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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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得。”
姑娘瞄了瞄他,笑着说:
“大哥,你这是么样的?”
“你快回到树林子里去,搽上,吃好几餐饭,也补不回一滴血呢。”
“是嘛,我本来就不是的。”郑天冬打着哈哈说,“你的歌子唱得真好。”
“你吃过豹子肉吗?听说作燥,这个天气吃了,烧裆。”
“前些天,我丫(当地把母亲喊做丫)找瞎子帮我算了一个命。说我走进二十岁的门就有灾,若不把灾除掉,日后还要带到婆家去。”
“也是也不是,我们都姓郑,按辈分往下排,都是‘天’字辈的,但已经出了五代,疏得很。”
“我来躲生的。”
“你叫郑天冬?”姑娘诧异起来。
郑天冬眼皮子都不敢抬,又车转了身。姑娘纳闷,问:
郑天冬把冲担靠在石岩上,蛮有兴趣地问:
姑娘不解地问:“搽它做么事?”
“你一个人,到这野山上来做么事?”
“这是么东西?”姑娘问。
“我喊你天冬哥,好不?”
“瞎子说得活灵活现,还能不听?他说,西北南三方我都犯了煞星,你不找它它找你,若是生日这天往东走,东方阳气盛,煞星不敢犯东,我得了阳气,命就硬了。”
“躲生?”
郑天冬这才又走回到姑娘面前,手上拿着一片栗树叶,上面黑乎乎的有一小团东西。
段引凤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才犹豫地说:“我说了,你莫对别人说,中不中?”
“天冬哥,太阳当了顶,我们吃点东西好不?我带得有粑。”
姑娘又回到树林子里去了。郑天冬提起那死豹子的两只后腿,掂量有五六十斤重,心想这张铜钱豹皮剥下来,卖出来的价钱,怕要贴好几担干柴,因此内心非常高兴。
“你光着上身,我怕太阳晒得你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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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
“嗨,这瞎子还说得理流流的。”
“你是哪个塆子的?”
“不说就算了。”
“大哥,你没伤着吧?”
“是得走了,天黑了回家,我又怕。”
“好一个妹子,眼睛会说话呢。”
郑天冬轻声说:“看看你的怀里,你才伤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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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冬脸红红的,讷讷地说:“搽在你的那个东西上,这烟屎里的烟油,听说能止血,收口子。”
姑娘稳了稳神,红着脸说:
姑娘站着不动,也不伸手接烟屎。郑天冬急了,把栗树叶子塞到姑娘手上,说:
“好,好,”郑天冬口里答应着,可是在心里又说,“我不想要老妹,只想要老婆。”吞下了两个粑,又吃了引凤给他剥好了的两个红鸡蛋。年轻女人的温柔与体贴,使他惬意得很。
“我们下山吧。”
“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郑天冬,倒成了你命中注定的救护神了。”
郑天冬从地上捡起死豹子扛到肩上,手上提着冲担,做出很勇武的样子,与引凤走上了下山路。
“天冬哥,后天上午,我到镇上的石拱桥头等你,还你的汗褂。”
“啊!”段引凤点点头,忽然又有些伤感的情绪。
“你要做么事?”
姑娘往后挪动身子,郑天冬唯恐吓了她,连忙说:
约莫一袋烟工夫,郑天冬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觉得躺在地上,让姑娘看到了不太雅观。故意装出雄赳赳的样子,走到姑娘跟前,想说几句玩笑话,为姑娘压压惊。话还没说出口,他忽然脸红了,赶紧背过身子去。姑娘不知就里,又跑到郑天冬面前,急切地问:
“过生日么要躲到山上来?”
无情无义的太阳,那么快就贴近了西山头。郑天冬望望畈下浓浓淡淡的炊烟,极不情愿地说:
“你怎么看我像个强盗?”
引凤是个细心的姑娘,她看出郑天冬有了心事,也感到有些尴尬。她扯开话头:
姑娘又在背后怯怯地喊。郑天冬指着死豹子,问道:
山上的夏日,与畈下毕竟不同,畈下有风无风,屋内屋外,三伏天一概的热。山上则不同,正午站在太阳底下,无风时也能热出汗来。但无风的日子极少,一天到晚,从树林里,从泉水边吹起的凉风不断。空气湿润,哪怕太阳当顶,树林里的枝叶上露气也不收。花儿一蔸蔸地开,溪水一脉脉地流。是花都香,是藏书网叶都潮,人行其中,暑气全收。
姑娘掉过头来瞄,郑天冬已走出树林子,站到死豹子跟前去了。姑娘顾不得合身不合身,好看不好看,赶紧把衣服换了。
“这些歌,不大准人唱了。”
“这会儿又不像了。”
“段引凤。”郑天冬重复了一句,就记到了心里,“我好生奇怪,你一个人跑到这个野山上做么事?”
