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1、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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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回到最初的地方
Chapter 02 爱情万岁
Chapter 02 爱情万岁
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1、江东
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Chapter 04 公元前我们太小
Chapter 05 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Chapter 06 火柴天堂
Chapter 06 火柴天堂
Chapter 07 记住我们以为不能承受的孤独
Chapter 07 记住我们以为不能承受的孤独
Chapter 08 罗密欧=梁山伯祝英台=朱丽叶
Chapter 08 罗密欧=梁山伯祝英台=朱丽叶
Chapter 09 霸王别姬
尾声 夏夜的微笑
尾声 夏夜的微笑
尾声 夏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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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了方可寒。
“她家住这儿吗?”天杨惊讶地自言自语。
后来那工厂就被拆了,连同宿舍区。因为种种原因,拆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直到治理护城河的时候才算全部拆完。所以有一段时间,这地方像个废墟一般荒凉。有一次放学,我和天杨就走到这河岸上。这河堤离我们学校很近。我们就踩着杂草、沙砾和小石子安步当车,我给她指我原先在哪住,在什么地方玩,她显然兴趣不大。废弃的楼群里有个老太太在一堵断壁后面卖风车,她一定要我买一个送给她,她说那是因为她觉得“老奶奶很可怜”。
“什么?”
她出现在废弃的楼群之间,先看见了我们。于是她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踩着一地的夕阳。“嗨。”她笑笑,算是打招呼。我们也笑笑,“嗨。”然后她一拐弯,走进一栋怎么看也不像还有人住的筒子楼。她纤丽的背影在漆黑的门洞边一闪,就隐进去了。
我笑了,“真没看出来,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江东,”她突然换了个很认真的表情——我猜得出来她想说什么,“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跟我一起死?”果然我猜对了。“你千万别死。”我说,“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个,还得重新适应脾气爱好什么的,何必费事。”话没说完,一记流星拳就重重落在我背上。“小心手疼。”我说。“你去死吧你!”她尖叫。
沿着这河堤再往下走,就是一条通向闹市区的街道。河堤的尽头是个永远浮着尘土的公共汽车站牌,这一站的站名叫“雁丘”。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会有个这么动人的名字。天杨得意地仰起脸:“我知道这儿为什么叫‘雁丘’。”
妈妈很安静。她很少跟人说话——倒是阁楼上住着的那些单身汉很喜欢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点个头,笑一下而已。她也不像别人一样下了班就喜欢在水房里泡着。她都是在家里洗菜洗衣服,宁愿不怕麻烦地一趟趟跑到水房换干净水,也要在家里洗。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双人床差不多把什么空间都占了。她坐在小凳子上搓衣服的时候得注意些,肥皂水才不会溅到床罩上。她一www.99lib.net向爱干净。只是她洗衣服的时候屋里就没地方撑开那张小方桌,于是她就会对我歉然地一笑,“小东,先去外面玩吧。等妈妈洗完了衣服你再写作业。”我自然是愿意的。心里想她天天都洗衣服才好。不过我不喜欢她洗被单。那个时候我们俩就得到院子里去拧干那些床单被罩。我是个孩子,她是个女人,我们俩用尽吃奶的劲儿还是不行。我印象里别人家洗床单时都是爸爸和妈妈一起拧干的,可我不会为这点小事想念爸爸,因为他是个狗杂种。
妈妈离开筒子楼没多久,那间工厂就停产了。但江老师的运气一直很好,用“扶摇直上”形容不算过分。终于,不到十年的时间,江老师变成了北明中学的江校长。后来江校长,也就是我爸帮妈妈找了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我觉得这工作适合她。她和江校长没有再要孩子。
那个时候,江校长还是江老。江老师在我们的筒子楼里是个受尊敬的人。他在那所子弟中学里教物理,课讲得极好,经常辅导我们这些小孩子做数学作业。他们说他是个怪人,四十岁了还不成家。后来,他和我妈妈之间的“绯闻”虽说进一步恶化了妈妈在水房里的人缘,却丝毫没影响他在筒子楼里的声誉;再后来,当他讲课的名声越来越大时,被一所重点中学挖去了;再再后来,他和我妈妈结婚了。我们在筒子楼里的最后一夜,妈妈跟我都睡得很晚,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小东,从明天起,我们就再不用跟别人合用厨房厕所,再不用拉蜂窝煤,再不用去澡堂洗澡了,小东你高不高兴?”
