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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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破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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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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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望向暗红色营火的目光,月光下里诺的脸庞像是一幅画,近得触手可及,却又如此遥远。我思绪纷乱。我记得我们被俘那天晚上,他从脸上擦去的泪水,我记得从那以后连绵不断的折磨让他的眉头紧皱。可现在,他的脸颊和额头沐浴在银色月光下,平静坦然。他眼睛闪亮,其中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没有痛苦,也没有愧疚。我看着这张自由人的脸庞,永不屈服,坚决反抗,沉着冷静,甘心赴死。
“可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说的话?上回你当的是兔子——”
里诺摇摇头。
我拧着手里的绳子,看着自己做出的绳套,绳套里空无一物。
“我们可以一起逃——”
这么快他就累了。
“不!”里诺大叫一声,开始后退,“你不能把我活着带回去。你必须杀了我,汉索。反正你本来就想杀我,不是吗?我出卖妇女的那天晚上,你说你一有机会一定会杀了我。下手吧!费比乌斯没告诉过你带着我的头回去也一样吗?”
“也许我比自己以为的要好一点。”我回答。里诺站了很久,然后他的肩膀抖动起来,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我别开脸,不去看他擦泪。
“可这次你真的跑了……”
“你比我想的还蠢。”但他的低语里没有恶意,而且他说话时头转向了另一边。这时他毫无防备——还是说他在给我最后一次背叛的机会?
我小心地靠近他,也许他设法解开了双手,也许他还有力气反抗。可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赤身裸体靠在树上瑟瑟发抖,双手仍绑在身后,脸紧贴着树干,好像要钻进去一样。
(妲拉 译)
“但你告诉过我,那天晚上,你第一次跟我解释试炼——”
片刻前权力带来的兴奋已经无比遥远。 “我不能杀你,里诺。”
“别傻了,汉索,他还是会抓到你,就像他又抓九*九*藏*书*网到了我一样。你想在下一次试炼中当兔子吗?想想吧,汉索。不,接受费比乌斯的条件吧。现在就杀了我!要不让我自己了断,如果你胆子不够大的话——如果宝贝小鹰觉得自己精致的爪子不适合干费比乌斯的脏活的话!”
“那时你猜我是兔子。那些话是你说的,汉索,不是我。”里诺摇头叹息,“一年前费比乌斯抓住我的时候,我当的是鹰。现在你明白了吗?所有特权我都享用过:我被安置在马背上,我在他的帐篷里吃饭,听他们讲罗马的辉煌。最后,费比乌斯答应给我自由,派我出去追捕兔子——就像现在他派你出来一样。”
我脑子里的水晶旋转起来,我紧紧抓住它,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丝希望来自里诺眼里的光芒。费比乌斯告诉我逃跑不可能,自由不过是俘虏们的白日梦,除了试炼别无出路,所有人都会被打造成和他一样冷酷无情的东西,否则就会被彻底碾碎。可是对于未来,费比乌斯知道的并不比我多——这世界上还有里诺这样的人,仍能鼓起勇气反抗他的暴虐。
黑暗越来越浓重。他的眼睛闪亮。这双眼睛不属于一头猎物,而属于一个人。我身上的力量突然褪去,我知道我不能杀他。我开始给绳索打结,做出一个绳套。然后我停下来。
找到里诺根本不需要三天,连两天都不用。他留下的痕迹很容易追踪。从他每一步跨出的距离、每一脚下去野草被碾碎的方式,我发现他起初跑得很快,很少停下休息。然后他的步子变小了,脚步也更重了。
里诺玩过同一个游戏。他反抗过费比乌斯的暴行,远走高飞,就像一只真正的雄鹰,而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食腐乌鸦。费比乌斯想把他变成食腐乌鸦,现在同样的命运落到我头上。可最终,里诺还是失败了,我对自己说——然后我立刻觉察到这是自欺欺人,因为这不是里九*九*藏*书*网诺的结局,除非我如此选择。里诺曾面对同样的选择,费比乌斯像养鹰一样豢养他,然后放他出去追捕兔子加拉巴。里诺选择了自由,无论代价为何。我发现面前的选择其实只有两个:要么走里诺那条路;要么屈从于费比乌斯,听从他的改造。
里诺伤痕累累的肩膀靠着树干滑下去,那副肩膀曾经宽阔而倔强。
我追踪着地上的痕迹,走得很慢,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的骑术能否纵马飞奔。太阳开始沉向西边地平线后,暮光中里诺的痕迹越来越难辨认。我加快了脚步,感到离他越来越近。
“看着我。”我说。我用自己的声音冷酷地发号施令,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从费比乌斯嘴里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它自有其权威,而里诺的反应——颤抖和畏缩——告诉我,我头一次试验就把握得很好。费比乌斯一定是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潜力,我想着,他挑我做鹰真是一点没错,他把我和其他人区分开,就像矿工从沙子里淘出黄金。
我登上一座小山,低头搜寻下面昏暗的峡谷。他一定是先发现了我;我眼角余光捕捉到他踉跄的身影,也听见了他身上锁链的声响,他正打算躲到一棵矮树后面。
里诺笑起来,然后他被自己呛住了,他的喉咙太干,不应该大笑。
“不是。”
试炼把自由人变成奴隶,我们被俘的第一天晚上,里诺曾这样对我说。试炼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想到自己高高地骑在马背上,骄傲而自负,对其他俘虏不屑一顾,我的脸开始发烫。我想到自己找到在山谷里发抖的赤裸里诺的时候,身上涌起的力量,我终于知道费比乌斯对我做了什么。虽然里诺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但我并不比他自由。我差点儿就和其他人一样成了奴隶,为费比乌斯的承诺所诱惑,屈服于他的意愿,加入他为了取乐而强迫我们入局的残酷游戏。
