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人们在那边靠仇恨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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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那边靠仇恨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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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甚至在死亡通知书里都不能写明真实情况。有些人踩上地雷被炸死了……一个大活人往往只剩下半桶肉浆……可我们写的是:在车祸中殉难,坠入深渊身亡,食品中毒,等等。当死亡的人数超过一千时,我们才被允许向家属讲真话。我对尸体习以为常,但那是人啊,是我们的人,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小伙子,一想到这些,我怎么也想不通。
吸够了,拔腿便出发……我试吸过两次,都是在觉得自己的力量不够时……那时,我在传染病房工作,三十个床位,三百个病号。斑疹、伤寒、疟疾……虽然给病号发了行军床、被褥,可他们却躺在自己的军大衣上,地上什么铺的也没有,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他们的身体剃得光光的,可虱子还是成群地往下掉……衣服上的……脑袋上的……我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多虱子了……附近村庄里的阿富汗人,却穿着我们医院的病号服、头上顶着我们的褥单,褥单代替了他们的缠头。的确,我们的小伙子把什么东西都卖了。我不怪他们,或者不经常怪他们。他们为了一个月挣三个卢布而卖命,我们的士兵每月收入是八张兑换券。
一周两次政治学习,反反复复教育我们:神圣的职责,边境必须固若金汤。部队里最讨人嫌的是要打各种报告:首长有指示,必须事事报告。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一个伤员,甚至每一个病号的情况,都要向上级报告。这就是所谓的“掌握人们的情绪”……部队应当是健康的……必须对所有人都“敲打一番”,不能有怜悯之心。可是我们怜悯人,那边一切都靠怜悯而存在……
我认识一个准尉,他返回苏联前毫不隐讳地表示:“以后我可怎么活呀?我总想杀人。”
这时,我们才开始多多少少有所思考了:“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我们变成了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姐姐。总想找个理由,说明我们这样做对得起他们的信赖。
战士们送来一名伤员,交了差之后却不肯离去。
每年夏天,只要呼吸一口灼热的尘埃,见到一潭死水里的闪光,闻到干枯的花朵刺鼻的香味,我的太阳穴就像挨了一拳。
藏书网是,他恶狠狠地说:“滚你的吧……”
“我在这儿,好儿子。”你应着,你在骗他。
在那边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以另外的视角看清了自己的祖国。
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怎么也叫不醒喝得烂醉如泥的外科医生。
特别是夜里不工作时,这种念头总在我脑子里翻腾。
1980年……刚刚开始……我们乘飞机来到了喀布尔……英国人的一座马厩被改成了军医院。什么东西也没有……那么多人,只有一支注射器……军官们把酒精喝光了,我们只好用汽油给伤口消毒。氧气稀薄,伤口难以愈合。太阳帮了大忙,灿烂的阳光可以杀菌。我见到的第一批伤员只穿着内衣和皮靴,没有病号服,病号服运来得很晚。没有拖鞋,也没有被褥……
三个卢布……给他们吃的是生蛆的肉、腐烂的鱼……我们都患了败血症,我前边的几颗牙都掉光了。他们卖掉被子、褥子,买白面儿,或者糖果、小玩意儿……小铺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那边的东西让你眼花缭乱,那些东西我们这儿都没有。士兵们把武器、子弹卖了……让人家用我们的枪来杀我们……
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把他送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在卫生连里工作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没有受过良好训练的,只会包扎的士兵)。
我们认识的一位军官被打死了,不久前他还在我们的医院里治过病……两个帐篷的士兵都被杀了……另一处,水里放了毒……有个人拾起一个漂亮的打火机,打火机在他手中爆炸了……死的都是我们的娃娃兵呀……我们的小伙子……应当明白这一点……您没有见过被火烧焦的人……没有脸……没有眼睛……躯体也没有……只剩下黄色硬皮包裹的皱巴巴的东西,表面有一层淋巴液……他发出来的声音不是叫喊,而是咆哮……
我知道他会找到我,向我道歉。可是谁会向他道歉呢?谁会向所有到过那边的人道歉呢?谁会向那些遭到摧残的人道歉?更不用说有人会向那些变成瘸子的人道歉了。一个国家需要怎样不爱自己的人民,才能派他们去干那些事呀?!
