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由疑惧到认罪
八 糊纸盒
目录
第一章 我的家世
第二章 我的童年
第二章 我的童年
第三章 紫禁城内外
第三章 紫禁城内外
第三章 紫禁城内外
第四章 在天津的活动
第四章 在天津的活动
第五章 潜往东北
第五章 潜往东北
第六章 伪满十四年
第六章 伪满十四年
第六章 伪满十四年
第七章 在苏联
第八章 由疑惧到认罪
第八章 由疑惧到认罪
八 糊纸盒
第九章 接受改造
第九章 接受改造
第九章 接受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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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慢慢想想这问题。如果明白了,那么你这场病就生得大有价值。”
“溥仪今天成绩不坏吧?”
过了几天,负责分配纸盒材料的小瑞向我们转达,另外几组要发起一个劳动竞赛,问我们参加不参加。我们表示了响应。小瑞又告诉了一个消息,说小固在他们那个组里创造了一个用一道手续糊盒的“底盖一码成的快速糊盒法”,效率比以前提高了一倍还多。我们组里一听,觉得参加竞赛是不能用老办法了,得想个提高效率的新办法才行。那时我们常从报上看到关于技术革新创造的记载,如郝建秀工作法、流水作业法等等,有人从这方面得到了启发,提出了流水作业法,就是每人专搞一门专业,抹浆糊的专抹浆糊,粘盒帮的专粘盒帮,贴纸的专贴纸,糊标签的专糊标签,组成一道流水作业线。大家一致同意试试这办法,我也很高兴,因为这样分工序的办法,干的活儿比较简单,混在一起也容易遮丑。谁知道这样干了不久,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在流水作业线里,东西到了我这儿很快地积压起来,水流不过去了。而且,这又是老宪发现的。
我病了半个月,经过大夫、护士每天的治疗,渐渐恢复起来。在这半个月里,我每天大部时间睡在床上,不学习,不劳动,整天想心事。我在这半个月里想的比过去几年想的还多。我从纸盒一直回想到西太后那张吓得我大哭的脸。
“我当时确实很受刺激,可是我现在倒不怎么气了,我只恨自己实在无能。我恨北京宫里的那些人。”
原先管学习的李科长,已经调走了,新来的这位又姓李,大家因为对从前那位叫惯了“学习主任”,所以现在对这位李科员也叫“学习主任”。他问组长大家吵什么,老韦说:
“你简直胡说八道!”我激怒地回答,“我比你笨,不如你会说会做,我天生的不如你。这行了吧?”
听了他这句双关话,我气得几乎发抖。我一时控制不住,破例地回敬了一句:“你有本事对付我,真是欺软怕硬!”这句话碰了他的伤疤,他立刻红了脸,嚷道:“我欺谁?我怕谁?你还以为你是个皇上,别人都得捧着你才对吗?……”幸亏这时没有人理他,组长也出来阻止,他才没嚷下去。99lib•net
这天夜里,我做起了噩梦,梦见那张凹凸不平的橘皮脸直逼着我,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是个废物!你只能去当要饭花子!”接着我又梦见自己蹲在一座桥上,像童年时太监们向我描绘的“镇桥猴”那样。突然有个人伸出一只手压在我头上,把我惊醒过来。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在我面前,用手摸我的脑门,说:“你发高烧,感冒加重了,不要紧,让我给你检查一下吧。”
我觉得头昏昏的,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定了定神,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看守员发现我在说梦话,又说又闹,叫不醒我,就报告了看守长,看守长把军医温大夫找来了。大夫看过了体温计,护士给我注射了一针药。我渐渐睡着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离去的。
“怎么?你这不是任意报废么?”老宪对我瞪起了眼。
李科员听完,把我糊倒标签的纸盒拿起来看了看,说道:
我从前一回忆起那个模糊的印象,只觉得西太后很可怕,而现在,我觉得她可恨了。她为什么单单挑上我来当那皇帝呢?我本来是个无知的、纯洁的孩子,从任何方面来说,我至少不会比溥杰的天分还差,可是由于做了皇帝,在那密不通风的罐子中养大,连起码的生活知识也没有人教给我,我今天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的知识、能力不但比不上溥杰,恐怕也比不上一个孩子。我受到人们的嘲笑,受到像老宪这样人的欺负,如果让我独自去生活,我真不知怎么能活下去。我今天弄成这样,不该西太后和那些王公大臣们负责吗?
“由于个人的过失,影响了集体,这怎么办?”他故意表示很为难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糊的?”前伪满军医院长老宪把我的作品拿在手里端详着,“怎么打不开?这叫什么东西?”
