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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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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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菊人说:你说的是尿话!抓起瓦盘就摔在杨钟的面前。杨钟是第一回见她摔盆子,倒害怕了,就去了上房。半天没出来,陆菊人进去看,杨钟却跑在公公的炕上睡着了。她拧着杨钟的耳朵说:起来!杨钟说:干啥?她说:你给我再去预备团!杨钟说:我郁离开了,再能去?她说:再去!井宗秀才当团长,这时候正需要你帮他的,再去!杨钟说:人家坐轿哩,让我抬着?!但还是又去了预备团。
回到家里,陆菊人安顿着剩剩在炕上睡了,出来才要继续拧绳子,却见杨钟从外边进来,把鞋上的泥往门槛上蹭。她说:哪里蹭不了在门槛上蹭?!想告诉说剩剩病了,但想着孩儿已经扎过针又睡着了,话到嘴边又咽了。杨钟不蹭了,在台阶上坐了,说:还有鸡蛋没,给我炒一盘去!陆菊人说:就那几颗了,给剩剩的。杨钟说:没菜,那我咋喝酒?陆菊人说:这半晌午喝的啥子酒!杨钟说:不给我吃鸡蛋了我吃鸟蛋!搭了梯子要在屋檐下掏鸟窝。陆菊人看着杨钟爬上了梯子,就怕梯子溜动,过去帮着扶了,说:你嘴就想馋啊!哎,哎,我问你个话,西背街刘老庚成年进山割漆哩,他家竟能养得蔷薇爬了一院墙。杨钟说:他家是花好。陆菊人说:他女儿那么大了,长得有红是白的。杨钟说:是长得好。陆菊人说:你和刘老庚熟?杨钟说:他是个一锥子扎不出个屁的人,我跟他熟?!陆菊人说:怎丑的人却生了个俏女儿!杨钟说:谁知道是不是他的种。陆菊人说:你信嘴胡说!哎,今天咋回来这么早?杨钟说:阮天保狗日的先前爱糟践我,现在还是寻我的茬,河滩里稀泥糊汤的他让我往前爬,爬他娘个逼哩!
陈来祥说:那我再不说了,给你赔个情。杨钟说:赔情一句话就完了?罚你去把酒钱结了!陈来祥真的去把酒饯结了。杨钟说:我要干个大事,让他们看呀,你跟我一块干。陈来祥说:井宗秀已经把大事干下了,还有什么大事?杨钟说:都要我帮井宗秀哩,他井宗秀越是干大事越是有他哥的心结解不了,出去寻找井宗丞呀你去不去?陈来祥说:寻找井宗丞?杨钟说:你要肯去,我不再欺负你。陈来祥说:阮天保欺负我是真欺负,你只是想让我脑子活泛。杨钟说:对着哩,我脑瓜子灵,你腿脚勤,咱俩合起来不得了!两人就约定这事不告诉任何人,明日一早出发。第二天两人出镇,都戴草帽扎裹腿,紧身袄系了腰带,外套一件褂子。
那夜看了耍铁礼花,陆菊人的脑海里就一直是井宗秀浑身火光的样子。她坐在屋里,风从门缝往里挤,先是一股,再是一团,后来就是笸篮大的一堆,门全部被刮开了。她没有去关门,任着门成了走扇子,不停地开合着响。她真的高兴,井宗秀当上团长了,井宗秀怎么就当上了团长,或许这是那三分胭脂地起了作用吗?自己就暗暗有了些得意。连续三顿,她都是做扯面,面条扯出来像裤带一样又宽又长,煮熟了,泼上油,再拌上用肉、豆腐、木耳、香菇剁碎了做的杂酱。杨钟喜欢地端了一碗坐在院门口,吃得一头的水,说:咱这日子好啊!杨掌柜却说:明年有个闰二月的。
女子说:我一直在我姨家。陆菊人说:你爹咋能有你这么俊的女儿啊,你叫啥名字?女子说:我叫花生。陆菊人说:定是从花里生出来!又盯着女子看,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下。花生一下子羞得脸红,却像剥了皮的熟鸡蛋在胭脂盘里滚过一样,更显得好看。
寿材铺里,杨掌柜新收购了一批木板,正往后院里垒。陆菊人帮着垒完了,给公公沏上一杯茶,说:爹,城隍庙是啥时候塌了的?杨掌柜说:几十年了吧,咱家门外的桂树是庙塌后我从院里移过来的,那时胳膊粗现在都碗口一样了。陆菊人说:城隍庙塌后咱镇上就没安生过?杨掌柜说:就是。陆菊人说:用庙里的石像石条铺路时你没去?杨掌柜说:那几天我进山买木料了。陆菊人说:石像铺在路一一只手奓着使路面不平整,张双河他爹用锤子把手砸了,后来张双河他爹就让老虎咬断了胳膊?杨掌柜说:还有这事?陆菊人说:我听别人说的。杨掌柜说:原来张双河他爹断胳膊是报应啊?!