“中!”
“我这回吃了你的寿粑了。”
那女子又唱了起来:
“不对你说。”姑娘偏着头,一副撒娇的样子。
两人丢开冲担,那豹子跌落在地,四只脚屈伸了几下,就死断了气,郑天冬这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力气用尽了。他一摊泥样的瘫倒在地上。那姑娘惊魂未定,望着死豹子,背靠着一棵树,呆呆地站着。
“是呀。”郑天冬不晓得姑娘为么事惊奇,“怎么,你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住在哪个塆?”段引凤又问。
“这你就说差了,过今天这个生日,我越发信瞎子说得不差。出了头豹子,又出了打死豹子的人,一切都是命。”
到了云菇岭,拣一处生满栗树杂子的山坳,郑天冬放好冲担、草绳,却不慌去砍柴,他寻一块凉幽幽的石头坐下,摸出一拃长的小铜烟袋抽起烟丝来。云菇岭挡住太阳,白炽炽的阳光只照到畈下的塆舍、流泉和一丛丛的乌桕树。郑天冬感到惬意,从鼻孔里喷出的蓝蓝的烟雾,逐渐扩散到身边的野黄花丛中形成有趣的缭绕。鸟啼声听来也是懒散的,一切皆无忧无虑、无所用心。郑天冬也是无忧无虑,无所用心。一连气抽了十几袋“功夫烟”,他才起身抽刀砍柴。他朝刀口上吐了口唾沫,正要砍下第一刀,忽听得什么地方,有个女子唱起来:
郑天冬从引凤的手里接过一个发粑来,像嚼木屑样的嚼着。他想说点玩笑话,把心事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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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听他的,瞎子瞎,乱嘴巴。”
“没伤着。”
郑天冬的一声大喊,姑娘从地上弹了起来。她抬头一瞄,吓得不成人声地大叫,拔腿便跑。那恶兽哪肯放掉到嘴的食物,发一声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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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岩上猛扑下来。郑天冬躲闪不及,立忙双手举起冲担,猛然刺向那恶兽已经张开的大口。也是苍天助他,冲担居然刺个正着,从豹子嘴中刺进去尺把深。那豹子疼痛难忍,更是狂怒异常,在冲担上蹦跳。郑天冬心里明白,豹子如若从冲担尖上蹦下来,他和姑娘的性命也许难保。因此,他使出全身力气把冲担抵到岩壁上,并想把冲担再往豹子肚子里杀深一点,但豹子力气大得怕人,搏斗了十几分钟,郑天冬气力不支,幸好这时那姑娘赶过来,插进一双手,狠命抵那冲担。只见豹子口中血愈流愈多,豹口中的冲担戳进去快有两尺深了。再过了十几分钟,豹子的耳朵、尾巴终于都耷拉了下来。郑天冬看它不再动弹,才气喘吁吁地说:
“我这一身犟肉,莫说太阳晒,就是太阳来咬也咬不痛的。”
“你这样说,别短我的阳寿。”引凤的眉毛笑成了一条线。
“莫怕,莫怕,我是砍柴的。听见这儿有人唱歌,就过来看看。”
“猪婆寨?”段引凤越发惊奇,“那你和郑天龙是不是弟兄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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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姑娘点点头,眼神有些迷惘,“上头说这些歌有毒,毒在哪里啊?”
“我也不对你说。”郑天冬赌气地回答。他抬头看看天,林子的枝叶上,阳光一闪一闪,怕是过了半上昼了。忽然,他听到山岩上的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一只豹子蹲在那儿,头已探出草丛,瞄着岩下的姑娘。
“你这位大哥,才会吓人,捏这么长的冲担,我还以为是强盗呢。”
“今天生日,他要我天光动身,赶在太阳出山前走二十里路,太阳落土才能往回去。”
郑天冬疑心是引凤不肯和他多坐会儿,因此有些恼怒地说:
“引凤,你的一条命差点去把瞎子了。”
郑天冬想了想,又问道:“引凤,你方才说,算命先生说怕你把灾星带到婆家,你有婆家了?”
