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难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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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难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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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英格兰的树林,随着地势的起伏,覆盖着大地和山峦,在广袤的地域上,重彩浓泼、层次分明,而又不失之突兀地过渡着秋色的绚丽,实在让人惊叹上天的功夫了得!
而在去年夏天,大家都说热得难熬时,我房子周围伸向屋顶的老树,却为我遮蔽了灼热的阳光,连风扇都不必开。人们很羡慕我这个不起眼的森林小屋,坡上的邻居说,正正覆盖着我屋顶的那棵老松树,他父亲当年来到此地,兴盖他们那所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当然它那时没这么老,还不能为我住的这栋房子遮荫,再说我住的这栋房子那时还没有“出生”,它和这位邻居差不多同龄。坡上的邻居已经七十多岁,他父亲如果在世,会有多大年纪大概可知,那松树也就比他父亲还老。唯一不适的是,树林子里的蚊子太大,咬上一口,被咬的地方肿得就像一个“两毛五”。
1996年1月16日http://www•99lib.net
落叶如彩色的雨,但又比雨滴缓慢,在秋季晴日多多的阳光下,舒缓地翻飞,似乎在坠入泥土之前,有意给人们留下一段欣赏的时间。
新新派人士可能不喜欢新英格兰,它有实在太古典的浪漫景致,就像在《蝴蝶梦》那样的老电影里常常看到的。
一九九五年岁尾至一九九六年头,美东大雪,据说是本世纪新英格兰最大的一场雪。八号那天,我房子周围的雪直没膝头,房子上的冰挂,有两尺多长。周围的树林在暴风雪中狂舞,风暴肆意地在树梢上奏出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地动山摇的轰鸣,让人感到莫名的慰藉……不要指望这个人能安慰你,那个人能疼爱你,除了母亲,能疼爱你的是风和雨。
忽有三四海鸥飞至,蓝天在它们白翅的扇剪下,方才有了真实感,像个天空了。我想它们大概把积满白九九藏书网雪的大地当做海了,糟糕的是,一首歌也是这样唱的:“小鸽子错了,它把森林当做海洋,它把你的心当做它的家……小鸽子错了,它弄错了。”
因为等到明天一睁眼,可能就有个意外的机会,而不是理想,让你渡过难关。这种可能不多,但不多不等于绝对没有,所以大部分人还是寄希望于明天睁开眼睛那一瞬。
好像和这个地方有缘,从一九八二年后,多次来到新英格兰并在这里停留,特别是每当心情不顺的时候,如同进了精神疗养院。
所谓“一步棋走错,全盘皆输”的一错百错。
铲雪车把路上的积雪推向路边,于是垒起了一堵堵雪墙,看不见人们走在街上,只看见颗颗头颅,在雪墙上方移动。
一到秋天,很多美国人特地赶到新英格兰来看红叶,就像北京人到西山看红叶似的。大老远跑到西山,一路上历尽挤公共汽车的操练,望山跑死马地到了跟前,就有万般美景宜远不宜近,宜听不宜观的感慨;而疏落的九_九_藏_书_网红叶,为了不负远道而来的人们,辛苦地挂在枝头,倒让人心里一紧。
转眼又是新英格兰著名的秋天,过完一九九四年秋天以后,我还怅惘地想,我是不可能再有机会第三次看到它的秋天了。即便和你的所爱,一生又能有多少机会、时间,长相守、长相知、长相望呢?何况是一处的景致。
要是能把壁炉点着,更是锦上添花。
我坐在窗后的小沙发上,看落叶飘摇,听林涛起伏,享受独自一人享受这景色的乐趣。就像好不容易得到一杯醇酒,没有人来分羹,尽可以浅斟慢酌、细细品尝,点点滴滴都落到独自个儿心里那样自私。
这样的景致大约延续了一天一夜,银冰终于渐渐落地,如环佩相击,叮当有声,在风息树静的夜晚,更觉清雅。如此景致,如此雅音,怕是此生难再。
新英格兰四季分明,不像在北京,脱了棉衣就打单。且每个季节都拥有自己的“季迷”,比之“歌迷”“星迷”,没那么疯狂就是了。
不要说这九-九-藏-书-网样的大雪,就是我年轻时没到脚踝的雪,也多年不见了。能有多少机会见识本世纪之最?便冒着暴风雪出去神游。大白天的,家家窗口却亮着灯光,风雪中灯影迷离。很多人家停在外面的汽车已被雪埋,四野无人,除了铲雪车看不到别的车,暴风雪里只有我。真不能想象天地间竟然只有自己的时刻,就是一会儿也难得。
到了夏天,不用去海滩刻意点染,在太阳下走几趟,皮肤就会变成时髦的古铜色。
这场雪终于停了下来,阳光于是格外耀眼,天空也格外湛蓝,反倒让人感到不太真实。树上、房顶上的积雪融化了,融雪还来不及落地,就结成晶莹的冰,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淬了银似的闪光发亮。房檐四周的冰挂,已经不止两尺,简直就要垂地,我的房子像被罩在四面密封的冰帘子里。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听起来真让受苦受难的人受用。千真万确,它差不多是人们在万难之中坚持下去的支柱,而不是什么伟大的理想——这样说99lib•net真不好意思。
我也就是这样,第二天一睁眼,且不论是什么原因,不得不在新英格兰滞留下去。
不知哪一任房客种下的郁金香,一到春天,便开放在房子周围,郁金香色彩繁多,但房子周围的郁金香,正是我喜欢的那几种颜色。我常常想,这是哪位房客种的?就是想谢谢他,也无从谢了。一茬茬房客可不就是过客,兴许不在世了也很难说。
中国哲学的特点,是对难得来世间一游的生灵,充满怜悯和辩证无涯。
其实美国最让人心仪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和除了树就无处不是的草地。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有多少?一棵树上又有多少枝条?这些数不尽的、淬了银的枝条,齐齐举向澄明的阳光和蓝天,真是从未见过的奇观。
特别在黄昏,光线斜穿过树林,树林简直如燃烧般地璀璨,一片雷诺阿的颜色。这才明白,光线果然是色彩的生命。
树叶们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其实是它们向死亡坠落的时刻,而人们离去时,大部分都熬到山穷水尽,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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