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黄淮卷
第05篇 大河徙——黄河口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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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黄淮卷
第05篇 大河徙——黄河口笔记
第一卷 黄淮卷
第二卷 长江卷
第二卷 长江卷
第二卷 长江卷
第二卷 长江卷
第三卷 珠江卷
第三卷 珠江卷
第三卷 珠江卷
第四卷 海河卷
第四卷 海河卷
第五卷 松辽卷
第五卷 松辽卷
第六卷 西部卷
第六卷 西部卷
第七卷 东南卷及其他
第七卷 东南卷及其他
第七卷 东南卷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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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有了起色,可工作仍没有进展,而且还出现了一些让人担心的事情。正当他们准备在空地上栽植柳树时,一些柳树突然有了病色,树叶在一两天里就变黄脱落,树身由上至下枯萎,十天半月就变成了枯木。这是一个让人揪心的变故,这变故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并不十分明白。
山东省东营市黄河入海口有一个叫“孤岛”的地方,它是黄河泥沙入海堆积而成的陆地。过去,因为黄河和大海的交替作用,“孤岛”很不稳定,常被隔离出陆地,成为海中孤岛。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叫“孤岛”的地方已远离大海,成了入海口平原的一部分,但“孤岛”的名字却留了下来。“孤岛”南部林场里有一棵树,它在千万棵树中独享尊荣。
在以土地为命根的中国农民眼里,黄河口逐年增多的淤地,不仅吸引了周边农民来赶黄河闯天下,也是历代统治者安抚灾民垦荒屯田的最佳选择。明朝不是第一个倡导移民的朝代,但明朝的移民政策对民众很优厚:“民众垦田,免赋三年,给钞二十锭,以备农具。”明洪武二年,朱元璋下令将人多地少的山西人迁往“土地宜桑枣,民少而遗地利”的“宽乡”山东。清代效法前朝,实行劝垦政策,“不征田赋”,或给“工本之资”,不论当地或外来人员,只要报垦,就发给“领单”、“验单”,象征性地收点税,鼓励百姓垦荒。
几辆运兵车开出临淄火车站,北行140公里来到黄河入海口的军马场。来自黄土高原的新兵小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兵竟当到了荒原上。他不愿意接受这事实,自己在家就种地,到了部队还要种地,这会有什么出息?让小张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工作是养马。
大家在树棍周围栽上了各种树,但一个月后,只有那棵发芽的树棍还活着,其他树都让荒草和柽柳“吃”掉了。树棍的顶部抽出了枝条,枝条又向周围扩展,从枝条的叶子看,这是一棵柳树。这棵柳树越长越旺,第二年春天竟柳絮乱飞。栽种的刺槐也开了花,白色的花瓣有股清香,花香引来了蜜蜂,这一年,护林人竟吃上了纯正的蜂蜜。
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在大河的恩泽里生存,让大河长流,这才是我们应该用心思考的根本问题。
黄河遇到上游温暖下游寒冷的天气时,凌汛就必然在下游入海口的窄河里暴发。如果早一点重视“险工”的修建,如果王庄“险工”初建时不用秸埽而改为石坝,也许它会躲过1947年的那次决口。但决口还是发生了,王庄“险工”被洪水冲开百米长的口子,黄河水立刻淹没了附近的田野和村庄。政府忙于战争顾不上黄河的事,此次决溢四五个月后,才草草把豁口堵复。
小张的服役期已满,这年冬天,他就要复员回家了。就在离队的前一天,他却病倒了。住院错过了集体复员的日子,部队只好另派车送他去车站。但小张却要求坐伊犁马的车离开马场。伊犁马拉着小马车跑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小张送到惠民汽车站,它自然不知道,这里的汽车将把它的伙伴送回黄土高原。小张尽可能不露声色地与伊犁马告别,可谁都没想到,当汽车离开车站时,伊犁马却疯了一样追出来。不管驾车的战士怎么勒紧缰绳,伊犁马都不退缩,它不顾一切地跟着汽车奔跑。驾车的战士只好用了刹车,胶皮轮子在地上擦出了两道长长的黑印,马车最终停下来。
三年后,小张出差惠民。他一下车就去了马场,他想看看伊犁马。运输班的战士告诉他,自那次从惠民回来,伊犁马常望着西方嘶鸣,之后又有了咬群的毛病,有一天竟咬了喂马的战士。种种表现让它无法再留在部队,半年前,它转业去了地方。小张知道,所谓“转业”是好听的说法,它很可能进了屠宰场。
不管以何种理由,也不管他是来自天涯还是海角,只要来到三角洲,就被赶河人的精神同化了。赶河人的根基是黄河,黄河教会他们吃苦和牺牲,黄河也教会他们胆大和勇敢。
这个毕业于农林专业的大学生,从县城下车后已经走了一整天。他在离“孤岛”最近的一个村庄边上捡到了一根树棍,正是这树棍,支撑他踏上了通向林场的泥泞小路,走进了已经没有树木的林场。眼前的景象让这个大学生无法相信,这更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大学生放下背囊,立刻冲进树林。一连几天,大学生都在研究柳树的死亡原因,当他得知是海侵改变了脆弱的生态,让柳树无法适应高盐碱而死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连几天,海滩上都飘着小雨,大家只能窝在屋子里研究对策。大学生打算做一项栽培试验。既然是试验,就要多选几种树,柳、杨、榆、槐、柏、松、梨、桃、枣、杏、桐、杉、枫……他了解的和不了解的,都想拿来试试,他不相信大河赐给我们的这片土地只长红柳。几天后,大学生又想起了那片泥潭。凭经验,他知道泥潭下的土质已有些年头,黄河新淤土不可能存水,也没有那样的黏力,这正是他们种树试验的好地方。等他们去栽树时,泥潭里的水已经退下去,而那个树棍还立在那里。让大学生感到意外的是,树棍上竟有了新芽。
保护黄河,更要保护黄河三角洲湿地。近年来,山东省重视对黄河三角洲生态环境研究,合理规划三角洲的开发和建设,在入海口附近建立黄河三角洲国家自然保护区。现在该保护区已成为东北亚鸟类重要的迁徙中转站,有些鸟还在此越冬和繁殖。鸟类被湿地吸引,而连年的干旱缺水又威胁着湿地的存在,这是摆在东营市面前的大难题。在水贵如油的干旱缺水季节,东营市宁可少浇一亩地,也要保证湿地蓄水需要。这巨大的牺牲,换来了湿地的安康。
起早贪黑的“民灶”确实不易,而“官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盐的重要,工作的地方有围墙与外界隔绝,实行军事化管理,进出都没有自由。如此种种,“灶户”还是穷人,至多是不饿肚子的穷人,真正富裕的是那些盐商、盐官,他们为了便于管理,纷纷落户盐场,可这些人就算不得真正的赶河人了。
丛林里的这棵树与众不同:它被水泥花坛围在中央,独占一片不小的天地。水泥花坛就是一道警示,它诏告其他闲树杂草不得入内。花坛里还有一块石碑,碑上除了“一棵树”三个行楷,别无他字。这是一棵将死的树,树冠枯朽,树身多处开裂,一些蚂蚁从开裂的树身上爬进爬出,好像为它举行某种告别仪式。
张炜/李亦
失去了黄河水、沙保护的“孤岛”有了颓败之象,这是所有“孤岛”人不愿意看到的。在“孤岛”还没有完全陷于荒废之前,“孤岛”行动起来了。他们利用黄河故道实施了引黄济树工程,在黄河上建引水闸,把水引进“孤岛”周围的黄河故道,再在“孤岛”内修建一系列灌渠,让黄河水重新灌溉林场,在已经有盐碱化苗头的区域,实行引黄河放淤试验,结果令人高兴。林场土地盐碱化程度大大减轻,一些将枯的草木又泛出新绿。随着黄河来水量的连年减少,引水闸已放不出水来,但“孤岛”人并未放弃对黄河水的要求。他们知道,保护好“孤岛”林场意义重大,林场的存在不仅影响入海口湿地,还会影响整个三角洲的生态环境。在入海口平原上,过早开垦土地带来的恶果不胜枚举。因为农作物的根系浅,只对表层土质的改变有作用,对较深层土质的改造几乎没有太大帮助。而树木则不同,它不仅可以涵养水源,还有固土防海侵的作用。没有这片树林,“孤岛”虽然离开了大海,但还会随时被大海占有。即使不被海水淹没,其土质也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无法成为良田。“孤岛”平原上的树木,如同海口湿地上的翅碱蓬,都是海口地区具有牺牲精神的先锋植物,没有它们,也就白费了黄河造地的一片苦心。
护林人里有石匠有瓦匠,建一个花坛并不难,难的是刻碑,刻碑也不难,石匠从前曾给人家刻过“泰山石敢当”,虽然算不上刻家,但为树刻字,还能应付。难的是石料,黄河入海口无山无岭,一马平川,脚下全是细如面粉的黄沙,上哪里找一块石头刻碑?还是老护林员有经验,他看到了远处的黄河大堤,靠近二道坝的地头上正有一堆未用的石料。趁着夜色,他们把石料偷偷运进树林。石匠拿出自己的手锤和錾子,飞快地剔着石料的边角。剔过边角的石料有了碑的形状,大家正称赞石匠的手艺,石匠却停了手:“刻什么碑文?”是啊,用什么样的文字纪念这个树王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刻“伟大的树王”,有的说刻“我为祖国守河口”等等。当过小学教师的护林员开始就不同意给树立碑,他说古人栽树有讲究:桑松柳梨槐,不进王府宅。因为这些树都跟一些不吉利的字谐音,桑跟丧事,松跟松懈,柳和流,梨与离,唯独槐不是谐音,可右边是个鬼,也就更不吉利。虽说新社会不讲究这些了,可给一棵柳树立碑,还得小心为妙。一直没说话的大学生说,古人只说不进王府宅,林场不是王府宅,所以柳树也就不犯忌了。不过立碑就像给孩子起名字,名字起大了,孩子反倒不好养活,我看碑文就刻“一棵树”。
一群大鸟经过长途飞翔,越过渤海湾,飞临了黄河入海口这片开阔无边的湿地上空。从它们滑翔的优雅姿态上看,可以判定刚刚降落的是一群天鹅。但天鹅不是这里唯一的客人,东方白鹳、丹顶鹤、白枕鹤、金雕、大鸨、鹞鹰……种种美禽已先于天鹅在这片湿地上安家。它们翩翩而至,性情温和,举止矜持,就是金雕、鹞鹰这样的猛禽,在这样一片祥和的气氛里也收敛了霸气。它们不管早来还是晚至,各守一片水域,彼此少有纷争。它们仰起长颈,高腿漫步,是一个个艺术家,正在尽情欣赏入海口的美景。
王庄“险工”号称“黄河下游第一险”,它处于黄河拐弯处,大河在这里几乎拐了个直角弯。长长的王庄“险工”,从远处看并无多少异常,走近了才看见那些依次镶嵌在大堤上的石垛、石坝。石垛、石坝的形状各异,有雁翅形,有鱼鳞形,有磨盘形,也有月牙形。洪流来袭时,伸向河心的石垛就像一扇扇门板,又像一只只巨型船桨,把冲向大堤的水顺势拨入河心,这既减少了河水冲刷弯坝,又增加了河心的流速,对河道下切极有好处。不过,大水并不情愿被石垛摆布,总想挣脱石垛的巨手,拼命扑向河堤,这就有了石垛前后的窝形环道,它把从石垛上分流过来的水再次减速。减速的水流对大堤就没什么损害了。遇大水,峰头就会没命地冲撞“险工”,石垛和石坝便把洪流揽在怀里,像一个母亲安抚孩子一样,让暴怒的水头尽量折回河心。站在大堤上,我们看到大水冲撞石垛后产生的漩涡,感到脚下的大堤似乎在颤抖。经过石垛、石坝安抚的大河,似乎仍不安稳,她的怒吼只是变成了隆隆不息的呻吟。
三门峡水库让我们想起了都江堰水利工程。同样以治水为目的的都江堰,却留给了我们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被称为“大地之肾”的湿地有多种类型。沼泽、滩涂、湖泊、塘湾等等都是湿地,而黄河入海口湿地则有其独特之处。走进黄河口湿地自然保护区,我们可以看到温带生态系统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片湿地最让人感动的植物是翅碱蓬。这种看似生于本土的植物,其实也是来自上游的“移民”。据说黄河三角洲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在上游找到,但奇怪的是,唯有翅碱蓬却难觅踪影。这其中的奥秘只有黄河才能说得清。深红色的翅碱蓬是湿地上的先锋植物,它短暂的一生改变了水土性质,开启了这片泽国生长植物的序幕。翅碱蓬赤红似火,它的生命也就开始谢幕,代之而来的众多生命也就陆续登场:马绊草、柽柳……无数的植物在这里扎根繁衍,织出一个浓绿的蓬勃世界。

