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之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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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之嘱
姐姐沉默着,她在想阿队、想她的诗人吧。在这样的秋天的夜晚,他们在哪里?他们会想到这个林中小屋吗?这儿只剩下了姐弟二人……她的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我,在这临行前的夜晚她看了我那么多。这目光就是一种叮嘱。当我踏上漫漫旅程的时候,我的前面一直会有着这样的目光……她声音缓缓地说下去:
我听到最末一句,突然脑际又闪过了那条带钉子的木板,听到了他们的吵嚷:“打呀,打烂他,打黏他!”……
小屋里一片曙色。
姐姐是对的。我记得自己任何时候都习惯于求助她。比如小时候路口上有一个马蜂窝,马蜂老要蜇我。那时姐姐已经从省城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了,因为受爸爸的事情牵连而暂时待在林子里。我问姐姐马蜂窝怎么办?她说可以用火把燎——以后我对付马蜂也就永远使用火把了。我笑了。
我点点头。这张照片对我的刺激太深了。那是一个深夜,姐姐拉严了窗帘,从桌子下面的小盒里抽出了一个小本子,又翻出了一张硬纸片——我以为那肯定是诗人的照片了。谁知那是个陌生人。一个男人,二十多岁,又黑又大的眼睛,头发浓密。他穿了西装,文弱羞涩,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我不信这会是父亲,然而事实上这正是几十年前的他。这张照片一直由妈妈保存着,她给了姐姐。我一遍一遍凝视着照片上的人,第一次有了对生身父亲的强烈的好奇和向往,但这仅仅是对那个年轻的父亲。这怎么能是他!他们之间怎么会有什么联系!我心中的父亲一直是那个伸开两腿坐在泥土中、手握一把菜刀恶狠狠地剁着猪菜的老男人。他满脸深皱,眼睛又小又恶,手上是发红发紫的伤疤,在田里做活时,像大家那样一转身就解了裤子小便。这才是现在的父亲。从此我心中就有了两个父亲,而奇怪的是,我坚信那两个父亲之间充满了深深的仇恨。我有一次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姐姐,姐姐说:“胡说,他们是一个人。”我没有做声,我也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但还是认为照片上的人与现在的父亲有着强烈的仇视。有一次我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那个诗人,诗人望着姐姐,问道:“难道弟弟说得不对吗?”
“自己活……”我小声默念着这几个字,抬起头看着窗外那无边的漆黑世界,大口地呼吸着。我可清楚这几个字的分量。那一段日子里——我可不信那样的时光就会一去不复返了——我算弄明白了,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活下去,尽管我们活着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们活。那时候那个村子可算穷到了底,我们家就要随这个村子分红。其实我、姐姐、父亲、妈妈,四个人没白没黑地干,反倒欠下了村子的钱。村里的人都有自留田,我们却没有份,于是就在树木空隙和房前屋后垦出一点土地。父亲五十岁以前两手几乎没有沾过泥土,他为了活下去拼命地干。他学会了使用各种农具,侍弄各种庄稼,并且成了一把好手。他不知褪掉了几层皮,真正算是脱胎换骨了。他在垦出的荒地上种玉米、山芋和黄烟,这些作物在夏季需要浇大量的水,这时我们自己掏的那口土井总是干涸,父亲就领我们去芦青河边担水。我们家离河边有二里多路,而且一直要穿越林子。树根绊倒了水桶、累得躺在地上,都是经常的事。父亲总是从后边赶上来,不住地骂着,用脚踏,用树条抽。有一次我再也起不来了,就用手抵挡着父亲的脚,死也不爬起来,最后是姐姐救了我。夏季是值得我一辈子诅咒的,每到了夏季,我总想这是我和父亲之间最危险的季节。说不定他会发了狠把我扼死,也说不定我会在他熟睡时给他一刀。这些都说不定。
我听到这儿想告诉姐姐:是这双手使这一家在林子里活下来;可同样是这双手把一家人推到了灾难里。像这样活着,难道比死去还要好多少吗?我只是这样想,并没有说出来。此刻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我真正怀念的人。她才是让人可怜的……我难过得很,用力地抑制着什么。
“什么道理?”
“我觉得父亲说的不是醉话。记得他临死的那个晚上吗?他躺在床上,嘴里吐着白沫,咕哝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清。妈妈伏在床上,极力想听懂什么……爸爸就这样和妈妈挨得紧紧的去世了。我叫着爸爸,问妈妈他临死说了什么。妈妈的眼泪掉下来,用手擦去说:‘你爸爸说,他是个“老红军”。’”
“你现在长大了,会知道自己是个挺好的小伙子。不过我怕你太看重了这些——你会不知不觉就过分看重了这一切。这样就会误解你自己,你会为满脸皱纹难过。其实这有什么办法?那一切本来就会是短暂的。你不会是个狠心的坏人,不过我还是怕你变成那样的人。如果你将来变坏了,我会难过死,消息传来那天,我会走开,胡乱过完这一辈子,再也不见你。你现在是个好人,这一点我清清楚楚——你的心软,看不得苦难,恨死了那些欺压别人的人。这是我的安慰。可是你才长大,你明天就要离家,谁知道你一辈子会怎样?我又不能一直看着你……”
我说:“我不怕什么。我担心的是遇到情况想不出好主意。你也说过,我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这是我最大的弱点……”
“那真可怕。”
“你路上常常是一个人。会有人和你结伴,不过大多数时间还是你一个人。要想到一个人走路的难处。你最好记住,今后是一个人了……”
我的眼睛终于把什么忍住了。我一直看着姐姐的眼睛。我记住了她的美丽庄重的面庞。我不知不觉间一直紧握着拳头,这时拳心里全是汗水……我站了起来。
姐姐注视着我,我抬起头,与她温煦的目光相碰了。但我知道我的目光是冷冷的,此刻像冰一样。她说:“我不该在你临走时谈论这些,不过我实在忘不掉它们。我也不愿让你忘掉,我不信一个浑身轻松的人就一定会过得好。一个勇敢的人什么都不用回避,你是十九岁的男子汉了,你用不着怕什么。不是吗?你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十分倔强了,你的眼神像父亲……”
我心上被什么轻轻按了一下。
“明天你要赶路,早些睡吧。要说的话是说不完的,睡吧。”
她点点头:“那就好。你的眼神太让我担忧——因为你虽然口口声声说恨着父亲,但你的脾气太像父亲了。有时你那么孤傲,也容易冲动。你的倔强怎么形容都不过分。这些真不让我放心。我常想,你一个人到外边去,什么委屈事情碰不到?你没有家里人的规劝,闹得不可收拾怎么办?父亲走到这一步有其他原因,不过性格也决定了他一部分命运……”
她说下去:“这当然是一种好的天赋,你为什么要不好意思?不用说这往往与难得的才华连在一起,就是说你有独到的能力。你认识或不认识这种才华,它都存在于你身上。不过我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多情和这方面的柔弱会耽误你赶路。谁知道你将来还会遇到什么?谁知道你心里还会涌起什么风暴?就看你怎么把住自己的舵了。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后来想了想,我不能不特别提醒你一下。这些你都明白,我只要一说到这儿,你就全都明白了……
“我不敢去看父亲的手,”姐姐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有时候让我恶心,有时候让我害怕。十根手指全变了形,有的骨节像烟斗那么大。茧子从掌心长到手背上,又被疤痕分成一块一块,往上鼓着。这双手能代替锄子除草松土,还能顶铁锨用,有时像一把镰刀那样,不知怎么就把伸到田边的树枝削去了。父亲一有空闲就蹲在田里,很少拿上工具。他的十根手指插进土里,什么都阻挡不住。正是这双丑陋的手才使我们全家没有饿死。你不难想象这双手原来是怎样的,它一点也不比你的难看。这双手发起火来够吓人了,打到你和我的身上、打到妈妈身上也比一般的手重十倍。可是我现在想想,我没有多少理由像过去那样恨这双手了……”
