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打听到了饭馆的名称，是家无名小馆子。她去那馆子，想打听详细情况，跑堂的所能告诉她的就是这个女的可能是个画家，因为两人谈到她的画。木兰推测她可能是西湖艺专的教师或者学生。那里有许多摩登少女，不是短发便是烫发。艺专在湖中间的孤山，有堤道通湖岸。于是，一连几个星期天她都提出全家上西湖去玩，孙亚有时去，有时不去。有个星期天她二定要去艺专玩。到了那里孙亚有点心虚，推说他一点不感兴趣，只想快快离去。

木兰照原定计划按全新的方式生活。她只带来了锦罗和她丈夫曹忠以及他们的孩子。这孩子与阿通同岁，起先叫丙儿，不过是天支中的一个字，但因为与“饼儿”同音，有人就开玩笑说何妨叫做“糕儿”，就此叫开了。小糕儿这孩子很逗人，又爱吃，又爱说。木兰和孙亚都认为用这几个人已经够了，因为他们求的是安宁。锦罗帮着做饭和缝补，曹忠干重活，孩子跑腿。木兰自己做饭缝衣并且照看九岁的阿梅。有阿通和阿梅在身边木兰已经知足了，想忘掉阿满。

“我见都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姓名。”

有一次游了山上的几处寺庙回来，莫愁说：“我爱这个城市的开阔。苏州像大公馆里面富有而世故的寡妇，杭州像个在溪边洗衣服的二九年华的少女。”

木兰问立夫：“你怎么想的？”

对联挂在上面院子的客厅里。

孙亚说：“没有……见，见过的……我记不起了……”

木兰身上的衣服是贵重的藏青色贡缎料子，别人说“简直是做给皇亲国戚穿的”。这是她的嫁妆里的，她做成最新的式样。今天她还戴了乳罩，最时髦的玩意儿。她的腰很细，漆黑的头发又十分丰盛，两眼水汪汪的，眉毛画向两鬓。

木兰出主意道：“何不叫陈三抄出全稿，空出古字你自己填补？”

木兰对这孩子说：“好了，别对我两个孩子或者其他人说这事。不过你告诉我是应当的。”她拍拍孩子的肩头，让他别害怕，还说：“下回再见到他们进馆子，只要告诉我就行了。”

“小姐，你在恋爱。”

“您是北京人吗？您说的是地道的北京话。”丽华问道。

他立即以化缘僧人的老角色出现：“三位小姐，做点善事吧！”

木兰的住房有高高低低的几进院落。最高的一进是两层楼，还带一个观赏景色的高阁。这房子同江南一般房屋一样，是青砖砌成粉刷成白色的，墙上的梁柱却涂了红漆。房子独门独院，仅右边另有一所房屋，左面和后面都是古木和丛竹。搬进来时木兰发现以前的住户很不爱惜，墙壁破损，上高阁的楼梯嘎嘎作响，墙壁里面老鼠横行，高阁显然从未使用过。她雇人修理了楼梯，粉刷了墙壁。小小的石门进去是砖砌的院子。石门上面的横额是“依山傍水”，两边门柱上是四字对联是孙亚和木兰都喜欢的：

木兰知道的或者心里想的一点都没有透露给孙亚，却暗地里同老爸爸商量。姚思安问：“你要是找到那个女的打算怎么办？”

姚老先生换回日常衣服回家。刚到中午，没人注意到他出去过。他一举成功，自己也难以相信，便写信让木兰回家来。

丽华回到宿舍时毫不犹豫她应该同孙亚断绝关系了。情况的发展对她越来越不利了。她听到孙亚说自己的太太是个旧式女子时还抱一线希望，认为无论情况多么复杂这种关系还可以继续下去。她同许多新派小姐一样认为，只要像她这回事情这样有真正的爱情，在男方有些需要，像她这样的姑娘也是值得的。没想到现在这种希望破灭了，她既后悔自己的疯狂，也懊恼受了骗。到了星期天她收到孙亚一封信，也不知道如何回复。她是否应该去最后见他一面？见面时她该怎么告诉他，他欺骗了自己呢？恰巧当天她又收到姚木兰署名的一封信，关于当面对他揭破真相的问题就不那么难办了。

他说：“哪儿的话。我去上海有事。”

他说：“是讨价还价吗？我不坐下来让你们画，你们就不给——是吗？那我就不坐，我讨厌画像。”

她们说：“婚姻方面的。”

“我是说，姐姐，你把孙亚关在山上，你自己的穿着几乎像个村妇，连我都大吃一惊。”

木兰说：“她在后头打扮一下。”

姚思安说：“那么听我的，你上莫愁那里去住那么半个月吧，我就能帮你一把。尽可能想点办法，别惹翻他，咱父女俩驾驭得了他的。”

木兰自己也穿着得像个简朴的女子。她穿布料衣服，弃绝绸缎。她的棉布旗袍式样还是时新的，可是在北京的大公馆里合适、而在杭州就显眼的乳罩和其他美容装饰的东西就不用了。穿高跟鞋做不来家务和厨房里的话，她就买了杭州产的平跟鞋。她把头发向后梳，扎成发髻，不再留刘海，也不卷起来。在懂得欣赏她的丽质的人，她的外貌依旧楚楚动人，可是左邻右舍何尝想得到这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是熟知故都北平最豪奢的场面的呢。