杨钟把陈来祥叫进酒馆,两人喝着酒,杨钟说:你说我有形没有形?
涡镇有了四十二人参加,就是没有蚯蚓,井宗秀还是嫌他小,要过几年再说。预备团在城隍院开第一天灶,饭正做着,屋里一时烟雾倒灌,刘老拐出来一看,蚯蚓拿稻草在屋顶上塞烟囱,把他撵下房,去抓又没抓住,这顿饭是玉米糁子熬成的稠糊汤,大家端了碗蹴在院里吃饭,半空里忽然掉下一只鹌鹑,不偏不倚就把阮天保的碗打翻了,拾起鹌鹑发现是石子打死的,还说:谁的弹弓阵准的?蚯蚓在院门口说:我打的!刘老拐扑过去要撵,蚯蚓竟不走,说:你要再过来,我就撞头呀!刘老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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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让你唬了?!往前又扑,蚯蚓真的就拿头撞院门,额颅上的血流下来。井宗秀就笑了,说:来吧,你来吃饭!蚯蚓跑进来,但已经没了碗,他从屋里找了个木棒在锅里一入,抽出来了伸长舌头舔着吃。吃了预备团的饭,就是预备团的兵,蚯蚓一口一个井团长地叫。
杨钟一走,陆菊人倒不生气了,把摔破的瓦盆又捡起来,已经是三片,一片一片放在了院墙头上。柳嫂和什么人在隔壁院里说话,一个说:你爷头疼还没没好?一个说:唉,吃了陈先生的药,三天轻了三天又重了,就是剜不了根么。一个说:是不是撞上邪了,这得到庙里去求求菩萨?一个说:听我爷说,当初塑菩萨时来的匠人是平原上的人,他做小工给和的泥。
去了留仙坪,竟没找到一个村子,山是直上直下的高,顶上有黄羊,要数黄羊帽子就掉了。还往深处走,树越来越多,并没有黑松林,而栲树檞树?树都是高大粗壮,通身锈满了苔藓,枝股上又一嘟噜一嘟噜吊着藤蔓,颜色如烟熏过的黑,天就觉得不清亮。偶尔什么地方突然便冒出一股子云雾,云雾却白得生硬,好像要有妖魔鬼怪出来。陈来祥把钟馗画拿出来,说:要敬香着才显灵的,这没处挂么,又没带香。杨钟说:看我的!学羊叫着壮胆。杨钟练轻功时以发声聚力,也曾模仿过动物叫,他咩咩地学着羊叫了,山弯后却出来了一只狼。这狼像是反穿了皮袄,还摆着个大扫帚尾巴,把嘴扎进地里呜呜叫。两人吓了一跳,杨钟说:它说啥?陈来祥说:那是土声,是叫狼群哩。杨钟撒腿就跑,陈来祥说:不能跑,你一跑它随屁股撵哩,你还会学老虎叫吗,学老虎叫,用老虎镇它!杨钟就手里握了块石头,口里连续地发出虎的呼啸。狼是站在那里不动,后来就掉头走了,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就在远处的林子里竟又冒出一只老虎来。陈来祥忙扯了杨钟往一椎青冈树上爬,那老虎也扑到了树下,幸亏老虎不会爬树,在树下坐了一会才走的。老虎走路慢,皮显得很松,像是披了件被单,杨钟和陈来祥直待到老虎无影无踪了溜下树,才发现裤裆里有了屎尿。
但是,井宗丞在哪儿,苍苍莽莽的秦岭里寻一个人,这就像牛身上捉虱子。
杨钟愣了一下,说:井宗秀是不是给他爹……蚯蚓说:是井团长!杨钟说:你这个碎狗腿子!他给他爹说虽然井宗丞还没有回来但他已当了官啦?!蚯蚓说:你咋知道的?杨钟说:我咋能不知道?!蚯蚓说:你说团长是多大官,和县长一样吗?杨钟却踢了蚯蚓一脚,也忘了要吸烟,倒自个去了酒馆。一壶酒喝了一半,才记起身上已没了钱,正好陈来祥胳膊下夹着个纸卷儿从门口往过走,就叫进来一块再喝。
这些话当然也传到预备团,阮天保问杜鲁成:咋突然镇上有这谣言?
