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巴抵着胸口，看见上面车子冒烟的残骸。他被困在滚烫的破铁皮形成的顶板下，像是被困在了一具棺材里。他把头向右扭，再向左扭，然后发现一块保险杠碎铁片把他卡在了沟底。

一听到他的声音，兰斯就说：“那英国人死了，皮埃尔。”

长官继续说：“你在哪儿？”

他的脑袋像投弹器一样甩了出去，撞到挡风玻璃上。反光镜的碎片飞溅开来，留下的镜柄像挂钩一样划破了尼曼的太阳穴。他挺起胸嗷叫着，双手抱在头上。他感觉到车子忽而向左滑，忽而向右滑，一直打转……鲜血掩住了他大半张脸。

无尽清冽的夜晚。

尼曼驶下塞特罗山的斜坡。雨下大了，在车灯的照耀下，沥青路上雾蒙蒙的，碾过时不时会出现凹陷的泥坑。尼曼紧抓方向盘，努力控制好车子，以免滑下悬崖。

绝望中，警长努力地在排水沟里做横向移动。遍及全身的疼痛此时反而对他有利了。它们互相抵消，使他的肉体陷入一种疼痛的麻木中。

他穿过树木跌落下来。幸运的是，掉进了桥墩底一个充满积水的排水沟里。同时，沿着同一轨迹，他的车子从桥上翻下来，摔扁了，就像一个巨大的坦克，掉在他正上方。但没有压到他，车子的底盘因为太大九九藏书卡在了水沟边缘。

他抓住车身，努力站了起来，用力打开了凹凸不平的后车厢盖，抓出猎枪，还有一把散落在里面的子弹。他把枪夹在左臂下——左手还捂着伤口——用右手填满了弹膛。他是摸索着做这一系列操作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丢了眼镜，而夜晚又是那么黑。

尼曼嘟囔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车撞上栏杆后，他被抛了出去，从桥上弹射到半空中。他正在下落，慢慢地、安静地。他舒缓地舞着手臂，蹬着双腿。他甚至荒唐地自问，死亡的最后时刻是不是这样的感觉。

撞击扼住了他的呼吸。

突然，他的寻呼机在口袋里响起来。警长一只手点击了下屏幕，安托万·兰斯从巴黎来的留言。尼曼顺势抓过电话，搜寻着记忆里的电话号码。

尼曼保持沉默，看着前面的盘山道，感觉好像穿进了朝反方向回旋的大雨涡流。

车慢慢追上来了。

转过一个弯，警长看到了拉加斯高速公路。六公里长的水泥桥，稳稳支撑在一百多米高的桥墩上。他离盖侬那个闭塞的城市只有十公里了。

警长的脸被血迹和污泥弄得脏兮兮的，身体痛得发抖。他转过身，握着枪挥舞着。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他突然觉得眩晕，沿着车身瘫滑下去，然后又摔进了排水沟里。这次，他感觉到冰水的噬咬，清醒了。现在他抵着水泥壁漂旋着，漂向一条河。

奇迹。

尼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调查里。听到这个消息，他有些怔愣。

又一阵颠簸，雨水突然猛烈鞭打在脸上。

路上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过了一会儿。一片寂静。

警长又加了速。

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突然，尼曼放慢了速度，在他和杀手的车子间空出几十米距离。四驱车也立刻减速，但是，警长借助这速度变换的时机，突然用力加速，从左边钻了过去。最后关头，他成功超了车。

“我与泰朋特谈过了。你的案子毫无进展，看起来好像开始朝最坏的情况发展了。所有的媒体都聚到你那破地儿。明天早晨，盖侬会是全法国最有名的城市。”兰斯顿了顿，说道，“所有人都在找你。”

“那我们的账稍后再算。就当我没跟你说过话，联系不上你。你还有一两个小时来解决这些屁事。之后，我就帮不了你什么了，除了给你找个律师。”