我从前每逢听到别人笑我,或者由于被人指出自己无能,心里总是充满了怨恨,怨恨别人过于挑剔,甚至怨恨着把我关起来的人民政府,但我现在觉得这都不是应99lib.net该怨恨的,事实证明我确实是可笑的、无能和无知的。从前我怨恨侄子们太不顾面子,把我的尊严竟全盘否定了,但我现在承认,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自己作脸的事。比如有一次吃包子,我觉得很香,王看守员问我:“你喜欢韭菜?”我说没吃过,不知道。别人都笑起来说:“你吃的不是韭菜吗?”既然我小到尝不出韭菜,大到迎“天照大神”代替自己的祖宗,我还有什么“圣明”?又如何能不让别人笑骂呢?蒙古人老正是民国初年发动蒙古叛乱的巴布扎布的儿子,有一天他对我说,当年他全家发过誓要为拥戴我复辟而死,他母亲简直拿我当神仙那么崇拜。他说:“真可惜,她已经死了,不然我一定要告诉她,宣统是个什么样的废物!”既然我本来不是神仙,我本来无能无知,又如何怪别人说这类话呢?
“我没什么意见,”我低声说,“我只恨我自己无能!”
我只有怪西太后和那一伙人,只有怪我为什么生在那个圈子里。我对紫禁城发生了新的怨恨。我想到这里,觉得连老宪都算不上什么冤家了。
大家一时都怔住了。老宪大大张开了嘴巴。我忽然放大了嗓音,像喊似地说:
老宪是肃亲王善耆的儿子,从小跟他的几个兄弟姊妹受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的教育。他在日本长大,学过医。金碧辉(日名川岛芳子)是他的妹妹,做过伪哈尔滨市长的金碧东是他的兄弟,一家满门都是亲日派汉奸。在苏联他跟我第一次见面,曾经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奴才这可看见主人了!”现在跟我住在一起,却是最喜欢找我的碴儿。原因是他为人尖酸刻薄,又极容易跟人争执,却又争不过人,而我各方面都不如别人能干,向来没勇气和人争论,所以成了他的发泄对象。
别人都离开了座位,过来劝架。我们这时住的房间很大,一共有十八个人,除我之外,有三个伪大臣,十四个伪将官。组长是老韦,也是伪将官。张景惠是三名伪大臣之一,他老得糊涂,平时不学习、不劳动,也不爱说话。这天晚上除了张景惠之外,其余的都为了“纸盒事件”参与了议论。有人批评老宪说,既然是好意批评就不应大喊大叫地说话;有人批评我说,盒子糊坏了,www•99lib.net就应承认,不该耍态度;蒙古族的老郭认为老宪的态度首先不好,不怪溥仪生气;向来和老宪要好的一个伪禁卫军团长则表示反对,说是老郭用“带色眼镜”看人;又有人说,这问题可以放到星期六的生活检讨会上去谈,一时七嘴八舌,彼此各不相让。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看见“禁卫军团长”拉了吵得嘴角起沫的老宪衣襟一下,而且别人也都突然静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原来管学习的李科员走了进来。
一九五二年末,我们搬出了那所带铁栏杆的房子,住进房间宽敞的新居。这里有新板铺,有桌子、板凳,有明亮的窗户。我觉着所长说的“改造”,越发像是真的,加上我交代了那段历史之后,不但没受到惩办,反而受到了表扬,于是我便开始认真地学习起来。我当时的想法,认为改造就是念书;把书念会了,把书上的意思弄明白了,就算是改造成功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改造并不能仅仅靠念书,书上的意思也并不单靠念一念就能明白。例如对于《什么叫封建社会》这本书,是我早在一九五○年底到一九五一年初念过的,但是如果我没有经过那一段劳动(生活和生产方面的劳动),我到现在也不会明白封建制度造了什么孽。什么叫封建社会?我在念了那本书的两年多之后,即一九五三年春天糊纸盒的时候,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你放在哪里,也是个废品!”
李科员的这席话把大伙说得个个哑口无言。
我这时心里混合着妒嫉、失望和对于讥笑的担心,而老宪的多事偏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纷纷过来围观那个作品,发出了讨厌的笑声。我走过去,一把从老宪手中夺下来,把它扔进了废料堆里。
“请看!”
“说没有废品就算不虚心?”我心中直冒火,糖果也不觉着甜了。我最讨厌老宪的地方,就是他专爱挑人家高兴的时候找碴子。“如果再出废品,再随你扣帽子吧。”
“喝,好大口气!还是臭皇帝架子。”他提高嗓门,“我对你批评,是对你好意。你不想一想。”他听见门外看守员的脚步声,嗓门更响了:“你还幻想将来当你的皇帝吧?”