凤凰来仪

事实上,小张入伍前在采石场做过爆破工作,但石头和冰的爆破又有很大差异,尤其黄河上的浮冰,那就更不一样了。远处的冰坝被慢慢升高的大水包围,远看冰坝如同水库大坝。但这道冰坝并没锁住大河,河水正爬上冰坝两侧的草地四散漫流。河水漫出河道,就完全失去了约束,这是极其危险的征兆。必须迅速炸开冰坝,疏通现有河道。可怎样靠近冰坝呢?冰坝四周都是水或薄冰,最容易通过的是冰坝背水面,但此处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冰坝一旦塌方或漏水,抢险人员将死无葬身之地。没有时间调查研究了,小张和他的伙伴们看准了一条捷径,扛起炸药就朝冰坝走去。其他战士看他们安全到达了指定位置,也陆续跟着把炸药扛过去,等大家撤到安全位置后,小张和他的战友才分头引爆炸药。冰坝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冲击波把小张和他的战友推倒在地,他们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顺流而下的河水又将他们推倒,小张只觉得肚子上一阵发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两天后,当他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后才知道,他的战友永远离开了马场。
说到人与大河的关系,我们又想起了李冰对待自然的态度。李冰在修都江堰时,先把水与地的关系吃透,再把人放到自然中考量,这样得出的结论就比较正确,就比较符合自然规律。而我们对大河的态度正好相反。我们先考虑自己的得失,再根据得失对大河下手。也许有人会说,古时没有发电的需求,自然不需要筑坝。但水磨、水车自古有之,如果把江河截断,留一个冲水口,水磨、水车岂不转得更快更欢?但古人的眼量没有这么窄,他们不会为一点小利而贻患后人。所有的大江大河上没有一道堤坝,古人留给我们的是流畅的江河,而不是壅闭的死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封、堵会破坏水脉,水脉坏了就会有旱、涝灾;封、堵就让大河不通,大河不通就会痛,大河痛就会冲决,就会断流。
清水沟行河已经33年,与改道之初相比,河口地区已经有了难以想象的变化。一座石油城东营在这里诞生,它不但要牢牢地占住这块风水宝地,还将成为东方最后一个大河三角洲的后起之秀。
几乎每段“险工”上都有悲惨的故事。“险工”凝聚着河口人的血和泪。“险工”这个词在黄河人那里从不敢轻易提起,这个词就是河口人伤口上结的痂,讲一遍伤口都会疼。但你要想知道“险工”,他们首先就会给你讲起王庄“险工”。
改道刁口河不是人们深思熟虑的结果,它是匆忙中做出的选择。很久以前,刁口河曾是大河的一条流路,行河几年后被大河放弃了。现在看来这条河道仍然不理想。“罗家屋子”以下地形开阔,地势较高,植被茂密,水流散漫;再往前,又有一处胶泥土层高坎,难以冲刷下切河道,由此使入海口门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河槽,泥沙极易堆积。没过几年,此河道就开始出汊摆动,河道两边、河心等地形成了不少小高地,河床高于地面一两米,小水几乎无法通过。河口泥沙淤积,水位自然上升,河口水位上升不仅影响入海口,其能量可以涉及百公里外的利津河段,更别说近处的油田了。大河不满意这条河道了,河口人更不满意这条河道。
陆上的势力自然是人类。人类喝着大河的乳汁,随着大河的脚步一路朝东方走来,在大河刚刚造就的平原上垦荒造田、繁衍生息。历史上形成的黄河六大流路中,有两条是由山东利津入海,大河创造的这个靠近渤海湾的扇形平原,无疑是一块风水宝地。它富含黄土地各种营养,是人类的最佳栖息地,生活在西部穷山恶水的人便逐水而来,定居在这块年轻的土地上。1855年前,黄河已改道徐淮七百多年,人们已经忘却了黄河的威严和凌厉,更想不到有一天她会重返故道,再次由利津入海。当她夺大清河一路朝渤海扑来时,早就定居于此的人必然显得措手不及。在遭受了一次次灭顶之灾后,强烈的规划意识开始浮上人们的脑海,人们一时忘记了大河善淤、善徙、善决的本性,总想左右她的行程,规定她的路线,让她以人类的设计流入大海。此时的种种设计,显然是人类最初的一厢情愿,是久别黄河的盲动。不计其数的堵与决,不计其数的逃与回,便在这块年轻土地上拉开了序幕。人类给大河筑起了高高的大堤,大堤两侧再筑大堤,这就是举世少见的二道堤。泥沙越沉越多,大堤也越来越高,在这个海拔只有一二米的洼地上,悬河再次形成。大河理解人类的美好愿望,但大河无法按照人类的设计行水,冲决改道,再冲决再改道,是她一贯的原则,在即将入海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无法改变这一原则。
人们是怎样“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呢?几年后,黄河上第一次出现了一座拦水大坝,这就是三门峡水库。
强制手段只能短暂解决移民难的问题,而移民是一个持续性的政策,尤其是黄河三角洲一带更需要移民。黄河入海口本来就地多人少,原有的土地需要耕种,新增的荒地也需要开垦。因为连年战乱,明末清初的黄河口,又见人烟稀少、狐兔野游的景象。康熙时期,政府招募垦荒者,允许无业流民开垦无主荒地,并发给开垦执照,所垦之地,可以成为其祖业,永为所有。康熙十年后,又放宽垦荒纳税年限,最长可达10年免税。还以赏官为条件,鼓励商贾大户投资垦荒。乾隆二年,实行“滩荒下地免去升科”的办法,此后,滨河海口一带荒地逐步得到垦种。光绪二十八年,山东成立垦务专局,专事垦荒事务。光绪三十一年,利津县首次在盐窝设立垦务管理机构“勘丈局”,“按仁、义、礼、智、信五路清丈”河口新淤地,并分给移民开垦。
但事情总有例外。在海与河的反复争夺中,“孤岛”上竟有了一些柳树。柳树低矮,躯干歪扭,完全没有内地柳树的舒展,叶片也比内地的柳树窄小,有些树只在朝阳面长叶,背阴面则无叶或叶片稀少,看上去像个秃顶老人。显然,这是一株变异的柳树,它能够钻出地表九_九_藏_书_网,必定承受了盐渍碱泡的生死煎熬,一旦走出鬼门关,就不顾一切地繁衍生存。就这样,荒凉的滩涂绿意渐浓,柳树们手拉手从河口走向全岛。只四五年时间,就有几十万株奇异的柳树立于“孤岛”的沙地上,成为一片真正的奇林。
另一股势力来自大海。大河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温柔,她心存渴望,100多万年前就立下了投入大海怀抱的志向,可回应她的却是大海一次次的阻拦和拒绝。洗尽满身黄尘,还一个清丽女儿身的梦想迟迟不能实现。先前无法想象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而让大河裹足不前的是一道高高的沙墙。大河本来与大海有着几乎相同的肤色,经过万里长途奔徙,在入海口相遇时,她们彼此不认识了,排斥和拒绝是他们见面的最初形态。事实上,渤海湾里有一种力量非凡的海流,由东向西经过老铁海峡直扑秦皇岛,又被秦皇岛海岸折挡南下,正好与入海的河水相撞,形成一种撼天震地的奇观。在海水的推托下,水里的泥沙沉淀在入海口,阻拦了入海的大河。
黄河三角洲是黄河入海前走过的最后一片陆地。大河在中、上游行走,多借深壑涧沟地势落差,到了入海口,地势落差渐小,加上海水的推托,大河携带的泥沙必然卸于口门。河口通畅,泥沙利于下泄,上游自然不可能决溢。但河口如何才能保持通畅呢?保持通畅与卸载泥沙是一对尖锐的矛盾,泥沙堆积得多了,水流自然不通畅,不通畅达到一定程度,大河就会自行改道,选择一条更适合入海的流路。几千年来,黄河在入海口就是这样在自我选择和自我否定的过程中滚滚向前。关于治河,历史上大都限于三角洲顶点【即扇形三角洲的“扇柄”】利津宁海以上的河段。黄河在宁海以下,北起套尔河口,南至淄脉沟口的扇状平原上,基本处于自由摆动状态。由于开垦的需要,又因为建国后河口地区经济发展速度加快,原黄河自由摆动的顶点已经大大影响经济和建设的步伐。黄河摆动顶点下移,已经势在必行。近年来,在人力的干预下,黄河摆动顶点已经移至垦利渔洼附近。顶点与入海口的距离缩短了,黄河决溢后受灾的面积减少了,但给决口处造成灾害的强烈程度却会更大。因此,治河再也不只是顶点以上的事了。
在赶黄河的队伍里,有一批人竟赶进了树林。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后,从阳谷、梁山迁来的村民。当时早已离开大海的大“孤岛”,还没有与小“孤岛”相连,大“孤岛”上草木茂盛,国家在这里建立了“孤岛”林场,先后两次从鲁西南灾区移民,确定村名时自然想到了“建林”。随着人员的增多,新林、义林、利林等村子逐渐成形。新赶河人不仅守住了“孤岛”的原始树林,还人工栽种了不少树木,那时的黄河口是一片令人向往的绿色天堂。但好景不长,毁林种粮,随意采伐以及黄河断流,河口生态迅速恶化,当年的满眼绿色已被遍地黄沙取代,在那些带“林”字的村庄里,找一棵树都非常困难了。

赶黄河

那是一次突来的洪袭,尽管入海口已经习惯了黄河的频繁改道,但这次海潮却不同于往常。潮水逆流而上,与黄河水迎面相撞,激起巨浪溢出河堤,灌进了正在钻探的油田,大批设备泡在黄水里。机动车进不去,油田只好求助马场。抗洪抢险,军人自是责无旁贷,出人出物都不在话下,可让军马去拉设备就有些为难,这好比让一个将军去犁田。外人以为,是马都能拉车,但让军马拉车可有些不尊重了。战士待军马如亲人,爱惜军马超过爱惜自己。可水火无情,此时只能忍痛割爱,把军马拉出去了。按理说,两匹马的拉力就能抵一台12马力的拖拉机,在陡坡起步时,拖拉机还不如马来得从容。可军马毕竟没有牵引的训练,很不适应这种肩膀负重的劳动。小张的伊犁马却有些出人意料,它不仅听懂了小张的口令,还知道起承转合、均匀用力。起步时,它会先拉紧绳套,再慢慢用力,完全是一个拉车的老把式。其他军马在泥泞里折腾得精疲力竭,而伊犁马却轻松自如地在沼泽和高地之间穿梭。谁也想不到,驰骋在未来疆场上的伊犁马,会那么出色地完成了牵引任务。