有一天小糕儿来告诉木兰，他见到老爷同一个摩登女人在饭馆里。她当即紧张起来了。

丽华于两点钟走出校门，先到西冷印社，因紧张而芳心砰砰直跳。她早到十五分钟，等的那段时间似乎无穷无尽的。后来她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妇向上面走来。她怎敢把这位女士当成她来会见的人，宁可把这人想成一个又老又胖的女子——知书识字，可是外表粗笨。那位女士走近来时，丽华为她那双深邃的美目所打动了。她看去那么年轻，实在不大像孙亚的太太，想必还是西冷印社的游客。

“丽华的。这一位。”

木兰把胸衣睡衣等向床上一抛，鄙夷地说：“我是为你买的。你不是爱看这些吗？”

丽华说：“很愿意。”

“他怎么说的？”

孙亚琢磨木兰是何用意。她表面上对他态度如常，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她下厨房的次数少了，孙亚问她，她说：“唉，我累坏了。”她一到家老父亲就告诉她巧遇丽华的事。他说，丽华看去是个好心的小姐，她爱上了孙亚，不知道他是有妻室的，木兰只须等候时机，注意事态的进展。孙亚这方面原先对木兰改穿朴素的衣服有点不满意，而归咎于立夫的影响，因为立夫自己改穿了简朴的衣衫。他们头一次去苏州时立夫曾说到木兰华贵的服饰，看似感到意外而且不赞成。现在她又引人注目地改变回来，孙亚便摸不着头脑了。

“二十二。”丽华答道。

木兰回到杭州，孙亚奇怪的是她买了些新衣服，几套绸睡衣，粉红色的长胸衣，几种面霜和洗涤剂，还有儿双昂贵的皮鞋，花了差不多两百元。她还买了六听墨西哥名牌咖啡。

木兰没有写出家里的住址，只请丽华在西冷印社最高处的亭子里会面。西冷印社是向公众开放的。丽华反复考虑了许久到时候她该如何穿着，给对方怎么个印象。她越研究来信的字迹就越加猜不出这位旧式女子会是怎么个模样，多大岁数，见了面会说些什么。那位太太一定很能干，而能干的女子又往往是不讨人喜欢，外表也男性化的，她的字体就显出这点。不管怎样她必须尽可能打扮得华贵些，给人一个好的印象。于是她决意穿上简朴而尊贵的时装前去。

“你爱上了一个比你年岁大得多的男子。他家境富有，有点发福。我说对了吧？”

“没有。他们在馆子附近的街上走，后来就进去了。”

“你此九*九*藏*书*网刻还是不肯说真心话——譬如说，你愿不愿意讨个小。”

莫愁说：“他在苏州高兴得很哪。”

游方僧说：“也许我说错了，不过你不妨自己去打听一下。”

一个女生说：“告诉他好啦，没关系的，他是生人。”

丽华说：“曾夫人，多谢来信。”

立夫问：“那又有什么错呢？”

木兰说：“曹小姐是艺专的学生，你认识吗？”

“是的。我们搬来杭州才一年。”

木兰回话：“她在这里了，就好，请稍侯。”她转身对丽华说：“他老是喊饿的。”丽华笑了。她又说：“你到后间去，等我来叫你。”

她说：“孙亚，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说真话。”

他说：“我喜欢那个富有而世故的寡妇，这里游客太多了。”

木兰对孙亚说：“我来给你介绍曹丽华小姐。”

“你太不实际了。我怎么可以呢？这也是办不到的。摩登小姐谁肯当姨太太呢？”

三个女生不禁齐声惊叫起来。

她对人生的看法孙亚从未全部同意过。他是富家子弟，自幼娇生惯养，爱好物质上的舒适和社交场合的热闹欢乐。木兰做到自己答应过的下厨房，起先孙亚觉得好玩，后来就抱怨这一来她的手粗了。谁知木兰竟对手里拿个锅铲刮掉铁饭锅底上的煤烟这类事情感到由衷的高兴。

丽华不好意思地抬头望他，似乎在说：“是的。”

姚老先生在外间对女婿说：“孩子，这事我全部知道。不过无妨。当年我也曾是个傻子。我年轻时做的事比你还要荒唐。这回我不过是为了保护我女儿罢了。”

两人坐下，孙亚叫来茶，因为丽华得赶回学校去吃晚饭。

“可是，老伯……”丽华要往下说。

她点点头，头垂了下去。

“现在我明白了。”

木兰一笑，伸出一只手，孙亚握住，亲吻了一下。

他问：“她要订婚了吗？”

木兰写信给妹妹告诉她此事。中秋时莫愁和立夫来杭看望他们了。两人再次听说了经过详情，也见到了丽华，觉得实在有趣不过。

想不到木兰直接向她走来了，大大方方地带笑问道：“这坡太陡了不是？我气都喘不过来了。这位是曹小姐不是？”

这一问就把这不过是一位有钱的游客的想法一扫而空了。

孙亚问：“你的书写得怎样了？”

“坐下，我给你说。”

高个子女生说：“我没有多少可给的。我们三人一起捐三毛吧，再请这位老伯伯坐上一会。”她转向姚思安说：“我们捐一些，可是太有限了。我们是学画的，想把您画下来，请跟我们到树荫里坐上一会。”

他们从戏院回家的路上他说：“异想夫人，这回又是什么新念头在你头脑里了？我真弄不懂你！”

