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没当喇嘛。

又过了一年，我随缘皈依大和尚门下，算是个居士吧。

他说：以前已经活得够着急了，这辈子就别那么着急了……

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时，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金顶就看得越真切。

……

没能守住自己的誓言，2010年30岁生日的那天清晨，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拉萨，想那帮当年的朋友，想大昭寺门前的阳光。

僧人河北人，五十七八岁的光景，几十年前全家人出了车祸，只留他一人茕茕孑立世间。他剃度于赵县柏林禅寺净慧上人座下，出家前供职于茶科所，本就是位业界颇有名望的茶人。出家后万缘放下，唯钟情那一杯茶。

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去佑宁寺出家，但他没走出那一步。

成子潜心追随云游僧人，四处挂单，缘化四方。

路人嬉笑打闹着路过我们，四年的光阴路过我们。

缘聚缘散，缘深缘浅，缘分尽了自当别离。

小茶社窝在巷子深处，游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够他糊口，重要的是也够他自由自在静心喝茶。他从与师父相熟的茶农处进茶，有一搭没一搭卖卖滇红卖卖普洱。

想起来就让人心里乱，一种含悲带怒的难过。

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就委屈地涕泪横流。

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

一年后，2013年春节。

师父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

皈依九九藏书网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诸恶业，皆由无始嗔痴贪……

我根器浅。

我翻手机，挨个儿打电话。

执念放下一点，智慧就升起一点。

僧人曾带着他遍访过云南诸大茶山，带他认识过不少相熟的茶僧茶农，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庙，渐把他乡做故乡，淡了最后一点重返青海的念头。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无尽绵延。

巧得很，和我后来的经历一样，这也是位汉地来的行脚云游僧。

他数度跪倒在僧人面前，表示希望剃头受戒。

成子，快十年过去了，那么爱折腾的你都已经拥有了让我遥不可及的成长和宁静，可我呢，还是那个没皮没脸的孩子，这让我羡慕，凄惶，以及委屈。

僧人总是不置可否，偶尔会和善地拍拍他合十的手，道：孩子，着什么急呢……

说的，和佑宁寺的小活佛如出一辙。

他拎着一捆青菜走到我身边，驻足……安安静静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

小活佛只有10多岁的光景。

成子和我一样，虽浪荡藏地多年，却始终没有受过任何密宗的灌顶，他和我一样，从热爱藏地文化，到喜欢佛教文化，到倾向于亲近佛学。当年简单地了解了一些基本知识后，自己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故而一直没皈依密宗。

过往的那些多彩激荡的岁月恍如隔世，自此，他只是一个茶者了。

成子，你可还记得大昭寺广场前你递给我的那支兰州？

僧人没教他读经，没给他讲法开示，只教会了他喝茶。

念罢偈子，比丘襟袖飘飘，转身不告而别。

成子忽然开口说：大冰，把烟掐了再喝茶吧，滋味会更好一点。

两个九-九-藏-书-网人默默地对坐着，从午后喝到黄昏，紫鹃、冰岛、宫廷……一道接一道的好茶。

然后是散尽家产，是真的散尽家产。

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了三个城市飞抵了拉萨贡嘎机场。

船长在旁边挤来挤去地冲我伸舌头，蹭了我半身狗毛，我盘腿坐着，袅袅的茶烟屡屡让我想起仙足岛清晨的水汽，和大昭寺门前的煨桑。

僧人平日讷言讷语但为人和善，秉佛训过午不食，终日不倒单，是位禅茶一味的大方家。他随缘点化，遇到有缘人，会由茶入禅，举杯间，三言两语化人戾气。成子对他一见倾心，心甘情愿替他背起乾坤袋，以随侍弟子的身份再度上路。

那种酣畅淋漓，可能你已经不是很想再要了，那种酣畅淋漓这些年我再也找不到了……

金黄金黄的黑唐卡在幽暗的小屋里闪烁着熠熠的光，那是一幅藏文坛城百字明，画唐卡的人是成子茶社的小伙计，对成子恭敬而亲切，那是一个皈依了格鲁巴的昆明男孩子。

……

成子，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时期，有一天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放了一个屁，我们拿帽子扣着脸，在下午三点的拉萨阳光里笑得死去活来。

成子每次去都和他住在一起，同食同寝，忘年相交。

四年的光阴路过我们。

他教成子选茶、品茶，系统地传授成子茶艺茶理，成子从他那里承接的茶道古风盎然。

好的成子，喝茶喝茶，我不说话了。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绵绵夜雨中，比丘躬身向成子打了个问询，开口说了个偈子……