清水沟

在现有19处“险工”中,老河工还会向你介绍一个叫“麻弯险工”的地方。“麻弯险工”与王庄、五庄“险工”一样,都有险要的河势,都是弯道,是历次凌决中卡冰壅水的重点地段。但河务部门对此段“险工”早有准备,在1947年就加高了大堤,后来又在南北坝头之间修建5道人字坝基,两年后汛期出现12300立方米/秒洪水时,虽然北坝头多有险情,经抢修后最终转危为安。解放后,“麻弯险工”多次整修,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抗洪标准。
黄河和大海使河口人的性格坚忍果敢,黄河和大海同样使河口人不拘于成规。黄河在入海口的形态也让河口人多了治河的思路。过去,在“治黄保漕、治河即治海”的思想支配下,基本让黄河尾闾在较大范围内随意摆动。但随意摆动很快就影响到了河口人的生存安全。“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是较早采取的治河措施。借堤集水,形成强溜,河床上的积沙自然被携入海,正所谓“固堤以导河,导河即以浚海”。改变了黄河在尾闾“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局面。历史上所有治河方略都着眼于水和沙,但真正对黄河入海口进行综合治理的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60年。60年代后,随着胜利油田开发建设规模渐大,三角洲面临全面发展的经济腾飞阶段,继续按照传统的治河办法,已经无法满足生产和建设的需要。黄河入海口的独特现状,启发了河口人的心智,他们发明了一系列治河的措施,如大规模挖沙、扩大流路改道范围、引黄淤背固堤、分洪放淤、河口疏浚拖淤、修堤导流、调整入海口门向借潮输沙等,在水沙条件无法根本改变的情况下,适当采取人工改道措施,尽量延长入海口河道行水的时间。
1969年春,人们正兴冲冲地准备大河截流,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清水沟附近发现高质量油田,截流工程只好拖下来。七八年后,终于在“罗家屋子”实施截流并获得成功,滔滔黄河水终于流进了清水沟。流进清水沟的河水当然不可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清澈,几年来依然泥沙参半,浊浪滚滚。
能否找到人河都能接受的河道?大河在反复改道九次之后,最终与人们达成了妥协,由清水沟入海。
前人早就说过,退海之地三十年不利农事,即使耕种也是有种无收。退海之地是因江河逼迫,江河所带泥沙暂时压住了盐碱,但大海不会轻易放手,它还会反复入侵,直到江河泥沙把它撵得更远。几年来,黄河水势旺盛,河水和泥沙让“孤岛”永远脱离了大海,成了一块稳定的陆地,大海暂时没机会包围“孤岛”。一旦河水减少,大海立刻就会还乡报复。而河水多少不是林场职工能解决得了的。听说上游正在建水库,河水会连年减少。
传说此地是吉祥之地,多有凤凰来住。可以想象,当年利津周边应该有一片湿地,而传说中的那些凤凰,也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翩翩大鸟。当时的入海口,现在已远离大海;当时的湿地,现在也变成了良田。
河口湿地是黄河三角洲的一个区域。在三角洲这片巨大的扇形陆地上,纵横交错着许多堤渠,这正是黄河尾闾多次摆动改道留给我们的纪念。有些渠内已经成了农田或树林,有些堤里还有一汪浅水。墨绿的庄稼和树林喝足了富含营养的黄河水,池中的鱼虾也因之而肥美。不管沧海桑田怎样变换,唯有黄河东流不息。黄河是三角洲的大动脉,通过一道道沟渠,把她的金色血液输送到每一寸土地上。
都江堰水利工程将岷江水流分成两条,其中一条引入成都平原,这样既可以分洪减灾,又达到了引水灌溉、变害为利的目的。工程充分利用当地西北高、东南低的地理条件,根据江河出山口处特殊的地形、水脉、水势,乘势利导,无坝引水,自流灌溉,使堤防、分水、泄洪、排沙、控流相互依存,共为体系。合理的工程布局,加上“深淘滩、低作堰”、“乘势利导、因时制宜”、“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等治水方略的巧妙运用,使都江堰成了古代水利工程的典范。都江堰已经为四川造福2000多年,它还将继续发挥重要的作用,而我们建在黄河上的哪一项工程,能保证500年后还能存在并发挥作用?
【李亦:国家一级作家】
山东省的东营市正是黄河水滋养出来的一座新城。东营市地处山东省北部,西接滨州济南,南面与淄博相邻,它的东面和北面就是渤海了。黄河从东营入海,也为东营不断地扩大版图。年年增加的新淤地,使东营市人均占有土地大大高于内陆省份,更是“长三角”和“珠三角”人均土地的十几倍。其实,东营市成陆时间很短,150年前它还在海里。现在的黄河三角洲以利津【今垦利】宁海为扇顶,北至徒骇河以东,南至淄脉沟以北,这个巨大的扇形有6000平方公里。古代的黄河三角洲,扇形顶点在河南孟津,北至天津大沽口,南至淮河入海处,总面积约25万平方公里。面对一个个数据,我们不得不为黄河的能量感叹:一条大河创造了一方热土,这方热土又养育了一个民族,这个民族当然要称这条大河为母亲河。
黄河的决口说来就来。从1855年到民国元年的56年间,黄河在利津、广饶一带决口28个年份,每个年份都有一次至二三次不等的决口,只算大的决口也是两年一次。大河决口,生活在大河身边的人只好逃往他乡,河水退下,再回到已经被河水浸泡的家。生活无着,所有的生活用品都随黄河水漂进大海,只好走乡串户乞讨。黄河连年决口,河口人也就连年乞讨,幸好遭了难的人容易被人同情,乞讨也并不困难。但河口人要改变乞丐的形象,他们靠着自己的豁达和能说善唱,为人们说书唱小曲以换取食物。慢慢地这种说唱艺术固定成一种专门的表演形式,这就是吕剧的雏形。吕剧在这些乞讨流浪艺人的实践中逐渐成熟,而时殿元就是那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有人说,从吕剧中能听出晋剧和秦腔的意味,这是有根据的,因为吕剧的创造者骨子里有晋、陕人的基因,但吕剧更多的呈现了河口的意趣。它的琴声、唱腔、运声,迸而不发,发而不裂,犹如隔岸观涛,处之泰然。是的,大河连年决溢,每次决溢都会给河口人带来致命的影响,但水退人回,经年不变。如果没有巨大的定力,单靠一种乡土观念,很难让河口人冒生命危险厮守故土,而这巨大的定力,正是黄河和大海碰撞后释放的一种意念,河口人坚守着这种意念,逐渐成了受人尊重的山东人的主体。
事实证明,三门峡水库直接导致了黄河断流。三门峡水库还将过去发生在下游的灾害提到了中上游,1968年渭河在陕西华县决口,造成大面积淹没。渭河也成了地上悬河,对关中平原造成严重威胁,灾难直逼西安。2003年8、9月间,陕西渭河流域普降大雨,导致渭河洪水倒灌南山支流,造成多处决口,使渭南市的直接经济损失达23亿元,约57万人受灾,损失惨重。
此时的马场已经有几百匹马,短时间里要把这些马转移到坝上并非易事。这些马都有专人负责驯养,驯养期间临时换人它会认生,不踢不咬算给面子,不配合行动在所难免,想把它们牵出马厩都很困难,更别想把它们拉到坝上了。情况紧急,裹着冰块的洪水已经进了树林,眨眼间又涌进营房,士兵们在睡梦中就被大水漂起来了。惊醒的士兵首先想到了军马,马厩地势比营房低,肯定也在大水中了。慌乱中,战士们难免进错马厩,可军马是死心眼,只要不是自己的主人,很难把它牵走。为此,一些军马耽误了有限的时间,接下来的转移更加困难。
大坝决口,豁口越来越大,河水和冰块仍源源不断地涌来,眼下只有把军马撤到黄河大坝上才能安全。最早撤出来的几匹军马很快到达了指定位置,大部分士兵和军马还在冰水里挣扎。小张和他的伊犁马本来可以第一个撤到大坝上,但他们此时却在大水里寻找失散的军马。奇怪的是,一些失散的军马却乖乖地跟在伊犁马后面。伊犁马以一个头马的身份,代替它们的主人,把处在险境中的伙伴领到大坝上,再折身回到惊涛中,继续寻找被洪水冲散的军马。小张的棉裤湿透了,伊犁马的脖子上挂着冰,小张心疼地把大衣脱下来披在马背上,大衣像一件马甲,只盖住了伊犁马的腰。在返回大坝途中,一块尖冰突然刺进了伊犁马的腹部,鲜红的血立刻染红了冰决。它挣扎着走了几步,还是倒在水中。
逐河而居的人,无论如何想不到大河在下游、在入海口还会翻脸不认人。有记载的黄河史,从先秦至民国期间,黄河共决口1593次,改道26次。这样频繁的改道决口让中下游的人苦不堪言,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而大河尾闾的改道和摆动已几近随意,这是一个用数字无法统计的徒劳现象。黄河要东寻,要入海,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改变的宿命,尽管她在进入平原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拦,她都毫不含糊地冲出困境,向着东方勇往直前。进入更加低洼平坦开阔的近海口时,大河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前行,这让她想起了源头单纯的日子和无拘无束的岁月。这种好时光非常短暂,来自陆上和海上的两股势力很快就要让她知道处境的艰难。
落光树叶的树干,已看不出它的种性,它的树皮很像柳树,仔细看又像刺槐。看它的粗细高矮,这棵树大概有五六十岁了。五六十年对一般的树来说正当壮年,而这棵树却显得垂垂老矣。围着花坛绕上一圈,我们会看到并不舒展的枝干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疙瘩,这些疙瘩很像树的肿瘤,也许正是它们,一点点吞噬着树的生命。环望四周,这儿差不多是清一色的槐树,而这些槐树长势也不好。五月,本来是树木疯长的时候,但这里的树好像被什么捆住了手脚,枝叶枯黄,带有病色。这让我们无法相信,当年声名远播的十万亩槐树林,原来就由这些病树组成。
人总是跟不上黄河的脚步,黄河又东进了。可一些人不愿意再跟着黄河跑了,因为他们老了,他们没有能力再去开荒,他们要留下来,过相对安稳的日子。他们要建一处稍好些的屋子。
这年春天,小张和伊犁马同时被抽调到“清水沟”工程中,小张和伊犁马天天出入河道,把清理出来的树木送到远离大堤的村庄。要想把“清水沟”作为黄河入海通道,就必须深挖河槽,河槽越深,从河槽里往外运木料越困难。但伊犁马只要听到小张的命令,就会蹬开四蹄用力。伊犁马的力气确实很大,一些拖拉机都上不去的坡,它却能轻松爬上去。17公里的长堤上,一直有小张和伊犁马的身影,而小张和伊犁马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大家的脑海里。
这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小张夜里给它添完饲料,打算回房休息。通常情况下,小张不看着它吃料,小张在它跟前,它永远不会只顾自己吃草,好像那样就会冷落了他。小张转身离开时,伊犁马趔着身子跟过来,可只走了两步就被马缰拉住。小张停下脚步,看着一脸严肃的伊犁马,问它有什么事。伊犁马自然不会说话,只是抬头看他。小张抚一下它的鬃毛,要它赶紧吃草。等小张再转身离开时,伊犁马双脚刨槽咴咴鸣叫,小张只好又转回来。小张在马厩里又等了一会,再次打算回房时,伊犁马竟仰首怒吼了。小张知道伊犁马有重要情况了。但再聪明的军马也是马,它无法用马鸣表达复杂的意图。小张一时不知道马鸣的具体用意,只好将它的绳索解开,看它进一步的表现。伊犁马并没逃跑的意思,倒是把小张拱出马厩,这让小张更加摸不着头脑。小张故意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伊犁马紧跟其后,当小张朝营房走时,伊犁马又显得有些焦急。小张真的糊涂了,只好回过头来研究它的表情。伊犁马突然咬住小张的军服,拖着他走向马场的一块高地。小张一站到高地上,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黄河冰叠卡在河道上,河水携着冰块溢出大坝,正顺着小沙汊河朝马场扑来。小张来不及多想,骑上伊犁马奔回营房。安静的营房被小张的呼叫吵醒了,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马场立刻进入了紧急状态。大家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堵截洪流,一部分人抢搬物资。
黄河口每年都有新淤地,这些淤地被当地人称为“大洼”。而去“大洼”开荒种地叫“下洼”,这种顺着黄河跑的开垦活动被称为“赶黄河”。最初,“赶黄河”的人都是附近村民,早出晚归,当天来回,顶多带一顿午饭,带一葫芦凉水。但大河年年向海里推进,新淤地一再向东扩展,路远了,靠双脚走一个来回,劳力累人不说,时间也耗不起。只好就地取材,搭一个屋子栖身。开始的屋子极其简陋,状如看瓜棚,四根木棍支起个芦苇顶,只能避雨露,不能挡风寒。时间长了,“屋子”有所改善,有了苇箔围墙,有了一扇柳枝结成的门。这样的屋子可以维持赶河人的简单生活,住在这种屋子里的人叫“跑趟户”。他们的家离屋子不会很远,活忙就住下,活少就来回跑,庄稼人有的是力气。还有一些赶河人,家离河滩地远,有些还是从外县、外省来赶河的新户,需要常住,这些人叫“常住户”。“常住户”的屋子稍微好一些,至少有苇箔围墙,房顶也厚实,芦苇编的门箔也密集。但还不是真正的房子,因为他们随时都要跟着黄河走,临时观念比较重,能简单就简单,他们的目的是来种地,不是来享受。我曾经去过一个赶河人的家,所有的器物都非常简单,简单到原始的程度。他的碗是一个大贝壳,筷子是一对带节的芦苇,捡来的木棒上面铺上芦苇和苇絮就成了一张床。柳木墩子是他的椅子,没有饭桌,碗筷都摆在沙地99lib•net上。有一个底面平稳的葫芦立在沙地上,看它露出的壶嘴,才知道里面装了茶壶。原来赶河人喜欢喝茶,没有保温设备,茶水很快就凉透,赶河人把茶壶放入葫芦,再用苇絮塞紧,一壶茶就可以喝到天黑也不凉了。这个家没有院墙,没有大门,甚至连一道篱笆也没有,屋子的门大部分时间也都敞着,没人来偷,也没什么可偷。

孤岛一棵树

这里的确是一片祥吉之地。黄河入海前,一改她横冲直撞的脾气,突然变得温柔了。大概这正是她的本性,一个孕育的母亲,怎么说都会是温柔的。她已经看见了更辽阔的大海,那是一个没有阻挡,没有限制,一个渺渺无际的神奇的水世界。但母亲河的脚步却异常沉重。因为这是一次诀别,也是一次投入,在进入大海之前,她要把一路东行所携的所有礼物都留给这片陆地。
“孤岛”林场跟内地的林场不同,劳动和生活环境恶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黄河的威胁。他们知道“孤岛”的来历,知道“孤岛”随时可能被黄河淹没。最初的几个年轻人,从赶黄河的人那里学会了搭地屋子,在地势较高的土堆上挖一道壕沟,用塑料布篷顶,这个半窖半洞像帐篷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房子。海边风大,房子不能露出地面太高,这就要往下扩大空间,可下不去两米,就有海水渗上来。咸腥的海水浸到他们的衣服和被子上,很快结成一团白花花的盐片,抖抖衣服、被子就有了做一顿饭的盐。盐是不缺了,但缺水,缺淡水。他们要到几公里外的黄河里挑水,黄河水要沉淀几天才能澄清。他们看着黄沙慢慢沉入桶底,有些浮躁的心也跟着沉下来。透明的淡水还原了他们最初的梦想,这是一片能生长植物的土地,这是一片能生长理想的乐园。以苦为乐是他们的基本心态,但他们除了以苦为乐,再没有别的武器可以与荒野抗衡了。
决策来源于实地考察。勘察队经过反复勘测后,最初提出从五庄顺褚官河接潮河至沾化入海的方案。这个方案确实避开了现在黄河南北两岸的油田,而且入海距离较短,却忽略了潮河、徒骇河淤堵的现状。过去,黄河经潮河、徒骇河入海多年,两河河口及河口周边地区已被黄河泥沙淤堵抬高,如遇内涝,水无排泄之口,必淹及黄河堤坝。堤坝不保,黄河自然决口。方案没有得到领导支持。勘察人员陷入了深思:凌汛决口,说到底就是麻湾到王庄河道太窄,只要给她足够宽的河道,冰凌即使不能顺利入海,也不至于阻塞于一两处“险工”;冰不成坝,就有泄水的通路,这样就可避免决口。此想法以几百字的“黄河南岸展宽”建议附在了新方案后面,正是这个建议,牵出了南展工程的大决策。这项历时8年的宏大工程,横跨博兴、垦利两县,涉及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工程完工后,平均展宽河道3.5公里,如果黄河能把这么宽的河道注满水,这里就是一个湖区了。按黄河最高流量计算,黄河也不可能将这个大渠灌满,除非展渠堵了入海口,变成封口的湖。
与这些赶进树林里的人相比,一些无意赶黄河的石油工人,却被卷进了“赶黄河”的大军,他们和后来东营建市后进入三角洲的人一样,成了最后一批赶黄河的人。
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但许多人并不把这消息当一回事,因为人们相信流淌了几万年的大河不会就此消失。大河断流后不久,果然又过水了。可后来的事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乐观,大河的身躯一天天消瘦,断流的年头越来越多,断流的天数越来越长。1997年,河口利津水文站断流达13次,断流时间226天,这一年,黄河水几乎没能入海。
这是一项复杂而浩大的工程,需要修建的堤坝几十公里,开挖的土方多得吓人,仅大河截流所需软料和石料就几万立方米。不仅如此,还要清理清水沟十几公里的原始柳林。这可是费时费力的工作,原始柳林虽然不高,但枝蔓发达,这自然会影响洪流入海。一般树木砍伐即可,但这里的柳树却不吃这一套。砍了头还有尾,除了尾还有根,只要有机会,柳芽就会从砍过的树桩上生出来。对植物怀有深厚情感的河口人,不得不痛下狠手,把柳林斩尽杀绝。他们用剥皮、掩埋、焚烧等手段,让河道的柳林彻底绝迹。
十几年后,林场换了监护人。新的监护人对它缺少了解,也就没有多少感情。新监护人上下打量这些“老小树”,计算它的经济价值,计算的结果令他们失望。柳树没有多少经济价值,刺槐成林需要15年,每亩出材仅有2至3立方米,不计投入,收入不到50元。这是新主人无法接受的,无奈,他们放弃了槐树和柳树,开始种果树等经济树木。“一棵树”天天看见自己的子孙被清除出林场,花坛作为一道小小的障碍暂时挡住了新主人的锄头,但“一棵树”知道,早晚有一天,新主人会把推土机开来,荡平花坛,将它连根拔起。但它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1947年堵复花园口,黄河重回山东故道。黄河到入海口后竟分汊进入甜水沟、神仙沟、宋春荣沟。后来宋春荣沟几乎不过水,河水全部由甜水沟和神仙沟入海。两条入海河道在一个叫“小口子”的地方慢慢靠近,最近处不足百米,且两河有一定的水位落差。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如果挖一条引河,将甜水沟的水引入神仙沟,分隔大、小“孤岛”的甜水沟将干涸,而两岛自然就会连为一体,这对防洪和生产都带来极大便利。河口人迅速出手,将两河相连,实现了第一次人为改道。人为改道后,神仙沟不负众望,河道的冲刷力度加强,一时间,河口的防洪松了一口气。
出生在湘江流域的毛泽东,站在黄河大堤上,望着滚滚黄河东流水,并未“心潮逐浪高”,倒是有些严肃和沉郁。一向不服软的毛泽东,在黄河面前也只是嘱咐身边人:“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了解黄河尾闾自然摆动规律的人都清楚,清水沟流路也不会行河太久,而清水沟之后必然向北寻找入海出口。但稳定的清水沟流路,已经让三角洲地区社会经济全面发展,许多设计和规划都基于这条稳定了33年的河道而展开。尤其是胜利油田的存在,更不允许黄河北迁。为使清水沟流路长期稳定,必须重视对流路行水以来的现状研究。