艺专的男生女生常到湖滨各处去写生。姚老先全就扮作和尚一连到湖滨去了多日，只想多探听到一些这位曹小姐的情况，最好是见到她。一天上午他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附近漫步，走过三个背了画具和折凳的女学生，她们有说有笑，姚思安听到其中一个称另一个“曹小姐”，就回头来看，恰巧两个女学生也回过头来，因为姚老先生白色的长须，高耸的道冠和云游僧人的袍服，很引人注目。

“这会儿又是什么事让你产生这种古怪的念头？现在我又何必去爱上一位小姐呢？”

只有一样小玩意儿是她忘不了的，就是北京的西式糕点，杭州的糕点比不上。她也很喜欢早晨喝杯咖啡，在北京时她老说她是闻到咖啡的香味迫不得已而起床的。孙亚白天不在乎咖啡，现在他们到杭州来过简朴的生活，孙亚就笑话她说再喝外国咖啡就不协调了。于是，为了忠实于自己的理想她果然放弃，不久也就习惯了。

他说：“多谢你，使我免得铸成大错。”

姚老先生看到这姑娘颇有礼貌，面相端正，看去很聪明。

木兰说：“是的。人生既然是如此多忧伤，我们又怎能再增添悲哀呢？”

杭州是马可波罗时代南宋的京城。马可波罗对杭州地方有一篇赞美备至的记载，称之为京师。他描述说：杭州是个很大的商业中心，跨海而来的印度和波斯商人在杭州有他们的特别居住区。纵横交错的河道上有九百座桥梁。他说这里位于湖畔，王公贵妇狩猎归来就在湖上沐浴。他说这里的居民都有文化教养，彬彬有礼，然而不习军任之事，因而臣服于大汗。时至今日西子湖畔的杭州的市民身上淳朴的古风犹存。商人爱来这里度假，青年男女尤其喜欢来杭州度蜜月。

“不行，我办不到。可是我们不妨忘掉尘世，我们两人相处得幸福就行。”

他仿佛一无所知地问：“哪一方面的命运？”

“刚过四十。还能再大吗？”

孙亚茫然地答道：“认识的。”

那两个姑娘笑了。

“这么点也要写？”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立夫和莫愁回苏州之后不久孙亚就到上海去了整整一星期。回来以后他沉默寡言。木兰察觉这种变化。是不是立夫赞许她这种生活方式，他醋劲来了？她摸不准。不然莫不是千百年来的老问题：到了中年的丈夫对妻子冷漠了？元代大画家赵孟頫的妻子也曾遇到这个问题。

“不明白什么？”

丽华不觉现出了笑容，这一笑就给了她勇气。

丽华叹道：“再谈下去有何必要呢？我知道我得煞住。不就完了。”

木兰说：“这就是我的家常服装。”

他又说一遍：“三位小姐，做点善事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的？”

姚思安说：“我很抱歉。我说的，也可能说错了，但愿如此。可是请放心，孩子，你会遇上更合适的人的。他就在这里，离这里不远，请等上一年，看我说的话是对是错。”

“不错，我就是姚木兰，姚家的长女。”

孙亚只见黑暗的后间里一位小姐同木兰手拉手款款走出。

“您会是王府花园姚家的有名的几位小姐中的一位吗？我在学校里听说过她们，可是没见过。”

“咱们爷要实际些。今晚你怎么想到这些了？”

孙亚说：“你知道，世上无完人。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完人——你该知道你也是。”

木兰对从早到晚不断变化的山光和水色以及四季不同的鸟语和花香实在感到惊异。西湖和环湖的山峦的面貌晴雨天气各不相同，烟雾弥漫或者骤雨倾盆的时候尤其美妙。

三人在另一间房里重新坐下聊天，锦罗进来倒茶，木兰吩咐：“老先生回来了就请他到这里来。”

丽华对木兰说：“你已经原谅了我，你也能原谅他吗？”

孙亚问：“你朋友呢？”

“咱们不谈这个了。我有别的事要告诉你，明天晚上你上朋友家的聚会去吗？我要请一位上海的女友来。我是在苏州的妹妹那里结识她的，要她来看我。你要大吃一惊的。”

“他是我父亲。”木兰娇声地说，站起来给两人介绍。“爸爸，藏书网这是我一位最好的朋友，曹丽华小姐。”

“孩子，让你为难了。我但愿我是错的。后会有期！”

“你几岁了。”

木兰同样客气地答道她希望能再次见到她，就不再说下去了。分手时，她觉得她对于丽华有了相当的了解，完全放心了。即使她到此为止，这次会晤也足以凭这种直截了当而彼此不失尊严的方式制止这种关系了。

丽华站起来问：“那么这位就是曾太太了？”别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他问：“什么事你非同我面谈不可？”

“说真的，夫人，我以为他的妻子是个乡下女子。您还有孩子，我听说你的女儿是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

“所以，我知道了，要这么办实在不配，因为的确没有这么伟大的爱。你们这些男的啊！”

她说：“我本以为你要年轻得多，你怎么还没有结婚？”

木兰说：“且慢。我希望你能同我们先生开诚布公地谈谈这事，得出理智的结论。我当然不会挡道的。我有个主意。可别把我当魔鬼。你是不是上我家来，由我把你当我的朋友介绍给他。我们朋友还是做下去，欢迎你来我家，一旦公开了你就会感到不一样了。”

这次他们又在那家馆子会面。丽华神情严肃而且伤心。孙亚迎上去替她脱下西式大衣，又握住她的手。

于是木兰叫了锦罗，大家走到外间，坐到一张摆上三副杯盘的桌上吃一餐少而精的饭。锦罗没想到的是这三人一桌晤谈甚欢，说这真像一场戏。孙亚仍然感到有点不自在，木兰可是有说有笑，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孙亚知道他在木兰身上遇到对手了。