一出了镇子,两人在虎山湾龙王庙旧址上丢石子,说好:石子丢在那块大青石上弹到了东边,就顺着白河往下游走,弹到了西边,就逆着黑河往上游走。结果石子弹到了西边,两人就过十八碌碡桥,翻虎山后弯,下七里坪,穿流云沟,进入桑木县界。桑木县是八山一水一分田,比平川县苦焦,傍晚经过一个深坳,远远看到有一个村子,但往村子去的路上满爬着云,一走动像灰一样就腾上来,听到了有说话声,扭头看了四周并没有人。再看,是收割后的地里一束一束的稻草簇着,在风中然嘁嚓嚓地响。进了村,人家很分散,这一户与另一户都隔着土场,土塄垒着石头,横石头压竖石头,长石头压圆石头,石头上全长着苔藓。陈来祥说:这垒得结实!杨钟说:小心狗咬!两人就各拿了一根木棍,但没有狗。地上的牛粪越来越多,牛虻悄无声地爬在身上,叮得火烧火燎地疼。进了一户人家,屋里黑乎乎的,一面土炕前的火塘边坐着一对夫妇,夫妇都惊慌地站起来,杨钟就拿出了钱,说想借宿一夜,并吃两顿饭。说好了,两人也坐在火塘边,那家女人开始收拾锅灶,男人却出去了。树根烧成的疙瘪火已经没了烟,但也没起焰,红得像埋了个太阳。阿来祥说:能给咱作啥饭?杨钟说:这边山里人有句顺口溜,土豆糊汤疙瘩火,除过神仙就是我。陈来祥说:我才不吃土豆焦糊汤!杨钟就问那女人:做啥好吃的?女人说:炒浆水,烩面片吧。陈来祥说:有腊肉没?女人说:没腊肉。陈来祥说:杀个鸡么。女人说:养不成鸡,这里黄鼠狼子多。陈来祥说:深山肯定野鸡多,也没打过野鸡?女人说:去年雨水多。这时候屋后的树林子里有鸟在噪,杨钟往门外看了看,说:好,烩面片就烩面片,我们到河边地里摘几个辣椒去。给陈来祥招手,陈来祥出来说:没有肉了,吃烩面片一定得把辣椒放重。杨钟却说:咱赶快走!陈来祥说:不吃啦!你是看见那女人眼烂九*九*藏*书*网着头发没梳?脏女人做的饭往往才香哩。杨钟说:她男人看咱的眼光不对,以为咱带着枪,他又出去了,后山的树林子鸟声乱着,多半是叫了人来要抢咱呀!陈来祥说:你不是说别人以为咱有枪就不敢惹咱吗?杨钟说:这社会有了枪就有吃有喝了,谁都想有个枪的。两人顺沟就跑,果然后边就有了呐喊声,忙藏在一块大石头后,看着七八个人拿着刀和绳索追来见没人又返回去了,赶紧再跑,后半夜才到了口镇。
杨钟说:我好着哩!就爬上了她身上。杨钟折腾起来没完没了,陆菊人就再不出声,却推算着井宗秀应该比杨钟大几岁的,而井宗秀的媳妇死去两年多了吧。预备团家在镇上的人晚上都回家了,井宗秀是住在城隍院还是他的屋院,想喝一碗热汤谁去烧呢,谁给铺床暖被?有了这样的想法,这想法就像饭一端上桌子飞来的苍蝇,老赶不走,尤其杨钟来要她的时候,她说:咋能天天来,没够数呀!杨钟说:昨天吃了饭今天不是还要吃呀。她说:这会伤身子的。杨钟说:我行。她说:你行,我不行。她把杨钟掀下去了,黑夜里睁大着眼睛,却思谋起涡镇有没有个好姑娘呢?