大河长流

与芦苇在争夺中共生的还有香蒲。香蒲的优势在水下30公分,芦苇的优势则在水上。芦苇在水下如果不能冲破香蒲的围追堵截,将没有机会露出水面。竞争、牵制、补充、共荣,是这里的生存法则,无数生物就是在这样的法则之下各得其所,共同营建了湿地生态系,创造出“河清海晏,百民来归”的一个世界。
十万亩槐树林的繁盛期自然不是眼前的样子,但那时的景色已远离我们的视野,成为一种传说和美谈。
此次凌决,给利津、沾化等县造成了严重损害,有80人命丧黄流,170多万人受灾。这次凌决让黄河人警钟长鸣,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种绿色的生命从何而来?这片干涸的滩涂上,不可能有经海水浸泡数年不死的树种。原来,黄河下游过去常用柳枝扎捆筑坝,大水决堤冲坝后柳枝即随洪水入海。柳树柔韧喜湿,生存条件要求不高,折枝插柳便能成林。所谓“无心栽柳柳成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即使如此,柳树也无法在海滩上存活,它的枝干会在抵抗盐碱的过程中慢慢僵化、收缩,甚至腐朽。柳树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放弃这片土地,它使出最后的力气,让一棵新芽钻出肢体,之后便化作新芽的营养物。由母体保护的新柳有吃有喝,即使没有土地也可以在阳光下生长,等母体的营养消耗完毕,它也就在盐碱地上扎下了根。这是“孤岛”最早的移民,它掩盖了这块退海之地的荒凉,也注定了它长期承受盐碱、风暴潮折磨的命运。等“孤岛”完全脱离大海,成为一块稳定的陆地时,柳林已经遍布荒岛,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林区。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正在建设的新中国不会无视这笔财富并将它弃之荒野。这片自生的柳林,引来了6个年轻人,由此,也就有了最初的林场建制。“孤岛”林场的岁月由此开始。
这年夏天,马场又迎来了一批军马。小张还分不清军马的品种,只见一匹匹棕红色军马,在马场的围栏里撒欢。它们身高腿长,毛色光亮。据老兵讲,这些马里有伊犁马、蒙古马和顿河马,它们一边奔跑,一边咴咴地嘶鸣。它们在车上已经待了三天,也憋屈了三天,它们已经无法再忍受那个箱子一样狭小的空间,它们都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行走和奔跑本是它们的拿手戏。