丽华很想看看她意中人的这位村妇太太，木兰也同样想见到丈夫的这位情人。丽华寻思，如果这位太太仅仅是个无知的悍妇，便决不会要求见一面而只会粗鲁地要她不准再同自己的丈夫往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又有点害怕。她的命运掌握在这位太太手里，决定于这次会面。

木兰的全部行动都是姚老先生参与策划的，今晚还等他来扮演他的角色。姚思安回来后让孙子回自己房间去，自己轻轻地走到木兰她们那间来。

他去上海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几次木兰同去。有一两次木兰同莫愁在通信中约定到上海会面。一个北去，一个南来，苏州到上海火车只要两小时，可是立夫讨厌上海，难得来这里。

他递上化缘簿。

“今天星期六，你可以带孩子们上外间去吃饭，看电影。”

“我得抛开那个念头了，因为你哥哥看中了暗香。”她突然加了一句：“你们这些男的啊！”

有时候，她甚至下午带了孩子们去拾柴火，还亲手把柴枝折断，锦罗看着直笑。这些事都很新鲜，她觉得富有诗意。她甚至开玩笑似称自己“老农妇”。她进城去看个电影穿的也是布旗袍，整洁朴素，她觉得比穿五颜六色的人造丝的那些中等人家女性要高明得多。她下决心要实现她理想的生活。不料操之过急，等到发生了一件伤心事，她才发觉自己错了。

“几岁了？”

木兰说：“孙亚，杭州你住厌了吗？”

曹丽华望望木兰，说：“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面对这么一位丽人还要想入非非。”

“异想夫人。”他亲热地说。他们到杭州以后他又开始称她这个外号了。“你想错了。我的确觉得杭州的生活太单调乏味，我去上海不过是变换一下口味罢了。我上跳舞厅去坐坐，你知道我是不会跳舞的，这有什么害处？”

一个女生说：“您是贤人。也许可以把她的祸福告诉她。”

“我惟恐还有别的问题。听到你说你不担心我很高兴。你或许以为我言不由衷。我再对你说一次，我知道一个姑娘爱上什么人又失去他是什么滋味。世上有的是这种伟大的爱。你知道古时候另有一种解决办法，少女爱上了已婚男子就情愿屈居妾的地位，今天这么伟大的爱已经难得见到了。你知道我是心胸开阔的，你能坦诚告诉我，让你挑选的话你愿意斩断情丝还是嫁到你爱上的男子的家里来？”

木兰精心筹划，不让孙亚在晚宴就绪以前见到丽华。七点钟丽华到了，锦罗悄悄地把她引到木兰的卧室。丽华穿的是朴素的校服，可是见到木兰穿得更加朴素，不免纳闷。

“当然。他有本黄山的正式化缘簿，说话也是外地口音。”

“曹小姐，我比你大几岁。你不了解我那可怜的丈夫。他既然是你的朋友，我就要告诉你他实际上是个很好的人。不过世间的丈夫都不认为自己的太太漂亮，特别是他有个娇美的妻子。你听到过这话么？‘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这话在北京成了新的格言。”

木兰说：“这有什么不好？别人的丈夫也有这样的事，可并不件件都是这么有趣，更不见得都有这种团圆的结局。”

孙亚拟了一副对联托裱画店转请一位著名书家特为他们写了出来：

一个女生说：“你知道，我们都是学生。”

木兰迅即瞟了他一眼，然后又盯住他。她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可是不声张。她怕把他惹翻了，因为她心里有个秘密，神圣不可侵犯的，完全属于她一个的秘密，谁也不能碰，谁也不准提到，谁也不准听。

“我告诉他别来看我了。”

“讲过了。”木兰说。

木兰答道：“不过是我的异想罢了，胖子。我这辈子都生活在异想里，其中有些起作用，有些行不通。荆钗布裙的农妇的想法就好像办不到。”

孙亚爱好美食，上戏园子，游湖和登上周围的山头。他和木兰都欣赏美味的杭州鱼虾，都喜欢逛商店买东西，月夜泛舟湖上，春季上灵隐、三天竺和玉皇山顶。

木兰说：“看着办唤。”

姚老先生庄重地行礼。

姚思安住到木兰这里来了，莫愁和立夫到杭州来看他。两人都对木兰的完全改变感到吃惊。立夫细看了木兰新的生活方式的每个细节之后欣喜地欢呼赞成。莫愁也穿得比在北京时简朴了，但还是相当好，居于中游，不像木兰那样使人突然感到土气。

丽华的脸本来因为害羞而转了过去，这时再转过来，稳稳当当地注视老道人的脸。

孙亚松了口气：“告诉我，我虽然是结了婚的，我们难道不能照样做好朋友吗？我爱你，你也爱我。”

木兰说：“他反正得面对这事，我们别对他太严厉就是了。我们两人都得显出高兴的样子。”

“不要紧的。随意乐捐，文殊菩萨保佑你。”

“那就要看你是否真的爱上了哪位小姐，愿意娶她进门，也要看是否有哪位小姐真爱上了你，甘愿委屈并且不顾外界的非议。”

木兰狡狯地一笑说：“你以前没有见过她吧？”

“小姐，请帮助贫苦的游方僧吧。我从黄山来，为重修文殊菩萨庙出来化缘的，请布施一点吧！”

