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官员代理
五、龙争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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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第一章 天下一统
第一章 天下一统
第二章 中央集权
第二章 中央集权
第三章 伦理治国
第三章 伦理治国
第四章 官员代理
第四章 官员代理
五、龙争虎斗
第五章 内在矛盾
第五章 内在矛盾
第六章 共和之路
第六章 共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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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这个集团实际上垄断了帝国所有的资源,包括权力和信息。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处于下层的民众是与政治绝缘的。皇帝既想不到,也不可能利用他们来对抗和制约官僚集团。至于高高在上的皇帝本人,尤其是那些后世"守成之主",则养在深宫人未识。他们既不了解实际情况,又不熟悉操作过程。除了被官员们哄骗,不会有别的结果。
然而这对于民众来说,却等于是把羊群交给狼群来放牧了。单个的官员或许不大可能是狼,官僚集团却一定会是狼群。因为他们拥有的权力极大,维护自身利益(包括官员个人利益和官僚集团利益)的运作成本又高,不可能不利用职权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也就是说,作为集团,他们一天不吸血,就一天也无法生存。再加上最高统治者既无法监督,弱小的民众又无力反抗,久而久之,官僚集团就势必逐渐由一群牧羊犬,集体地变成一群大灰狼,直到十羊九牧、无羊可吃为止。
这又是一场注定没有好结果的斗争。一边是握有绝对权力的帝国元首,另一边是积弊已久盘根错节的官僚集团。一方是龙,一方是虎,龙争虎斗,只能是两败俱伤。如果是雍正那样的"雄猜之主",则双方受害。如果是万历那样的"罢工皇帝",则都没好处。事实上天子虽然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其实手里只有一张王牌,那就是"罢官"。但这是无损于整个官场的。恰恰相反,官场的规律或者说规则之一,就是要不停地洗牌。必须经常有人下台,其他人才可能上去。同样,必须不断有人上上下下,不断吐故纳新,官场才有活力。因此,如果皇帝用罢官的办法来和整个官僚集团作对,那么,最终的失败者只能是皇帝自己。
于是,在屡战屡败之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九-九-藏-书-网不得不承认官僚集团作为一种相对独立力量的存在,承认官场中官员们自己制定的一系列不成文"游戏规则"(比如官场陋规)的合法性和有效性,甚至部分地出让自己的权力,比如将低级官吏的选拔任命交由官僚集团处理。更极端一点,则如明代自宣宗(宣德皇帝)以后,皇帝干脆不理朝政,国家政权实际上掌握在文官集团手里,几近于"虚君共和"。这于帝国似乎也并无不妥。宣宗以后,大明王朝又有英、代、宪、孝、武、世、穆、神、光、熹、思,共十一任皇帝,延续了二百年之久。官僚集团的作用,确实不可小看。
实行"家臣制"的邦国时代就不大会这样,因为那时的"官"不是职业官僚。卿也好,大夫也好,都有自己的采邑。他们的"家"和诸侯的"国"是连为一体,休戚与共,至少也是唇亡齿寒的。他们的"出仕"也不是为了谋生,而真正是"从政",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帝国时代当然也有这样的官员,但这是少数。大多数人是以做官为谋生手段的,即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帝国时代后期甚至现了这样的"投资项目":钱商看准某人"前程远大",便在其贫困时主动借贷与他,然后在其就任后加倍索还,以此牟取暴利。可想而知,这样的官员在成为"一方父母"时,不刮地三尺那才是怪事!
吴思先生在谈到帝国的恶政时说:"恶政可以培育出一个自我膨胀的具有独立生命的利益集团。"(《 潜规则》 )其实"善政"也一样。只要是在非民九-九-藏-书-网主的前提下实行官员代理制,这样一个集团是迟早都要出现的。更可怕的是,这个集团具有自我复制和自我修复的功能,因此它并不害怕个体的消灭和剔除。也就是说,对个别贪官污吏的处罚(包括罢官和杀头)并无损于整个集团,因为立即就会有同样的人来填补空白。它甚至不怕"肢体"的切除(比如撤销某个机构,或将某个班子一锅端)。因为你切除一个,它马上就会再复制一个,而任何新设机构用不了多久就一定是旧机构的拷贝或克隆。看来,对于帝国来说,"剪不断,理还乱"的,不是"离愁",而是官僚集团。
第三个原因,则是自从帝国制度建立以后,官员就逐渐职业化了。大体上说,历代官制,春秋用贵族(世袭),战国用士人(客卿),秦汉靠推荐(举察),魏晋看出身(门阀),隋唐以后则通过科举进行选拔,平民和庶族大量进人官僚阶层。这在帝国,也许是出于"天下为公"的考虑,即越是与皇家、与权势集团没有关系,就越是可能秉公执法,也越不可能篡位谋逆。这当然并不错,但也会同时带来另一个问题,即由于帝国的产业不是官员们的,帝国的兴亡与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因此他们也不会为所谓"帝国的根本利益"牺牲自己的利益。如果不是因为儒家道德信条的约束,他们就连改朝换代也不会十分在意。事实上也有真不在乎的,比如五代时的冯道,便历事四朝,三入中书。不管皇帝是沙陀人、西夷人,还是汉人,他都坦然而怡然地做他的宰相,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这其实是一种典型的代理人心态,即只管代理皇权,而不问那皇权来自何处。