那个诗人是姐姐的同学,他在那座小城里时爱着姐姐,后来就跑到林子里来。他的一条腿不知何时受过伤,一拐一拐的。由于他老在林子里出没,瘦筋认定他是海中泅上来的特务,就率领民兵包围了林子。诗人在突围中与一个持刀人搏斗,把对方伤了,被判为无期徒刑。姐姐这几年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他的身上,为他辩护上诉,终于使诗人减刑。诗人已经在狱中度过了六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记住了那双有些深陷的大眼睛和坚硬的方额。关于他的回忆能带来特殊的温暖,我相信在最艰难的时刻,我和姐姐都是靠思念这个人才获得一点希望和安慰。
我打断她的话:“永远也不会。”我的脸有些发烫。我怀疑姐姐知道了我的背囊里还装下了什么。那是几个美丽的小海贝、一块手帕——这是农村简朴而永恒的信物。我当然要把这些带上,开始我的长途跋涉……我回答姐姐:“不会忘记。”
“他一出狱就会跑到林子里的。一定会的。我真想他,一闭眼睛就能想出他的模样。”我这样说着,完全为了让姐姐高兴。但我说的是实话。
现在我仍然不敢想那个下午的情景。汗珠从我的额头渗出来,我不安地去掏手巾。姐姐叫了我一声,过来给我擦汗:“你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好……”我挡开了姐姐的手,嘴里一连串叫着:“不不不……”
她说:“那把刀呢?我找了几天,没有找到……你一定看见了。”
我低下头去。
“不过弟弟,我不是说你要在爱面前犹犹豫豫才好,不是。我还是要说父亲,你应该像他那样,为了爱去奋不顾身。99lib•net你觉得一切都从心底下喷涌出来,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压迫住的,就让它喷涌好了。父亲为了母亲抛弃一切,从那座海滨城市匆匆赶来,然后再也没有离开。当然,他的厄运也从这里开始了。可是你能说父亲在临死的时候后悔了吗?如今为一种爱大胆付出的人又在哪里?他的火热和诚挚使他的生命放出光来。这种燃烧才叫棒呢,连剩下的灰烬都是永远烫人的。
她看看窗子,没有说话。
那把刀是我们家唯一可以称为武器的东西,能够保存下来可真是一个奇迹。谁都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只是觉得它的样子有些特别,刃子也特别锋利。有一次我用它削一根木棍,妈妈看见了立刻夺下来包到了围裙里,四下里看看说:“让你父亲看见就糟了……”她小步跑到姐姐屋里,让姐姐藏起来。我从那儿模模糊糊知道了那是父亲用过的刀,而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可是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竟然跟母亲要起他的刀来。他吆喝着:“我的战刀呢?”母亲声音怯怯地说:“哪有什么刀啊!你早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父亲拍着桌子嚷叫:“胡说……老红军怎么能没有……没有一把战刀!”……我清清楚楚知道那把刀就在姐姐的小屋里,也知道自己有一天也许真的会把它派个好用场的。也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我在一个深夜把它取出来,月光下用拇指试了试它的刃子……
“那刀……”我嗫嚅着。
姐姐的分析很对。她的所有分析,都可以在我们家庭的那段生活中得到印证……我默默不语,心头一阵痛楚。
姐姐仍然很严肃。她说:“你要有一个人走下去的决心。我说过,不会有什么伴儿和你一同走到底的。抱怨也没有用。翻山过河,还有,一个人走到大沙漠上……”
她接上说:“你明白了这些,你就会变得主动多了,有力量多了。你的反省就会是经常的事了。只要你能每时每刻反省批判你自己,我也就安心了。你爱妈妈,可妈妈的缺点你不要保留;你恨父亲,父亲的优点你不能去厌弃。你和我是父母合成的,是一个新人,新生命,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得自己活……”
阿队的父亲是当地人,母亲是南方人,很早以前就跟爷爷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没有了。她长的样子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额头鼓着,眼睛圆圆的,细细高高,脸色很红。她差不多总穿一件通红的衣服。她爷爷疼她,唤她“丑乖”——我曾问姐姐什么是“丑乖”。姐姐笑而不答。我知道阿队是非常美丽的,常常注视她。我看她的时候,一颗心就快乐地跳动。阿队离我近的时候,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热烘烘的气味……她常把好吃的东西装在衣兜里,瞅空就给我一把,那主要是酸枣、花生、糖果等。有一次几个年轻人休息时摔跤玩,阿队偏要把我当成对手。她一下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她的腰那么细。她使劲揪我的衣服,还伸出一只脚来下绊子。当然,我轻轻一下就把她摔倒了。这是我永远难忘的游戏。这是我一生中无法重演的无忧无虑的天然有趣的一幕。后来——大约是半年之后的一个下午,我第一个来到空无一人的田里,等待人们一块儿做活。我坐在长满紫穗槐的沟渠边上,看身体大如拇指的小黄鸟儿啄食。一会儿,突然阿队从绿色的枝条间探出头来,朝我做了个鬼脸。她嘻嘻笑着,告诉说早就看见我了,于是猫着腰从渠中钻了过来。她喘息着说:“渠下边可阴凉了!”我们一块儿到渠里去了。她的身子一缩回紫穗槐中,就再也不笑了。她看着我,伸手抚动着我的头发,又用手指轻轻按了按我的眼睛。她看到我的手腕上有一个血口子,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不愿告诉她这是父亲打的——他把一个铁铲子扔过来,我用手去挡……我退开了一步。阿队的眼睛比刚才更亮了,呼吸的声音更大了。她口吃地说:“我们,抱在一起,好吗?”我的眼泪不知怎么出来了,我说:“我们摔跤那会儿抱过了……”她紧紧地抱住了我,说:“那才不算,那可不算。”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挤压着我。我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她给我擦去了泪水。最后,她盯着我的嘴唇看了看,低下头吻了一下。
姐姐的手按在桌上,眼睛闪了一下:“毛病就出在这儿。今后面对那个难题的只是你了。你不妨忘掉我——重新想出自己的办法。我的经验只能给你辅助,只能这样。”
“我把他的那本诗抄了一份放在你的背囊里,你在路上不要丢了。到了你不喜欢的时候,你就寄给我——我不敢说你一辈子都会喜欢他的诗……”姐姐很平静地说。
姐姐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我。她的眼睛、她的神情,不能不让我想起母亲。
姐姐的声音压得很低,完全是一种告别的语气。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怎么说,父亲是个走过千山万水的人——他走过了,而你才刚刚开始。他的后半截路全在林子里了,我们扳开树棵和茅草,找找他的脚印,这也许是应该的。他生前绝对不许我和妈妈追问他的历史,可是他高兴了,比如喝了酒,自己就会讲。有些话我永远也听不明白,问妈妈,妈妈也不知道。他的话让我搞不懂。他后来让我们跟他叫‘老红军’,非这样叫不可。”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守住心里头一点东西。它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是一条自己摸到的原则吗?说不清。不过你会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尤其是有人伤害它、碰到它的时候,你立刻会强烈地感到它神圣地居于心的正中。你会是这样的人……离家了,一切全靠自己照料。走吧,上路吧,一辈子忠于友谊,忠于最珍贵的东西。一辈子也不要中伤别人——记住你跟其他人的区别是什么、在哪里;一辈子不忘你是从林中小屋走出去的一个儿子……”
