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万总，他面容憔悴，却目光如水，步伐轻盈，施施然对着身边人双手合十作揖，全然没有之前的霸气。当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低下头，他也低下头回礼。

据说德塔大师曾经是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由于开悟得证，放弃了斯坦福、耶鲁、加州伯克利等常春藤名校的Offer，受戒皈依，遁入空门。在他的带领下，一众高等学府毕业生加入我寺，并以互联网时代的方式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把这几位施主带到三号禅房。我稍后就过去。”

万总睁开双眼，仔细地盯着我瞧了半分钟，问：“你是周……”

阿弥陀佛。我朝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我知道他并不比我好过多少。正当我准备退出禅房时，主持叫住我，用戒尺在我左肩敲了九_九_藏_书_网两下，右肩敲了一下，说：“今日之事不可外传，你身上狂狷之气尚未除净，难当大任，理当勤做功课，深刻反省。”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要的太多，多得超出了我们身心能够承受的限度。

万总并没有正眼瞧我，他抿了口茶，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不停盘娑着那串紫檀佛珠。当他转到第49圈时，我终于没能忍住，在他近旁俯身轻问：“万总，您还认得我吗？”

我行了个礼，躬身退出。

大师那天说了很多，我却记不得太多，只记得万总姿态虔诚，频频点头。当讲到如何利用大数据技术帮助定位转世灵童时，他甚至眼含泪水。

万总突然龇牙咧嘴，用佛珠箍住我的脖子，把我掀翻在地。

在这里，只有一定九*九*藏*书*网级别的僧人才有上网权限，这山间的古柏，重重叠叠，如同防火墙般将我们隔绝于俗世烦嚣之外。每日生活单调却不枯燥，扫地、劳作、诵经、辩义、抄帖，在极简的物质生活中，我逐渐恢复了良好的作息习惯，并不会因为手机的震动而心生焦虑，尽管偶尔在右侧大腿股四头肌上仍会有“幻震”感，但师父说，只要每日摩挲佛珠，遍数1800颗，如此经过180天便可彻底痊愈。

这就是我的罪过、我的业障，我需要洗清涤净之因果。

我用手护住脸，却不知道该说些啥，只能善哉善哉地穷叫唤。

万总举在半空的拳头停住了，他盯着我，眼泪就那么刷地掉下来，打在我脸上，就好像被打受委屈的是他一样。

这几个月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开始有点理解万总了。

我安排他们入座，又帮他们沏好茶。他们彼此点头微笑，却又只是客套寒暄，我猜他们以前可能是竞争对手。

“住手！”那是德塔主持的声音。“此乃佛门净地，怎能如此无礼。”

我正想反驳，转念一想，老徐和万总的气我都能忍，德塔大师现在就是寺里的CEO，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的工作便是创造需要，让人们去肆意追逐那些对他们人生毫无意义的事物，然后将兑换到的金钱，再去购买他人为我所创造的生活幻象。我们乐此不疲。

如今，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只不过他们的胸牌上少了昔日那些耀眼的title，“CXO”“联合创始人”“投资VP”换成了“居士”“信士”“施主”。他们收起往日九-九-藏-书-网嚣张的气焰和突出的肚腩，念念有词，就近入座，并虔诚地将手机、iPad、Google Glass、智能手环等身外之物交给收集的小沙弥，换取一个号牌。

我躲着他，又按捺不住想上前问他，那件事究竟过去了没有。我想念我的家人，但并不想念我的生活。

我点头，带着几位走到后院的禅房，那里是接待贵宾的地方。

我倚靠在木质长廊上，遥望夕阳中的树林山色，雾霾闪闪发光，如层层叠叠的纱丽，堆在城市上空。钟声适时响起，惊飞鸦雀，我突然脑中电光火石频起，想起菩提祖师在孙猴子天灵盖上用戒尺敲了三下，背手走了。于是便有了经典的三更后门拜师学艺。

讲演结束后，万总和其他几人围住德塔大师，似乎有满腹疑惑需要解答，德塔大师朝http://www.99lib.net我招招手，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周重柏，你的记性真好。”

我爬了起来，原来一个什么都没了的人，打起人来也是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疼。

身穿土黄色僧衣僧鞋的信众鱼贯而入，胸前红红绿绿的胸牌摇晃，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的生活，国家会议中心、JW万豪、798 D Park……我不是在开会，就是去开会的路上，散名片，加微信，吹各种牛，画各种大饼，言必称互联网思维，就像是手持红宝书的小卫兵。

“全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喃喃说着，一屁股坐回到座位上。

“都是你这个王八蛋害的！”他边打边骂，旁边两位施主惊骇地站起，却也不来劝架，只是一个劲儿念着阿弥陀佛。

我想起了媳妇儿的话，真他妈孙子。

可左二右一是怎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