这当然并非官员的愿望,更非帝国的初衷,因此不能在主观上找原因,只能从制度中找结九*九*藏*书*网论。结论就在于帝国设计的这个官员代理制度,其实本身是有内在矛盾的;而矛盾的焦点,则在于官员作为皇权的代理人,是应该竭力维护帝国的利益,还是利用代理人的身份为自己谋取利益。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斗争。表明上看,皇帝是强势的一方,官僚集团则处于弱势,因为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的皇帝握有最高仲裁权。但是皇帝权力虽大,人数却少,也就是他自己和极个别几个亲信,而且这些亲信还往往是太监之类的"阉竖"。官僚却是一个庞大的集团。他们人数众多,势力极大,关系复杂,消息灵通。皇帝要和他们作斗争(比如要整顿吏治肃清腐败),注定了只能是孤军奋战,而且往往没有好名声(如雍正)。
事实上欺上瞒下是官员们的惯用手法,官官相护和偷梁换柱则是他们的生存策略和看家本领。所谓"欺上瞒下",通常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报喜不报忧",一种是"叫苦不叫累"。报喜不报忧,政绩就显赫;叫苦不叫累,经费就充足。反正要官时就报喜,要钱时就哭穷。如何汇报情况,全视其需要而定。甚至打了败仗,也可以报捷;吃了大亏,也可以庆功(请参看拙撰《 鸦片的战争与战争的鸦片》 )。最高统治者听到的,不是"皇上圣明",就是"天下太平",官僚集团一点都不困难地就能把皇帝变成冤大头。
尽管冯道的做法颇为清流正派所不齿,但并不意味着其他人就没有代理人心态。所谓"代理人心态",也就是"非主人翁心态",或"打工仔心态"。这些"代理人"或"打工仔"心里很清楚:羊群不是他们的,他们也用不着为了牧场长远利益的最大化约束自己。相反,如果不利用这一可乘之机顺手牵羊,一旦失去代理权就将一无所有。
九九藏书
因此,尽管他们明明知道对百姓的过度盘剥终将导致王朝的灭亡,也不会稍稍延缓或减少一下这种盘剥。
第二,帝国在设计其制度时,并没能很好地处理它与代理人之间的关系。照理说,代理人与被代理人,是利益的双方。他们的关系,应该是双赢的合作。然而作为授权方,帝国显然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没有明确过。它既未能让代理人占有一定的股份,又未能规定代理人依据业绩来提成的比例。帝国奖励官员的唯一办法是提升他们的官职、品级、爵位。然而官员的升迁却实际上往往不是根据政绩,而是由别的因素来决定的,晋升职务未必真正能够起到激励官员为帝国效劳的作用。这就产生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即代理人并不能从其代理中得到相应的利益,除非他以权谋私。
第一,所谓帝国,其实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它的所谓"根本利益",也是抽象的。官员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他们的利益,也是实际的、具体的。当抽象的理论遇到实际的问题时,常常是理论为实际所化解。官员们要吃饭穿衣,要养家糊口,要升官发财,这是他们不能不做的事,也是他们的切身利益。如果这些问题和所谓"帝国的根本利益"发生矛盾,也就只好将后者暂时束之高阁,或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理论上的答案不言而喻,实际上的情况却南辕北辙。究其所以,其因有三。
所谓"官僚集团"便正是由这样一些人组成的。他们之间,有个人恩怨,有宦海情仇,有门户之见,有朋党之争,但也有共同的利益,这就是"代理人阶层"的利益。正因为这种利益不是哪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官僚集团的,因此一旦改革或变法触及这一利益,官僚集团就会暂时停止他们之间的党争,群起而藏书网攻之。甚至对某个贪官污吏的整治,也会引起他们的兔死狐悲之感,如果这个贪官不是"太不像话"的话。这也正是历朝历代的改革变法和反腐斗争屡遭失败,改革者(如王安石)反倒被目为"小人"、"国贼"的原因之一。
其实,腐败的根子就是帝国制度,正如集权社会的敌人就是集权。前已说过,要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度维持中央集权的统治,就必须实行官员代理的制度,而且必须分级管理,这就必然会形成一个官僚集团或官僚阶层。如果这个集团或阶层人数不多,规模不大,而且高效、廉洁、自律,倒也不失为一种低成本的管理方式。可惜这并不可能。王朝的开国之初倒是做得到的,但在度过了短暂的蜜月期后,官僚集团就会不可避免地迅速地走向自我膨胀和集体腐败,将整个帝国腐蚀一空,然后和王朝一并垮台。
的确,由于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帝国的官员已职业化,于是便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职业代理人阶层"。他们是既不同于皇亲国戚,又不同于一般民众的一群人,有着自己独特的行为规范、关系称谓、习俗礼仪,甚至仅属于这一阶层的语言符号,即"官场规则"。当然,他们也有着作为一个阶层和集团的共同利益。当帝国的利益和他们的集团利益相一致时,他们是支撑帝国大厦的中坚力量和中流砥柱。一旦利益相冲突,则很可能集体地与最高统治者相抗争(明代就曾如此),或集体地消极怠工(清代就曾这样)。帝国对于这个集团是无可奈何的——既不能不依靠他们,又不能不防范他们,最后则不得不与之妥协,达成彼此一致心照不宣的某种默契。因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可以撤换和惩治其中的某一个人,却无法端掉整个官僚集团。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和他们斗智斗勇,反复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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