姐姐听着,几次难过地咬着嘴唇。她这时说:“那一次是你的一个同学跑到林子里报信的,他说你大概给大伙打死了……同学中原来也有同情我们的。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他。可是大多数同学都要参加批斗,你与他们都一样,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南风吹进屋里,一阵凉。不知是深夜几点了,有鸟儿压低声音叫了一声。我向天空遥望,透过树隙,发现了一片又大又亮的星斗。它们在这个夜晚炽烈地燃烧着,光亮刺目,简直让我不能置信。我记不起曾经见过这样大的星斗,此刻仿佛感到了它的灼热。天空没有云,没有一丝雾气。近处的树上淌下水珠,洒在冰凉的泥土上。我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夜晚一棵棵矗立的树木,它们向上拢起的浓黑的枝丫,一动不动。整棵树木看上去像是一座座方尖石碑。泥土上是一层暗红色的草,无数片火叶燎着这个秋夜。一个小蚂蚱很偶然地蹦出来,展开钢硬的后翅弹了一下,发出了极细弱极清脆的弦音。芦青河在远处响着,它的声音只在这安静的时刻里才传过来。当我再一次仰脸去看天空的时候,发现一天的星斗更大了,它们颤动、旋转,一齐向我逼近过来。我压抑着心底的惊讶,悄悄地退回到姐姐身边。
“有的原来还跟我很好。我给过他们铅笔刀,还从林子里逮过小鸟、折过花给他们。可是到了时候一闹起来,他们也对我伸出了拳头。”
姐姐的嗓子像被什么咽住了。我真想去安慰她,去求求她别再为我忧虑牵挂……我要上路了,天一拂晓我就要背起背囊——我,林中小屋的儿子,将来会背叛吗?我紧紧咬住牙关,在心里呼喊:永不!永不!
还是别让我看到她吧。阿队,我的阿队……我被钉子板打得浑身是血的时候,我没有流泪,可我与她在一起的那会儿流泪了。她的温暖的身躯使十几年的积冰一瞬间全部融化了。以后的日子里,那真是不可思议的一段时光。人的一生中原来还有这样的一段时光组成,令我心醉目眩。我多少次在深夜穿过林子,到那个村子里,在她的茅屋前边徘徊。她一有空就到林子里干点什么,采蘑菇、捡干柴、摘野枣,仰起脸呼喊什么。当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就跑进林子深处,寻找我们一起待过的地方。那时我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裤,裤子还是一条刚刚染上黑色的暗花布做成的。我的头发又乱又脏,洗也洗不干净,脚背上是泥土和刚刚结住的伤痕。总之,我的一切全都标明了我是林中小屋的一个儿子,我只配有这样一副模样。我是在这个时刻才明白了爱情的,它可不管你住在林中小屋、在草窝里、在土洞里,甚至是在粪坑里,它只要找到你,可不管你住在哪里。这样的情景只有一次也就够了,有一次也就什么都不该抱怨了。我走过来了,我长大了,我是个大人了——从那儿起我再也没有埋怨什么……阿队的父亲知道了女儿的事情,扬言要放火烧了我们的小屋。父亲拧住我,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我都没有抱怨什么。不久阿队被卖到了南山,换回的是五斗上好的玉米。阿队说自己很快会死的。我后来见过一次阿队,她没有死,只是瘦得两眼更大更深。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有看得见的火苗。阿队,我的阿队,别再让我看到你,让我就这样上路吧。
“这已经不是我们的父亲了。那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抛弃一切从海滨城市赶到妈妈身边的男人,才更像我们的父亲。那时候他多好啊,我什么都想象得出来。妈妈住在一个小城里,就是那个港口小城……父亲的苦日子就是从那个小城开始的。我真不知道他该不该来这个小城……”姐姐有些激动地喘息着,胸脯起伏不停。
九*九*藏*书*网我承认自己的性格有些像父亲。我也为此大为苦恼。我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学习了一个自己所憎恨的人的毛病?我问:“这是遗传不是?”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日于龙口
“你在林子里过了十九年,这是有血有泪的十九年。你不会忘记。我担心你忘了另一些东西,就是你在最艰难的时候得到的安慰和希望。你不该忘掉……”
“但是,”我有些急促地说下去,“但是我也跟你学会了理解事物的方法呀,比如说我今后遇到了什么难题,就会想起你是怎么解决的……”
“没有水,没有绿草,连绊脚的荆棘都没有。如果你走不对方向,就会倒下去……一个人不怕高山大河,就怕沙漠。”
“弟弟,你在同龄人中,也许算是受了很多苦的人。你身上那么多伤痕,还有更多的看不见。我得说这真了不起。这一切会帮助你。可是你该明白这又没有什么——因为人生下来就要过各种生活,天底下的苦难太多了,你经历的这点点不算什么。过分看重这一点点会显得挺可笑。想想吧,一个在别人眼里还算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孩子,整天被苦难压得皱着眉头,这有多么可笑。你一定也看到了,受过大苦的人中只有一小部分更加善良,他们才一辈子自觉地为消除世间的黑暗去争斗,站在弱小的人一边;所以说一个人过去的历史不能证明一切。尽管这样,你以后遇到受过大苦、遭到过很大不幸的人,还是要特别地给他一些尊敬,不妨先把他当作同类。虽然这样不免要常常上当。我们不能再有别的做法。你与那些人在一起,只有一次、只找到一个同类也是值得的,这样你一辈子就不会孤零零的了……”
“姐姐!”我着急地喊了一声。这喊声里掩藏了一丝别人听不出的愧疚。
“这些仇恨比什么都可怕,因为它连点根据都没有。一些人从小就知道站在强暴的人一边,去无缘无故地欺凌弱小无援的人。那天我抱着你回头望了望,见一片孩子的脸全都仰着看我,这些脸在阳光下闪亮,非常好看。我扭头往前走了,心里想:这都是些挺好的孩子啊,这么小就迷上了打人,合伙把我的弟弟打得鲜血淋淋。那天我想的是我们大家都完了,完了,因为我们这里从孩子开始就让人失望了——这样想当然有些过分,但从那儿我也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道理,它非常重要。”
“姐姐,我在车上打瞌睡吧……让我待在你屋里谈下去吧,不然我在路上会后悔的。”
“父亲欠我们的东西太多了——我多少年来一直这么想。他一步一步把他的老婆和孩子领到了地狱的入口。可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这也许是我上了几岁年纪的缘故。不过我不敢说我不恨他了,更不敢说心灵深处有一点点爱。我每逢走到林子里,看到那被荒草掩着的两个坟尖——妈妈的坟和父亲的坟靠得那么紧——心里就泛出一阵酸楚。我可怜他们,我是说我也可怜父亲。我知道我和你都太小了,没有能力去理解自己的父亲。可是你就要走了,这些天我一遍又一遍想着父亲,不知该怎么跟你谈。我心里想,一个儿子长大了,就该把父亲和母亲、特别是父亲弄明白,弄不明白,应该焦急,应该尽快搞清楚。我不信一个连父亲也搞不清楚的人,会在外面过得好。”
“你!……”我叫了一声。
父亲喝醉了酒就让我们那样叫他。有一次我不叫,我说:“不,你不是‘老红军’,你是……”他一巴掌把我打得鼻子冒血。后来姐姐为了我,一声连一声喊起了“老红军”——父亲,他眯上了血红的眼睛,哈哈大笑着骑在一个白木凳上,一手握着酒瓶。那会儿我还卧在草地上,血溅了手上、衣服上……我闭了闭眼睛。
“走长途的人都带了。但愿它能帮你。不过你可别全指望它呀。不知怎么,我多少有些害怕它,害怕它耽误了赶路的人。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撩了一下头发,嫌有些闷热似的打开了窗子。
“你看见了就告诉我。”
姐姐看也没有看我。“不用说,没有父亲,母亲就会活得更久,活到现在。差不多是父亲一手害死了她。可她临死的时候唯一的要求是跟自己的男人葬到一起。她还是恋着他,在阴间里也要追随他。你不觉得奇怪吗?妈妈到底怎么了?是妈妈糊涂还是我们糊涂?不知道……理解父亲太难了,因为我们不知道很早以前的父亲。你还记得父亲那张照片吗?”