回住到了口镇,陈来祥骂猎人日弄了他们,要找着了打一顿,可几天里再没碰见那猎人。早出晓归,他们分别在口镇四周的村寨里打探消息,仍是没点音信。陈来祥说:这是啥样游击队啊,钻天入地啦!杨钟说:咱应该再往偏远的地方找。陈来祥说:偏远的地方能有好日子过?杨钟说:正是游击队过的不是人的日子,我才替井宗秀寻他哥的。两人就又住桑木县和麦溪县交界的红崖镇去。红崖镇他们谁也没有去过,走了两天,经过一个村时打问才走了一半路,而他们所带的盘缠已花去多半,杨钟提出把钟馗画卖了,陈来祥说:这是老魏头的不能卖。钱少了,你买荤面吃我吃素面,你要吃素面了我就喝面汤。晚上睡在一户人家的柴屋里,杨钟一觉醒来,屋外有月亮,屋里朦朦胧胧,陈来祥是把钟馗画挂在墙上,自个跪在画前叽叽咕咕说话。杨钟说:你干啥哩叫我睡不好?陈来祥说:你睡,鸡还没叫哩,咱一路都不顺当,我给钟馗祷告祷告。杨钟说:我也敬敬。就把房东给的那根蜡烛点了,端过来放在画前,没想伏下磕头时,头挨着蜡烛,把头发燎了一下,忙用手去摸头发,胳膊又撞了蜡烛,火倒向了画,轰的一声就燃了。两人赶紧扑打,火却燃上去引着了屋顶,屋顶是稻草苫的,顿时哔哔剥剥烧起来。火势一大,两人害怕了,大声叫喊,房东和邻居都跑来,柴屋整个都烧红了,不可能再救,只能把被子褥子全拿出来用水浸湿,搭在上房檐上,以防火势蔓延过去。杨钟和陈来祥跑下给房东磕头,房东气急败坏,让人搜他们身,身上只有了两个银元,背篓里就是些烂衣服和草鞋,就把银元和背篓一块拿走,又脱了他们外衣,各打了一顿轰走了。
鸟蛋到底没掏到,杨钟也就没有喝酒,到了太阳光从屋檐上跌下来一尺了,佶摸爹该回来吃饭呀,爹知道他不在了预备团肯定又是一顿数落,干脆到街上逛去了。走到三岔巷口,正不知往老皂角树下去还是进巷去转转,蚯蚓提了个炒面口袋,边走一边抓着炒面往嘴里塞,鼻子上都是白的。杨钟一把扯住,说:去借个火,我吸烟呀!蚯蚓却翻白眼,说:快拍拍我后背。杨钟说:噎死你!拍了三下,蚯蚓喉咙通了,才说:你说啥?杨钟说:我吸烟呀没火!蚯蚓说:我饿得很,才在我叔的店里要些炒面。杨钟说:你干哈去了饿?蚯蚓说:一大早我跟团长到纸坊沟他爹坟上去了。
陈先生说:风来了当然草木都摇的,惊蜇之后老虎豹子也动了,苍蝇蚊子也出动了么。我不管你参加不参加,你来我这儿就是病人,其实你这胃病就是你有了压力而得下的。白起说:我为啥没参加预备团,这里边有我的苦么,事情复杂么,你要不要听我说。陈先生说:我不听。世上的事看着是复杂,但无非是穷和富,善和恶,要讲的道理也永远就那么多,一茬一茬人只是重新个说辞,变化个手段罢了。白起说:那我这压力能过去吗,明天的日子会顺吗?陈先生说:这我说不清,或许明天和今天一样吧。人这一生都是昨天说过的话今天还说,今天有过的事明天还会再有,但我给你说,凡是遇到事,你没有自己的主见了,大多数人干啥你就干啥,吃不了亏的。
问起原由,杨钟说过了,骂道:得罪他阮天保,毬!就得罪了!陆菊人说:那是阮天保的事吗?你这是打井宗秀的脸!预备团脚跟还设站稳,你就起这么个坏头,都像你这样,那预备团不散伙了?!杨钟说:散伙就散伙么。
杨钟每天夜里回来,陆菊人总要问预备团的事:今日操练了什么,你们团长训话了吗,中午吃的啥饭,你迟到了没有,藏书网和别人又吵嘴打架了?