我从前不用说糊铅笔盒,就是削铅笔也没动过手。我九_九_藏_书_网对铅笔的有关知识至多是记得些商标图案——维纳斯牌是个缺胳臂的女人,施德楼牌是一只公鸡等等;我从来没留心它的盒子,更不知糊一个盒子要这么费事。我糊了不大功夫,起先感到的那点新鲜味全没有了,心里像也抹上浆糊似的,弄得胡里胡涂。别人糊出了好几个,我的一个仍拿不出手去,简直说不上是个盒子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我的嗓子突然被一阵痉挛埂住,说不下去了,别人唧唧哝哝地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了。……
“恐怕不完全如此,”所长笑着说,“你能说陈宝琛跟你父亲,是成心跟你过不去吗?是成心害你吗?”
“报告主任,是由一个废纸盒引起的……”
我这天的成绩,虽说比不上别人,总算有了些进步。到了晚上,所方用我们昨天生产所得的酬劳,买了些糖果发给我们。这是我头一次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虽然我的成绩是最次的),我觉得我分得的糖果,比过去任何一次吃到的都要甜。这时候,老宪说话了:
这次我一句也没和他吵。我面对着一大叠等着糊亮光纸的半成品,像从前站在养心殿门外等着叫“起儿”的人们那样呆着。当我听到我下手工序的一个伙伴也说我的操作不合乎标准,废品率必然会提高的时候,我知道无论是公正的老郭,还是李科员出来,都不会反对老宪的挑剔了。结果是,我退出了流水作业线,另外去单干。
从所长那里回来之后,我真的放不下这个问题了。到我参加病后的第一次生活检讨会时,我把过去的生活已经想了好几遍。我没有得到什么答案,怨气却越聚越多。
事情这还不算完。
“谁报废?我糊的差点,不见得就不能用。”我叽咕着,又从废料堆里把我的作品拣回来,把它放在成品堆里。这样一摆,就更显得不像样了。
“嘻,还是虚心些的好。”他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他们光为了他们自己。”我说,“不顾我,自私而已。”
“你想怎么就怎么吧!”
我气极了,真想过去把那盒子抓过来扔到那张凹凸不平的脸上。我控制了自己,半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这次生活检讨会上,有人批评了老宪,说他完全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总是成心打击我。接着,差不多一半以上的人都对他发表九*九*藏*书*网了类似的意见,甚至有人把我生病的责任也放在他身上,并据以证明他在大家的改造中起了坏作用。老宪慌张了起来,脸色发灰,结结巴巴地做了检讨。我在会上一言没发,继续想着我的怨恨。有人提出,我应该发表一下意见。老宪的脸更加发灰了。
我答不上来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老宪可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
“还好,没有废品。”我顶撞地说。
我差不多完全痊愈了,这天所长找我去谈话,问了我的身体情况,追问到我和老宪争吵的情形,问我是不是感到了什么刺激。我把经过简单地说了,最后说:
我抬头一看,几乎把嘴里的糖果吸到肺里去。原来我糊倒了标签。
我想堵他这一句就不再理他。不料他走到我那堆成品里顺手拿出了一个,当着众人举了起来说:
一九五三年春,所方和哈尔滨一家铅笔厂联系好,由犯人们包糊一部分装铅笔的纸盒。从这时起,我们每天学习四个小时,劳动四个小时。所方说这是为了调剂一下我们的生活,又说,我们这些人从来没劳动过,干点活儿,会对我们有好处。这句话对我的特殊意义,是我当时完全意识不到的。
“这算是什么大事,值得争吵?标签倒了,在上面再糊个正的不就行了吗?”
“我恨!我恨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恨那个鬼制度!什么叫封建社会?从小把人毁坏,这就是封建社会!”
第二天糊纸盒的时候,老宪选了我旁边的一个位置坐下,从一开始糊起,总是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瞧我的活。我扭了一下身子,把后背给了他。
“很好,你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弱点,这是一个进步。无能,这不用发愁,只要你肯学,无能就会变成有能。你找到了无能的原因,这更重要。你还可以想想,从前的王公大臣那些人为什么那样教育你?”
这是我和家里人分开之后,再一次感到了孤寂的滋味,而这次被排除出整体之外,好像脱光了身子站在众人面前,对比特别强烈,格外觉着难受。特别是老宪,那张橘皮脸上露出幸灾乐祸和报复的满足,走过我面前时还故意咳嗽一声,气得我的肺都要炸了。我很想找个同情者谈谈,但是组里每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都没有谈话的兴趣。碰巧这时我又患了感冒,心里特别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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