“那不是理由。”天杨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可怜的人很多。可是人不能因为可怜就去做不好的事情。”
我能进北明中学全是凭我自己考够了分数。但我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这跟我的继父——江校长毫无关系。如果我妈妈没嫁给他,也许我就和我筒子楼里的小伙伴一样:读完河岸http://www.99lib.net上的小学,进妈妈她们工厂的子弟中学念初中,初中的时候开始打电脑游戏,打台球,也打群架。初中毕业,一生的教育也便到此为止,然后在躁动的年纪打情骂俏地走进父母的工厂上班,再然后,就是呵斥他们在筒子楼里横冲直撞的孩子了。我的那些朋友,除了极少数非常优秀或非常不争气的之外,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如此。
“该回去了。”我跟天杨说,“你信不信,周雷那个阴魂不散的一定还在校门口等你呢。”“讨厌。”天杨的脸红了,“谁叫你家就住在学校里嘛。要是你家住得远一点的话,我就一定每天放学跟你一起回去了。”她把脸凑近了,“你是吃周雷的醋了对不对?”“我吃酱油。”我故意逗她。“装蒜。”她笑。“我装葱。”“你——”“又叫我去死?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我喜欢看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样子。“当然没好处了。我还得再找一个,还得从头适应脾气个性什么的。”她学着我的口气,然后又脆脆地笑了。
他俩的背影顺着暮色延伸的方向消失。我掉转头,往我家所在的教职工宿舍区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远远的,我看见妈妈的身影,我知道她身上,一定带着图书馆里油墨的香气。
我高一那年冬天,那间工厂正式宣布破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经常在这个城市里看到昔日水房里的某个女人在送牛奶,某个顶楼上的单身汉在街角支着修自行车的小摊,或者某个“学雷锋先进个人”在寒风凛冽的早上把晨报插到每一家的信箱。也许这话由我说是不大好,但我确实从那时起感觉到“命运”这东西。特别是,我妈妈,她依然是美丽的,这些年她养成了定期做皮肤护理的习惯,总是和她新认识的朋友讨论哪家美容院的打折卡划算。我曾经跟天杨讲起过这个,她笑笑,她说我的话让她想起香港有个写小说的叫亦舒,她的小说里说:在寒风里的公车站站上四五个小时,再美的美女也是“尘满面,鬓如霜”——这就是十六七岁的天杨。她看过的书太多,这妨碍她体会赤裸裸、未经矫饰的人生。我不是在为我自己不爱阅读找借口九-九-藏-书-网
“原先不是住这儿,是旁边那栋,可能后来搬家了吧。”
从什么地方说起呢?我小的时候不叫“江东”,叫“梁东”。北明中学的江校长是我的继父。这件事我很少跟人说。我的生父是个赌徒。我六岁的时候,跟着妈妈离开了他。
“原来她家住这儿。”天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她穿的是ONLY。”
其实我知道她们并没有恶意。那些女人。她们对我都很好,总是摸我的头,给我个苹果什么的。我不怪她们拿我妈妈开涮,相反她们越这么说我越开心,因为我知道她们嫉妒。很多年后,有一天,我很偶然地跟天杨说起我们的水房,说起每天早上水房门口的长队。她眨眨眼睛,“那不就跟在火车上一样?”我这才想起这是她从不了解的生活。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坐在学校的篮球馆里看我们训练——跟篮球队其他哥们儿的女朋友一起,她们被体育老师戏称为“家属团”。有一次她对我说:“她们都说,你打球的样子好帅的,不过……”我正得意,“不过什么?”“不过你的运动裤太老土了。她们说阿迪达斯这两天全场打五折,让我帮你去选一条。你看呢?”从那一回开始,我身上属于筒子楼的痕迹就慢慢慢慢被打磨掉了——被天杨,被我自己,被北明中学——这个云集了我们这城市的小精神贵族的地方。
我在那栋筒子楼里其实只住到八岁。可是直到现在,我一闭上眼睛依然听得见走廊上各家的门响,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不同的脚步声,还有水房里自来水自由的喧闹。水房从来就是个是非之地;早上走廊里总是排着一条人人睡眼惺忪的长队,端着脸盆毛巾牙刷等着进水房盥洗,口角诅咒常常不绝于耳;下午水房就成了女人们的俱乐部,只要聚在一起洗上一小时的菜或衣服,各家各户就没了隐私。水房里的那些女人让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常常是这样的局面:我妈妈抱着菜盆子走进水房,如果她们本来是聚在一起的,见到我妈妈就会散开,要是她们本来是分散着的,我妈妈来了她们就会聚到一起,总之,永远提醒着我妈妈她是被排除在外的。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提醒了我九-九-藏-书-网妈妈没有,总之是提醒了我。提醒了我注意我妈妈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结论:唯一的不一样,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而她们不是。
“你们男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她的那件白短袖衫跟我们的校服不一样。是ONLY的。我在国贸商城看见过。贵得吓人,那么一件要三百块,料子摸上去就好得不得了。”
“是我爷爷跟我说的,”她说,“你听说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吧?”