阮天保开始领着兵操练了。涡镇加入进来的人都没有打过枪,教他们射击时,杨钟是学得最快的,但他总是不按时集合,天一亮别人都到了,半早晨才趿着鞋来,不是说睡过头了就是他爹又让他先去开了寿材铺的门面,嘴里还吃着什么。一会儿右腮鼓一个包,一会儿左腮鼓一个包。阮天保说:把嘴里的吐出来!谁家没有地还是没有店,就你的事多!!杨钟吐出来一疙瘩熟红薯,说:当个预备团的还把我箍住啦?阮天保说:你现在是兵,就要管你!杨钟说:谁能管了我,我爹都不管我,我受你箍?这算什么兵呀,是给我枪了,还是给我穿了军装发了饷!拧身就走了。
一个时辰后,剩剩头上脸上的针被拔了,陆菊人向陈先生告辞,说:我走啦。陈先生说:走吧。背了儿子顺着西背街往回走,还在想,这陈先生真是涡镇上成了精的人,能看病还能说这么多让人开窍的话,只可惜自己就像是拿了碗在瀑布下接水,要么能接那么半碗,要么一丁点也接不上。剩剩在背上,老往下坠,她就走一会儿,躬了身往上耸耸。一伙女子叽叽喳喳地从前边跑了来,又听叽喳喳跑进三道巷里去。她说:你沉得娘快背不动了!便觉得那些女子太咋呼,好像是一群鸟变的,配不上井宗秀的。这念头一起,她就摇头笑了:我这是咋啦,尽操些闲心,牵挂了人家出人头地的当官,还要牵挂人家的婚姻?嘴上就出了声:不管了!没想剩剩在背上说:娘不管我了?她说:不是说你。剩剩说:那你管谁?她说:管这蜂。
陈来祥也是没去预备团了,阮天保总弹嫌他笨,打枪瞄不准靶子,扎马步又弯不下腰,说:你回去跟你爹铲皮子去吧!陈来祥回家后哭了哭,想着这都是土匪的鬼魂在纠缠他了才这么霉的。他是那天剿匪时守在庙门外一棵树后,枪一响,有个土匪往出跑,他伸腿要绊倒土匪再拿木棍打,一颗子弹射过来把土匪的头盖子掀开了,血和脑浆喷了他一身。此后夜里老做那土匪的噩梦,去给老魏头说过,老魏头说:肚子饥了都响的。他说:我听着是在说话,肚子里有鬼哩。老魏头就给了他钟馗画。
土匪留下的粮食还不少,井宗秀又从家里拿来了几担稻子谷子麦子和黄豆,一时的吃住都没了问题。杜鲁成把俘虏的土匪和保镖打手打乱了组成两个营。至于涡镇的要谁不要谁,他听从井宗秀的意见,当然陈来祥、苟发明、唐景、巩百林、杨钟、李文成、王路安、马岱、苟发财不但要参加,而且是两个营的骨干。井宗秀还想在镇上多征招,午饭时就到老皂角树下去,那里聚集着一堆端着老碗吃饭的人,问谁愿意到顶备团去。好多人都说:好么好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井宗秀说:这可是当兵,立生死状的。他们说:知道当兵是死了没埋的人,可这年月,与其让别的当兵的欺压咱,还不如咱也当了兵!白起也在那里吃饭,地上正爬过一条青虫,他拿筷子截了一下,青虫就被戳烂了,在地上蹦跶。白起说:这虫子还能蹦跶啊!刘老拐说:它蹦跶着解疼哩。白起说:老拐叔,你参加不?刘老拐说:日子过得艰难的,我也想蹦跶哩,可我老了,预备团不肯要了。井宗秀说:要啊,跑不动了,可以在伙房做饭么。刘老拐说:那好。把白起也叫上。白起说:我上个厕所去。饭碗放在地上,人去了厕所,却再没有回来。
寿材铺每日来闲聊的人多,杨掌柜不免要说起城隍庙和张双河他爹的事,很快这话就传开来,传来传去就成了城隍是守护镇子的神,城隍庙里有石像的时候,石像是不敢不恭的,涡镇也就五谷丰登,生意兴隆。而现在没石像了,却驻进去了预备团,预备团原本可以驻别的地方,偏就驻进了城隍院,这都是天意,也活该井宗秀就是城隍转世。试想想,保安队长是带兵的,阮天保是背抢的,杜鲁成是县政府的人,他们郁没有当团长,而井宗秀当上了,他一起身,五雷就死了,王魁就死了,连岳掌柜,吴掌柜都死了!
