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没有用”三个字可圈可点，笑得敏仪和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从好几年前开始，读《九十年代》杂志时，留意到一个叫新井一二三的日本人，用中文写时事评论。

日本出名的汉学家很多，翻译过不少中国文学名著，但是叫他们写中文，数不出一两个。

新井对这位广播界的女强人也很感兴趣，欣然答应赴约。

新井大力拍掌赞同。

我们去一家日本餐厅吃晚饭，大家相谈甚欢，也提起她加拿大前任丈夫的事。

一九八四年邂逅李怡，当了他的“宠儿”，李怡一直鼓励她九*九*藏*书*网以中文写作。她先后在《星岛》《信报》发表过多篇文章，终于出版了第一本中文书《鬼话连篇》。李怡说：“我感到似乎比我自己出一本书还要高兴，甚至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骄傲。”

坐在旁边的客人转过头来看这两个高谈阔论的女子，令我想起南宋刘克庄的《一剪梅》：“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新井又谈起她的加拿大前夫：“我们是用普通话对谈的，在广州认识，我当年才二十三岁，就糊里糊涂嫁给了他。离婚后才第一次和他讲英文。”

新井在《亚洲周刊》时，我曾99ｌiｂ•neｔ经和她在工作上有一些交往，有了她的电话号码，找到她。

但是试试看找一个会说流利汉语，又能用纯正中文写作的日本人给我看！

“我叫一二三，是因为我是一月二十三日出生的。日文读起来不是音读的ICHI、NI、SAN，而是训读的HIFUMI。”新井大声地自我介绍，你要是与她交谈，便会发现她讲话是很大声的。

她大声说：“如果我是中国人，便会像你一样吸收得更多。我虽然略懂中文，但是在诗词上的认识，总有不能意会的地方。”

敏仪说：“不如单身的好，现在是什么世界？还谈什么嫁不嫁人？”

新井简单地叙述了自己的生平：早稻田大学政治系毕业，其间学中国文学、政治和历史，后来公费到北京藏书网和广州修近代史。在《朝日新闻》当过记者，嫁去多伦多，六年之后离婚到香港来。

“坏在我们太过含蓄，太过保守，不能像你们那么开放。”敏仪的声调也受新井影响，高了起来。

“许多搞同性恋的男人，都蛮有天分的，尤其干艺术的，越来越多。”敏仪说。

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讲到文学，她们读过的许多世界文学名著都是共同的。敏仪日文根底好，记忆力尤强，能只字不漏地朗诵许多诗词，这点是新井羡慕的。

敏仪酒量不如新井，一杯又一杯，当晚干了数十瓶日本清酒。

好几位文艺界的朋友都在谈论，说其中文没有瑕疵，一定是中国人化名写的，但也研究下去，好端端的一个中国人要用日本名干吗？

“我以为他是一个思想开放的西洋男人，他以为我是一个柔顺体贴的东方女子，结果两者都失望。哈，哈，哈！”新井笑起来，和她讲话一样大声。

话题又转到同性恋上去，新井嫁过人，堕过胎，当然不是女同性恋者。

新井一二三，是男的是女的也不知道。日本名字一二三，男女都可以用，不像什么郎、什么子，一看就分辨得出。但作者用的文字和语气，都相当阳刚。大家都推测说是个日本报社的驻中国记者，一定是个男的。

像罗展风在《明报》副刊写她：新井有着日本女孩传统的娃娃脸蛋，清汤挂面，不施脂粉ｈtｔp://ｗｗｗ•９９lｉｂ.neｔ，简单服饰却又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Charming（魅力）……

给人家归为有吸引力的女子，就是说她不漂亮。的确，新井并不漂亮。

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张敏仪不喜欢人家抽烟，被新井和我左一支，右一支，熏得眼泪直流，但也奈何不了我们。

“很少中国女作家有那么勇敢，肯把自己的堕胎经验写下来。”张敏仪说，“我想见她，是不是可以约一约？”

后来，新井果然来了，在《亚洲周刊》当全职记者。一次朋友请客，李怡把新井带来，证实是女的。

是男是女，最好问《九十年代》的爷爷李怡兄。他卖个关子：“新井人不在香港，等有机会的时候，才介绍给各位认识。”

新井也认为男同性恋者很有才华，她越说越大声：“但是，没有用呀，没有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