姐姐把刀取在手里,对在眼前看了半天,又重新放到了包里。我松了一口气。
小屋里没有一点声音。我相信此刻姐姐又一次听到了那把镰刀掠过空气的嘶嘶声。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想了想,回答说:“我需要它。”
窗外漆黑一片,也许是树木和云彩遮挡了,看不到星光。夜静极了,一片小树叶落在地上也听得见。这样的夜晚由于有了姐姐而变得温暖和安逸了,以后的夜晚呢?真不敢想象。我十九岁了,实实在在的一个男子汉,即将开始我的远行了。这样的远行每一个人都有的。在漫漫的路途中,我不知道将会遇到些什么,但肯定有坦途也有凶险。姐姐对我不放心是自然而然的。她看着我长高了,如今又要亲手送我去远方。我将在路上花掉很多年的时光,这些年里,我将永远记住你的声音。
“这也怪我。我总是让你这样、那样。本来这片林子里只有我们一家居住,你活动的地方很大,应该从小磨炼出很强的生活能力。你很小就会爬树;八岁那年你敢一个人游到大海里面……这当然都是能力。不过一个人最重要的能力还是主见,是判断事情。可惜你从小跟我在一起,我替你做出的判断太多了。”
姐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然后叹了一口气。她的手指在桌子上活动了几下,好像仍在表示怀疑……她终于坐下了,一只手扶着额头。
“尽管你生在林中小屋里,你知道还是有人喜欢你。我想起这个就高兴,就忧愁。你长高了,长大了,说话的声音有那么一股男人的味儿。这有多么好,我心里甜滋滋的,因为你是我的唯一的弟弟。我知道你多多少少会给我们这个家惹下乱子的,后来果然出了阿队的事情。她一门心思爱护你。她看见我,就换了一种特别友爱的眼神。这一切都非常美好,非常非常美好。从那时我知道你的天性中除了刚烈火爆,还很多情,有时十分细微也十分敏感……”
“姐姐!”我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看着姐姐,眼眶一阵发热。我张大嘴巴呼吸着,让这秋夜的风灌满我的肺叶……这片林子和田野,会铭刻在我的心灵里。当我结束了七年可怕的学校生活,投身到自然的怀抱中时,还是感受到了另一种温暖。尽管每天的农活很累,满手满脸都是泥巴,我还是尝到了少有的愉快。特别是我躲开了父亲——他往往被押到更脏更累的地方去干活了——现在差不多完完全全是我一个人了。劳动无论多么艰苦、周围的人无论对我多么冷淡,我还是没有放弃去寻找友谊,哪怕仅仅有一丝指望。一些比我早几年毕业回来的姑娘们看我的时候,目光里没有半点轻蔑和鄙视,这使我觉得十分奇怪。就在她们当中,我发现了一个叫阿队的姑娘,发现了她的热烈的目光。
我没有去看阿队。“阿队!我的阿队……”我多少次在心底这样呼唤着,可我一次也没有去看她。
“你还记得那天早晨……玉米被砍倒了,我们……”
“同样的道理,因为你是这个小屋里走出来的人,什么也骗不过你;你又嫉恶如仇。所以你会遇到一件接一件的麻烦事,用大家的说法,就是你得‘倒霉’。我多么怕你走到这样的绝路上去。我们都见过父亲是怎样生活的——他一步接一步,像命里规定了似的,走入了罗网。我真怕你也那样。想到这儿我就一阵阵难过,不知该怎么才好。可我不能教给你躲避,不能让你走另一条路,你没有权力做出哪怕稍稍不同的选择。你就该走这样的一条路。我想说的还不是这些,主要的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后来,是这些倒霉事全来了的时候,你会怎么活?你想想吧,你要离家了,要走,不把这些想透怎么行?前几天我帮你整行李,想来想去也没有说,怕你带着一身不愉快出远门。可后来想,只是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弟弟,你还是要想想……到了那时候,你会顽强得像一开始那样吗?你不会丧气得去揪自己的头发吗?我想你即便丧气,也只是一段时间,最终你还会挺起腰杆。你一定是个能吃苦的人,会嚼着东西活下去。我相信你会像父亲那样,活下去,活下去。这一切虽然难以做到,但还只是第一步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你到了那种境地,你绝望了的时候,会怎么去评判你这以前的生活?你还会为自己的勇敢骄傲吗?你还会为自己那一段的事业自豪吗?你要活下去也许不难,可是这种活不能是挣扎,不能是挨日子。我觉得父亲多少有些令人失望的地方,就是他认了,他输了;他的顽强是一种挣扎的顽强,是一个失败者的坚韧——而我要求你的,是想让你做个不败的人!什么也打不倒你,打不烂你,什么也不能……”
我说:“背囊好沉呢。”
姐姐摇头:“我还是不放心。”
姐姐也沉浸在往事里。她这会儿望着墙壁说:“他是个能够宽容别人的人。你这点上远远不如他。你知道父亲对他多么凶狠,可父亲死了以后,他偷偷去坟上放过鲜花。那时我们家里倒没人敢去……父亲如果看到这些会难过的。当然,你和我永远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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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父亲。我最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和诗人在一起。这个家被父亲领到了地狱里,他完全明白我是绝望了……”我打断她的话:“全家都绝望了,包括他自己。”“是啊,都绝望了。在这时候,诗人送来了一线光亮,他是我的希望、我们的希望。可父亲一见到诗人待在我屋里就大喊大叫,用酒瓶摔着砸他。有一回父亲坐在院里剁猪菜,一抬头看见诗人往我屋里走——他想偷偷绕过去。父亲跃起来抓住了他的衣领,骂得难听极了,还比量着要用菜刀劈了他。妈妈、我和你都在一旁哀求父亲。诗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反抗,只是事后长长地叹气。他当然不怕那把菜刀,仍然到林子里来。”
我忍住了什么,但后来还是打断她的话:“姐姐,我求你不要再提父亲了。你知道我恨他。”
“它不值得带,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能背着上路……你以后如果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就要来信,我把他和我的新诗一块儿寄给你。”