河口马鸣

南展工程像人们在窄河道上撒开的一张大网,二十多年来,连一条小鱼也没逮到,更别说黄河这条大鱼。这项耗资巨大,费时、费力的大“险工”,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建成至今,却一次也没有使用过。是黄河变乖了,还是她故意放松人们的警惕,择机再来一场更大的洪决?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项工程,审视当初的选择。
古代对河海的科学研究几乎是空白,到民国时期,才有了一些浅显的研究。从河务部门搜集到的资料显示,这种科研活动最早始于水文、水标、雨量站的建立。从1930年至建国初期,河务部门在下游利津、刘家夹河等地建立许多科研站所,对黄河的水位、流量、含沙量、输沙量及气象等项目进行科学研究。从此,治理黄河不仅靠老河工的经验,还可以利用科学技术的成果,一切规划和设计,都要先向科学要方案,大大避免了盲目性,也减少了人力、物力的消耗。科学的目标是寻找真理,而真理就是接近事物本质的理念,这个理念一定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在入海口治河的问题上,什么理念符合自然规律呢?水文研究和潮位研究的结果表明,河口地区的安危,不完全决定于黄河,与其对应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渤海,它的潮涨潮落对黄河产生巨大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大海对黄河的决溢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有了这样的认识,就必须加紧对入海口海域的研究。过去,我们只看到入海口河海相撞的壮观和气势,而这种现象的背后,深藏着复杂的水文物理活动,正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水下物理活动,使入海口出现了多种多样的形态,这些不同形态,将直接影响下游河段的安危。为了便于入海口海域研究,科研机构还实地观测三角洲沿海的水下地形、水深,并测绘各种形态滨海区水深图。几十年来,海口科研部门对潮位、海流等多种现象进行观测研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这些成果对治理河口提供了重要的科学帮助。
早期的河口基本没有得到治理,大势要看黄河的脸色,在小处做些修补,有时连修补也懒得做。这种情况源于河口的现状:河口当时到处是荒滩,无人开垦,无人耕种,个别赶河人用不着别人操心安危,他们非常熟悉河性,知道何时可进,何时该撤,他们像鱼一样在黄河的怀抱里穿梭。随着海岸线的东去,陆地呈现了越来越迷人的前景,65%的植被很容易吸引人的目光,即使官方不倡导,来自民间的热情也会让这块处女地热得发烫。人们进入河口的步伐超过了大河的预期,她还没做好迎接的准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就已经在她的身边安家了。这些比大河还性急的人,还没挖好居住的屋子,就把犁铧插进了大河的腹地。也许大河的愿望不仅是造地,它还要造林这或许是她对黄土高原的深深的记忆,是心中的渴望。现在,大片大片的树木都被砍倒了,大河的杰作被剪得七零八落,刚刚孕育的土地被开膛破肚。这让母亲河无比哀伤。
地上又冒出了白碱,在几乎看不见黄土的河滩上,一些红芽慢慢钻出地皮,变成一些藤本植物,这些植物就是我们在湿地上常见的柽柳和翅碱蓬。这是些不需要看护管理的植物,因为这些植物的父母,是天、地和海洋。林场还有必要存在下去吗?正当大家打算离开林场时,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走进了林场唯一的宿舍。
南展工程把黄河南岸的许多村庄都圈在里面,政府将村子搬迁到展渠之外,因为新村址离黄河较近,为防黄河决口,把房屋院子建于高台上,这就是所谓的“村台”。修建“村台”费工费料,每人按45平方米建设,即使这个低标准,最终也没能如数完成。几米高的土台,看上去像一个个碉堡,生活不方便不说,还极大地限制了农民的经济发展。几十年来,展区人口不断增长,而“村台”还是当时的规模。村民住在狭窄的土台上,粮食、牲畜、柴草等都无处堆放,更别说拖拉机和农机具了。展区农民早有回迁之意,但大多数村民又担心展渠内的安全,胆子大的冒险回去建房。可胆子再大也知道黄河的厉害,大坝里零零散散的房屋,实际都是简易房,只能仓储,不能居住。没有安居,何谈乐业。几代人同住一个“村台”,比城里人住的楼房还拥挤。“村台”地处洼地,一遇大雨,“村台”就会被困水中。村民的居住生活条件极差,而公共设施也好不了多少。在展区“村台”居住的村子,因为条件限制,没有足够大的高台建学校或医院,十几个村才有一个学校,几十个村才有一个卫生院。所谓的学校也只有几间房屋。学校需要操场,可上哪里找这么大的高台做操场呢?展区人民的生活严重落后于时代了,这是东营市的一块心病。这心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这一年,东营市终于有了一个关于黄河南展区的总体设计,包括解决展区居住条件在内的一系列规划相继出台。按照此规划,黄河南展区3年内全部完成“村台”拓展工程,还要建设顺堤新村、“三网”绿化工程和黄河生态防护林,此工程建成后,展区人民的生活将得到根本改变。
黄河人知道,数十年来凌汛没有发生,不等于凌汛从此绝迹。黄河的淤、根本性一天未改,她在下游决口的危险就存在一天,几十年的平安,对于黄河来说只是瞬间休眠,等她从休眠中睁开双眼,她还会精神百倍地发动各种决溢事件,让人们措手不及。回顾过去的各种应急工程,大都治标不治本,着眼长远,使母亲河永久平安才是黄河人的当务之急。河口挖沙降河以及建水库蓄水的方法成效显著,保持一个适当的河位高程,配合分洪蓄水,黄河凌决、洪决有可能避免。
我们在河务局的黄河三角洲地图上,能看到她九条流路的遗迹。一百多年里,她就在这个扇面上自由行走,换了九个地方。这九条流路的形成,多少也有人为的因素,如果没有人的干预,也许有十九条甚至二十九条流路,每条流路上都会留下一片湿地,最后就构成三角洲大湿地,这就不是我们现在用法律保护的那片有限的湿地了。现在的湿地生态非常脆弱,因为它只有靠人保护——而大湿地却有黄河和大海两个保护神,再恶劣的自然条件都难以改变它威胁它。
总的来说,我们依黄河生,伴黄河长。在人类和黄河的关系里,我们从远古时代看到了人类对她的敬仰和崇拜,是她生养了我们这些黄皮肤的人,她是一条黄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图腾。从近古时代,我们看到了人对她的尊重和理解,人类与大河即使有矛盾,也能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尚书·禹贡·导水》有一段关于大禹和大河的记载:“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砥柱,又东至于孟津……又北播九河,同逆河入于海。”全部文字里只一个“导”字引人注意,或许当时大河流向积石方向并非完全主动,或许朝积石流的势头受到了某种扼制或阻碍,而大禹将本来可能流向他方的大河引导至积石,从而使大河再无困圄,直奔大海。一个“导”字道出了大禹跟黄河的全部秘密。王景的出现,让人类与大河的关系有了比较大的改变,改变的原则是照顾人类生存、顺大河之意而行。他修千里长堤到千乘【现东营利津地域】,大大缩短了大河入海的距离,他让黄河800年不决,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王景之后的贾鲁、潘季训、靳辅等治河人物,尽管用了“疏川导滞、“束水冲沙”等有效的措施,能让黄河百年不决已经相当困难,因为他们对黄河越来越不够尊重了。
三角洲的赶河人,已经成了治河的主力军。他们对黄河的了解非外地人能比,他们可以从水的流势、水头的大小、甚至水上的泡沫判断出黄河的安稳与否。赶河人来到河口的时间有早有晚,但治河抗险都责无旁贷。在历代赶河人当中,我们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他们是纪鹗元、王会英、任道远、于祚棠、张相农、李龙会……这些人要么心系河口,为民请命,要么身体力行守河筑坝,是一代代赶河人引以为荣的先驱。
成片的柳树被剃了头,满地落叶成了柳树的祭钱。护林人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还是出现了。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柳树几乎无一幸免地死掉了,护林人抚摸着柳树正在变凉的尸体,除了期望它再次浴火重生,还能有什么办法?但新芽没能从枯干的柳树上长出来,人们看到的是被阳光和空气肢解的柳树尸体,正随着强烈的海风飘向远方。
为什么清水沟最终成了大河的入海河道呢?清水沟流路预计行水9—12年,为什么至今已逾20年,仍能将河水安然送进大海?有了这些疑问,我们不得不研究一下现代黄河三角洲了。
“险工”,不是危险的工种,也不是危险的工人。“险工”是黄河独有的一种防护工程。我们在宽阔的河道里,在溜直的大堤上找不到“险工”,“险工”大都建于大河拐弯处,建在狭窄的河道上。
打开黄河三角洲腹地地图,我们会发现一些以“屋子”命名的村庄,如“张家屋子”、“李家屋子”等。这些“屋子”里的主人都是赶黄河人的后代,他们是这片三角洲真正的主人,他们见证了黄河口成长和变迁的历史。
马场很大,一个团驻进去仍然显得人烟稀少。跟自己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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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比,这里简直就是无人区。营房四周除了树林还是树林,直走到海边,才算出了林子的边界。听说去海边要一天工夫,连水库都没见过的小张很想去看海。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只在树林里活动。这片傍河近海的原野,倒是有种天然的亲和力,很快就让小张不再觉得陌生。这是一个野生植物王国,许多植物在老家都用来充饥,而这里却自生自灭无人采摘。这里不仅有野掺子、水蓬花、谷莠子、糊绿豆、野大豆,还有在老家少见的曲曲菜、福苗子、土里酸、草鞋底。在黄河故道里,一些芦苇、茅草、红荆条、毛白蜡杂生并存,一些柳棵上爬满了豆秧,又尖又细的小豆夹就垂挂在柳枝上。尽管小张对这片树木充满了好奇,但他也不敢一个人出没,草棵里时常会蹿出一只兔子或野狐,有时还会遇到狼。
人为改道没能给入海口带来长久太平,几年后,河水冲刷河道能力逐渐消失,河道抬升,入海口淤塞越来越重,由此使入海口以上的一些小汊河沟也有了严重的淤积,“罗家屋子”以下的小汊河又生新汊,主流从新汊河入海,水位自然上升,这年冬天,无法避免的凌汛暴发了,人们只好在“罗家屋子”破堤分洪,此后,黄河改由刁口河入海。
说到治河,我们首先会想到大禹。大禹治河的故事口口相传了几千年,其治河的真实性却让后人疑虑丛生,但大禹治水的故事却留下了一条具体而切实的治河方略:“疏川导滞”。这个让历代治河者推崇的原则,是大禹在总结其父鲧“围堵障水”失败后创造的。后人王景、贾鲁等人都有借鉴。潘季驯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更是发展了大禹的治河思想。1855年后的20多年里,黄河口多用民埝御水,民埝低矮短小,决溢之事年年发生。
【张炜: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因为大河尾闾的随意摆动,造成了入海口数不尽的水网沟汊,这都是大河曾经的入海河道,但这些河道行水时间都不会太长,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不可能给人们留下多少印象,也就不可能留下一个传世的名字。而一条不起眼的小水沟却有一个神仙沟的名字,这条水沟自然就有了非凡的来历。很久以前,滔滔黄河水确实流经这条水沟。有一次,进渤海打鱼的人突然遇到了暴风雨,情急之下,渔人只好逆流而上,躲进黄河的一条支流里,渤海的狂风巨浪,几乎都扑进了近海的黄河支流,唯独这条被后人称为神仙沟的支流风平浪静。许多支流在那次风浪中都有吞没渔船的恶行,而躲进神仙沟的渔船却安然无恙。此后,近海渔人每遇风浪,就躲进这条支流,多少年来,从无翻船沉船事故。专家认为,神仙沟之所以能消解渤海里的狂风巨浪,与它的地势有关,在入海口,神仙沟的地势较高,而通往入海口的河道又多曲折,进入河道的海浪与一个个弯折碰撞,大大削弱了浪涛的力量,以至巨浪彻底消逝。现代人极容易做出这种推断和解释,但黄河选择入海路线时,为什么舍直取弯、弃洼就高呢?这难道也隐含了大河与大海的某种联系?
她又一次愤怒地决口了。
自古黄河泥沙多,至今也没有一条有效措施,从根本上改变黄河含沙多的问题。预计未来相当长的时期里,这个现象恐难发生根本的改变,因此,现行流路不可能是黄河的永久入海通道,当入海口周边泥沙淤积过高,黄河行水困难时,改道是必然的结果。为此,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要对长远流路进行规划和设计,以免黄河自行改道,使我们陷于被动。
这是黄河人的大手笔,这来自于黄河人的眼界和气量,这样的工程在旧中国是无法想象的。打开工程用料记录册,我们可以看到如下记载:累计修做土方3189万立方米,石方7.89万立方米,耗钢材2216吨,木材6000立方米,水泥……这是一串长长的惊人数字,在这些数字背后包含了一个更惊人的用工数字。上个世纪60年代初,人民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在机械化程度极低的情况下,修建这样的大工程,其难度有多大不言自明。
王庄“险工”令人头痛,新中国成立后,还没来得及想出整治对策,它就在1951年又一次决口了。这次灾害是凌汛决口,锋利的坚冰刺进了沿河的土地和房屋,其伤害程度一点不比洪水轻。
山东的“宽乡”在哪里?显然是黄河三角洲。这里不仅可以让统治者安贫抚困,更是发展生产、休养生息的试验田。因为这里有黄河创造的沃野平原,又有黄河水的灌溉,只要黄河不决口,十拿九稳都有好收成。以免除赋税徭役为前提,加上给农具、种子和耕牛等优厚条件,当然能打动一部分人的心。明洪武年间,就有近百万移民分8次移出山西,仅在山东就有60多个县接收过移民。到底有多少移民进入黄河三角洲,并无确切的统计,从利津的农户变迁,可以看出当时移民的力度。明洪武二年到永乐前期,仅三四十年的时间,全县农户由原来的8256户增加到21200户,土地的增加更是惊人,从明初到万历九年【1581年】,额地【在册的土地】由37500亩猛增到464000亩,另有垦荒升科额地85600亩,使农业生产和国民经济空前发展。
三角洲的第二次赶河潮仍然是以官方组织为主,流民自愿加入为辅的移民潮。黄河自1855年在河南铜瓦厢决口重新从利津入海以来,以垦利渔洼为顶点,形成了2000多平方公里的现代黄河三角洲。一些因天灾人祸失去土地的贫民无奈来到河口开荒糊口,而政府也把此处作为新移民点,设“淤荒设治筹备处”,专事黄河口移民和开垦荒地事宜。1935年,黄河在山东鄄城决口,淹及菏泽、郓城等15县,250万人受灾。山东政府将4200多人迁到黄河三角洲,并把这些灾民按每组200人分成八大组,在现在的永安镇周围建村,一村、五村、七村等以序数命名的村名就此诞生。从此,“八大组”成了响当当的名字,沿用至今。“八大组”名下有许多村庄,十八户、二十一户等村,是以当时建村时户数多少命名;六百步、一千二等村则是以土地的长度命名。地处滩涂的一千二村,因凌汛被围,消息传出时,竟被传为一千二百个村庄被淹,弄得上下异常紧张。
创造过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大河,其能量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1972年4月的一天,黄河水像一滴眼泪,停在了利津水文站的测流仪上。黄河断流了。
科学研究打开了认识黄河的另一扇大门。近百年来,黄河在河口地区的表现千变万化,但有一个演变的基本规律,这规律就是:黄河口仍处在淤积中,入海口陆地继续向大海延伸,由此可以推断,黄河改道是黄河小循环的最后一步;一个由淤积、延伸、改道组成的“小循环”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而黄河在三角洲上南北横扫一遍,需要大的改道十次左右,这种“大循环”结束后,三角洲海岸全线向大海延伸,由此进入下一次“大循环”的准备,这一过程大约用时50年。滨海区海洋动力特性有差异,不同的海洋动力对黄河口潮汐类型、潮流特征产生不同的影响,潮汐和潮流又直接作用于海口的“拦门沙”,这对选择黄河入海流路有着重要意义。
赶黄河的不利因素很多。首先是重整家业的艰难,舍旧家,建新家,新家要从零开始,这其中的难处想必人人皆知。其次是他乡非故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千年不变的定理;从山西到山东,不仅离开了吕梁和太行的人文故土,还改换了生态和气候。多风的海滨,潮湿的洼地,让生活在黄河中游的人无法适应。入海口的这方水土并不养人,不但不养人,一些体弱多病者还有可能把小命搭上。克服了这诸多不利因素,还有一个令人恐惧的河决无法克服。这是让人却步的根本原因。黄河决口的事,听听都让人毛骨悚然,更别说亲历。可移民黄河口,过着赶河人的日子,也就陷进了黄河决口的险境中。黄河决口是三天两头发生的事,其后果不言自明。但移民还是不断从内地拥来。
古老的黄河,很久以前就与大海有过较量了。最初她面对大海围困的咆哮和咆哮后的颤栗,穿过遥远的时空,依然回荡在我们的耳边。
军马是有规矩的,不可能让它们随便乱跑。它们很快被编入序列,进行严格驯养。军马的饲养也很讲究,军马跟人一样要一日三餐,其中一餐要在午夜,这就是马无夜草不肥。军马跑起来两脚生风,但吃草却像大家闺秀,吃食讲究,讲究到挑剔,可能军马已经有了人的习惯,有些高人一等的感觉吧。小张负责驯养的军马里有一匹伊犁马,夜里第一次给它添饲料时,它不抢食草料,只是抬头看人。等小张走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它才埋头吃草。第二次添料时它就用鼻子拱他,一来二去,小张跟它成了朋友。到课目训练时,小张就选了这匹伊犁马。伊犁马开始还碎步走在大队里,但很快就脱离马群,跑上了黄河大堤。这是一次酣畅的狂奔,小张第一次见识了它的野性,幸好小张有了骑马经验,才没被它摔下马背。那天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他们就到了海边。原来,这是马场的另一面近海滩涂,如果没有伊犁马引路,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这里实在有些荒凉,荒凉得有些可怕,如果没有不远处油田的井架,这里就是名符其实的无人区。小张一辈子都不想再来,但一个月后,他和伊犁马不得不再次光临这片海角。
以现在的自然条件来看,这项工程显得有些多余。从工程动工修建的第二年,黄河就隔三差五地断流,此后的28年里,黄河有22个年头出现断流,累计断流1079天,5000立方米/秒以上的流量少见,10000立方米/秒的流量几乎不见,20000立方米/秒的流量基本就是传说了。用30年的时间给这项工程下一个断语也许太匆忙,但对于挤在窄小土台上的六七万展区人民来说,30年就太漫长了。因为修建南展工程,他们不计个人得失,服从国家大局,安心住在政府为他们修的“村台”上,可“村台”的状况到底怎样呢?这还要从开始建南展工程说起。
我们再次想到了赶海人,总想把赶河人与之比较。赶海人面对的是大海,赶海人习惯了潮起潮落后的海岸;赶河人面对的是大河,更面对大河创造的土地。赶海人只要海里的鱼虾,不要大海脚下的土地;赶河人不仅要河里的鱼虾,还要河水,还要土地。这样说来,赶河人是不是有些贪呢?可面对赶河人的艰难和执著,又觉得赶河人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对大河来说,她很难满足赶河人的全部愿望,因为赶河人的要求,有些已经超出了她创造三角洲的初衷。所以她要给赶河人点颜色看看。但赶河人不怕,尽管他们还无力与大河对抗,但他们从未停止与大河的较量。

