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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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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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证明行业的诚信,我还要交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据说我的号码会录入公司电脑,从此行业中就算有了我这么一号人物,走到哪儿都有组织上默默地注视与关怀。我早就准备好了,复印时没太在意,此刻一掏出来,心头顿时一凉,暗想坏了,要露馅。我一直说自己是山东人,在成都读的大学,而身份证却是北京的号码。
还有一些零散的,复杂的能写满一页纸:“生命因挑战而精彩,人生因拼搏而成功,大海因浪花而美丽,感动因真诚而喜悦,心态决定成功!”简单的只有三个字:“早成功!”我个人最喜欢“坚持就能成功”,因为它总能让我想起里尔克的诗:“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据说这首诗是为一位自杀的青年诗人而作,我觉得用在传销者身上也挺合适,他们离乡背井,与世隔绝,忍着饥饿、孤独、冻疮,口口声声呼唤成功,不料却只抓住了一张过期的彩票,真是“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我一直很困惑:《申购单》上写的明明是登喜路,拿到手却是蛤蟆皮;写的明明是“雅芳”,拿到手却是“雅邦”,这些人为什么视而不见?连瞎子都能看清的事实,为什么没人站出来反驳?有一天我和小琳谈起这事,她一口咬定我看花眼了:“《申购单》上明明写的就是雅邦!”老天作证,我虽然有点弱视,“芳”和“邦”还是能分得清。
每个传销团伙都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其中不乏真人真事,但大多数都是编的,我不相信哪个大人物会甘愿过这种生活:吃着三毛五,睡着烂棉絮,听着千篇一律的鬼话,被一帮穿黑西装白袜子的蠢货呼来喝去。如果黑帮大佬真像他们描述的那么有钱有势,也不该把区区五百万看在眼里;至于“打飞机”就更是可笑:一堂课总共就半小时,连机场都到不了,更别说来回调查了。可他们全都信以为真,廖东讲一次,贺军又讲一次,后来有个叫王芳的再讲一次,我越听越气,直想拿鞋底抽他们的头:叫你打飞机叫你打飞机!
因为我号称要去广西,组织上着实忙乱了一阵,连着给我加了两天的油,我那时多少猜出了一些规则,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紧张,趁这机会提了不少要求:一是诈称有低血糖,要求每天早上吃两个包子;二是诈称有咖九九藏书网啡瘾,要求隔三岔五去喝杯咖啡。组织上坚决否定第二条,第一条也只答应了一半,说纪律必须遵守,特殊情况也要特殊对待,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饿毙街头。这样我总算师出有名,每天早上出去“转工作”时,小琳总会特意关照:“郝哥,去吃点东西吧,注意别让人看见,影响不好。”
廖总也快上平台了,他和我不是一条线上的,打个比方,如果我是嵩山少林寺烧锅做饭的火工头陀,他就是福建莆田下院阿弥陀佛的首席法师,从辈分上算是我的太太太太师叔,究竟几个“太”我也搞不清楚。
其实我没有低血糖,也不会轻易昏倒,之所以编造这样的谎话,一方面固然是饿得难受,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我的戒备心理,我胆子不小,可有时也会不安,总是在担心着突如其来的变故,用句时髦的话说,我吃的不是包子,而是防御性的包子,万一起了冲突,多吃个包子就多一份体力,至少可以跟他们折腾几下,折腾不过也可以逃窜一会儿。后来想想,这些顾虑纯属多余,虽然我是一个很烂的卧底,他们却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我,白吃了那么多防御性的包子。
听完这堂飞机课,我们慢悠悠地往回逛,中间李新鹏接了个电话,组织上又有新任务,他说了声“有事”就匆匆走了,我心下暗喜,问小琳:“去看书?”她点头:“好!”看看四周无人,我们俩直奔洪客隆超市,刚读两页,小琳接了个电话,回来后一脸甜媚的笑,问我还去不去广西了。我说算了,不去了,行业这么神秘,去了广西也找不到推荐人,就在这儿干吧。她很高兴,一个劲儿地敦促我下决心,可就是不肯说出“你去取钱”四个字,我心想反正躲不过去,别跟她耗了。下楼取了四千元,跟着她串大街、走小巷,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栋居民楼,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可谁都不说话,全像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搭在膝盖上,表情庄严肃穆,感觉不像申购,倒像在搞什么邪恶葬礼,我后背阵阵发凉,赶紧找地方坐下,一句话都不敢说,心惊胆战地等着大人物光临。
过了十几分钟,门开了,黑道大侠刘庆松和流浪歌手廖东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刘总的脸皮越发青黑,廖总的鼻子也显得格外肥大,所九九藏书有人鼓掌起立,两位老总款款而坐,刘总先讲,讲了五分钟,内容八个字:抓住机遇,努力发展。接着廖总又讲了五分钟,前两分钟吹捧刘总讲得好,说他见解独到,思想深邃,还用上了“高瞻远瞩”这样的词。后三分钟吹捧行业的诚信无欺,虽然连白条都不给一张,可都是为了你好,对此廖总愿以人格担保:“你搬来搬去的,万一弄丢了怎么办?万一洗衣服洗碎了怎么办?万一被人偷去了怎么办?”身边的人不住点头,小琳也笑嘻嘻地望着我,我默默低头,心想如此拙劣的谎言,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愚蠢果然是无止境的。
这谎话堪称完美,可惜白编了,这帮家伙全无见识,自始至终都没人发现我的漏洞。廖东接过复印件,又给了我一张《申购单》,上面有四种产品备选:登喜路洋服系列、雅芳化妆品系列、礼品套装系列和芦荟系列,每个系列都是一千九百元,我选了登喜路和雅芳,两位老总大声祝贺:“恭喜我们又多了一位事业伙伴!”众人啪啪拍掌,我赳赳下台,在众人艳羡而多情的目光中傲然而坐,心里想,他妈的,我得写多少字才能赚回这三千九百元啊!
