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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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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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很久以后,当孙望月和颜开平的名字以法律的形式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望月才知道,海南画展头一个星期的门票,是开平包下的。大小报纸的采访文章,最后定稿时,都是开平过目的。肚里没有多少墨水的开平,在那些时候显示了出人意料的智慧和远见。一切诸如“初出茅庐”“先声夺人”之类的形容词,都被刻意删去。经过开平的圈点,行家和非行家,一致认为已从望月身上“看到了一代大师的影子”。为此开平付出了可以用巨款来形容的广告赞助费。
爸的归来给沁园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家里的神秘电话突然多了起来,姆妈脸上的表情,也在静止了许多年之后再度丰富起来。望月下班回家,便看见姆妈在镜子跟前梳头。姆妈的头发好些年没剪,就留得很长了,像芭蕾舞娘似的在脑后绾了个扁平的髻。快六十的人,竟敢露出一大片的额来—— 幸亏没有几条皱纹。那头上的发饰,也时常地更换着。辛辛苦苦地换完了,到出门时,却又揪下来,塞进了挎包。
总算都搬完了,孙家姆妈最后一个上车,正要走,楼里忽然传下话来:“等一等,颜家阿婆有话跟你说。”
搬家那天,孙家的女人们一早就忙开了。蚂蚁扛骨头似的,一个包一个箱地往楼下运。搬到日至中天了,居然还没搬空一个房角。卡车司机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了,喇叭揿得惊天动地的,五邻六舍都从窗口探出头来看。孙家姆妈红着脸,踮着脚尖往架驾驶室里又递了两罐精装三五牌香烟,方安静下来。
从孙家搬离杨浦新村,到望月在海南初次亮相,这中间至少也隔了有三五年吧?
也是在玉兰树下,姆妈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维吾尔族女人,他后来的妻。那女人说起来比姆妈小十来岁,老得就跟风干的木乃伊似的。又不吃猪肉。姆妈带了去吃了顿清真馆子。女人的汉语虽有些口音,却还流利,只是开口都要先看爸的眼色。饭桌上,女人渐渐地找不到爸的眼睛了,就恐慌起来,不再开口,只顾低头吃。那副形状,竟像一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便先让姆妈失了望—九-九-藏-书-网— 姆妈精心地设计了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没想到自己的竞争对手竟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至此姆妈方相信了爸信里说的“不回来与此女人无关”的话。就对爸摆了一副冷面孔,对那女人,反有说有笑,露出些真心的怜惜来。女人便惊异了姆妈的宽宏,却不知嫉妒是需要真本事去挣的,怜惜才是白白给的。可怜惜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得的,怜惜只给那些没有能力去挣嫉妒的人。维吾尔族女人不懂这些,所以至死她仍牢牢记住了姆妈的好。
上班的第一天,望月在公司的花名册里,看见了自己生父的名字,头衔是“房地产开发部工程技术顾问”。
两人就聊了些别后的事。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望月认真地读书,开平努力地挣钱。两人仿佛是两条直线,以杨浦新村为分岔点,穿插而过,按各自的轨道运行,几乎完全失却了相交的机会。
开平这边的故事,无非是怎样发达起来的历史。头两三年小打小闹地挣了些钱,却始终没有大桩生意。到了第三年,历史就突然改写了。当时,在芸芸众生对股票这个概念如同对外星人一样陌生遥远的时候,开平以每个二十元的价格,悄悄买下三百个认购证。没多久,全上海陷入炽热的股疯,开平又以两千元一个的价格,抛出了手里的认购证。(300×2000)-(300×20)是条简单的算式。苏北逃荒人的后代颜开平,没有运用任何复杂的经济学统计学原理,在一夜之间,就往他的银行账号里存进了近六十万元。有了这六十万元,以后的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望月听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颜家那个同样没有进过正经学堂的台湾阿公。台湾阿公身上的精刁圆滑,一脉单传地在他嫡亲孙子身上重现。
望月在月光底下愣成一块雪白的石头,惊愕明白地写在脸上。这些年,画了许多画。偶尔有一两张,被选在地区性的画展里。大部分都搁置在一旁,连自己都忘了。办个人画展,她太年轻,没有足够的名气,也没有人赞助她,是她连想也不敢认真想过的事——她大学里的老师,资格名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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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之上的,至今还办不成呢。
卷帘出国留学了。出去后,姆妈去的信多,卷帘回的信少。说在一边读书,一边打工,除了忙,还是忙。
望月第一次开画展时,就没有人敢称她“初出茅庐”。
画展如期在海南举行,也如期一炮走红。头一个星期的门票一抢而空。一夜之间,孙望月的名字和面孔成为珠江人的最新话题。
做了二三十年的邻居,孙家姆妈还是第一回踏入颜家的门。屋里很暗,严严地拉了帘子,以至于姆妈险些撞在衣柜上。摸摸索索地来到颜家阿婆的病榻前,就有一只干瘦的手伸了过来,牢牢地拽住了姆妈的腕子。姆妈挣不开,只好凑近了,就闻见了一股隐隐的尿臊味。那天两个女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楼道里的人却看见,孙家姆妈从颜家出来时,是红着眼圈的。
孙家姆妈,早一个月前,就收拾开了。细软收拾拢来,就有一个房间。五斗橱和宁波大床也不卸了,留下话来:“谁家有力气来搬,就是谁的。”颜家阿婆在床上听见了,啧啧地感叹,说这女人到底不曾真正过过一天苦日子。颜家姆妈却不以为然:“住得起偌大一个花园洋房,还愁买不起全套新家私?用得着你操心?”