女学生笑了，停下脚步。那个没有回头的女生这时也转过身来看这位游方僧人。她看去年岁稍大些，长得也高些，不苟言笑，她穿的是绿旗袍和高跟鞋。她们停下来以后姚老先生迎了上去。

姚老先生说：“我不得不告诉你，他是结了婚的。”

丽华自豪地说：“不，我宁愿自由自在。”

丽华成了他们的朋友，常来看望他们。孙亚居间使她同艺专的一位教授成了婚。

姚老先生拿不定主意。

姚思安的眼睛再厉害没有。他洞察一切，却装得一无所见。木兰走后老先生有机会观察女婿了。他还是认为孙亚本性上是个好丈夫，不过有他的弱点。一天他出乎意料地去到现在已经给了女儿女婿的那家铺子，他无意间注意到孙亚桌上有个浅粉红色的信封，正是女学生常用的那种。他靠近去一看，见到是女性的字迹，下面一角是印上去的艺专拱门的图案，可是红绿颜色好像是手涂上去的——完全是女性的笔触。发信人的姓名则只有一个曹字，笔迹是柔和圆润的赵体，可是笔划特别细。不一会儿他高兴地走开了。孙亚根本没料到岳丈已经注意到那个信封。

“没有。我想你没见过。”

姚思安细看丽华，她两颊渐渐泛红了。

聪明的莫愁对立夫说：“你不懂得。孙亚同你不一样。哪怕你，我要是穿得不像个样子，你愿意吗？”

丽华惊呼：“您不是黄山来的和尚吗？”

丽华大吃一惊，久久注视木兰。

“夫人，这使我很为难。但我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所以我才敢接近他。”

“为什么办不到？”

木兰说：“我知道。我要见你就是为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明知这在你在他都是为难的。如果有什么要讨论的，就在见他之前由我们两个讨论吧。你该知道我无意伤害你。我只想为我丈夫的行为给你补偿，请别以为我只是自私。”

这回木兰穿得简朴些了。她换了衣服，但不打算给人什么印象，她的态度也随和亲切多了。

锦罗说：“这事你要是对两个孩子或者别人吐露半点我就扭断你的脖子！”小糕儿害怕了。

然后姚老先生说：“晚安。”回过头来拉了孙亚一同走了出去。

她小声问：“这位是谁？”

“曹小姐，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想同你谈谈。你已经发觉了他结过婚吗？”

然而有时木兰也看出丈夫有点厌倦了。她觉得一切称心，而孙亚却感到不尽如意。北京有花宴，每位来宾背后坐上一个青楼女子，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木兰并不在乎，她甚至提到过给丈夫娶个姨太太。但是自从暗香成了襟亚理想中的完美妻室的模型以后她就抛弃了这个念头，孙亚也再没有想到这事。如今杭州有法规禁止歌女妓女之类，孙亚就想念北京的某些玩乐了。他常去上海，四小时的火车，回来后做起正事来便起劲些。

丽华长叹一声，心上捉摸不定。当时有那么多人——高官、教授、作家等——抛弃了发妻另娶新派女郎。她们艺专就有三名教授同妻子离婚，娶了女学生。

“听说我们先生近日结识了您，所以我很想自己来见见您。”木兰说。

丽华猛一下子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孙亚说：“石印所费无几，我们至少订五十部。”

木兰答道：“的确无伤大雅。我要你快乐，男的跟女的不同。我就是怕你到了中年犯起傻来了。”

“您真是曾太太吗？他对我说……”丽华停住了。

他们去到高大的柳树荫里的一张椅子上，几位小姐搁下小凳，拿出写生簿。

“不说多好，弄得我成了傻子。”

孙亚问：“你看清了他是个和尚吗？”

“是的，每个子儿都要登上。”

糕儿说：“是个非常年轻漂亮的摩登女子，烫头发，穿高跟鞋，像是上海人。”

木兰说：“立夫，多数男的都是这样的，或许妹妹说得对。”

他说：“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的？”

孙亚同丽华会面是在姚思安见到她三天之后。她写信来说非见见他不可。他们第一次相遇是一天下午丽华在湖滨写生的时候，他惊异于丽华之秀美，便走到她身旁去看画，并且夸她画得好。他能说会道，丽华同他就相识了；随后两人交上了朋友，看来又几乎彼此很快热恋起来了。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早已成婚。她也只知道孙亚的茶铺这个地址，又从没有去过。

木兰问他：“你怎么了？厌倦了你的老婆吗？”

“你愿意离掉你太太吗？”

“说实话我不想。你以为我该娶一个吗？”

锦罗在隔壁房里听到儿子说的话，就过来迎面一巴掌，说：“我撕你的嘴！你撒谎！”

立夫插话了：“这话怎么说？”

孙亚从未起过娶妾的念头，因为现在已不时兴这个，他要是讨个小，别人会认为他老派。有这个家他已很满足，不过他确实是爱享受上海舒适的现代生活的。

木兰终于来到杭州，实现了过简朴的乡野生活的梦想，这是从新婚的几个月起她就常同孙亚谈论的。首要的是，她渴求安宁——小家庭的安宁，可以说是广义的逃避。不料没有多久就出了件事，几乎毁掉了木兰热心筹划的安宁的家庭生活。这事的发生似乎有种同原意相反的味道，木兰这才深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老话。

不过木兰并没有紧接着提出要她同孙亚断绝的事，丽华也觉得提起他未免太不识趣了。她只说：“曾太太，如果您原谅我这，一次的误解，我会感到能结识您是我的荣幸。”