——一位女护士九九藏书网
“姑娘们,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我们就想在你们这里坐一会儿,可以吗?”
应当怜悯他们,怜悯所有到过那边的人。我是个成年人,当时已经三十岁了,还要经受这样的剧变,而他们还是些孩子,什么都不懂。国家把他们从家里带走,发给他们武器,对他们说:“你们是去从事神圣的事业。”还向他们保证:“祖国不会忘记你们。”可现在,谁也不理会他们,还极力想把这场战争忘掉,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那些派我们去那边的人。甚至与我们见面时,也越来越少谈论战争,谁也不喜欢这场战争。可是直到现在,每次奏起阿富汗国歌时,我还是会落泪。我爱上了阿富汗所有的音乐,它们像是麻醉剂。
“妈妈!妈妈!”
我想要看到别人比我更痛苦。我真的见到了。
在深山里找了他三天三夜,找到了,运回来了。他不断地说着呓语:“快叫医生,快叫医生!”他看见了白大褂,心想:“这下得救了!”可他受的是致命伤。那时我才知道,什么是颅骨受伤……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自己的坟墓……
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可是……
听着歌,他就入睡了。他醒来就说:“我想回家……回家……去找我妈……这边太热……”
白天,脑子里考虑的是另外一些事:怎么帮助大家?伤势重得吓人……使我震惊的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子弹?谁想出来的?难道是人想出来的吗?子弹入口很小,可是它在体内把肠子、肝脏、脾脏搅得一塌糊涂,把五脏六腑都炸烂了。把人打死打伤还不够,还要让他受尽折磨……疼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他们总是喊:“妈!”我没听见他们喊过别人……
“愿意。”
我从事的是一种美好的职业——救死扶伤,这个职业拯救了我,让我解脱了。我们在那边为人们所需要。最可怕的是没能拯救所有人,只藏书网拯救了能够拯救的人。
送来一个小青年,那天正赶上我值班。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喏,这下好了……”说完就断了气。
有个小伙子,他的样子我现在仍记忆犹新:“你坐下……我给你唱一支复员歌。”
这种感受将伴随我们一辈子……
主任医生找我谈话:“您愿意去阿富汗吗?”
有一次,一位军官到我们这儿做客,他来自坎大哈市近郊。到了傍晚,应当告别了,可他却躲进一间空屋子,开枪自杀了。别人说他喝醉了,我可不晓得。难受啊,天天都在难受中度日!一个小青年站岗时寻了短见,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在太阳底下要站三个小时,忍受不了。很多人都成了疯子,最初疯子们住在普通病房里,后来把他们隔离了。他们开始逃跑,他们害怕铁窗,他们和大家在一起时感到轻松些。

在国内,在家里,他们有自己的妈妈,自己的姐妹、妻子,他们在家里不需要我们。在那边,他们相信我们,甚至能把今生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掏心窝的话全告诉我们。偷了同志一块糖,吃了,在国内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在那边,这是会使自己丢丑的大事。各种举动都能使人曝光。如果是胆小鬼,过不了多久,人人都能看清他是胆小鬼;如果是告密者,大家马上就能知道他是告密者;如果这个人好色,大家都会晓得他是个色鬼。
不久以前,我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一位士兵。我们给他治过病,他失去了右臂。我对他记忆犹新,他也是列宁格勒人。
请您不要对我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人们在那边靠仇恨生存,靠仇恨活下去。那么,负罪感呢?这种感觉的出现不是在那边,而是在这里,当我在这里开始旁观此事的时候。为了我们一个被杀害的士兵,我们会屠杀整个村子。在那边,我觉得事事都是正义之举,可是到了这里,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了一个小姑娘,她躺在尘土里,没有胳膊、没有腿……活像一个损坏了的洋娃娃……我们那时还奇怪呢,他们怎么不喜欢我们。他们躺在我们的军医院里……你把药递给一个妇女,她连头也不抬,也不藏书网看你一眼。她永远不会对你微笑,这真让人委屈。在那边感到委屈,可是回到这里就不会了。在这里,你是个正常人了,所有的感情又复苏了。
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没有必需的药品。
我问:“谢廖沙,也许,你需要些什么帮助吧?”