开平坐在十五层楼高的办公室,沐浴在春日融融的阳光里,看望月寄来的画展照片和大大小小的剪报。中文的,自然一目了然。英文的,也早由秘书翻译妥了。草草地瞄过几眼,看见上面说的是“羽翼渐丰的艺术家”,便叹了口气,心想这气势还是小了些。
颜家这几年嫁出了三个闺女,迎来又送走了一个公公,虽还住在鸽子笼里,日子却是宽松了好些。颜家姆妈不知从何时起,收起了中药罐,改喝参汤了。喝了几回,脸上就有了些血色,背渐渐地直了,说话嗓门也亮起来。打着手势,人们就看见指头上闪闪发亮的金箍子。
踏青念了五年大学,毕了业,分配在虹口区医院当实习医生。一个星期回家一趟。
又不久,望月辞去了公职,在开平的公司里挂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职位。当然,是虚职。
望月是从一个杨浦新九九藏书网村的旧邻那里得知颜家阿婆的死讯的。赶到颜家的新居时,人已下葬了。看见颜家阿婆装在黑框里的脸,想起幼时老太太从铁锅里捞出煮得滚热的黄菱,一边吹气,一边剥给她吃,说“望月吃了快快长,长大了给开平做新娘”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如今却天人永隔,不s由得悲从中来。
首先是望月生父的归来。
开平那阵子刚辞了工,在办公司。骑着他阿公给他买下的铃木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在城里来回奔波。新村的人,远远听见引擎轰轰地响,便知道颜家的孙子回家了。年纪大些的,就把头摇了,说:“这孩子不安分,怕不走正道呢。”年纪轻些的,看着开平的摩托车溅得路边的石子叭叭地飞,心里悸动着,发现了日子原来还有另外一种过法。孙家姆妈听见那噪音,就把窗关了,咬牙切齿地骂:“老的小的都是一副江北佬的贱相!”望月听了,也不搭话,渐渐地就明白了自己的生父为什么宁愿留在那个飞沙走石的地方,也不愿意回上海的家。
然而,颜家阿婆在冥冥之中,又另有一番安排。故事在沉寂了一段日子之后,如逢春的枯木,又绽开新的枝叶。
突然,开平就说:“望月,让我来帮你办个个人画展吧。”
望月和开平数年未见,彼此看看,变化都不小。开平穿的是一套深灰带隐条纹的西服,袖口钉了一块金黄色的全羊毛标记,中指上戴个豌豆大小的白金戒指。伸手点烟,连打火机也是黄澄澄的晃人眼。望月瞧瞧自己那身羊毛腈纶混纺、一坐就起褶皱的套装,堂堂的孙三圆嫡亲外孙女,面对苏北落荒户的孙子,第一次失却了优越感。沁园是匹饿死的骆驼,虽比马大些,却是个空架子。孙三圆落实政策退回来的钱,大部分用来装修沁园了。老头子到了这个岁数,万丈雄心都收在了小小一张麻将桌上。余下的钱用来生的利息,还不够他和姆妈每月看戏打麻将的开销。
没多久,颜家也搬离了杨浦新村,果真搬进了徐汇区的一幢新公寓。不过这回用的是开平自己挣的钱。
望月当然明白那些无关紧要的俗事是何等的紧要,终于不再99lib•net抵抗。在追过她和她追过的所有满腹经纶的男人里头,竟无一人像这个苏北佬那样看得透她。
颜家姆妈倚在门口,一边看着孙家娘子军上下穿梭而行,一边数着箱笼的数目,惊叹隔壁的这个女人,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的,竟藏下了那么些私货—— 当然是私货,卷帘的爸一个月的工资就是都给了这头,也刚够喂饱四张嘴。若是没有体己钱,孙家如何能有这份张扬?孙三圆这个老滑头,竟在共产党的眼皮底下藏了私了。
在这之后的一切,都如同开平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不久,孙望月的名字便随着南来的风北上,成为黄浦江畔越来越多人的话题。
孙家搬迁时,卷帘已经大学毕业了,望月踏青刚进大学的门。