陈先生继续和白起说话,陈先生说:这五服药先拿回去服,或许就好了,或许还不行,我再给你换方子。但我要给你说的是,不要一天到黑都想着我有胃病了,而要不断地感谢胃,它出了那么多血,现在还每天给你装了饭呀菜呀消化着,你要给它说好话哩。白起说: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人得罪了,就是没参加预备团么,好像我就不对了,丢脸了,活的不是人啦!
陆菊人说蜂是她看见了有几只蜂在他们头上飞,还寻思:我今日头上没抹桂花油啊!越往前走,蜂更多起来,一反头,旁边的院墙头上涌堆的蔷薇开满了花。陆菊人停下脚步往上看,一时倒觉得那密密实实的花全都在绽,绽得是那么有力,似乎有着声音,在铮铮嚓嚓地响。这时侯院门被拉开了,先伸出了一条腿,深蓝色的宽裤管,一只绣花99lib•net鞋就落在台阶上,那么一点,跟出个女子来。那女子跳出来时猛地看见了院门外有人,要收脚已来不及,身子一歪就撞在陆菊人的怀里,剩剩从背上跌下来。女子赶忙抱起剩剩,吓得脸色煞白,说:呀呀呀,跌疼了,疼得嘴歪了!陆菊人把剩剩又抱过来,在地上捏了一撮土放在头上,说:没事没事。给女子说:孩儿面瘫了,我背他看病才回来。女子还是手脚无措,说:我以为没人的,就……陆菊人说:也是我吓着了你。女子说:剩剩,来,让我抱。再把剩剩抱了过去。陆菊人这才看清女子银盆大脸,眼晴水汪汪的,左耳下长着一颗黑痣,她说:你也认得剩剩?女子说:认得,他整天在街巷里玩的,都认得。伸手要给剩剩擦鼻涕,剩剩却哧啷一声把鼻涕吸进了。陆菊人说:哦,我剩剩是不是流鼻涕有名啦!就笑起来,盯着女子,说:这是刘老庚的家,你是他家的……女子说:我是他女儿。陆菊人说:你是刘老庚的女儿?!你娘下世的时候我见过你,也就剩剩这么小,没想长这么大了,我怎么就在这街上没见过你?
口镇算不上是桑木县的大镇,但在庾山峪外,远离县城,方圆几十里的山里人都在那里买卖,倒还显得热闹繁华。两人住在一个容栈里,为了不让怀疑带的是枪,当着店家的面,把画取出来,把画筒扔掉,睡在床上了,陈来祥还在唠叨多亏杨钟让及时离开,否则就遭殃了,却又问:我问那女人有没有打的野鸡,她怎么说去年雨水多,这啥意思?杨钟说:野鸡生蛋都在草窝里,雨水多了把蛋冲了么,即便有幼崽,幼崽也最怕雨呛。所以哪一年雨水多了,第二年野鸡就少。陈来祥说:还是你能。杨钟说:那当然了!去给我要一盆热水去,在家时你弟妹每晚烧水给我热脚的,不烫脚我睡不成觉么。陈来祥就去问店家要热水。
这一天,陆菊人要涨豆芽,刚洗着一个瓦盆,要泡上黄豆,杨钟一身的脏土回来了,她说:今日操练回来得早?成土蛆啊!杨钟拍着身上的土,拍得人像冒了烟,说:我不当兵了!陆菊人一下子愣了,说:果然出事了!