“姐姐!”我感激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她说得很慢,这会儿停住了,期待着我说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我只是激动。原来我们全家人经历过的那一切全存在她的心里,她不但没有回避,反而把这一切令人心悸的苦痛从头咀嚼过。她生活得太难了,她把一切不愉快、一切难言的苦楚全掩盖在柔和的微笑下面。她始终像一个姐姐那样温柔……我说:“我一定记住这些,记住你刚才的话。”
夏季过去了,我们还活着。庄稼长得乌油油的——我们的庄稼不是用水也不是用汗浇灌的,而是用血汁养活的,它永远是深绿色。瘦筋领着民兵到林子里转,总是用嫉恨的眼睛盯着庄稼。他说:“赶地!赶地!”——我们一听这两个字就要浑身发抖。那是指我们种地垦荒超出了他们划定的界限,把公家的地“赶”开了。这是剥削阶级的一种土地欲,是罪大恶极的。接着瘦筋就要惩罚我们,让民兵把靠近边缘的几尺宽的一溜儿庄稼全都削掉。黄烟秸、山芋蔓和玉米棵上都渗出了晶莹的水珠,后来这水珠又变成了红色,通红通红。瘦筋他们走了,除了父亲之外全家人都抱头痛哭。父亲在地里走来走去,恶狠狠地冲我们叫骂:“再哭,他妈的给你几巴掌。”妈妈第一个止住眼泪,弯下腰收拾被砍掉的烟叶。那些秋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我们收获的更多的,是屈辱和眼泪……我问姐姐:
我又说了一句:“背囊好沉呢。”……
“让我们谈点别的吧,谈……就谈那个诗人。”
姐姐这会儿终于走到背囊跟前,打开来,寻找着。
姐姐走过来,提起背囊放在自己身上。后来她给我背上它,拉过我的手臂,穿过那两道背带——这突然使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替我穿衣服的情景……
我摇摇头。真不想离开这张书桌,不想离开姐姐的小房间。我明天就要走了,离开姐姐,去开始一个人的长途跋涉。我害怕这一天,又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我是姐姐带大的,她比我大十多岁。几天来她帮我打点行装,说了那么多的话。我多么珍惜远行前这最后一个夜晚。我又一次摇头:
“这就是大多数人的激愤和向往不一定就是合理的、正确的。再没有比人更容易被撩拨起来的了。当有人以‘多数人的要求’为借口做什么的时候,常常隐藏了最大的欺骗和阴谋。有时候大多数人在盲目地一块儿激动。所以我们判断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能以人数的多少为唯一的依据。任何时候都能冷静自己,站在真理一边,可真是太难太难了。我今晚上一开始就对你说,生活的能力主要是一种主见,是判断事情,就指这个。你一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蜂拥的人群,你千万不能盲目跟随。你要看重自己的智慧,要蹲在角落里把事情想好。一万个发昏的头脑也比不上一条清晰的思路,这是事实。你想想看,前些年那个村庄里的人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不错,也有人设法保护我们、爱我们,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缕阳光;但绝大多数人在不公正地对待我们,排斥甚至藐视我们。他们人数众多,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就变得合情合理。事实证明他们错了,他们太残酷了。所以说,弟弟,真正可靠的指南针是没有的,我一开始就说,我有些害怕那个机械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你真正重视起你自己,去思索,去寻找……”
她问的是阿队……我闭上了眼睛。
我的背囊放在一边,它可真是够大的了。那里面有一把锋利的半长刀。她帮我整了背囊,但我偷偷加进了这个东西。我不告诉她,因为怕她因此而增加忧虑。东西太多了,我想扔下一些,姐姐不同意。她说天气快冷了,不久你就要把棉衣服穿在身上,路上天气又会渐渐转暖,那时候就可以扔掉棉衣,行装也就轻松了。我看看背囊,舔了舔嘴唇。我准备明天在车上时将刀子翻找出来,放在易取的地方。背囊里还有一些姐姐不知道的小东西,我必须带上它们;也许依靠了它们,我才能更好地走完我的旅程。
姐姐说:“这把刀是你的了。路上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也许会有野兽——到那时你就用得着了。不过你知道我担心的到底是什么。我怕你冲动起来不得当地使用了它。一个真正坚强的人永远也不忘自己的责任,不会随便把自己交出去。说到这里我还是要提到可恨的父亲,他就从不轻易放弃生的希望,相信自己该活,也就活下来。你可能问他活下来又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用,那我劝你还是先这样问一句:如果父亲早死十年,我们这个家又会怎么样?你会弄明白父亲还是尽了一个男人的责任。没有他,这个家也就真的完了。你有一把刀,这把刀是从林子里的这个家带出来的,记住这点也就够了。不要轻易使用它,最好一辈子也不要使用它。”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那个秋天,谁也不会相信林中小屋会发生这样的奇迹:父亲在炕上苦熬了几天,竟然一拐一拐地下来走路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那双眼睛陷得老深,有些吓人。他用一根细细的槐木做了拐杖,费力地从屋里走出来,又到姐姐的房间里看了看,然后站在了小院里。我悄悄地跟在他一侧,不时地瞥他一眼。后来我吓得跑回了姐姐身边。姐姐见我惊慌的样子就问:“怎么了?”我说:“他,父亲站在院里还、还笑呢!”姐姐“啊”了一声,赶忙到窗前去看他。此刻正好妈妈跑出来了,伸手去扶父亲,被他推了个趔趄。妈妈说:“你死不了啦,你还没有受到头啊……”她说着就呜咽起来。父亲哼了一声:“让那些人做梦去吧。老红军要死那么容易吗?”我揪住了姐姐的衣襟,我每逢听到他的嘴里吐出那几个字眼,就感到一阵难忍的羞辱。这会儿我想,我们好像都被父亲打败了似的。他还是活过来了,打败了死神,也打败了我们——在这个四口之家——如果勉强加上诗人是五口之家——“我们”两个字又包括了哪几个人呢?反正不包括妈妈,但可能包括姐姐……
“可能是。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液。性格与品德和思想不是一回事,我总相信它会遗传。”
我急促地喘息,不想肯定也不想否定。