险工

“一棵树”不负众望,一直高出其他树好几米。它儿孙满堂时,林场里有十几万亩槐林,几亿株槐树。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这个家族开启了大河入海口的生态新纪元。春夏之交,槐花由近陆至河口依次开放,蜜蜂和养蜂人同时到来。喝不完的蜜,吃不完的槐花。这种清香的白色小花,是护林人久吃不厌的美食。夏季到来时,吃不完的槐花就晾干存储,冬季大雪封门时再摆上饭桌,便是餐中上品。
大规模进入黄河三角洲的移民,是有组织的赶黄河。他们在这片河滩上一落脚,就要适应跟着黄河跑的习惯,否则就很难在这里扎下根。黄河不断地向东方推进,移民也就不断地跟她东行。赶黄河类似赶海,所不同的是,赶海得到的是鱼虾,赶黄河收获的是土地。在中国农民眼里,鱼虾当然无法跟土地比,土地不仅保证人的衣食无忧,还是身份的象征。没有土地不会被尊重,而土地越多,越有社会地位。这是中国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法则。黄河口的土地非常容易得到,也极易开垦,可真正愿意赶黄河的人还是寥寥无几。说到底,赶黄河不是件容易事。
黄河在改道“清水沟”前,“清水沟”四周是一片茂密的野生柳林,这是黄河在入海口留下的赠品,也是她向人类表达的某种愿望,但人们并没认真对待她的赠品,更不对她的愿望加以深思。为了达到黄河改道的目的,必须铲除树林。一把把大斧,一条条长锯,寒光闪闪杀向柳林,正在壮年的柳树和一些杂生的槐、杨、枣树全遭腰斩。令砍伐者不解的是,一个月后,柳树皮上还有汁水,树根上又冒出了新芽。如此顽强的柳树让砍伐者生气,他们把柳树连根拔起,再用剥皮、火烧的办法,让柳树变成一堆堆木炭,可怜的柳树再无回天之力,只好随着一缕缕青烟去了天堂。很多年以后,到“清水沟”游玩的人多了,游人走在大坝上,被炽热的阳光烤得发晕,有人提议在坝上栽树。这是个好主意,树不但能给人遮阴,还可以固坝。人们首先想到了极易成活的柳树,但栽上的柳树却没有一棵成活。这是柳树对人的报复,还是黄河对人的惩罚?柳树没栽成,其他树也不想栽,栽不栽树好像并不重要了。至今,清水沟两岸宽阔的大坝上仍无半点绿色。如果黄河一直断流下去,如果黄河改道北上或南下,“清水沟”很快就会盐碱化,两岸的沙堆大堤将变成一条巨大的沙龙,在没有植被保护的状态下,这条沙龙就会演变成区域沙漠。到那时再想栽树种草,恐怕就像在西部沙漠里一样难了。
在现代黄河三角洲上,从麻湾“险工”至王庄“险工”30公里的河道,是黄河下游有名的“窄胡同”,最窄处还不到一华里,而且河道曲折多弯,一旦凌冰被卡,阻塞河道,凌决即发,这是此段河道“险工”较多的原因。五庄“险工”距离王庄“险工”25公里,1955年的这次决口,说来奇怪,冰凌首先在王庄“险工”卡阻,大家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王庄“险工”,这里出险可不是头一回。冰阻一天后,王庄“险工”没出什么意外,而在其上段的五庄“险工”却因河道水位升高决了口。
这里实在太美了。看看这里的色彩吧,红、白、绿、黄各成区域,织成一幅鲜艳的巨幅地毯。红的是柽柳,白的是芦花,绿的是草场,黄的是母亲河。这片濒临大海、色彩分明的地毯,能够滋生感人至深的情怀,让这里所有的生灵都变得纯洁友善。
在伊犁马住院疗伤的日子里,洪灾的形势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出现了更大的险情。流过马场的大河水并未顺利入海,进入小沙汊河弯道时,断冰积聚,洪水被阻,河水回流,水位猛涨,如不及时采取措施,整个马场很快就会被淹。大河形势严峻,必须立刻驱散阻冰,让河水下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张被抽调到了治河大队。小张虽然牵挂伊犁马的伤势,但他知道“兽医院”地势最高,即使马场都被泡在水里,兽医院也会安然无恙。面对天天上升的水位,小张无法只想着伊犁马了。他主动请求进了爆破组,他要站在抗洪的最前沿。
除了改道和极其干旱的年景,有史以来黄河从未断流。为什么黄河在我们的年代断流,而且这断流正朝着河竭发展?断流的原因难道仅仅是因为气候干旱,还是另有隐情?其实断流的原因也并不难找,干旱自然是一个重要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用水量的增加。我们知道,黄河流域的年降水量历来低于长江、珠江等南方江河,江南一条不起眼小河的径流量都可能超过黄河,黄河年均径流量不足600亿立方米,是长江径流量的1/16,黄河流域的人均水占有量是全国的1/4,耕地每亩平均用水量仅是全国的17%,黄河流域是中国这个贫水国的贫水区。基于这样的事实,黄河水不可能太丰富。过去,黄河水之所以显得过剩,是因为用水量低,随着工业的发展、人口的增加,工业用水迅速增加,生活用水量也连年攀升,面对新的用水形势,过去只满足于人畜用水和灌溉用水的黄河显得力不从心了。黄河上大大小小的引水口有5000个,这5000个引水口就是5000张嘴,他们同时张开嘴喝黄河的血,即使一百条黄河也会被吸干。
说起五庄“险工”,就不得不提1921年的那次决口。当时负责堵复工程的是一家美国公司,他们对黄河的性情了解甚少,也没对决口处进行细致研究,只按常规将乱石抛进大堤垫底,再在上面砌一道石墙。石墙外表光滑,看上去像一座桥,当地人称它为“洋桥”。“洋桥”多半砌在水中,并无水泥勾缝,石缝自然成了隐患。时间久了,水从石头间的空隙中透出来,洇入土坝,一旦水位升高,水压增大,透水处就会扩为洞口,洞口开到坝外就是决口了。这次决口就是从“洋桥”透水开始,最终形成漏洞,发展成决口。决口当天,抢险人员把土坯装在小船上,再将小船沉入洞口,但瞬间就被洪水吸走,后用大船装土、秸料填堵,也没能在水中停留。午夜,大坝漏洞终于演变成大决口。此时的任何堵截都无济于事,抢险人员只好把目标转向村庄。五庄“险工”多处决口,洪流在几里外汇合,正好将五庄、四图、张潘马三村圈起来,使三个村庄成了水中孤岛。抢险指挥部迅速做出决定:派党员干部进村,组织群众堵住街口,防止水流进村,同时赶扎木筏,应对不测;注意北刘家夹河虹吸干渠防守,防止河水向东进犯;加固利津城护城堤,确保县城安全;调船只,抢救被困群众。
人对大河的干预一再显露弊端,只顾眼前利益的措施,最终连眼前利益也保不住。这就要求我们回过头来重新研究大河。当初,大河入海口的草木非常茂盛,原始植被在65%以上,山东森林覆盖率也有46%。同样,大河流经的黄土高原原始植被也相当丰厚。可这些植被和森林都哪里去了呢?据有关资料显示,古代的旱灾144年发生一次,到元代是34年一次,到了明清是5年一次,民国后,旱灾就每年都发生了。试想,九-九-藏-书-网年年风调雨顺,雨干逢时;试想大河在湿润而茂密的森林里穿行,还会携带那么多泥沙入海?没有泥沙,大河还会这么频繁的决口吗?不过,这话说得有些远,我们土地上的原始植被已经所剩无几,人类走到哪里,就会在哪里种上庄稼,几千年的开垦,对自然欠账太多,指望我们一代两代人无法还清,但我们不该在损害自然的道路上滑得更远。需要泥沙时就开水放淤,需要灌溉时就开闸放水,需要清水时就建大坝拦沙澄水,这种违背大河意愿毫无节制的利用,最终葬送了大河。
黄河断流后的影响日渐清晰,沿河人都认识到了这样一个真理:不能没有黄河。而逐年增加的断流时间,已经告诉人们,黄河走完时令河的最后一段里程,就会从地球上消失,流域内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再也得不到她的滋润。这是个可怕的推断。这推断是不能被接受的。可这推断正一点点变成现实。
28个断流的年份,就是28个干旱的年份。干旱的年份不仅中上游缺雨,入海口同样雨水奇缺。没了黄河水,庄稼也只好听天由命。成片的庄稼被晒死,海口湿地几乎成了干地,分布广泛的野生柳林死掉了,只有一棵棵枯干的树桩还立在泛白的沙地上。芦苇也不见了,一些乱草样的苇根成了它垂死时的造型。耐盐碱的卤蓬从野草的尸体上抬起了头,可怜的鸭脸鸟在草棵里艰难地觅食,但这里已经没有它可以入口的食物,它白白地坚持了这么久,最终也得像其他鸟一样远走高飞。
而利津还有另一个名字——“凤凰城”。
黄河与大海的交融碰撞,催生了黄河三角洲。黄河和大海的秘密,一一显露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解密三角洲要从解密黄河和大海入手。只有真正了解黄河和大海,了解它们的内在关系并加以正确引导,才能使黄河三角洲永葆活力。
林场最初的工作是看守这片柳林。这片柳林多大,他们心里没数,从地图上看,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圆点,在放大了的区域地图上,也不过一个苦菜花花瓣大小。他们要查看这花瓣的每一个皱褶,要用自己的脚丈量这个花瓣的边长,这一下就费去他们三四天时间。三四天里他们有很多见闻,更有很多收获。最大的收获就是在河海相连处发现了一片不小的湿地,湿地里有芦苇,有河汊,河汊里有淡水,有鱼虾;芦苇既可织席又可织箔,芦苇织的席箔又防潮又隔寒,是他们时下最需要的物品,而淡水和鱼虾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中送炭了。有了这几样东西,他们的生活就有了一些质量,他们甚至从内地运来了石料和砖瓦,建起了一座瓦房。瓦房上梁时,他们点燃了一挂鞭炮,鞭炮声惊飞林中栖鸟,一些鸟越过他们的院子,朝远处飞去。他们都有些遗憾,他们已经习惯了小鸟的鸣叫,那是林子里最清丽的音乐。不久,随着新房顶上冒出的炊烟,鸟们又回来了。鸟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刚刚建起的院落,几只胆大的从树上飞下来,捡拾地上的饭粒。
入海口的黄河治理,要考虑几个重要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胜利油田。石油对刚刚诞生的新中国意义非凡,其他工农业生产都要给它让道,更别说黄河了。看当时的架势,即使在黄河河道里打出油井,也要让黄河改道。1963年,千辛万苦的石油工人在黄河南岸胜坨打出了第一口油井,这消息让人振奋,但油井正好处在黄河的怀抱里,能不能正常生产还得由黄河来定。石油人当然不可能把大权交给黄河,他们要替黄河做一回主了。石油人向河务部门要求,确保黄河南岸不决口,也就是“保南不保北”的政策。这是战略需要。站在当时的立场上看,这要求没什么不合理,但这难坏了黄河人。
在黄河入海口的“孤岛”上,曾经有一大片野生树林,经过不断地人工植树,在海边上形成了近20万亩规模的大林场。这林场对入海口的生态影响巨大,它不仅养育了万匹良马,还有效地阻挡了海潮的侵蚀,是海口地区阻挡海风的大屏障,也是几百万人的天然氧吧。在经济大潮袭来时,杨、柳、槐、榆等没有多少经济价值的树就得靠边站了。它们被连根拔起弃之河滩,取而代之的是桃、梨、杏、苹果、核桃、山楂等所谓的经济树,经济树并没带来经济效果,而“孤岛”上的这片绿色却慢慢消逝了。无奈,又建起了酿酒厂,曾经芳香四溢的林场,就只有刺鼻的酒糟味了。
伊犁马“住院”了。它虽然需要兽医特护,但离开小张仍然显得不安。小张只好每天抽时间到“医院”里看它,见到小张后的伊犁马更难安心在医院里养伤,为了不让伊犁马情绪波动,小张只好不再探视。两个月后,伊犁马的伤口才慢慢好起来。
河海研究还在继续,这是一个值得黄河人长期研究的大课题,但愿将来有一天河、海、人不再有怨,和谐共处。
黄河进入三角洲后,就免不了与大海发生种种关系,无论她对人类造福还是造祸,都不单是她自己的意向了。因此,研究河口地区治河,首先要研究河海的关系,促进河、海、人三者的和谐。
从截流处到入海口,清水沟有27公里。要想让大河安全通过这27公里水路并不难,难的是让她持久地由此通行。时下河堤不够高大,堤防显然不符合过洪标准,必须重修或加固堤坝,保证百年不遇的洪峰流量可以通过。为此,河口人计划着清水沟改道的流程:先开挖引河,再修防洪堤。