这堂课还是给我加油,廖总列举了多位功成名就的行业先贤,他们的名字我没记住,可成仙之路还是那几个模式:孙悟空聪明大胆,上平台只用了九个月;猪八戒老实听话,十四个月就成功登顶;铁扇公主一没能力,二没关系,仗着有个能干的儿子,一年半时间也当上了A级老总,还有菩提老祖、盘丝大仙、柳树精、板凳神、平顶山的金角银角兄弟、雷音寺的阿难迦叶尊者、通天河的乌龟螃蟹老师,这么说吧,只要你坚信我佛,连三条腿的蛤蟆都能修成正果,或为菩萨,或为罗汉,最差的也能混个净坛使者干干,待到西天封圣的那一天,众佛纷纷而来,天花悠悠洒落,你身披报喜鸟,脚蹬风火轮,跟王母娘娘行过贴面礼,陪观音菩萨喝过交杯酒,把三界中的妖人霎时看了,心头眼中一阵潮湿,赞一句“行业真他妈好啊”就驾着云彩嗖嗖远去,真是羡慕死个人。
其中最离奇的还是一位黑帮大佬的故事,此人姓名不详、籍贯不详,一切都不详,只知道他绝不是刘庆松那种不入流的小角色,而是真正的江湖大佬,手99lib•net下兄弟众多,黑道白道通吃,威震好几个菜市场。
到一月十二号,我的油加得差不多了,小琳和李新鹏带我去见另一位大人物,此人名叫廖东,郑州人。这位廖总个子很高,头发很短,瘦得两腮凹陷,却长了个丰腴肥白的鼻子,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像是见惯了人事沧桑的破产老板,还有股放荡劲儿,像是满肚子花花肠子的破产老板。这人阅历丰富,干过饭店,跑过买卖,后来专职唱歌,在郑州的酒吧间来回穿梭,吉他叮叮,贝斯铮铮,说起来也算文艺工作者,可惜明师难求,老天无眼,伯乐全都死光了,廖总折腾几年也没混成当红艺人,连个像人样的经纪人都没找到,白瞎了一副甜美歌喉,只能悲愤地去做传销。
这故事肯定不是小琳的原创,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该女老总之品德固然高尚,其行为却很难服人:既然她如此讲究诚信,为什么不能把那一毛钱先垫上?发月绩是出纳干的活儿,多钱少钱本就是她的责任,凭什么欠人家事业伙伴的?
两位老总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头上汗下,在心里紧急地盘算对策,也就在片刻之间,我有主意了,心想如果他们盘问我,我就说自己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次考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身份证就是那时办的,读了不到一年,被学校开除了,只好复读重考。要是问我为什么被开除,我就摇头叹气:唉,别问了,那是我的伤心事。上等人肯定不会追问,如果他们非要当下流货,我也有办法,随便编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打架、赌博、耍流氓……编瞎话可是我的强项。
后来小琳给我讲过一个“发月绩”的故事,“发月绩”就是传销团伙结算上月提成,一般都在每月十五号。说有这么一位女老总,带着满满一皮包的钱下来发月绩,所有人都分毫不差地发完了,唯独最后一个少了一毛钱。该女老总急坏了:一毛钱虽少,却关乎行业的信誉,岂能不急?焉能不急?她霹雳火炮地到处掏摸,几乎把裤子都脱了,可就是没抠出那一毛钱。没办法,只能先欠着,女老总安慰那位事业伙伴:你放心,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诚信,别说一毛了,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晚上回去又是一顿霹雳火炮,这下找到了,原来这该死的硬币就躲在皮包的角落里。女老总欣喜若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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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风露良宵,不畏天黑路滑,在恶棍出没的街头飞奔驰骋,手里死死地握着那枚硬币,多少门加农炮都轰之不开,直到把它完整无缺地交给事业伙伴,此种德行感天动地,行业声誉为之无缺,事业伙伴为之振奋,满天神佛都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小琳最后陈词:“郝哥你想想,就为了一毛钱,她要花几十块钱打车,难道这还不能说明行业的诚信吗?”