姐姐看了一眼背囊说:“你真要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可是你也该走了。父亲离家的时候比你小得多,他走得格外艰难。父亲看不到他的儿子离家了……”
可是我已经十九岁了,作为一个男人,我有理由带一把刀上路……那时候我没有很好地使用它,是因为我还太小。那个秋天我才多大?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满地铺着死去的树叶……父亲和母亲又一次被那个村子捕走了。他们把父亲和母亲用一根麻绳拴在一起,一路上,妈妈没有哭;她低着头——她很少被人绑起来,这会儿害怕村里的人看到她的脸……几个民兵把他们押在一个碾屋里,又跟一家富农的父女两人一块儿拴在碾砣上——他们一直被押了七八天。后来有人想出一个主意,用他们换来邻村的几个坏人——这就可以斗个新鲜。他们于是落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子里。陌生的人们对于这几个人更有理由冷酷无情,而且动用了更陌生的方法。不久父亲躺在地上起不来了,有人用脚去踏他,他就没命地嚎叫,这在过去是很少有的事情。妈妈哭着哀求那些人说:“别折磨我的老头子了,我知道他不行了……”人家根本不听,上前就把父亲拖起来,两人架着他往前走。这样又是几天过去了,父亲常常昏死过去,他们才不得不把他送回来。妈妈奇怪地挺住了,她竟然没有倒下去。回到林子里,她和姐姐急急忙忙采了些草药给父亲裹伤口,然后去村里,请求他们允许我们家请一个医生来……医生请来了,他轻轻按了按父亲身上,告诉说:父亲至少断了三根肋骨。妈妈说这能不能接上?医生摇头。他离开的时候对妈妈使了个眼色,妈妈跟他出了门去,半晌才回来——她面无血色,一进门就坐在了地上。她小声说:医生料定你父亲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父亲在炕上一会儿就尖叫一声,骂着什么,有时能听出是骂母亲。我希望这一切快些过去,这些尖叫,这些咒骂,都过去吧。我看着炕上挣扎的那个人,在心里说:“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我当时瞥了一眼姐姐,见她也看着炕上的父亲。我相信她心里也有过那样的一句话。
“我带了指南针呢。”
我说到这儿闭上了眼睛。一片片的红色更清晰了。我不停地搓揉眼睛。“推我的那个同学两手拄在膝盖上看我,头一歪一歪地笑。我看他也是九九藏书网血的颜色,就握紧了拳头,往他下巴那儿来了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哇哇大叫。那个老师说:‘反了!反了!’接着这个一拳那个一脚打起来。我不吭声,不流泪,拳头打到我脸上,我也不躲闪。就这样硬挺着,不一定瞅准机会给谁一下。他们咬着牙往上扑,说:‘打烂他!打黏他!’有几个人从破桌上扳下了一个板条,上面露出一溜钉子尖,两手举起来拍了我一下。我疼得在地上滚,血一下染透了几层衣服,拿钉板的那个同学这才把板子扔了。有几个同学见我流了这么多血,吓得要把我拉起来,那个老师阻止说:‘让他滚!让他滚!’我听了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一下子站起来。我睁开血糊糊的眼睛,一眼看到了你走过来。我就那么看着你。你流泪了,没说一句话,弯下腰抱起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的血沾了你一身,我的手指全让血和泥土粘在了一块——我全身发黏。我这才明白了什么叫‘打黏他’……为了不让妈妈看到这么多血,你背着她给我擦洗,用止血草的绿水抹伤口。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忘不了那个学校——七年里我不知被折磨过多少次,差不多爸爸在街巷上游斗一次,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就要仿照着对我来一次……”
原来岁月可以把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恨着另一半,差不多要杀死另一个“他”。
“你还是把刀留下来吧。”姐姐好像一直犹豫着,这会儿说道。
深秋的凉气涌进来,姐姐又把窗扇合上一半。
那时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样。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从桌前站起又坐下。姐姐问:“你看过她了吗?”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五日于济南
“我总得有个护身的东西呀,再说……”
那天我们得知玉米田被瘦筋他们砍了,一齐扔了手里的碗往田里跑去。整整三行玉米被半腰斩断了,还没有成熟的玉米棒子吊在秸子上、踩在湿土里。父亲腰里掖了把镰刀,站在田头上。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一把镰刀来。我们跟在妈妈后边收拾折断的玉米秸,把青嫩的玉米棒子捡起来……我们不敢吭一声。我看到妈妈做活的两手抖得厉害,就小声叫她:“妈妈。”妈妈不应声,头也不回。有一个人蹲在玉米地里,弄得玉米叶儿唰唰响——我不知怎么一下想到了一个人,诗人。我总觉得他快来了。我对在姐姐耳边说:“是他。”姐姐打了一下我的手。正这时我们身后响起了炸雷一样的吼叫:“你给我站起来!”我们在这吼声里一下子凝住了。玉米地里死一样安静,那个人没有一点声响。“站起来!”父亲又那样吼了一声。那个人缓缓地站起来——他让我们看清了,真的是诗人。原来他比我们早一步来到这里。我估计他要穿过林子到我们家去,目睹了凌晨的惨剧,就躲在了这儿。靠近被砍削的玉米秸那儿有很多玉米棵被踩得七歪八倒,它们之间有的已经让一只手小心地扶起来,并在根部加了新土。这一定是诗人干的。我想他正干着,我们来了。这时诗人跛着腿走出来,看也不看父亲,蹲到歪倒的玉米那儿干起来。父亲喊道:“你又来了!我说过这个家再不准你来沾边,我说过……你吃我一镰吧!”他说着一下拔出镰刀,一步一步向诗人逼近过去。我们叫着站起来,妈妈不知为什么搂住了姐姐,嘴里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姐姐喊:“快跑,你!”那个诗人站起来,拍了拍土,直眼盯着父亲。父亲举起了镰刀,两眼通红,喷着火气。他突然“嘿”地大叫一声,镰刀狠狠地落下来,把诗人刚刚扶正的那株玉米当腰斩断……妈妈跌坐在地上。
姐姐盯着我。我明白她要说什么:你忘得掉吗?!
