那些几百年的老鬼魂问得目瞪口呆。”安妮的神态也轻松起来。
一片嘘声,夹杂着零星的掌声。
“爸爸!”安妮赶忙放下杯子,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角度,对着屏幕关切地说,“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这些字眼从未像此刻这般真实地存在过,甚至比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都更加沉重。她可以感觉到毛孔因战栗而缩紧了——原来我们在放弃真实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种族推上了绝路。
她收回笑容,“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做一些改变。”她想起统领的那张字条,此刻却从同样的内容中,读出了深深的无力感。改变的时机早已过去,在几百年前,或许在“重生”的总设计师马克生活的时代,它就应该停止了,但是因为对生的贪婪,因为永无止境的欲望,甚至因为爱和留恋,人们放任这种危险的潮流在世间横行。人类,万物之灵,就如实验室密封容器中的细菌般,在达到了数量的最高点之后,无可避免地坠向低谷。
“上帝啊,这可真是重大的责任!”
“你行了,还发育……这都是谁教你的?”
“的确如此,操作舱与这个世界是完全隔离的。模拟机器人被禁止踏入其中。”
“哈哈,我听说最近180号以前的那些也在整理资料呢,说不定我们这很快也要开始虚拟化管理了。”
“还是别的什么人吗?这样永远都不会开始的。”
“当然,我们也要休息的!”他做了一个俏皮的表情,观众又笑了起来。
“机器会帮助我们解决大多数的问题,但是偶尔也会有情况发生。我想死亡在这里也是存在的,对吗?”
“不……”安妮脸上的呆滞变成了无措,“这怎么可以……”她语无伦次起来,“那……可是,以后我该去哪找你呢?”
“怎么不会,”穆兰笑了笑,“所以啊,好多事你想太多,一点用都没有。”
“你不让我睡觉,就是妨碍未成年人发育,是违法的!”红毛小子嚷嚷道。
长者没有回答,只是撇了撇嘴,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我在看你的访谈,真棒!”
“谁知道呢。”
热烈的、持续不断的掌声。
“可是这不合常理!”
——永生,其实就是灭亡。
她皱起眉毛,挺直了后背,“医生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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