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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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那时候家里几乎是垮的,妈妈难,难到不论做任何决定都无法去责备,也不忍心去揭穿。
窃以为,汉民族八大民系,最独特的当数客家人:
依照某些传统,采是女孩,名字录不到族谱上面。
客是一个奇怪的字,你无法找到它的近义词。
家境一度很好的,在采出生之前。
存留了中原雅言的是他们,保留着汉人悍性的是他们;
……我无从获悉具体细节,采没说,采只告诉我,有一次她敞着撕破的校服带着满脸的伤痕在田埂上走着,鞋只有一只,袜子也没了。她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跑起来了,双臂展开,眼睛是闭着的,越跑越快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呼呼的风从耳畔掠过,清清凉凉的。
有一个夏夜,她热醒来,听到剁肉的声音,是父亲在打妈妈,胶鞋底子抽脸。
所以采人生最初的记忆是绝望,尖刀般的绝望划破混沌,在大脑里划出最初的画面。
那是她第一次坐车,没人送没人陪,票是自己买的。车窗有条缝,风起初清凉,吹得人困困的,醒来后脸都麻了。路还很远,她望着窗外开始了漫长的幻想,幻想这辆车开往无限的远方,幻想自己被拐走,去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有时是不加掩饰的霸凌,来自女生的拳脚往往比男生的更为激烈。
妈妈捧着头无声无息,采搂着弟弟在门槛上坐着,不能哭的,一哭他们就更来劲了,最安全的方法只有沉默,沉默得像个凳子桌子,沉默得不像个活的。
妈妈说:可能等你们长大了就好了。
五年级暑假,采去深圳,一个人坐了10个小时的长途汽车。
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会好吗?谁九-九-藏-书-网信呢?要不死了吧,我陪你一起。
……天黑集市散,人渐渐走光,剩她一个人戳在路边。有个远房亲戚路过,不敢确认哭肿了眼睛的她是不是她,几度踌躇后把她领了回来。
她说:心里面空空的,清清凉凉的,也就不想哭了。
我无从获悉那些霸凌的具体细节,或许像一贯的那样,年幼的她沉默地坐在地上,沉默得像个凳子桌子,沉默得不像个活的。是的,她早早地习惯了面无表情,也习惯了静坐。
她在父亲面前亦是面无表情的,父亲基本缺席了她的成长,他们的父女关系很模糊,清晰的记忆是父亲叼着烟打麻将,烟雾缭绕,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她在那张桌旁站了很久,吸了很久的二手烟,没有任何人搭理她,父亲也没有,她自己也忘了妈妈喊她来找父亲干什么。
梅州,旧称嘉应州,五代十国时为避战乱故,采的先人们自河洛迤逦南迁至此。
……然后忽然就走散了,妈妈不见了。
很多年之后,采说不论那段记忆是否有谬误,她其实都不记恨了。
所有关于父亲的认知都来源于妈妈,惯例是漫长的抱怨。妈妈没有倾诉对象,苦水都倒给了采,倒完后妈妈睡去,留下七八岁的采独自瞪着眼,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失眠在一个又一个午夜。她那时没有什么理想,妈妈在睡觉前不和她倒苦水是她最大的渴望。
两个人都是沉默的,默默地用力地打,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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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地蜷曲着挨打。一定又是因为钱,钱不论藏在哪儿父亲都能搜出来,搜不出来意味着家里没钱,但他不信,只道藏得更严。
但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乡野,谁又有能力去开导他呢?方圆数里他本就是最有文化的白衬衫。崩塌几乎发生在一瞬间,父亲从此自暴自弃,牌九麻将六合彩,从采出生一直赌到采大学毕业。
弟弟毕竟小,有时候会合上书哭一会儿,说想妈妈了。采搂住他,给他擦眼泪,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背,轻轻地摇晃他。
这话采没有说出口,采看了她很久,像个大人一样沉默地陪着她坐着。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消失了,有传言说躲债去了深圳,在某个民工村的菜市场卖菜。有天放学回家,采发现妈妈不见了,没打招呼就走了,很多天后才传回消息,说也去了深圳,会尽量想办法寄钱回来。
她的出生并未给家族带来什么喜悦,已经养不起她了,前面还有三个姐姐。
父母那时都是小学老师,都教全科,都一笔好字擅长篆书,是当时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客家人尊师崇文,父亲在乡间饱受敬重,方圆七八个自然村家家户户有学生,逢年过节络绎登门。
姐姐们早些年就已离家,两年里陪着她的只有弟弟,弟弟也上学了,缴学费、办入学都由她一手操办,她去参加弟弟的家长会,全教室最袖珍的家长。
妈妈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等也等不来。