在黄河下游筑堤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险工”紧随其后,同样也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入海口的“险工”历史则短得多,它是1855年后陆续修建的。
王庄凌决似乎给河人一个警告,而这警告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4年后,更大的灾难又一次上演。不过,这次黄河把凌决点移到王庄以上的五庄“险工”。
老黄河人知道,在任何一个地段,确保黄河不决口都很难,尤其无法保证凌汛决口。因为凌决实在是一种非人力所能避免的灾害。为此,河务部门根据上级的指示,制订了“确保南岸堤防,北岸临时分洪”的方案。一遇凌汛,河务部门就请部队把炸药拉到坝上,随时准备炸开大坝,向北岸分洪。此后的3年里,部队的炸药年年拉到坝上,黄河北岸的群众也就年年提心吊胆,虽然村里都建了避水高台,但悬着心过日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时间一年年过去,“保南不保北”的方案越来越站不住脚。这个方案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把石油看得比生命还重。多少石油的价值才能跟北岸利津、沾化、滨县20多万人民的生命等量齐观呢?幸好1968年,在黄河北岸也发现了大油田,南北都要保,逼着黄河人做出新的决策。
研究发现,有三个因素决定黄河入海口的形势:一是水,一是沙,一是海。历史上早就有“大水出好河”的说法,这就是说,大水可以冲刷出一个好的河道,好的河道自然有较深的河槽。“大水”的愿望不易实现,但每年黄河口总有一个或几个时段有大水流过,它可以使河道下切,同时将淤积在河道的泥沙带走。这就要求把大小水分流,“小水”另选入海路线。分流之后,还需要观察入海口海域的泥沙堆积情况,如果泥沙不能及时在入海口海域散开,就要采取人工挖沙疏散的办法,使入海口保持相对低位的状态。这样有可能保持入海口有足够的泄洪排沙能力,达到稳定清水沟流路的目的。在随后的几年里,河务部门与东营市针对清水沟流路存在的问题对症下药,采取挖沙清淤等一系列有力措施,使这条入海流路保持至今。
世界上所有的大河入海口,都有一个土壤盐碱化的问题。河水充盈时,盐碱化可能被掩盖,一旦遇到枯水期或干旱,地表立刻就会被白色覆盖。黄河入海口的情况也不例外,刚刚露出海面的陆地,很多年都不能绿化。但绿化是与大海抢土地的有效措施,没有绿化,土地就无法变成耕地。东营人有一套专门的植树种草手法,但成本昂贵,每年养护一棵树的费用是内地的几倍或十几倍。尽管如此,入海口的东营市还是一天比一天绿。
初冬的黄河入海口,北风已经有些刺骨,尤其是河海相接的宽阔地带更是寒气逼人。可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小张又接到了入海口清淤的命令。入海口的“拦门沙”太高了,需要把淤沙划开,让黄河水冲进大海。推土机开不进去,“拦门沙”看似坚实,实际并不承重,任何大型机械都可能被陷进大海。在家做过农活的小张,想起了用犁铧耕地的道理,从附近农民家里借来了耙,套上伊犁马就进了大河入海口。在浅水里,人和马都冻得发抖,但小张和伊犁马硬是耙平了“拦门沙”才回到部队。
这让我们想起了庄子的一则寓言:黄河之神河伯,在秋天涨大水的时候,发现自己很伟大,居然两岸之间分不清牛马。他尽情往下游漂去,突然看见了大海。竟茫然若失。海的主宰北海若告诉他,不能和井底之蛙谈论大海,因为他只知道自己那点小小的地盘,无法想象大海的博大,而现在,我的河伯,你终于走出了壅塞的河道,见到了大海的恢宏,你知道了自己的局限,也就有了一个更高的起点。
因为伊犁马和小张在抗洪中的英勇表现,部队给小张和伊犁马记二等功。
翩翩而来的各色大鸟,就是我们心中的凤凰。
这年夏天,四辆接军马的汽车开进马场,小张知道与伊犁马告别的时候到了。为避免与伊犁马告别时的难舍难分,小张提前一个小时就离开了马厩,可一个小时后连长又派人把他找回去。伊犁马因为受过伤,没能达到战马的要求,被淘汰下来了。虽然小张舍不得伊犁马,但他也不愿意看着它失去“入伍”的机会,成为一匹合格战马才是它的最高荣誉。小张不相信他们的判断,策马朝草场上奔去。可怜的伊犁马,跑了不过二百米,步伐就有些乱了。因为伤势,两侧的腿用力不一致,骑在马背上的小张也明显感觉到了。伊犁马留下来了,它很快就成了拉车的辕马。
还有一种植物,即杂生在湿地鲜艳植物之间的野大豆——它似乎有着高贵的血统,与我们人类的关系更为密切。野大豆是栽培大豆的近缘祖先,保存着极其宝贵的遗传基因,不仅果实蛋白质含量高,而且抗盐碱、抗病虫能力都比栽培大豆高出数倍。它的这一基因优势移入栽培大豆,我们的大豆质量和产量都将有极大飞跃。野生大豆蔓长叶尖,豆荚细小,在湿地众多的野生植物中奋力开拓着自己的生存空间。它和芦苇是一对天生的冤家。芦苇靠人多势众和挺健超拔的身体,占尽了阳光雨露,而留给野大豆的只有一片幽阴。野大豆只好一点点攀援,直到把藤蔓搭到芦苇的肩头,把脸伸向灿烂的阳光。
大河与大海的最后相撞,是大河无法预料的,这显然是她自巴颜喀拉山出发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尽管大河把蔚蓝色的大海当成自己的母亲,但母亲还是不愿敞开她的胸怀。这不仅让大河失望,还让大河恐惧,她想不到这美好的终点竟是这样的结局。她把所有的黄沙都卸到海口,在海口边建造了一大片绿洲,以此讨好大海,但大海还是摇头不应。大海一再考验黄河的耐性,一向强悍的黄河,在不动声色的大海面前有些手足无措了。
槐树在海滩上立住了脚。大学生研究了槐树和脚下的土壤,搞清了“孤岛”土壤里的矿物含量和有机物成分,而刺槐之所以没被荒草吃掉,就是因为它根系浅,能够迅速吸收土地表层的水分和养分;刺槐是生长快的树种,槐种当年苗高30厘米,第二年就长过两米。繁茂的树叶很快支起一顶华盖,夺走阳光,使杂草不能生长。刺槐还是耐干旱、耐瘠薄的树种,刺槐简直就是为“孤岛”而生。此后他们迅速培育树种,机播和人栽同时进行,不到两年,“孤岛”上就有了九万亩槐林。当槐花飘香时,大家想起了那个帮着大学生逃生的树棍。现在,它已经是一棵四五米高的大树了,比后种的树苗高出一大截。它显然有了王者的风范,既然是王就要有王的待遇。在老护林人的提议下,大家打算修花坛保护并立碑纪念。
“罗家屋子”分洪后,黄河从刁口河入海,大水暂时不再围困军马场。但仓促分洪是不得已的选择,而这条入海流路并不理想。大水没有把河道冲刷下切到相应深度,“罗家屋子”以下没有形成主河槽,反而成了五河并流的漫滩,这对入海口的稳定是一个相当大的威胁。
我们忘记了大河的性格,这将使我们再次走进悲剧。
清水沟是神仙沟和甜水沟间的洼地,像其他河道一样,这也是黄河入海留下的足迹,黄河改道神仙沟和甜水沟后,两面的高程渐升,清水沟处在两河的怀抱中,存留的黄河水慢慢沉淀了泥沙,变成了一条清丽的河沟。
世世代代生活在大河腹地的人,尽管早就领教了大河的脾气,但还是挡不住她身边土地的诱惑,伴随着大河的东进,人们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大河朝东走来,一直走到大河的尽头。在这片刚刚从大海里夺回的土地上,一些操着不同方言的移民定居下来。这些移民中最多的来自山西。“要问我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中自然也有来自陕西、河南、河北等省的,不管他们来自何方,入海口这片带着咸味的土地,很快就将他们改变成海口人。用不了一两代人,他们就会有了一样的习惯和嗜好,有了相近或相同的性格。这些河口人的性情,既有西部人的粗犷刚烈,又有近海人的诡异和智慧。海口人最大的福祉是黄河,海口人最大的灾祸也是黄河。黄河不仅压住了大海退却后留在土地上的盐咸,还把黄土高原上已经开垦过的熟土带过来。在当地有一种普遍的说法,就是被黄河淤过的地两年不上肥,照样长好庄稼。移民不仅有粮食的基本保证,还有产自大河及从海里逆河而上的各种鱼和虾蟹,常食用的就有鲤鱼、鲢鱼、刀鱼、草鱼、鲫鱼、鲇鱼、甲鱼、毛蟹、河虾等几十种。各种鱼虾成了河口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不仅如此,他们还懂得按季节食用。在麦收前刀鱼最鲜,锅里不放油也能煎出香喷喷的刀鱼来;春秋天要吃鲢鱼,用文火慢炖,炖出乳白清汤,肉汤同食,营养更丰富;糊上泥巴火上烤的鲫鱼,有益智健脑的功效;秋季的毛蟹蟹黄多,蒸煮皆可,食之强身益气;天寒地冻时,敲开河冰捉的鱼虾,不仅可以果腹,还可御寒,等等,这些咸淡两水活的水族,是大海和大河共同提供给黄河移民的美味,它营养了河口人的肌体,似乎还增强了河口人的心智,当大灾大难来临时,他们会如此沉着地应对。
小张和伊犁马相处一年多,第一次看见它倒下。即使是一匹普通马,一生也只有出生和死亡时倒地,平时睡觉都站立的伊犁马,此时四条腿怎么也不听话了。不知是疼痛还是着急,它仰着头不停地嘶鸣,一次次做着站起来的努力,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小张抱着它的头,脸贴到它湿漉漉的嘴上,一遍遍地对它说:挺住伙计,挺住伙计。
离现在的黄河口100多公里处,有个叫“利津”的小城,那正是许久以前的海岸线和入海口。因为渔盐之利,当年让这个边远的小城富甲天下,著名的铁门关【相当于今天的海关】就坐落于此。这个过程历经了960多年,让这个海边小城积累了惊人的财富。
刁口河道又能维持多久呢?刁口河之后,大河将选择哪条河入海?这是河口人必须思考的问题。“小口子”改道的事实摆在面前,经验和教训同样不容忽视,河口人要好好总结一下了。他们看到了自己治河的力量,但拿这力量跟大河比仍然显得微不足道。大河只要打一声喷嚏,人们就得心惊肉跳。只有让大河安稳了,大家的日子才能好过。
通常的屋子,有基、墙、檐、顶等构件,但这里早期的屋子只是取“屋子”之意,却无“屋子”之形,与真正意义的“屋子”相去甚远。在内地,建房子是家庭的大工程。在这片除了荒草就是野藤的荒滩上,没有石头做基石,没有木料做门板,没有瓦片盖房顶,更谈不上石灰水泥了。建筑材料奇缺,建一座房子谈何容易。可肌肠辘辘的一家老小,不能总风餐露宿。黄河口风大气寒,对付海风和寒冷的办法只有穴地而居。找一个地势相对高的地方,挖一个方形窖坑,顶盖芦苇挡风避雨,地铺芦絮隔潮保暖,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一处屋子了。河口水位极浅,即使在高岗处,挖不到两米也会泛水。咸腥的海水在屋子里到处结碱。能在这样的屋子里坚持多久?无人考证,但一代代赶河人都要先住这样的屋子,才能慢慢住上像样的房子。这样的屋子一定给赶河人留下了抹不掉的记忆,日后人口增多,形成村落时,还不忘用屋子给村子命名。地图上的韩家屋子、罗家屋子、张家屋子等村子,一定是以韩、罗、张等姓先民垦荒发展而来的村子。
黄河经过几万年甚至百万年的沉寂,终于找到了她的出海口。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黄河是一条健康有活力的大河。她因为泥沙而决口,因决口而淤地,她不仅创造了甘肃、河套、华北等大平原,还创造了黄河入海口三角洲和三角洲湿地。在这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人类与她保持了怎样的关系呢?
黄河口湿地是黄河最年轻的孩子,但这个孩子正在长大成人。现在,东营市对入海口湿地已经实施了严格的保护和控制,让这片新生地尽量保持它的原生状态。湿地还要不断往海里推进,它每年以进海0.39公里至1.6公里的速度扩大自己的版图,多年之后,原来的湿地又将变成我们的壤田——到那时我们又会划定新的保护区,它的边界将决定于大河的呼吸:只有大河,才是这块土地真正的主宰者。
“清水沟”和“甜水沟”的名字都显示了人们对黄河的美好愿望。在大海滩涂上,人们多么盼望没有碱腥味的淡水,这淡水质量再差也是甜水;在黄河漫溢的故道上,清水就更是难寻了。黄河改道清水沟前,此处的水确实是清的,这多少有些令人费解。不过,了解清水沟的历史后,也就不再为此疑惑。