难题就这样解决了。丽华发现她能以冷静的头脑面对这种局面，开始钦佩木兰了。

丽华一看到这位老人那双不会认错的眼睛和他那雪白的长胡子就倒抽一口冷气注视木兰。

“那么我就要爸爸带孩子们上湖滨去，在外面吃饭。小糕儿也去，可以同孩子们一块走出。”

木兰和孙亚选中了城隍山上的一所住宅，因为这里是个难得的闹中取静的区域，距离湖滨那些新式别墅有些路，却又接近另一部分街区，下山三百尺就是市中心地带。然而木兰选定这所房子尤其是因为这里居高临下，美景尽在眼底。前有西湖，后有大江，杭州市区就在两水之间的宽阔地带。城隍山上可以一面看到大半湖面和垂柳堤岸，另一面看到帆船和汽船上下钱塘江。一边是安宁，另一边则川流不息。木兰爱看远处的帆船。附近民居很少。房屋是旧的，前后空地很多，卵石铺的街巷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西边远处的山上有整片的表面有孔的岩石冒出地面，这是罕见的。岩石山有海浪的痕迹，无疑在史前时期是沉在海洋里的。那种奇形怪状是画家爱画的。

那女生说：“真是个好师父。”拿出自来水笔来写上名字：“曹丽华。”姚思安认出这就是他在孙亚桌上看到的那个信封上的那种赵体字。

丽华进去了。木兰这才来开门。

“我父亲叫姚思安。我们住在静宜园。”

“他看到你没有？”

立夫咒骂开了，莫愁劝慰道：“人的心里有许多角落你还不知道呢。”

“我见过她没有？”

另一个女生说：“你来布施吧，文殊菩萨保佑你的婚事。”

“不过你同她结婚并不合适。”

“譬如说罢，你说你赞成我过这种简朴的生活，穿这种简朴的衣服，实99lib•net际上并非如此。”

孙亚谦恭地说：“我承认我错了。”

孙亚点点头。

“文殊菩萨保佑。”他接过钱去，打开化缘薄说：“小姐，请留名。”

莫愁问：“你打算怎么办？”立夫坐着听，很是气愤。

“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要是我给你挑选一位小姐，或者你爱上一位小姐，你会怎么办？肯娶她进门吗？”

她走到桌子边，把油灯芯捻亮一点，站到门边问：“你好了吗？”

“要是你如痴如狂地爱上了她呢？”

“让我看看你太太的照片好吗？”

“是的，因为我问他了，他这才承认。他说……你同我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姚老先生问：“你们要我说什么呢？”

从这时起，立夫和莫愁有时也称木兰为异想夫人了。

“有买卖可做你尽管去吧，现在这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丽华说：“怎么，简直认不出你了！”

这是一封动人的信函，木兰当面不便说的话都写在里面了。

两天之后丽华接到一封仅仅署名曾太太的信，要求私下见她，不免大吃一惊。那信写得很客气，寥寥数语，奇怪的是女性笔下竟然是男子的笔迹，每个字都是一寸见方的大楷，笔划很长，字与字之间的连笔显示握笔的人心灵的解脱奔放。孙亚告诉她，自己的太太是个旧式女子，可是写这信的人看来至少古文是很有根底的。

那个高个子的女生悄声说：“我们请这个游方老僧人让我们画个像怎样？”然后就走到他面前说：“你要什么？”

“少奶奶，请让我留下，我想看看她，”锦罗说，“而且我也得帮忙做菜。”

她说：“我真是老了，爬这么几步山就气喘吁吁的。”口气中没有丝毫敌意，丽华的恐惧心情消散了一大半。

高个子女生说：“别这么说。来吧，我捐。”她拿出两角的镍币交给那和尚。“行了吧？”

他在门外喊：“异想夫人，你的客人来了没有？我可是饿了！”

这一来糕儿反而不敢咬定了。“我不知道。我想没看错。我看见他们两人一块走进一家馆子，我只看到老爷的背。”

丽华一本正经地说：“不。收下吧。”

她喝道：“胡说些什么？你看清楚是个女的吗？怎么个模样？”

丽华又说：“我明白了。”

“怎么样呢？”

第二天早起木兰吩咐锦罗准备在家里请一次客，暗地里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可是你手上要起老茧的。”

孙亚每天上午到店铺里去，因为现在姚家在杭州的铺子除了那家当铺之外全归了他们，孙亚事情繁忙。阿通上学了，夜间木兰辅导他功课，午后有空时她又亲自教阿梅。她认为她现在才是真正幸福的。

谈话转到这个方面，丽华心绪烦乱，画不下去了。姚思安坐着，一声不响地注视她。另外两个女生要画他的面容，他站起来要走，问道：“你要收回你的两毛钱吗？”

“你要我讲讲你的命运么？”

“没什么。你们男的总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太太的。”

艺专到西冷印社只消走上十分钟。已有百馀年历史的这个社团位于西湖最佳处。进门不远便是通向顶端的毛糙石级，两边有假山。亭子在位于湖中间的孤山的最高点，从这里向四面看去全湖景色在望了。背后相隔一个里西湖的对岸尽是些富人的别业，前面外西湖里有阮公墩和三潭印月。对岸是钱王祠，与柳浪闻莺景点为邻。右面远处是常有云雾环绕的山峦，左边便是杭州市区，湖滨也分布了许多别墅。下望艺专近处又有平湖秋月。