卡车开进沁园的时候,天突然就阴了,落起了蒙蒙细雨。卷帘和踏青欢天喜地地找自己中意的房间,把贴己的东西搬进去。望月将箱笼搁了,竟不理睬,独自一人徘徊在盛开的玉兰树下,摊开双手,接着从叶子中间漏下的水滴。玉兰花吸够了夏日的雨水,格外地肥大起来。望月的脸上也是水,衬在花里,如另一朵花。孙三圆闻着鼻烟壶,从楼上的窗口看外孙女,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手挽一个花包袱从沁园被扫地出门的沁儿。时间不过嘀嗒走了一声,人生却已活过了一个轮回。如今,他的外孙女花开得正是时候。
爸是提前退休回来的。一是为了他的关节炎。周身的疼痛已使他无法在那个地方再待下去。二是为了那个维吾尔族女人的病。那女人得了乳腺癌,每况愈下,想到上海找个好医院看看。回来后,原先的设计院同意借了间房给他,算是有了个栖身之地。只是靠那点退休金,又要给妻治病,日子就很有些紧了。
开平就约望月出去喝咖啡。走到楼下,望月才发觉开平已经有了私人司机。在咖啡厅也真也幻的灯影里,望月不安地想着楼下车里等候多时的司机,便频频地看表。开平摇头笑她,说:“我每月付他这个数,他等我些时候,也不算亏了他了。他不干,还不知有多少人等候他的位置呢。”开平说的这个数,是望月大学毕业留校当助教后工资的三九_九_藏_书_网倍。
望月已不是早先的望月,圆脸已变成尖脸,少女的腮红也不再现。那像玉兰花一样盛开怒放的笑容,如今已被凝思所替代。然而,女人脸上的成熟和忧郁,却撩动了开平心里久久以前就埋藏着的那根弦。那一晚,那根弦在沉寂许久之后奏出了一个响音。
那个当年一表人才的留苏工程师,在新疆那种地方待了一二十年之后,已不复往日的光鲜。皮肤犹如农夫般黝黑,皱纹被风霜深镂在额上。都这个年头了,身上穿的却还是灰色的卡中山装,袖口短了一截。“沁儿。”在凋零的玉兰树下,他唤着姆妈的小名。她在他的霜尘里看到了自己以往的骄横。想起那些从指间无声无息地溜过的夜晚,恨意浓浓地涌了上来,涌到眼里,却化成了盈盈的泪。
孙家的故事相对来说枝枝杈杈就多一些。
看着孙家姆妈的卷发,被汗湿湿地贴在额上,鼻尖上堆着些灰尘,竟有些老相了。颜家姆妈暗叹:这孙家的三朵花若不是学了她姆妈的样子,把眼睛架在头顶上,何至于在这么大的事上也没个男朋友来帮手呢?不由得,就想起了有儿子的好处。回过头来就吆喝:“开平,出来,帮你孙阿姨一把!”
关于自己,望月说得最少。开平没费多大劲,就猜到了,这个女人生活里还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同时,这个女人在单位里也不得志。
“在上海,名人太多。水深了,不是块大石头,也碰不出水花来。我在海南有分公司,那里还有些熟人能办些事。先在海南打响第一炮,再杀回上海来。”
开平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不懂画,也谈不上欣赏两个字。俗话说三代才出个贵族,我沾不上这个边,你却是正正经经的贵族。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想别让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俗事操心,好好画几张后世留名的画出来。也不知你领不领这个情。”
孙家姆妈也不搭话,把开平尴尴尬尬地晾在楼道里。望月把手里的物件往他肩上一杵,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后来开平送望月回家。那个夜晚有些柳絮,也有些月色,人行道上拉出两条漫步的人影。司机开着车,缓缓地跟在后头。
望月听了,仍是低头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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