姐姐的脸红了一下。她点点头:“他这个冬天就回来了。他的刑期满了。真不知道他这会儿成了什么样子。”
姐姐在说下去。我的两眼极力地忍住了什么。我在天刚拂晓时就要上路了……“姐姐,我的姐姐!”我在心里呼唤着。
我又闻到了毒药的气味,这时张大嘴巴喘息。那个下午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个下午。我记得那天中午下了一阵小雨,所以林子里到处湿漉漉的。妈妈一个人吃过了什么,擦去了嘴角的水,微笑着,把我和姐姐叫到了身边。她躺下来,盖了一床被子,看着我们说:“你们两个是好孩子,会听我的话。是吧?会听话……我要你们不去恨父亲,不去恨他,他也活不久了。你们要尽力去扶扶他……”她说着咳了一声,再不说话了。我觉得妈妈好像年轻了,脸上有一层白霜似的东西,鼻子有些红。不过我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后来才明白:她从来不在这时候躺下休息呀。我问:“妈妈,你身上不舒服吗?”妈妈摇摇头。姐姐一声不吭地看看妈妈,又看看我。后来妈妈的身子扭动了几下,姐姐一下揭开了被子,又快速地盖上,大喊了一句:“妈妈,你是不是……?”一句未完她就哇地大哭起来,伏在妈妈的身上。她用手推我:“快去叫医生,就说妈妈吃了东西,就要不行了,快,快跑!”我的脚下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像是一纵身飞出了屋子,飞入了林子。我不知赤脚踩过多少棘棵,却一点也不知道疼痛。我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一声连一声地爆响,眼前只有一条弯弯的小路,小路像蛇一样,自己会动……
我咬咬牙关:“这真糟糕。”
姐姐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我脸上。再有几个钟头我就要启程了,她要更多地看着我。我不怎么看她,因为我心中深深地印上了她的形象,因为我在她的目光里多少还有点羞涩。我们沉默着。有一次我抬起头,见姐姐在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我。我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的话让我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我也记得妈妈的话,但我不会相信父亲。我摇了摇头。那个晚上,村子里专门管理坏人的瘦筋领了一帮真枪实弹的民兵游动在林子里。他们在暗中监视我们,怕我们在一个人垂死挣扎的时刻做出什么。父亲死了,母亲哭着,用手使劲捂着嘴——瘦筋不允许这个屋子传出哭的声音。我真害怕想那个夜晚。我说:
我赶忙说:“我会记住的。我一辈子把它放在身边。”
“也不一定。父亲的性格常常是孤注一掷,暴躁,目空一切,这当然不好。可它的另一面是顽强、忍辱负重,坚定不移地活下去。你的性格中也有母亲的一面,那是柔和、平静和忍让,多愁善感。可这种性格的另一面是没有主见——你知道妈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她太软弱,太脆弱。这些素质不用说也遗传给了我们两人。”
这些没法解释,也不需解释。我说:“他被生活逼疯了,他不会爱任何人了,也不愿在这个家里看到爱……”
我猛地站起来:“胡说!他到过陕北吗?他长征过吗?没有!可你……你怎么了姐姐?”
我又一次站起来,觉得浑身燥热。后我又坐下了。我说:“我知道你指什么。那是我在学校的时候,你听到什么消息跑去了,见我浑身是血,就上来抱住了我。你见我不吭一声,也不哭,就那么看着你……后来,姐姐你后来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也没忘。你说:你的眼神比你身上的血还要吓人。就是这句话。”我两手捧住了两颊,说下去,“你看出了我的眼神里有什么,可你没说。你今天才说出来:像父亲。姐姐!你知道我那么小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那是疯狂的、仇恨的——你知道你赶到学校时,他们已经整整打了我一天了——那天我一早上学校去,一帮同学就叫着父亲的名字,并学着他被捆绑的样子。他们不叫我的名字,只将父亲的名字前面加一个‘小’字来代替我。我忍受着侮辱,像过去一样。可是这一天我们小组里开小型批斗会,有个老师也来参加了,点名要同学批斗我。我给推到了桌子上。他们喊口号,跺脚骂我,后来有人喊了一声什么,猛地把我从桌上推下来。我的头磕破了,血流进了眼睛里。我两手去搓眼,怎么也擦不干净。我睁开眼,看到教室里,同学和老师,他们全是红的颜色。”
“父亲。”
医生在我们家一直折腾到天黑,直到妈妈大口大口地呕吐,他才搓了搓手,说:“行了,没事了……”我直到这时脑子才恢复了正常。我一直不敢凑近了去看妈妈,只听着医生倒弄皮管的声音,听着妈妈嘴里发出的呻吟声。姐姐端过一盆发红的东西,那是药液还是妈妈吐出的血?我相信都有。姐姐把脸盆端到外面去了。我伏到炕前看着,我发现妈妈的脸变成了灰白色,皱纹又密又多,肮脏的枕头上散着她稀疏的花白头发。我用力地忍住了眼泪,往外走的时候,与姐姐撞在了一起。“你要去哪?”她问。我没有回答。我蹑手蹑脚走进了姐姐的小屋,拉开抽屉,翻倒了一个纸箱的破棉絮。我终于找到了那把刀子……外面,月亮已经升到了林梢,远处的村子里传来狗吠。我看着月光下黑压压一片林木,用拇指试了试刀刃。“什么都在这个夜晚了,到头了。”我在心里咕哝了一句,把刀插在腰带上。正好这时姐姐从妈妈的屋里一步跨出来,伸手拉住了我,低着嗓门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不做声,蹲在了地上。她用手在我身上摸着,我就拼命摇晃两肩。最后她还是握住了刀柄,抽了出来。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听得见她呼呼的喘气声。我九_九_藏_书_网们谁也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我说:“你看不住我。我一定把他杀了。”这句话是咬着牙说的,我觉得仇恨已经填充了浑身的每一个毛孔。姐姐问:“你杀了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的朋友不会跟你一块儿走,他们还要留下来过自己的日子。不过他们的心会跟随你上路。我知道你这几天会跟他们道别,说很多很多话。我只是不放心,怕你忘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不能那样说父亲。我摇摇头。
我的永远再也见不到的母亲哪!我在远行的前夜里可以忍住什么,一百次地提到父亲,就是不愿提到您。我们如果过多地谈论您,会扰乱您的安睡。您在一片夜色里如果看到一个神气十足、即将离家的活泼的儿子,会微笑的。
这样回答之后,心底冒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那就是妈妈在炕上的叮嘱,她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叮嘱……我的手伸到姐姐的背后争夺那把刀,这会儿手指抖动了一下。姐姐轻轻一拨就推开了我的手,接上抱紧了我。她抱着我,抚摸我的后背,手指活动得缓慢而又小心。我的头埋下去,一辈子都不想抬起来了。这就是那个月夜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姐姐,这把刀子早就派了用场,我也不会有明天的远行了。刀子没碰到父亲,但他还是在那年的冬天死去了。妈妈虽然那次没有危险,不过却留下了深深的创伤,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就是这样的一把刀子,我没有资格带上它吗?它一路上会守护我,也会向我倾诉关于它的一切。姐姐,你就让我带它上路吧。
姐姐站起来:“你真的需要吗?”