经常会有筒子楼里的男人看见我们,来帮我们拧。男人的手臂,轻轻松松,床单里的水就全体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常想:要是被单也知道疼的话,落在我和妈妈手里就算是幸运了。来往的女人看到了,就跟那男人开个玩笑,“哟,学雷锋呢。”在我们的楼里,“学雷锋”是个典故,特指一个男人帮我妈妈做事儿。在我妈妈不在场的时候,水房里的女人们成天地互相取笑,说谁的老公是“学雷锋先进个人”。那声浪肆无忌惮地传到我们屋里来,妈妈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偶尔,她会抬起头,疲倦地冲我一笑,说:“小东,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人家是勤劳致富。”我笑,“你能跟人家比?”
我说:“是不是金庸写的?”“文盲。”她大笑,她笑的声音很好听,“是元好问写的!”“元好问是干什么的?”“元好问是诗人,是……五代那时候的吧?”她歪着头想了想,“这不重要。重点是:这句诗其实说的不是人,是两只大雁。元好问他就是在这儿,这个河堤上碰见一个猎人,手里拎着两只大雁的尸体。猎人说,他本来是只从雁阵里射下来公雁的,可是那只母雁看见她老公死了,也飞下来撞死在岸边的石头上。然后元好问把它们俩的尸体买下来,葬在一起。就葬在这岸边上,所以这儿才叫‘雁丘’呢。”
“也对。”我看出来她眉宇间的鄙夷。于是我说:“其实她挺可怜的。她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她爷爷奶奶家长大。我想她也是没办法才……”
我是在河边长大的。就是那条刚被治理过不久的河。现在这河被换过了血液。虽说是花钱买来的清澈和丰沛,但毕竟像那么回事儿了。当它还是条臭水沟的时候,我的家http://www.99lib•net就在它岸边的工厂宿舍区——没错,就是说差不多是我妈妈上班的这间工厂把这河变成臭水沟的。夏天的夜晚,一股奇奇怪怪的气味蔓延在我们的楼道,我们的公共厨房,公共水房,公共厕所,甚至我们每家的房间。这气味被小孩们讲得千奇百怪,有人说那是在河滩上烧橡胶的缘故,有人说那是被丢弃的死婴,想象力丰富一点的就说这是什么犯罪组织在销赃——赃物堆到河滩上,拿化学药品一倒,什么痕迹都留不下,除了这难闻的气味。其实那不过是这条河的气味而已,倒是无形中锻炼了我们的想象力。
校门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了。红色的花岗岩。在夕阳下它看上去没有平时那么盛气凌人。当然,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的还有周雷。我虽然很讨厌这个像苍蝇一样的家伙,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他。他知道我和天杨在一起,但他也知道我没有理由阻止他放学后和天杨一起回家。毕竟,只不过是顺路一起回家而已,况且他还总是得体地微笑着,站在天杨身边亲切地跟我说再见。想想看人家就剩这一点儿幸福了,我也不好那么没风度地剥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周雷在北明中学怕是已经成了“坚忍不拔”的代名词。奇怪的是,只有天杨是真的不相信周雷喜欢她。谁跟她说她都不相信。理由是:“周雷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要是他喜欢我一定会直接跟我说的,我问过他,他叫我别听你们瞎说,我们就是好朋友而已。我当然是相信他,不会信那些闲话了。”——你说这孩子,她是装傻还是真傻?
“嗯。小时候我们也算是邻居。”
“你原来就认识她?”她更惊讶了。
我什么都没说。这样的争论不会有结果。
在她的尖叫声中,我发现黄昏来临。这堤岸很荒凉,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件坏事,但是对夕阳来说,再好不过了。瓦砾,杂草,没有机器声的工厂,没有炒菜声的筒子楼。夕阳终于有了机会在这满眼的荒芜中透透气,尽情放纵它红色的、柔情似水的眼神。我很讨厌所谓诗人毫不负责的“抒情”,但我没办法讨厌夕阳。因为夕阳太善良了,它谁都瞧得起,就连这条臭气熏天的“河”,它也宁静地笼罩着,一点没有嘲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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