河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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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黄河左岸“四段”、右岸“渔洼”以下属自由摆动区,国家不加治理。这就是所谓黄河“不治而治的历史”。“黄河上下是一家,唯有河口没有家。”河口流路的自由化,与河口的发展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一场稳定黄河入海口流路的战斗即将拉开序幕。躺在病床上的小张,自然不知道河口人正在酝酿的事业,他只有一个心愿,早一天离开病床,去战友的坟前吊唁,去兽医院接回伊犁马,重新开始养马、驯马的工作。没想到伊犁马比他恢复得还快,等小张伤好出院时,伊犁马早已等在槽前。
有一种赶河人就不那么受欢迎。这些赶河人的居住地叫二十师、二十七师。看地名就知道这是一些部队驻地,这些地方确实驻过部队,他们是山东军阀韩复榘的下属。当年,韩复榘一眼就看上了黄河三角洲这块膏腴之地,为解决军队给养不足,派兵到黄河口跑马圈地,并以等级分给下属耕种。原来的垦荒户面对军人的刀枪,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黄河因黄土得名,要想改变黄河的肤色就要避免黄土流入河道,避免黄土流入河道的唯一办法就是增加植被。这是写在黄河脸上的秘密,这秘密写了几千年,也没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可黄河的变数很多,促使黄河多变的因素更是多种多样。黄河的变数表现出来的就是流量变化,这是个难以把握的现象。近百年的流量变化规律,对下一个百年的流量变化能有多大参考价值?黄河复回山东故道后,入海口最大流量没超过13000立方米/秒。可谁能保证将来有一天她不会超过这个数字,如果有百年一遇的洪水,如果流量超过20000立方米/秒或更大,我们仍然会担心南展工程,因为它仍然是一处“险工”。
大河也为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欣慰。多少年来,对她的诟病多于赞誉,这片树林将为她正名。大河一改过去的粗犷,小心翼翼地绕过林场,再呼啸着扑入大海。她在尽力扩大林场的地盘,斩断大海伸过来的黑手。但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大河就无力再光顾这片海滩了。她被堵截、肢解在上游山谷中,林场和入海口的广大地域又成了大海的天下。盐碱迅速侵占了大河的地盘,而一度繁茂的槐林慢慢失去了生存的根本。人工比不了河工,没有大河水,槐林日渐萎缩。
事后,小张才知道,这匹伊犁马出生在伊犁河谷的一支运输队,它的父母都是运输队的骨干。来自农家的小张,更加喜欢这匹能吃苦、能负重的马,他甚至把思念家乡的话说给它听,而它也似乎听懂了小张的话,每次都安静得像个女孩,而它实际是一匹公马。马是有灵性的,自被人类驯化以来,就懂得人的情感,伊犁马知道小张对它好,它也用自己的方式回报小张。
据不完全统计,黄河入海口有野生植物40多科,160多种,它们不仅过滤了水中的有害物质,还为我们保留了原始植物的最后样本。这些植物处在湿地的最前沿,是决定湿地良性循环的基本因素,它们是1543种野生动物、283种鸟类最理想的家园。对环境和食物特别挑剔的国家一级保护鸟类——东方白鹤已成为这里的留鸟,世界稀有的黑嘴鸥把这里当成了繁殖地,湿地还成了丹顶鹤越冬的最北界,一些珍稀鸟类不远万里从澳洲、北极等地来此安家。这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更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天堂。在湿地,常常看到有的大鸟结伴相依,它们娴静安逸得就像衣食丰足的老人;还有的热情冲动,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俯冲低翔,那是一些热血沸腾的青年。
一个月后,王庄凌汛决口堵复工程开始动工。按计划,需要在口门前先行修筑透水坝,以减缓流势。但透水坝深埋沙底,民工需要下到初春刺骨的冰水里。为了让堵口顺利合龙,民工们没有一个退缩,纷纷下水作业。一个月后,堵口工程一次合龙成功。
还有王家院和常庄“险工”值得一提。这两个“险工”原来都是秸埽建坝,解放前曾多次出险。解放后,随着治河水平的提高,这两段“险工”先后都改为乱石坝或砖坝,坝身也相应加高加固,再无决口事件发生。
此时,大海与黄河正在进行一场对话。大海问黄河:你为什么要进入大海?黄河回答:不为什么,一万年前我就进大海了。大海再问:你有什么资格进入大海?黄河回答:我行程万里,地球上所有阻挡我的障碍都被我冲决了,这不是最好的资格吗?大海说:见识太少了。
凤凰飞来之地,必定是天下最吉祥最幸福之地。当凤凰飞离不归的日子,也就是我们失去这片福地的日子。
没了黄河水,就意味着割断了三角洲的生命补给线。在断流的日子里,柽柳渐渐退出人们的视线,河口表层海水的盐度很快达到34,一些低盐度生长的海洋生物范围日趋缩小,三角洲湿地萎缩近一半,鱼类减少40%,鸟类减少30%。“地球之肾”的生态严重恶化,从此,给我们提供并保留生物样本的三角洲湿地,有可能重回大海的怀抱。湿地生态的恶化,很快波及到河口人的生活,断流切断了引黄蓄水的来源,日渐干涸的水库已无法提供足够的淡水,工农业和生活用水同时告急。
入海口的土地虽然有限,但对一个人多地少的国家来说却是一笔巨大财富,就像穷人手里的钱,一块一毛都能用到好处。用到好处的结果就是让几百万人进住三角洲?为了眼前的利益,空旷的三角洲全部被人占领,人们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变大河的家园,要铲除树草,耕种庄稼;要废弃所有的故道,限定路线入海。过早和过度开发入海口,使这里的生态遭到了严重破坏。本来大河是这片土地的主宰,她可以在这里自由行走。可她走到哪里,人就跟到哪里,她的空间越来越小,自由遭到了剥夺。
可黄河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河人光脚踏在河底鱼鳞形的沙地上,如同踩在母亲干瘦的脊梁上。沿着河道一路朝入海口走来,沙地板结越来越重,被河水压下去的盐碱重又冒上来。在一汪席大的浅水湾里,残留的水被太阳烤得烫人,一些没及时撤退的鱼正拼命挣扎,但也改变不了被晒成鱼干的命运。鱼走进了绝境,人的厄运还有多远?
这种大移民自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响应,大部分富裕人家更不愿成为移民。哪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愿意去开垦荒地,重吃创业之苦呢?就算一般人家或贫困户,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移民他乡,这就是故土难离。为了让“宽乡”政策得到实施,明政府必须采取一些严厉措施了。他们强制移民上路,为防止移民路上逃亡,把他们反绑双手,再用一根绳子串连起来。要大小便时,先要解开双手——也许时间长了,“解手”就成了一个大小便的代名词;而长期反绑的手,则成了我们倒背手走路的习惯。
“险工”之所以叫“险工”,就是因为工程建在危险的事故多发之地。事实上,多处“险工”都发生过大事故。可以历数黄河在下游入海口的每次决口,那实在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仅1855年至1938年,入海口就有34个年份决溢,每个决溢年份少则一两次,多则五六次,甚至十几次。一次大的决溢,往往会有多个决口点,决口给海口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可想而知。修建“险工”,已成必然。
据史料记载,最早移民黄河三角洲的朝代是宋朝。大约在宋哲宗【1086年】年间,到元末明初,有了一次大的移民潮。此时进入黄河三角洲的移民大都定居在利津和垦利一带。据统计,利津县北宋镇102个村庄中有71个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河北枣强迁来的。三角洲上流传至今的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要问祖上在哪边?本是直隶枣强县”便是最好的证明。定居在荒滩上的赶河人由少变多,集为村落,就以最早定居者的姓氏作为村名,王庄、张家、宋家、刘家等等就是由此而来。有些村名还会有一些附加成分,如张家窝棚【初到利津时多年住窝棚】、簸箕刘家【以编簸箕为业】等。这些姓氏就像一棵树,把根扎于大河岸边的黄土,朝着阳光和大海伸展枝杈。
为了保证湿地供水,东营市和胜利油田持续开展节水运动,节水已经成为河口人的自觉行动。东营市推广耐旱作物,兴建节水工程,减少城市景观用水,养活草坪,大力推广喷灌、淋灌等措施,给湿地留下足够的淡水。胜利油田过去是河口地区的用水大户,油井注水消耗了大量的黄河水。现在,经过技术改造,回水利用量已达90%以上。同时,油田还对采油污染进行有效控制,使河口真正成为“河清海晏,百民来归”的理想之地。
护林人都看着大学生,这个林场里的知识分子寄托着大家的希望。如果此时大学生卷铺盖走人,护林人肯定会跟上离开林场,但大学生就是为树而来,树是他的全部理想,他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傍晚,大学生再次走进树林。一些洼地上已经有积水,他顺手抄起来时拄的树棍,朝远处走去。树棍是从刚伐的树上折的,断口上还有一些树标样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东西是由树的血液凝聚而成,他拄着它,尽量避开那些凝聚物,以免树棍会觉得疼痛。大学生误入一片河湾地,他的双脚陷进稀泥里,为脱身,他不得不用树棍支撑身体,可当双脚迈出泥淖时,树棍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了。他只好把树棍留在泥地里逃出河湾。
老黄河人都知道,黄河水多了不行,少了更不行。期盼中的黄河,最好是既能满足需要,又不要水量过剩、危害百姓。但这种期盼几乎年年落空,大水年年来,险情岁岁生,沿河百姓只好时刻绷紧神经,应对随时都可能暴发的决溢。多少人被黄河夺去了生命,又有多少房屋牲畜成了黄河的祭品,但人们对黄河的眷恋经年不变。一个在黄河岸边生活的人,一天看不见黄河,心里都会空落。要是迁离岸滩,日子就过得没味。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喜欢站在大堤上,看滚滚东去的大河,他们由衷地对大河说:水这么大,还不是白白地进了大海。
几年前,山东东营市在小清河以北的城建施工中,在地下6米处发现了大堆宋代钱币,经过挖掘,竟从地下清理出宋代古钱币十多吨,这就有了一个问题:大家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山东东营市区及以北区域成陆时间只有150多年,这么短的年代里怎么会有宋代古钱币埋于地下?沉船或有意为之?根据专家多方探究,证明这批古钱币是北宋南迁金人至此后,将北宋的钱币集中销毁埋于此的遗迹。这样看来,东营市在1855年以前就不是退海之地,它的成陆时间应该是在1800多年前,黄河东汉流路行水利津时所沉积。山东历史地图所显示的黄河入海口,现在东营市区陆地在唐代第一次露出了水面,但很快又沉于海中,直到宋代仍被大海淹没。
1968年10月,一支100多人的科考队进入了河口荒原。一个月后,历史上第一份黄河入海流路图绘制完成。此图的绘制,让海口荒原上的“土匪沟子”、“响流沟子”、“电筒沟子【渔民在此丢过一只手电筒】”、“甜水沟子”等18条水沟的名称,第一次记入了黄河三角洲版图。
赶黄河的人并不都是为了逃荒,还有一些人是为了发财。他们因这里的盐而来,也因盐成了巨贾富商。“齐有渠展之盐”记于《管子·地数》。渠展,是指河流入海的滩涂,这里的渠展是指以宁海为中心的区域。这个渠展之盐非同小可,它不仅造就了一大批富商,还成了齐国的重要经济支柱,并使齐国一举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讲,赶黄河就有开疆拓土打天下的味道,这也就是日后山东人敢打敢冲、闯关东、下江南的精神渊源。但盐商富自“灶户”,“灶户”早期创业的艰难,是他们的子孙无法想象的。以煮盐为业的户为“灶户”,“灶户”又有“官灶”、“民灶”之分。明人王悦在《威海赋》里这样描述煮盐之状:“盐之所产,于海之洼,潮波既退,男女如麻。区分畦列,刮土爬沙,漉水煎卤,锅灶参差。凝霜叠雪,积屯盈家。”可见,煮盐的活儿并不轻松。明中后期,晒盐法由福建传入,“灶户”的工作又有了新的变化。清代诗人张铨的《竹枝词》写道:“老屋荒村破晓忙,编来揸席满盐场。”“风雪三更共一灯,农家妇女快搓绳。明朝挑向盐船去,沽酒烹鱼得未曾。”
按理说,治河应该是官府的事,但官府治河常为某些人捞钱创造了机会。有一首小令这样说治河:“堂堂大元【元朝】,奸臣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军【红巾军】万千。”此处的“开河”意为修治黄河,官吏趁机捞钱;变钞是指滥发新钞,官府变相掠夺。清朝末年,利津县知县钱镕,不仅向租种黄河滩地的农民收取制钱,还私吞救灾银两,致使大堤不固,河决巨灾让1000多人葬身洪流。类似的贪官各朝皆有,广大的赶河人哪里敢依靠。因此,筑坝自救也就成了赶河人的重要工作。在治河辞典里,便有了“民埝”这个词。举一村一庄之力修成的民埝,自然无法抵御强大的洪流,但民埝却大大减少了赶河人的损失。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民埝”中利用柳条芦苇捆扎筑坝的方法,仍卓有成效地保护着黄河大堤,是“险工”中一直沿用的有效方法之一。
在移民潮的带动下,山东各县也有一些贫困户逃荒到黄河三角洲,他们在利津和垦利等地定居下来,慢慢成了赶黄河的老户。这些逃荒人来自三角洲周边的滨州、博兴、高青、桓台、临淄、淄川、章丘等,这些县离黄河三角洲都不算太远,逃荒人的祖辈很可能就是更早的赶河人,因为在更远的年代,是黄河造就了上述各县的土地。在这些赶河人心里,黄河并没有那么凶险,即使遇上洪决之事,也有应对之策。
黄河三角洲上的沟渠远不止这18条,有些沟渠早就记录在案,如神仙沟、支脉沟、广利沟、草桥沟等等;有些沟渠则永远不被人知,因为这些沟渠只是一些河汊,而这些河汊随时都可能消失。这都是黄河自1855年以来在入海口随意游走留下的脚印。在这个6000多平方公里的扇形洼地上,那些隆起的一道道沟梁,都曾是黄河的经脉,它们既分流河水、滋润土地,又要把黄河安然送进大海。多少年来,黄河在更换流路的过程中为我们淤积了土地。这个过程有一个规律,那就是:黄河进入一条新的流路初期呈东游西荡之势,水流往往散乱而无主河道;不久,游荡散乱的水流就会自动归于几股,强势的几股最终合并为一支独流;此时便有了比较好的河道,可泥沙淤积很快又把河道变得弯曲,弯曲的河道会引起一个个小决口,这些决口就把主河道变成多条小河;小河下游堆沙增多,决口出汊点就会上移,再次在上移点出现游荡散乱状态。这个过程循环一次,黄河就要改道一次。每次改道维持时间不会太长,十几年二十几年算比较长了,大部也就保证三五年的流畅。因为三角洲的经济发展,更因为此处的石油,稳定大河入海流路的需要迫在眉睫。经过反复勘探和分析,大家的目光慢慢落在了一条黄河故道上,它就是——清水沟。
新中国成立后,面对“险工”的一次次决口,黄河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从博兴麻湾到利津王庄的这段河道。这条窄河近百年来已经数十次决口,其中一半以上是凌决,两次大凌决皆发生于此。要迫切解决决口再次在此发生,当然也要顾及下游入海口的长远安宁。黄河决口古来有之,要想根除决口之患,必须寻找一条符合此段地理条件的对策。过去,曾有河家采用裁弯截支的办法,使河道顺直,增大河水冲刷下切力,从而使大河不决,可此法对凌汛并无明显效果。如何采取一个既防洪又防凌的两全方法,是新河人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只顾眼前利益的实用主义,已经毁掉或正在毁掉大河的昨天,为了弥补昨天的错误,我们的子孙将付出难以想象的高额代价。
1976年前,“清水沟”是黄河在三角洲改道后留下的一个故道。黄河另寻入海之路后,“清水沟”就成了一道不起眼的小溪了。大概当时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条小小的水沟,有一天会再度成为大河的入海流路。
50年前的“孤岛”归惠民地区【现在的滨州市】管辖。每年的黄河汛期,无羁的大水就要把“孤岛”和大陆分开,“孤岛”也就名符其实地成了海中的荒岛。“孤岛”生于大河,长于大河。没有大河,“孤岛”还是鱼的家园,是一块永远都不会露出地面的沙地。大河给了它生命,大河也给了它生命的颜色。按理说,大河新淤地往往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能耕种,这些堆积在入海口的泥沙,盐碱度很快变高,庄稼在这样的土壤里无法生长。因此,除了耐盐碱的柽柳、翅碱蓬、芦苇等植物能忍受这恶劣的环境外,内地的植物和农作物根本无法生长。
芦苇号称第二森林,是湿地里最珍贵的植物之一。深秋,似雪的芦花在广阔的湿地上翻飞。黄河万里长旅,河水难免被污染,这些污染物质集中沉降于入海口湿地,就会造成极大伤害,湿地不但不会成为有利于人类的生态系统,还将成为瘴孽之地。也许正因为如此,黄河才孕育出无边无际的芦苇,让其净化水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芦苇又是造纸良材,是木浆替代品,可以制造高质纸张。正是芦苇这种令人敬佩的植物,以它年年岁岁无声的劳作,持久地保证了湿地的良性循环。
有些历史地图专家也曾发现一个怪现象,即在东汉以前,天津以南、渤海湾沿线的许多地方,已经有明确的地名标示,东汉时突然没有了,到隋唐时又出现了。事实是,有些曾经出现过的陆地在宋代再次沉入海底。专家们怀疑沉没的陆地可能被渤海湾大海淹没。有史料记载,西汉末年人口为5900多万,而到了刘秀时的东汉,人口一下减至2100万,3800万人竟在58年里消失。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是否与黄河与大海的一次次搏击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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