小琳至少办过四次申购,她一定清楚《申购单》上写的是什么,她只是不愿意承认事实,就像那个掩耳盗铃的蠢人,捂上自己的耳朵就以为别人听不见,遮住自己的眼睛就以为别人看不见,宁可相信错漏百出的谎言,也绝不肯睁眼看看四周。在某个意义上,这些人都是不幸的人,世界对他们并不仁慈,可我要说,尽管现实很残酷,却是我们唯一的家乡。我们不能放弃梦想,可永远都要正视现实。
这任务很艰巨,因为大街上到处都是搞传销的,我无处可去,只能四处寻找掩体,有时躲在垃圾箱后面,有时藏在居民楼里,还有一次钻进了一个废弃工地,四周全是狗矢猫溺,我也顾不得什么斯文雅驯,匆匆几口吃完,热包子烫嘴,冷包子伤心,常常噎得直打饱嗝。
在上饶二十多天,我收集了近三十条赠言,其中“选择大于努力”三条,“爱拼才会赢”三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三条,“坚持就能成功”三条,“别认输,熬过黑夜才有日出”两条,“勇往直前,缔造传奇”两条,“取舍之间,章显英雄本色”两条,两条都把“彰”写成“章”,估计是一个师父教的。
按照传销者的说法,他们销售的全是“国营民营企业的优质产品”,如果我没记错,登喜路是英国的,雅芳是美国的,都是行业号召他们抵制的洋货,这些人身负“国家”重任,却干着“投敌卖国”的勾当,搁朱元璋时代就得抓去晒干了再塞上一肚子草。当然,骗子永远是骗子,绝不能期待他们卖真货,那衣服我见过,在广东市场上卖七十元一套,批发价还要便宜,这玩意儿只能穿不能洗,洗一水就皱得不成形状,活像癞蛤蟆的皮。“雅芳”也不是“雅芳”,而是“雅邦”,淘宝网上有卖的,四瓶一个套装,定价六十元还包运费。六十元的东西卖一千九百元,这就是连锁销售的让利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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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减少中间环节,让消费者得到最大的使用价值。”至于芦荟和礼品套装就更不用说,连商标都没有,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说某年某月,这位大佬披着大氅就来了,身后跟着四五个保镖、两三个司机、七八个36D女秘书,每一个都是武功高手。“对面老总”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坐下就开始讲,黑道大佬多是无神论者,绝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牛鬼蛇神,等老总谈到某位行业英雄,大佬怒了,扭头吩咐手下:去,给我查查有没有这人!坐飞机去!话音未落,一个保镖噌地蹿出门外,在街上拦了架飞机就上天了,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汉子气喘吁吁地奔来复命:启禀大佬,确有此人!大佬满意了,对面老总继续往下讲,又提到一位行业英雄,大佬又不信了,这汉子又是“噌”的一声蹿出门外,拦了架飞机又上天了,如此重复几次,把天都飞出了一个大窟窿,大佬终于服了,哇呀呀叫了一声,说原来这玩意儿竟是真的,不得了,那我得干!当时就打电话召集社团兄弟,还有他治下那些卖白菜、卖萝卜、卖狗头羊肉猪下水的,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些人都是忠勇之士,大佬一声令下,纷纷奔来江西,满城的菜市场为之一空。说来还是人家黑道有魄力,只用了短短七个月就成功登顶,创下了传销界前所未有的纪录,堪称世界奇观。
讲完之后,申购开始,先上去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穿一件灰扑扑的中山装,神情十分木讷,他交的钱不多,估计是三千八。第二个就是我,还是同样的仪式,先答了两遍“有没有想好”,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廖总爽朗一笑:“那好,数钱吧!”我数出三千八,突然灵机一动,临时又多加了一张,心想这帮家伙口口声声自吹诚信,我倒要测试一下。廖总一直盯着,脸上很是失望:“只做一份?”我点头:“一份,三千八。”他接过去嚓嚓地数了起来,数到最后一张,突然呆住了,但很快就揭了过去,若无其事地交给刘庆松。刘庆松拿过去又数了一遍,也是在最后一张卡住了,他反应慢一点,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好了,填表吧。”我长出一口气,心想这就是他们以人格担保的诚信,两副人格加起来值一百块,比萝卜贵一点,比进口奶粉便宜一点,跟猪下水一个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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