陈来样虽然拿了钟馗画,心里还是不畅快,街上有一家门面没开张,他就蹴在耶里自己跟自己生气,不远处的白起看见了就走过来。白起在镇上已经活成个独人,便去虎山挖药草,这日挖了一背蒌药草回来,看见了陈来祥,走近去说:来祥,谁欺负你了,自己撞白己头发,不疼?陈来祥见是白起,没有理,还把屁股掀开了一丈远。白起说:我是膏药呀,连你都嫌弃!将背篓里的药草倒出来,把同类的进行分拣,说:款冬花三支,忘忧草五支。陈来祥忍不住了,说:忘忧草?白起说:叶子像蒜苗,开花又像百合,早晨开晚上就蔫了。陈来祥说:这哪是忘忧草,是萱草!白起说:萱草又名叫忘忧草,不知道了吧?还有更多的药草,你想认得不?陈来祥不说话,却看着白起在分类,白起说:这是连翘,没长叶子就开花,花黄得像金子,果实还生着的时候是青而圆的,一旦熟了是黄的,大张口。这是绞股蓝,延蔓生长,五片叶子攒在一起,结的子有豌豆大。这是天花粉,叶子像甜瓜叶,有细毛,七月里开白花,结的果像拳头。这是白前,叶子像柳吧,花紫得好看,就是有些瘦。这是锁阳,你见过锁阳吗?陈来祥语气就软和了,说:没看出你还懂恁多的!白起说:你以为呀!秦岭上的草你随便问,我都给你说。陈来祥说:吹吧,你顶多知道些药草。白起说:这你又不懂了,秦岭上哪有药草,是草都入药的。陈来祥说:是不是?一群人便从街上走过,陈来祥就不问了,扭转了头,好像他不晓得白起就坐在旁边。那群人走过了,白起说:你故意避我?陈来祥说:你能去预备团你却不去,当然避你。又有三个人从街上走来了,白起偏坐近了陈来祥,说:啊来祥呀,我给你说锦灯笼草,它身上尽是柔毛,叶边又有齿,稍不留神齿就割手,但它的果实是五个棱,红红的像灯笼。还有漏芦,你肯定认不得漏芦,它顶上开一簇花,叶子薄得像纱,又像是鸟的羽毛。陈来祥就站起来走了。白志还在叫:来祥,来祥!陈来祥说:甭叫我!来的人看见了,说:来祥,你和谁说话哩?陈来祥说:我刚经过这里。那人说:听说预备团不要你了?白起马上说:来祥你也不在预备团了?陈来祥愤怒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拍着屁股上的土走了。
陆菊人说:你是不是又不干了?杨钟说:我不受他的气!陆菊人就不扶梯子了,喊:爹!爹!杨钟说:爹在铺子里。陆菊人说:你就这样没出息啊,甭说让你去帮井宗秀,想着你是个蛤蟆蝌蚪就跟着鱼去游吧,就这你也不行?!气得坐到了卧屋里去。杨钟还在檐下掏鸟窦,掏了一个没有鸟蛋,再掏一个还是没有鸟蛋,说:跟鱼游,游得尾巴掉了还不是个蛤蟆?还吭吭九_九_藏_书_网地笑,突然哎呦一声,院子里有了脆响。陆菊人跑出来,杨钟还在梯子上,他是掏出了一条蛇掉在地上。陆菊人站住了,靠在门扇上再没有理会。
这一日,杨钟又去操练,杨掌柜还忙在铺里,陆菊人把麻丝拴在上房门环上用拧车子拐绳子,剩剩从街上玩回来了,喊着脸疼,陆菊人说:是不是和谁打架啦?剩剩说:风打我哩。过了一会又说:娘,流口水哩。陆菊人说:知道你又谋着吃呀!看着鸡,下了蛋给你炒。剩剩就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看着上房台阶上的草筐,草筐里卧着一只母鸡,脸憨得通红。拧成了一条绳子,再拧第二条,剩割说:娘,谁扯我嘴哩。陆菊人说:院里没外人,谁能扯你嘴?!一看剩剩的脸,嘴是歪的,忙过去摸着,问疼不疼,剩剩说疼。陆菊人说:嘴歪成这样,你咋不早说?剩剩说:我看不见嘴哩。陆菊人不拧绳子了,要用针挑儿子眉心放滴血,却瞧看着儿子嘴越来越歪,背了就去安仁堂找陈先生。