“几步路。”

这次来杭探亲中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虽然琐碎，却不能不提一笔。木兰因为几次同妹妹出门，便知道了立夫爱吃鸡肫，因此一天上午大约十一点半的样子，木兰从厨房来到上层院子，端了一盘有鸡肫的菜，刚炒出来，午饭吃的。立夫独自在读书，木兰又忘记了带双筷子。立夫看到鸡肫便抬头现出笑容，要用手指去夹起来吃。木兰说：“哦，我忘了！”她用自己的手指夹起鸡肫送到他嘴巴前面，说：“不嫌脏吧？”搁进他嘴里，他也就吃下去了。谁也没见着。午餐桌上孙亚找那个鸡肫，因为他也很爱吃的。他问：“鸡肫呢？”木兰答道：“在立夫肚子里了。”她坦然地含笑注视孙亚的两眼，可是孙亚不说了，也没笑。

因此他们商定下星期六夜晚在木兰家里一聚。

“我想他大概告诉你我是个乡下老太婆。”

“谁的命运？”

“我们男的，怎么啦？”

“不。”他断然答道。“你该不会抛掉我吧？你怎么会想到问我这事的？你为什么急于见我？”

可是木兰说：“难道我们没有什么可谈论的吗？你有把握一定能煞住吗？你的办法都明确了吗？”

他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从木兰看到丽华，又从丽华看到木兰。这时他恍然大悟这是她们两个安排好的诡计，就干脆说：“够啦够啦，你们两个。不错，我见过她，爱上了她。”

丽华瞧她们俩，好像很烦恼。

这回谈过以后，孙亚整整一个月没有去上海，木兰开始催他去了。他好像有心事，时常出神，木兰头一个注意到此。不过，她虽然着急，却不去说破。他时常在铺子里，回家很晚。以前下午常带阿通去钓鱼，现在不去了。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下午铺子里没事，他往往独自外出，说去看朋友。木兰知道背后准有女人，便在心里盘算如何对付这种局面。这要看是哪一类女人。例如，假使他同小家碧玉有了孩子，她毫无疑问会把那个女人同她生的孩子公开接到家里。她见过孙亚家里有这种事，颇知道该怎么处置，何况她对自己的正妻地位完全有把握。或许不至于有这么严重，说不定根本没事。

她说：“是这样的：我遇到一个算命的和尚，黄山来的，长长的白胡子，向我们化缘。我给了两毛钱。几个女同学取笑我，要他给我算命。他看我的手掌，说我爱的男子是结了婚的——就是你。最惊人的是他说那人年龄比我大得多，胖胖的。你看，他不是说对了！”

孙亚说：“你是说你要我娶一房小来给你作伴么？”

“就因为办不到。我还有个念头就是你该娶一房姨太太。”

于是木兰把儿女留在家里，自己去了苏州，她说她要换换环境。孙亚表面上不要她去，但并非真心不舍。木兰的突然来到，莫愁和立夫高兴，不过不久就察觉她心事重重，她就说出了自己的难题。

孙亚说：“多谢爸爸。你救了我，否则可能对您女儿和曹小姐做出更大的错事来。”

木兰问：“你打算怎么办？”

莫愁说：“我想告诉你，这件事你自己也有责任的。”

两人不胜凄切地告别。孙亚求她在彼此想出什么办法时再来见他，丽华答应了。

她边喘气边说：“我

九_九_藏_书_网

爱干这个。你不知道多么有趣！”

丽华回家后，木兰原原本本告诉了孙亚。他越思量这事就越认识到妻子的宽宏与贤慧。这事恢复了两人间的恩爱之情。孙亚变得明智了，遇事会顺理成章地去考虑，认识到了什么是永久的爱，什么是一时的。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孙亚没想到会有这么个问题，一时结结巴巴，答不上来。丽华明白老和尚没说错，便镇静地问：“你太太还在世吗？”

孙亚说：“我惟恐失去你。我同你在一块再愉快没有了。可是，你要知道，我太太是个……老式的乡下女子，她只知道给我洗衣做饭。你知道，她什么都做，甚至拾柴火。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不幸娶了旧式女子为妻的男子都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新式夫人，我不想告诉你。”

木兰和颜悦色地说：“丽华，我知道这一切在你看来都像是一出笑剧，是不是？的确是的。我父亲就是幕后的导演。”

“相当明确了。”丽华不愿多说。

“离婚，我还怕离婚呢。孩子们可怜。”她又说：“我想还没有那么严重吧。”

“您是姚木兰！怎么会呢？您的先生……！”

她喊道：“不会的！”

“我也是北京人。您住哪儿？”

木兰说：“那当然。可是你目力不能使用过度。出书那天我们要设宴庆祝大功告成。”

“你对我先生怎么说呢？”

“多谢你。”木兰说，心知自己已经赢了。“你以为你能轻易放弃他吗？”

“别人会怎么说？别人会怎么说？”

木兰在厅堂里挂上齐白石的画幅和古人的几副对联。厅堂后面高一层的卧室里则挂了齐白石给她画的像。从卧室向外望去是竹丛，绿荫映入室内。她在北边没见过这样的竹子，她爱那纤细的竹枝，竹叶独特的形状和修长的竹竿总使她仿佛见到一位面带笑容，额头有刘海的苗条少女。她也常想到竹子的枝干表面光洁，棕黄含绿，向来是君子的象征，竹竿的挺拔又好似独立不倚，中空则代表虚怀若谷，竹节的坚硬表示士子的正直坚定。