凶手会回来的，回来了结他。

尼曼换了低档。那辆路虎又呜呜启动，然后转向左边，迫使警长一下刹住了车，然后又开始加速。藏书网现在，路虎在他前面阻止他过去，车牌被泥巴糊住了。警长脑袋里一片空白。他试图加速从外围绕过路虎，可失败了，那黑色的大块头挡住了全部空间。当尼曼突然开过去的时候，路虎撞上它的左侧，把尼曼挤到死亡的悬崖边。

他经过树木茂盛枝叶的缓冲后，与地面接触。然后是惨重的爆裂声和猛烈的撞击，好像一个巨大的盖子一下压在他身上。那一瞬间，混乱矛盾的感觉都爆发了出来。下巴的冰冷、水汽、雨水、石头和黑暗的灼热。

尼曼闭上眼睛。数不清的伤口折磨着他的身体，但是一种更加灼痛的感觉——像火在流动——在他右边太阳穴上跳动。警长猜想反光镜的残柄深深划破了他耳朵上的皮肉。但同时，他感觉自己身体其他部位并未受伤。

当尼曼睁开眼睛，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空、闪电，颠倒了。他在飞，一个人，在风中，在雨里。

“盖侬周边。”

就在这时，有辆车从他右边跳出来，冲进他的前车灯光里。警长花了一秒多才反应过来。那辆车迎面猛地撞在他车子右侧。他的手脱离了方向盘，车子撞上了悬崖的石壁。警长怒吼，试图扭转方向。好不容易掌控住车子，他惊恐地瞥了眼旁边那辆车——是一辆暗色的四驱车，没ｈtｔｐ://wwｗ.9９lｉｂ•ｎｅｔ开车灯。

“理论上？”

尼曼睁开眼。眼睑后，迎接他的是另外的眼睑——黑夜的、森林的眼睑。渐渐地，好像经历过一番死亡的激浪，他恢复了意识。他慢慢在脑海里得出一个结论：活着，他还活着。

尼曼有了个奇怪的想法，一种无法解释的自信：只要他在这桥上一直开，只要他在暴雨里飞驰，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他活着，很放松，刀枪不入。

时间在一秒秒过去。

他想站起来，一只手撑在水沟边缘，却又滑坐到地上。然而，透过他虚弱的意识，另一个想法又折磨着他。

他把枪紧贴胸口，任凭自己漂向更广阔的河流，好像通往死亡之河的法老。

它再次撞过来。

一阵沉默。黑暗。过了几秒。

“我也不知道。但我再说一遍，我的方向是正确的，我肯定。”

他终于从保险杠下钻了出来。手臂被解放后，他立刻将手按在太阳穴上。浓稠的血液从他裂开的皮肉里流了出来，在他肿痛的手指间流过。他痛苦地呻吟着，觉得自己的嘴像被胶粘住了，结果吐了点燃油出来，眼里噙满泪水。

那个人为什么不来杀我呢？

车灯一直跟在后面。他身体撑在方向盘上，专心看着在他车灯下反光的护栏。在嘶嘶作响的光晕里，两边的护栏似乎用一种疯９９ｌｉb•net狂的亲密环抱着路面，在水汽里呼呼咆哮。

“你正被通缉。理论上说，你应该自首，交回手枪。”

他冲上大桥。突然，一束刺眼的白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后车窗。大灯全开的路虎又跟在了他屁股后面。尼曼放低耀眼的后视镜，紧盯着前方路面。他冷静地想：“我不能死，不能像这样死掉。”他碾踩着油门踏板。

他搜集着记忆的碎片，想要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迸发的疼痛即刻给了他答案。雨水针刺的鞭打，嘎吱作响的树枝，还有他爆发出上千处疼痛的肉体，穿过云杉树、落叶松……几乎同时，他受了两次撞击。

警长加大力量，脚踩油门。从后视镜里，他看见那辆越野车消失在黑暗中。他没有多想，把住方向，向前开去。

沿着蜿蜒而模糊的柏油路，他全速行驶着，穿行在刀子似的雨下，钻过针叶树形成的林荫路。刚才发生了什么？谁袭击了他？为什么？他知道了什么，以至于有人想杀他？刚才的袭击如此迅猛，警长甚至都没看清开车的人。

兰斯又说：“尼曼，你是不是正要去逮捕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