罗马的权势不可能延续万年。经一度,人们也觉得迦太基不可战胜,她的统治永不会终结——但现在,迦太基已灰飞烟灭,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记忆。有朝一日,罗马也会如此。谁说得清会不会有哪个国家崛起、取代罗马的地位?www.99lib.net
里诺没动。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一般。
里诺停止颤抖,他从树干那边转过身,弯腰低头站到我脚下。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根本无法思考。
暮色渐渐褪去,夜深了。半轮月亮悬在头顶,柔和的银光淡淡地洒在小山谷内。罗马人的篝火在山脊后透出红光,我看着那片朦胧的红光,时间似乎暂时停止,周围的世界全都消失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朦胧的山谷中。连里诺看起来都很遥远,而胯下的马似乎是雾气凝成。
如果面前不是里诺,这一刻我就会杀死猎物了。记忆的洪流一下子淹没了我,我想起第一次猎鹿的经历。格博舅舅教给我追猎的奥秘——然后我想起格博是怎么死的,他像块石头一样沉进河底。我想到马索,想到他那颗智慧的头颅被残忍地砍下,像甘蓝菜一样跌落在坚硬的地上。我咬紧牙关,按捺住心里的念头,又用长矛戳了戳里诺。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突然间,一阵怀疑袭来,我打了个冷战,缰绳从手中滑出。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清点了一下费比乌斯给的补给。如果我们两人分着吃,三天口粮能撑多久?我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这是罗马士兵的制服,我立刻恶心得想把它扯下;可逃亡途中我需要它们提供保护。
我看见了多面水晶般的未来,每一面都映照出一个选择。杀了里诺;解开他的双手,99lib•net看他自杀;转身放他逃跑,回去面对费比乌斯;我自己逃跑。可是水晶被迷雾笼罩,我看不清这些选择通向怎样的未来。
我闭上眼睛。希望如此渺茫!我不会欺骗自己。我不会用一厢情愿的幻想来美化眼下严酷的抉择。叫我傻瓜好了。兔子还是鹰都好,但不要叫我费比乌斯的宠物。
“因为这是他的游戏规则。”
他和我不一样,我想着,我什么都不欠他。在冲动的驱使下,我举起长矛,矛杆架在肘弯里,和那些罗马人的动作一样。我用矛尖戳了戳他的肩膀,他剧烈颤抖,令我体内涌起一阵奇妙的兴奋,那是权力带来的战栗。
“那就放了我,我自己来。我会用你的刀子划开手腕,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他永远不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费比乌斯跟我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带着你的脑袋回去作证?”
里诺气得跺了跺脚,他把胳膊扭到一边,亮出手腕上的绳子。
一瞬间,我俩同时握紧了刀柄,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在梅尔卡特的雕像上紧紧交缠。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出他仍决心赴死,他还不知道我的抉择。我从他手中拽回刀柄,插回刀鞘,又上了马背。
“我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汉索。我的胳膊还绑在背后,周围全是罗马人,你觉得我能自己逃掉?半夜里,是费比乌斯用长矛把我逼出帐篷。兔子没有逃跑,是被迫逃命!为什么?因为这样你才能来抓我啊。兔子跑了,他们就放鹰来抓,等你把我的头挑在矛尖上返回营地,他就会赏你自由。他大概是这么说的吧。为什么不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把你变成了他的人,你证明了他信奉的一切都是真的。”
“然后你就会和其他人一样被卖作奴隶,或者他会为你想出什么更厉害的惩罚。费比乌斯折磨人很在行,相信我,我知道。”
我伸手去掏褡裢里的绳子。
“你在等什么?”我策九_九_藏_书_网马向前,对着身后的位置比了个手势,“够坐两个人。一人骑马一人走路只会拖慢速度。”
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马蹄踏过野草的“沙沙”声。随着我逼近,里诺抖得更厉害了,那一刻他看起来完全像是费比乌斯给他的名字——兔子,战战兢兢,吓得浑身瘫软。
我记得自己离开帐篷时那些俘虏的表情,他们看见我身上的行头,脸上满是震惊。我记得骑马离开营地时他们的嘲笑,然后罗马人的鞭子让他们闭上了嘴。我记得我转身向北眺望,透过山间小道,远处的大海闪着微光,像是阳光下的青金石。
于是我滑下马鞍,从刀鞘里拔出匕首。里诺转身露出手腕,我割开他手上沉重的束缚,他转身伸手来接匕首。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你们。我避开罗马人,偷偷摸摸向南翻越山谷,靠吃草根和种子维生。马死了,有段时间加拉巴和我吃的是马肉——加拉巴就是那只兔子,他们派我去抓的人。后来加拉巴也死了——他太虚弱,浑身是伤,活不下去。这一切有什么用?我本该听从费比乌斯的命令,我本该做你现在要做的事。最后,不过如此。”
“不。我可以放你走。我会告诉他我找不到你——”
我知道了,不会有反抗。
我凝望着银光闪烁的海面,很久很久。然后我猛拉缰绳,夹紧马腹,掉头向南,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我摇摇头。
我感觉到里诺爬上马鞍,坐到我背后,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然后我策马穿过山谷,朝山顶跑去。我们在山顶停留片刻,望向东方。黑暗中罗马人的篝火看起来小了一些,却仍很清晰。前方河水闪闪发亮,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条狭窄的黑色大理石带子。在遥远的北边,透过山间小道,我能看见那片黑色大理石般的海洋。
“快点,”我说,“前面路很长,不好走。”
“下手吧。”里诺低声说,他的声音又干又涩,“这回就让费比乌斯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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