姑娘赶紧捂住胸口,跑到树林子里,蹲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郑天冬愣了一会儿神,脱下自己身上的九*九*藏*书*网白老布汗褂,拍打拍打灰土,走进树林子里,从背后递给姑娘,说:
有情有意的歌子,把郑天冬的心唱得痒痒的,他循声走到唱歌人的跟前,隔着树丛一瞄,见一个眉眼清秀的姑娘,坐在一堵山岩之下,两眼瞄着远处的烟村。郑天冬咳嗽一声,那女子吓得“啊”了一声。扭过头来,看见一个年轻的汉子,手上拿着一条铁光闪闪的冲担,惊恐地问:
“嗯,今天,是我的生日,满二十岁。”
“我在队上也不敢唱的,想到这山上没人,我才唱唱。”
“烟屎,从烟筒里掏来的。”郑天冬晃了晃小烟杆说,“你快拿去搽上。”
“你想走,么不早作声?”
“喂,砍柴的大哥。”姑娘又喊住郑天冬。
这天吃罢大早饭,他又肩了冲担上山。冲担是这一带山区做挑担之用的一种工具,又名光担,一般用栗木或杏木做成,长有八尺,两头尖尖,用铁皮包裹,锋利如矛。用它既可挑柴、挑谷把子,又可做防身武器。郑天冬的冲担已让汗水浸得光滑。殷红的木面上,照得见人影。主人勤不勤快,看一看他家的冲担即知。勤快非常的郑天冬,把冲担扛到了离猪婆寨十里的云菇岭上。若是塞灶口的,煮得熟饭食的杂柴,猪婆寨周围遍山皆是。郑天冬之所以舍近求远,是因为要去云菇岭拣酒盅粗细的栗树棍子,这种柴敲之作铜响,烧起来火猛焰高,镇上人喜欢烧这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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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了。”姑娘走出树林子,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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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引凤。”
每逢这种天气,郑天冬就爱上山来砍柴。他五岁丧父,母亲靠纺线把他养到十五岁。他读完了小学,就回到队里生产,开始靠自己的体力养活母亲了。光阴荏苒,不觉他已长成了二十五岁的汉子。去年,母亲洗衣服时,忽然头发晕栽到塘里淹死,丢下他一个人,在猪婆寨的田地里讨生活。他勤扒苦做,生活倒没得么事过不去的地方。三伏天里,队里人趁热偷闲,各自拣了荫凉处下棋、困觉。他却独自上了山,砍柴挑到镇上去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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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油盐等。
姑娘低头一瞄,顿时脸红破了。不知何时,白底蓝碎花的汗褂被撕下了一片,一只乳房颤颤地露在外头,乳峰下还划出了一道寸把长的血口子,鲜红的血正往外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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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哭了,将就着,把我这个汗褂穿上吧,不好看,遮身子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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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婆寨。”
郑天冬感到扫兴,拿起冲担,打算再回到山坳里去砍栗木棍子。
“快跑,岩上有豹子!”
姑娘回答说:“看着都恶心,还敢吃它。”
走了八里地,一个岔道。引凤要往左边路上走,郑天冬要从右边路上回猪婆寨。分手时,引凤瞄着郑天冬,含情脉脉地说:
黄花闺女皱着眉头也好看,郑天冬很开心地问:
引凤迟迟疑疑地回答,头又勾了下去。郑天冬心里忽然生起异样的感情。他仿佛又看见引凤胸前的那一只带有血痕的颤颤的乳房。他感到手心发痒,想去摸摸引凤的鼓突突的前胸。一眨眼工夫,他又为这个想法感到吃惊,觉得自己太无聊,禁不住又生起气来,一巴掌打在树上。
“你满二十,我在九月重阳节的前一天满二十五,比你大五岁。”
歌声柔柔的、甜甜的,是茶青时采茶女常常唱起的歌子,郑天冬的心为之一动。这野的山上,哪来的女人唱歌?他索性不砍柴了,支起耳朵来听。一会儿,他听得不远处,响起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他便轻轻捡起冲担,朝那里摸去。
天冬点点头,目送引凤上路,望着她娟秀的背影,他在心里念叨:
“有么事?”
“你认得郑天龙?”
“不,不认得,听们塆里人说起过。”
“好么事,还不是拣耳朵拣来的几句歌。”
“上头说有毒,大概就有毒吧。”郑天冬解不透这个理,“说实话,我爱听这些歌子,但我们塆的姑娘不敢唱了,怕抓她的阶级斗争。”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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