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

成九九藏书网子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半乾坤袋的茶还在肩上。

僧人其貌不扬，却威仪俱足，此比丘游历四方，遍访名山大川，随身布囊内藏各地名茶，所经之处若有佳茗，必采而贮之。和尚喝茶，不喜斗茶出巧，喝茶便是喝茶，清和寂静。

2008年3月后，最后一代拉漂们纷纷离开高原，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须臾土崩瓦解，队员们散落回无边无际的天涯。

然后就走了。

成子没回甘肃，他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产普洱的彩云之南。

他在佑宁寺时结识了一位汉地僧人。

成子泡着茶，依旧是一脸多年未曾退去的高原红，左边墙壁是孙冕给他题的“茶者”一词，右边墙壁是陈坤给他写的“悟生”二字。

我没皮没脸的兄弟们，我一块儿比赛吃鸡蛋的朋友们，都没了。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弥足珍贵的黄金时代……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儿的，大家都能好好儿的。我期待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在大昭寺的阳光下。

在青海的日子里，成子常跑去佑宁寺转经，那个地方在距离西宁40公里的互助县，大大小小寺院散落在山间，山影松涛，红墙金顶，美若仙境。

那天是我生平第一次醉茶，晕晕的，轻飘飘的，好似要飞起来。

我说：成子成子，你看你看我的行草写得怎么样？

2012年的春节，我在小石桥卖http://www.99lib.net唱，唱的正是那首《没皮没脸的孩子》。

道理我懂，可那时候的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这种分离，很多人就那么消失了，永远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很多人或许这一辈子也无缘再聚首了，他喵的永别。

水渍瞬间就蒸发没了。

但他确实是被度走了。

我和成子曾失散了整整四年。

他给小客栈当管家，去小酒吧做跑堂，去拉面馆打工，当司机，攒了一点钱后，成子在丽江古城开了一家小小茶社，他此时隐隐是爱茶人中的大家了。他没做什么花哨唬人的招牌，只刨了一块松木板，上书二字：茶者。

早春的滇西北干燥无比。

一年后，我再回拉萨，在喜力的暮野客栈结缘了一位汉地来的大和尚，他人很和善，天天带着我去仓姑寺喝甜茶。

她看我一眼，说：只批发，不零售。

小活佛偶尔会对成子讲一些不可思量的话，似开示，又似天眼通后的箴言。

成子收养了一条小小的哈士奇，起名叫船长。

有人过来撵我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

2013年的春节，两个33岁的男人对坐着，泡茶，喝茶。

成子，如果多年前纳木错的那个雪夜，你我就坠入了那万丈深渊该多好，如果生生世世累世累劫我们都是在年轻时就莫名其妙地死去该多好九*九*藏*书*网。

离我们上次拉萨的分别，整整一千五百多天过去了。

僧人禅净双修，成子求教参话头或呼佛号，他告诉成子去念在藏地家喻户晓的观自在菩萨心咒就好，于是成子伴着师父喝茶持咒，持咒喝茶，踏遍名山，遍饮名泉，访茶农，寻野僧，游历天涯。

我想和他聊聊天，怀怀旧，可每抿一口茶，就冲淡了一点讲话的欲望。

后来才知，从西藏回来后，成子去了青海，在中建材担任了3年的销售主管。

2008年以后，我有四年没有见过成子。

如是数年。

后来他升职了，但同事的庆功宴没来得及摆，他迅速辞职了。

我用手指蘸着茶汤，在他的茶桌上写字：

佑宁寺的堪布是个转世小活佛。

成子的销售业绩越来越突出，几乎快成了个小小的业界传奇。

他送我一只奇妙的杯子，说以后专门留给我用，那只杯子是仿钧窑的，雨过天青云开处的釉色，开片开得如莲花一般，煞是好看。

我又去丽江过年，跑到他的茶店让他泡茶给我喝。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抽兰州，黑的。

我伤了心，孩子气地发誓再也不踏进拉萨半步。

我去买青稞啤酒，我跟老板娘说：今天我生日……

多年的高原生活给了他一脸正宗的高原红，成子屡屡被客户认作安多藏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积蓄的福报忽然井喷，业绩一度牛×得吓死人，7个人的团队一年的营业额达到3亿7000万元，他过得挺好的，几乎算是个成功人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