杀人也可以成为嗜好,杀人也可以变成乐趣。在这里,是否有人承认自己会说这类话,我没有把握,但在那边我可听到不止一个人如此夸口。
他总是请求让他回家。
我们的怀疑令某些人反感。没有拖鞋,没有病号服,可是到处挂着运来的标语口号、招贴画。站在标语前的,是我们那些骨瘦如柴、愁眉苦脸的娃娃兵,他们的样子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我现在不仅仇恨任何战争,甚至仇恨顽童们的斗殴。
我每天都对自己说:“我真蠢啊,真蠢。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那时,他们告诉我们,那是一场正义的战争,我们是帮助阿富汗人消灭封建主义的,以便建设光明的社会主义社会。至于我们的小伙子在那里送了命,却一字不提。我们还以为,他们是在那儿得了种种传染病,像疟疾、斑疹、伤寒、肝炎等。
他们死的时候也是不平等的。不知为什么,人们对战死疆场的人多一些怜悯,对死在军医院里的人就少一些怜悯。可是他们死的时候,叫声都一样惨啊……我还记得抢救一位临死少校时的情景。他是军事顾问,他的夫人来了,她眼看着他死去……她开始号啕大哭,像头野兽……真想把所有的门都关死,别让任何人听见……因为隔壁的小兵们也奄奄一息……他们都是娃娃兵,没人能过来为他们哀泣……他们在孤独中死去。这位夫人成了我们当中多余的人……
害怕回国呀!说来也怪,仿佛从你身上剥下了一层皮,我总是哭。除了到过那边的人以外,我谁也不想见,我和那些人可以整天整夜在一起。其他人的谈话,我觉得无聊,纯粹是瞎侃,如此持续了半年。如今,我排队买肉时也能破口骂街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像“在这之前”那样生活,但是办不到。我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漠不关心了。使命结束了,一切都完99lib.net了,男人们习惯这种生活要更痛苦。女人可以一心去管孩子,可男人就没事可干了。他们回到国内,恋爱、生儿育女,但阿富汗对他们来说高于一切。我自己也想弄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发生这类事?为什么这些事如此让人揪心?在那边时,一切都压在心底,回来以后,一切又都冒了出来。
他们讲这类话时,心平气和。小伙子们谈起怎样焚烧村庄,怎样践踏一切时,眉飞色舞!他们并非人人是疯子啊?
我当时确实想离开列宁格勒,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总得离开。先是我的孩子夭折,后来是我丈夫去世。那座城市没有任何东西让我留恋,相反,处处都能勾起我的伤心往事,催我离开。我俩是在那里相会的……我们第一次在那里接吻……在这座产院里生下了我的儿子……
很多人吸毒。白面,大麻……弄到什么就吸什么……吸了以后,人就变得有劲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首先是灵魂脱壳,好像腾云驾雾,觉得每个细胞都轻飘飘的,每块肌肉都硬邦邦的。你只要想飞,就像在空中飞了!这种欢乐无法抑制,什么都喜欢,见了无论多么无聊的事都要笑。耳朵更灵了,眼睛更明了,味道、声音都能分辨得更清楚了……国家热爱自己的英雄!在这种状态下,杀人易如反掌。你摆脱了痛苦,丧失了怜悯心。死也容易,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你觉得自己像穿了一身装甲坎肩,你已经是刀枪不入的人……
整个三月,从我们的官兵身上切除的肢体——胳膊、大腿等,都堆放在帐篷外。尸体都半裸露着,眼睛被挖掉了,后背、肚皮上被划出一个五角星的形状……过去我只在描写国内战争的电影里见过这种惨状。那时还没有锌皮棺材,还没有着手制作这种棺材。
救人,助人,爱人,我们为此来到这里。过了一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自己产生了仇恨的心理。我恨这片细软的沙子,它像火一般烫人。我恨这些山,我恨这些房屋矮小的村庄,从那里随时随地都可能开枪射击。我恨偶然相遇的阿富汗人,不管他是扛着一筐瓜果,还是站在自己的屋前,谁知道他昨夜去过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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