木兰说：“让他讲吧。你见到的的确是老爷，没看错吗？”

“不要紧。我先生显然很爱你，因此我想见见你。”

“你有把握说那是个烫发的摩登女郎码？”

姚思安和气地问道：“告诉我，这人是你的初恋吗？”

“你总不至于蠢到要离婚吧？”

丽华说，“那就请到湖边树荫下来吧。您不妨再给我们讲点什么，我给您画个速写像。请吧，老伯，不一会儿便行了。”

丽华说话了：“你告诉我你结了婚，是个乡村老婆子。”

立夫说：“这倒是个办法。环儿说陈三对剿共战事和杀戮农人厌恶之至，他快要丢掉那个差使退伍了。”

另外那个女生说：“他哪会知道过去未来？难道他句句都对不成？”此时丽华好像冤家对头似地看他，说：“你莫不是在唬我吧，老伯？”

“穿得像个样子？”立夫嗓门提高了，“还能有比她还穿得像个样子的吗？难道女子非穿绸缎戴饰物不可吗？难道四十岁的男子还喜欢看洋娃娃吗？”

“你离开他们有多远？”

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动议看来是不必要的，丽华不免心烦。但她毕竟被来信打动了，这就不难作出决定。信里所谓的调整是何用意？她写信给孙亚说校里有事，不能会面；却准备按时赴约，再次会见木兰。

他说：“让我看你的手。”丽华伸出手掌，姚思安握住细瞧。手很软，手指修长。

这时丽华觉得她几乎要恨木兰了，就说：“姐姐，请不要太为难我。这事不怪我。”

孙亚说：“怎么，异想夫人，买了这么些皮鞋？”

孙亚问木兰：“你同莫愁讲过吗？”

“我不再同他往来。可是我想告诉他我对他的欺骗是怎么想的。当然，他还会说他撒谎是因为惟恐失掉我。”

“不错，不错，”姚思安以最从容最坦然的态度应道，“这里就是我的黄山。”

老游方僧客气地说：“绝不敢当。”不料这只增加了他的莫测高深的气度。

一个女生说：“讲讲她的命运。”

两人走后，丽华对木兰说：“他的确就是我对你讲过的算命先生。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过是要你知道，你有选择馀地，不要孤注一掷。你要是不信我是诚心诚意的，不妨去问我丈夫我是否对他提过娶妾的事。”

他看到木兰干这个，便说：“干吗不让曹忠来刮呢？”

丽华说：“哪儿的话，夫人，您还年轻呐。”她不觉使用了这个对于豪门贵妇的称呼。

“我不明白有个像您这样的太太，还要……”

他打断了丽华的话：“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青年人。我给你算命，没有说错吧？可是你不用等上一年就验证过了。”

木兰并没有勃然大怒火冒三丈，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相反，她到是松了一口气，这不是解开疑团的线索吗？至少她知道了这是个服饰华丽的摩登女郎。

“说我不告诉你心里的想法，我不是由你去做的吗？丈夫总有义务对妻子的异想和想法让步。”

“也不完全是。但是，夫人，要是我知道，我不会想到……我真不明白。”

木兰说：“我还没想好呢，爸爸要我走开些日子。”

这个新的主意又使丽华大吃一惊。她心想木兰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同木兰和孙亚继续做朋友的想法使她满意。她第一次露出衷心的笑容，说：“我倒想看看他见到我是怎么个模样，不过这不是使他太窘了吗？”

“按你说的办。”

“一定。”

这时孙亚已经准备停当，要进妻子的卧室来，却发现房门关着，不免奇怪。

“有什么关系？两个孩子都快成家了。”

“快完了，难处就在每一页都有的那些古字图形我不知用什么办法印出来才好。如果制版，我得自己写出全稿，因为笔划稍有出入就成了另一个字。这件事我信不过别人，但是我亲自誊出全稿付印的话眼睛都要抄瞎了。”

孙亚见到丽华大为惊骇，心知自己上当了，张口结舌，想说点什么。

“那么，除非你同去，我就不去上海了。”孙亚说。

“曾先生，”丽华说着向他走来，“我们彼此还是说实话为好。你告诉我太太是个村婆。要不是我恰巧遇上你太太，我还蒙在鼓里呐。我幸而及时发现这个，否则咱俩的事会陷得更深。”

她终于说：“那可不行。”

“因此我告诉你我是个农妇，真的。可是男子往往不看看女性的心灵，他们只看涂在外面的一层脂粉。所以……”

他愤愤地说：“没有我不知道的。但是我没想到孙亚也会这么……忘恩负义。”

她含笑说：“别瞒我。我不是赵孟頫的太太，也写不出词章来挽回你的心，可是我看出你不顺心。你要是想讨个小，我不反对。可是我不能让外面的人叫你呆子。”

丽华态度改变，拒绝赴约使得孙亚深为不安。他全没想到木兰已经知道这事。他在懊丧之中发现木兰格外开心，比以前更加精心穿着。星期五晚上她换上在上海买的新衣服中的一件，同他上戏院去。这使他起了疑心，寻思她是想把自己拉回去。但他毕竟见过她那么多次变来变去，又把一个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付诸实施，也就并不觉得太奇怪。

饭后孙亚趁丽华往后间去的一会儿对木兰说：“你这鬼东西！”声音里是又恼恨又无可奈何，只能陪个笑脸，事情就此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