弟弟也是个沉默的孩子,无悲无喜,木木呆呆,吃完饭就读书,成绩极好,但没有姐姐好,采的成绩全年级第一。好成绩背后的九-九-藏-书-网原因倒也简单,家里电视早被搬走了,他们没有任何娱乐,放学回家,做饭吃饭,读书写作业,他们半本课外读物都没有,唯一能翻的书只有教材,两个人翻啊翻,无声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随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吧……
她早早地习惯了面无表情,也习惯了静坐。
父亲摔门走了,采走过去,静静地看着妈妈,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离婚吧。
好多年里父亲过年不回家,催债的从年二十五闹到大年初五,屋顶被掀过,家具被搬过,被威胁过切手指、割耳朵。
妈妈茫然地看着她,良久道:离了也是我养你们四个,不离也是我养你们四个。
邻镇来取人,带走的却是三姐,人家看不上她,觉得她一只手就能捧住,太弱了,养不活。
保守信命尚意气的是他们,崇文重道爱勤奋的也是他们;
自此她成了个留守儿童,自己挑水自己喂鸡,自己做饭。
孩子有孩子的敏锐,危险来临时每一只幼兽都会有它的直觉。她记得自己用力牵着妈妈的衣角,手攥得疼,脚也疼,心跳得喘不过气来。
30多年前的客州山间和中国许多地方一样,某些所谓的传统依旧在流传,借着八字不吉的由头,她刚出生就被决定送人,像只小猫小狗那样,只要有人要就可以拿走。
孩子不比大人,孩子没有余地,孩子的世界就那么大,一疼就是一整个世界。
手里是空的,四周全是腿,她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走,冬日的风吹得她东倒西歪,眼泪杀得鼻翼生疼,怎么流也流不完。
妈妈说:不离吧,离了名声不好。
像无数人一样,知书达理的父母并未逃脱那个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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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古老魔咒。咒之所以为咒,岂遂人愿,连着三个都是女孩,生到第四个的采时,终于避不开计生处罚,双双被开除公职。
人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均非成年后的打击挫折,失意失恋。
她说:能开得再快一点吗……
客家人的历史是一部移民史,最初的南迁始于秦,南宋时形成了稳定的民系族群。两千多年以降,时至今日有1亿多客家人,其中1800多万遍布全球。
旁人眼中的她也是草,有她没她都一样,无足轻重的女孩。
弟弟的出生也未能拯救父亲,他早已放弃了自己,以及所有的家人。
欺负她这样的小东西不用考虑后果不用担心报复是吗?
采最早的记忆是一段灰色的画面,有三四岁吧,场景是隔壁镇的市集,很累,路走了很远。
采1985年生人,祖屋是个老围屋,叫四向楼,听说已历时百年,在那里死去和出生过许多人。
家里还有些米,菜园子里有豆角、苦瓜、空心菜,一个星期吃一次肉,一个月吃一次鱼……除了上学就是干活,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两年,没人参加她的家长会,下雨了没人送伞。
客家人是一个特殊的族群,整部华夏史,再没有哪个族群会有他们那样长期而连绵的迁徙宿命。
不巧的是,那是一个无法描述的时代,旧的荒谬总会撞上新的荒唐,混合搅拌。
每个人最彻底的伤心,都早已在孩童时体验过了,那些撕心裂肺的被遗弃感,超越了恐惧的极限。
哪怕比同龄人矮小瘦弱,哪怕背后没有父母撑着,应该也是要去反抗的吧。
印象里他好像从未和她有过完整的交谈。
一个受人尊敬的教师沦为打散工的无业闲99lib.net人,父亲必是抑郁的,客家人要脸面。
扭紧眉毛做赢人的是他们,客九州家天下的还是他们。
妈妈在家,一个人先回的家,回来很久了,没有什么拥抱落泪,什么都没有,妈妈给她洗了洗脸,让她去睡了。
父亲是那时村里唯一穿皮鞋的人,上课时穿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
那时她记住了人生的第一个念头:妈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逛街?
长久的迁徙赋予了这群人独特的执拗与坚忍,习性与口音。和其他被称作客家的族群一样,安时劝学进仕,乱时土客械斗,或贫瘠的山地间围屋自全,或筚路蓝缕移民开埠,背井离乡漂洋过海。
还有过一次清清凉凉。
就那么任人欺凌吗?或许也是有过反抗的吧。
那时候的她应该不知道,若干年后的自己会握紧方向盘,飞驰在一个又一个异乡午夜。
那时有种不好的风气,管你成绩好坏,只要父母在外打工,学校里便会有传言,说干的是不良行业。成人总是低估了未成年人的恶,并不知那种黑暗有多么无情决绝,欺辱每天都会发生,有时是背后的阴阳怪气,说她是小姐的女儿,将来定也是个小姐。
很多年后她看《千与千寻》,把千寻和无脸男坐车那一段反复重播,没错了,是小时候的感觉。当年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整个车厢,在司机身旁呆呆地站着。天已黑了,前方是无尽的暗夜,人家侧首问她:小姑娘,怎么了?
送不出去就留着吧,没什么关爱也没什么照料,凑合着养着,她倒是凑合活下来了,像墙缝里一茎不起眼的细草,叶也青黄,根也浅浅。
这一切仅是因为她是只落单的幼鸟没人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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