一觉睡到半晌午,杨钟醒来,陈来样却坐在床边,问:醒来早?陈来祥说:我没睡,我怕都睡着了有人进来把咱抢了杀了。杨钟说:你没见我在门后放了铜脸盆吗,谁要一推门铜脸盆就响了,咱还不会醒来?!两人起来后,就到镇街上去,街上人很多,陈来样一见有人肩扛的木棍上挑着狐狸和獾,就上前翻动,能说出这狐猎的不是皮毛最好的时候,那獾是三年的还是五年的,杨钟趁势打问这附近有没有游击队。猎人说前年他打猎时见过,都是一些年轻娃娃,穿啥衣服的都有,黑的白的还有花裤子。上个月他们村一个富户被抢了,是游击队干的,他听说了还跑去看,但他只看到那富户死在后门那儿,杀富户的人没看到。又问你家在哪儿,猎人说在留仙坪,离镇不远,六十里路。杨钟就和陈来祥去吃饭,饭馆里买了一盘炒腊肉,一盘烧兔,一壶酒,六个蒸馍,说:咱不能亏嘴!吃结实了,到留仙坪去。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是自己轻狂了,就说:啊爹,这我知道,过日子是要计算着吃而不是吃了再计算,只是剩剩看见了柳嫂家吃扯面就和我闹,我才和的面多了。就自已没敞多吃,端了碗去给剩剩喂。喂着喂着,却又想,这井宗秀一下子当了团长,该怎么个当法?那保安队长就瞧不起他啊,而他是和杜鲁成,阮天保一块闹起的事,杜鲁成、阮天保能服气吗,涡镇上那么多人也都参加了,又都肯受他管?剩剩说:娘,娘!她一回神,是自己把面条喝到剩剩的鼻子上了,就笑起来,说:好吃不?剩剩说:好吃。她说:好吃了就多吃点!
陈来祥说:你没正形。杨钟说:你真个笨得连话都不会说。陈来祥说:这不是我说的,是你爹给我爷说的。杨钟说:我爹可以说我,你不能说我。
陈来祥还多背了个背篓,里边有盘缠,有两双麻鞋,还有那钟馗画的卷筒儿。钟馗画原本陈来祥顺路要还给老魏头的,杨钟没让还,陈来祥说:别人还以为我装着一杆枪的。杨钟说:以为是枪了好,路上就没人敢惹咱!
杜鲁成说:有这谣言也好么,可以维护井宗秀的威望么。阮天保说:咱可是挨了个肚子疼。杜鲁成说:啥肚子疼?阮天保说:唉,这世道,你不敢谦让,一谦让你就啥都没有了。
一个说:就算是他用泥塑的,塑出来那就是神啊,得去磕头祈祷的!陆菊人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又坐了半天,起身倒去了寿材铺。
清理了三天的荒草杂木和砖头瓦块,又盖了三排平房,城隍庙的场院焕然一新,预备团就要驻扎进去了。宽展师父最为高兴,过来坐在院中那棵银杏树下吹奏了五天尺八。这五天里,银杏叶全黄了,像金箔一样,再纷纷下落,落成了一尺多厚。老魏头给井宗秀建议,既然恢复了城隍院,那把原来城隍爷的石像请回来供吧。在井宗秀的印象里,小时侯就没见过城隍石像,问石像在哪儿,老魏头说庙院里的大殿几十年前便坍了,修北城门外的路时:拉去了好多殿基上的石条,会不会也把石像拉去铺路了。井宗秀就派人在北城门外的路上挖,是挖出了十多块石条,但没有见到石像。老魏头看见张双河,忽然想起张双河的爹当年参与过修路,去见张双河的爹,可那老汉十五年前进山伐木时被虎咬断过一条胳膊,从此吓瘫一直睡在炕上,嘴能吃能喝,就是不说话。寻不着石像,也就没有再建个大殿,但营房依然还叫着城隍院。
安仁堂里还是很多病人,陈先生给白起正说着什么,不说了,过来摸朱时茂剩剩的脸,说:遇到毒风,面瘫了。吓得陆菊人说:严重不严重?陈先生说:针扎来得快,也得扎十多次吧。陆菊人说:风里还有毒?陈先生说:人身上都有毒哩,风没毒?就给剩剩头上、脸上扎上了十多根针,剩剩正好坐在一面镜子前,说:我成刺猬了?!陆菊人说:那是镜子照的。把镜子拿走了,再抱了他不让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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