姐姐没有说话。
小院里又响起了“咔咔”的剁猪菜的声音。父亲又像往日那样坐在泥地上做活了。但那几根断掉的肋骨并没有长好,老要扎他的内脏——每扎一下他就要暴怒一次,拼命地喝酒,砸家里的器具。我们都不敢从他的身边走过,因为他不一定什么时候给我们一下。有一回妈妈端了一碗汤给他,他把汤泼到妈妈身上,砸了碗,又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抡了一下。当时可能折断的肋骨又在扎他的内脏了,他的眉毛和眼睛都拧到了一块儿,两手抖着、抖着,然后一拳把妈妈捅倒了……他还像过去那样霸道,那样凶恶,可也越来越无能为力了。田里的任何重活都做不了啦,那个村子就让他打扫全村的街道和厕所。他回到自己的田里还想像往日一样做活,但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爱惜田里的庄稼,从菜叶上发现了一个虫子,就把虫子扯成好几段。有一回从林子外面跑来了一头猪糟蹋了青菜,他气得双手乱颤,就做了个陷坑。结果猪虽然陷入坑里,但它又掘土跑走了。父亲咬着牙盯着黑的林子,跺了一下脚。我知道他决定了什么。第二天,父亲就从一个小店里买回了毒药,掺在了一个玉米饼里——妈妈苦苦哀求他不要这样做,他骂着,还是把它扔在了菜地里。他把全家人都赶开,一个人守候在地边上。两天之后,那头猪死在了林子里,父亲又在一个黑夜把它割成几块拖回家里。他让妈妈做肉汤给他吃,妈妈不做,他就发狠地揍起妈妈的头、后背,有一次还打了她的耳光。我和姐姐去护住妈妈,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巴掌。我们后来待在了姐姐的小屋里,听着小院里父亲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一会儿火光闪动着,他在煮肉了。肉的香味很浓很浓,但我们都像是嗅到了一股毒药味儿……这之后不久,妈妈也许是再也不能忍受父亲的凶暴,也许是对什么都无望了,在一个下午喝掉了父亲剩下的毒药。
姐姐突然说:“我现在倒想,他真是一个老红军。”
我点点头:“记住了。不过你的诗我也一起带上吧,你知道我喜欢。”
我不吱声了。我多么想见一见诗人再走。可是那要等到冬天……记得他第一次到林子里来可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个晚秋,橡子落在地上。我在林子里捡橡子,忽然从橡子树上跳下一个人来。他满脸胡须,头发蓬乱,我盯他一眼,扔下篮子就跑。跑了一会儿,我回头去看,见他一条腿跪在那儿,正往篮子里一颗一颗捡橡子——我把它们撒了一地。我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回去。后来的日子里我就替他和姐姐站岗了。我们既要回避着瘦筋的人,又要躲开父亲。只有妈妈和我们站在一起,她有时握住诗人的手,叫:“孩子!孩子!”诗人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实际上只有三十多岁。诗人读诗给我们听,我听不懂,但像大家一样激动。我永远忘不掉那时候的林子。就在我坐的这个小桌前,坐过我们家的诗人。
“知道。我这几天没提父亲一个字。可是我还要跟你说父亲,我要说,只跟你说一次。因为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把话藏在心里。你知道我跟你一样恨他,不过上路之前不跟你好好谈谈父亲,我会难过……我们都把父亲藏在心里,今天晚上让我们说出来好了。”
不知由于气愤还是怎么,我的身上有些颤抖。父亲死了,他的坟就在林子里,我每一次进林子都小心地绕开它。他生前走遍了半个中国,关于他的一生我敢说永远都是个秘密。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说他是个好人,所有人都肯定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被指定为最危险、最丑恶、最反动的一个男人。他受尽了折磨之后也就死去了。然而他生前是家庭中的暴君,别人折磨他,他就折磨妻子和孩子。就因为他的缘故,我们被人从城里驱赶出来;但任何一个像样的村庄都不允许我们去居住,最后只能住在林子里,由林子边上的一个村庄负责惩罚我们。妈妈、姐姐和我受尽了屈辱,我身上带着别人留给的伤疤,也带着父亲击打的印痕。我身上疤痕累累……我用乞求的目光逼视着姐姐,那意思她当然会明白:让我忘掉他吧,让我轻松地上路吧!
我咬了咬牙关,没有做声。如果让我回答,我会说他不该来这小城。因为根本就不该有这个家,不该有我们。我们是人,不是牲畜——即便是畜生,只要老老实实地拉犁,也不能没完没了地抽打和羞辱它们。我们住在林子里的这一家,每一个成员都是有罪的。父亲要起早摸黑赶到大田里劳动,像牲口一样被人看押着;雨天,他要到那个村子里排水;雪天,他要去街巷上扫雪——大雪下一层,他就要扫去一层。每逢集市什么的,他都要被捆绑了,像牵牛一样拉到街头,有一个民兵在前边敲锣,一边敲一边喊:“哎——让开——哎——”妈妈混在人群里,往前挪动着看父亲,还要忍住眼泪。她如果流泪了,就会被认出来,和父亲捆到一起。那时候好多孩子就会高兴得蹦起来……姐姐和我要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做活时要一声不吭。但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因为我从那个学校毕业了。那是个村办的七年制学校,一座真正的地狱……
“我怕你日子久了,多少会忘了这个林中小屋——你以后多想想这个小屋吧,想想它的颜色,它漏雨时淋下的黑印,屋角的两个土缸,还有父亲起山芋的木铲、妈妈的针线笸箩……你夜间一件一件想想,会睡个好觉。你觉得身子边上就是小屋里的东西,这一切你一出生时就闻惯了它们的气味。它教给你的东西太多了。你会成功。到那一天你要明白这只是你的一段好时光,什么都会自然而然地过去。你要赶紧抓住你最有力量最有心思的时候,为那些不幸的人做点什么。
姐姐打断我的话:“怎么会不记得。那个早晨我给吓坏了。经过了那个早晨,我更不明白父亲了。”
姐姐说:“我刚刚说过父亲性格中的顽强——你很容易一般化地去理解这个‘顽强’。不了解过去的父亲,这一切你就没法搞明白。仅仅说他是‘顽强’行吗?照片上的那个人怎么变成了后来的父亲?这一切能够让人相信吗?但它的确发生过。就这样,岁月可以改变一切,重铸一切,让你目瞪口呆。你后来亲眼看见有些人是怎么打父亲的,可母亲看了回来一边流泪,一边擦着眼泪说:这也许不会是最坏的呢。要知道父亲这之前还住过五年监狱,在深山里戴过脚镣、开过矿。是啊,我们没法亲眼见到深山里的生活,就不能说回到林子以后的父亲更受虐待了。妈妈说父亲从来不讲深山里怎样,这个男人把什么都闷在肚子里。每个人抵挡磨难的方式都不同,有人大喊大叫抵消一些痛苦,有人就不声不响地吞咽下去,把它在肠胃里消化掉。比如那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批斗父亲和另外几个人:会开到接近尾声的时候,主持会的几个人、站在台子两侧的几个人都激动到了顶点,骂着,搓着手,最后打起了被批斗的人。他们甩着皮带横抽,台下的人就呼口号、助威。他们越打越来劲。父亲和身边的那个人被打得嘴角流血,后来又猛地给推倒在地上。两个人没有提防,嘴巴碰得直流血——那个人费力地爬起来,一丝一丝挪了几步,一下子伸手拽住了打他的那个人,发狠地叫着。好多人惊叫着跑过去,有人一棍把他击昏了……那一刻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我怕父亲也会那么来一下。可后来没有。后来所有人都不声不响地盯着最后一个趴在台上的人——他碰伤得最重——久久地趴着,后来也是一丝丝挪动着,爬起来,紧紧闭着眼睛。我怕他也会突然伸出两手。但这种担心太多余了。他闭着眼睛,费力地吐出一颗牙齿,仍旧默默地站着。那以后我为他的忍让暗自庆幸,也多少有些瞧不起他。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就再不敢那样看父亲了。你说呢?你能说父亲那样就是软弱、窝囊吗?”
“不是吗?你应该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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