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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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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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生出犰狳也不要紧。”他恳求道。
家里到处都是孩子。乌尔苏拉收留了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和她的长女,以及阿尔卡蒂奥被处决五个月后出生的一对双胞胎。她没有遵照死者的遗愿,而是用蕾梅黛丝的名字给女孩命了名。“我相信这才是阿尔卡蒂奥的意思。”她解释道,“我们别叫她乌尔苏拉,取这名字的人吃了太多的苦。”她给双胞胎取名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阿玛兰妲负责照顾所有的孩子。她在屋里摆上小木椅,还接纳了邻居的孩子,开设了一个幼儿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归来时,爆竹与时钟齐鸣,一个儿童合唱团唱起歌来欢迎他。长得像祖父一样高大的奥雷里亚诺·何塞身着革命军军服,向他行军礼致敬。
他握着子弹上膛的手枪转过身,看见那姑娘已放下自己的枪,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这样,他躲过了十一次伏击中的四次。相反,一个至今未被抓获的凶手一天晚上潜入革命军在马纳乌雷的军营,刺死了他的好友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而他是为了让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发热退烧才把自己的行军床让出来的。他就睡在同一房间内几米外的吊床上,却毫无察觉。他试图摸清预感的规律,却是徒然。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在瞬间萌生却无从捕捉。有些时候来得如此自然,直到应验之后才有所察觉。也有些时候非常明确却没有应验。还有许多时候不过是普通的迷信而已。然而在被判处死刑并被问及有何愿望的那一刻,他毫无困难地认清了预感,据此作出回答:
“我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母亲。”她自报家门。
“还在马纳乌雷,,”蒙卡达将军确认道,“还在教堂后面你送过信的同一幢房子里。”
时局又变得像第一次战争爆发前的数月里那般紧张,一度获得市长本人支持的斗鸡比赛都被取消了。市政大权实际落在驻军首领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手中,自由党人将他视作挑衅分子。“要出大事,”乌尔苏拉对奥雷里亚诺·何塞说,“下午六点以后不要上街。”这些劝告都归于徒然。奥雷里亚诺·何塞和当年的阿尔卡蒂奥一样,已经脱离她的怀抱。他回到家里,仿佛就可以不再为日常需要操心,这在他身上唤醒了伯父何塞·阿尔卡蒂奥那种放浪懒散的习性。他对阿玛兰妲的激情消逝得无影无踪。他四处游荡,打打台球,拈花惹草排解孤独,翻出各个角落里乌尔苏拉藏起又忘记的钱财。到后来他只为换衣服回家。“都一个样。”乌尔苏拉哀叹道,“一开始好好的,又听话又体面连只苍蝇都舍不得打,结果刚长出胡子就都变坏了。”与阿尔卡蒂奥不同,他知道自己是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儿子,她在家里支起一张吊床供他午睡。两人是母子,却更像是孤独中的同伙。庇拉尔·特尔内拉已经无所期盼。她的微笑带上风琴那般的低音,她的乳房经过无数爱抚耷垂下来,她的小腹和大腿成为无可挽回的尤物生涯的牺牲品,但她的心在衰老中不觉苦涩。她肥胖,饶舌,散发出落难主妇的傲气,摒弃了纸牌营造的乏味幻梦,却在旁人的爱情中找到了慰藉。就在奥雷里亚诺·何塞午睡的屋子里,邻家的姑娘们带着露水情郎来幽会。“把房间借给我,庇拉尔。”他们就这么简单说一句,人已经在屋里。“没问题。”庇拉尔回答。如果还有旁人在场,她会这样解释:
“我谁也不嫁,”她告诉他,“尤其不嫁给你。你太爱奥雷里亚诺才想跟我结婚,因为你没法跟他结婚。”
“随您怎么说,先生,”她承认道,“只要能让我见他就行。”
审查地契的同时即决审判也在进行,由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负责,以枪决所有被革命军俘虏的政府军军官告终。最后受审的是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乌尔苏拉出面干预。“他是我们马孔多有史以来最好的长官。”她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说,“他心肠有多好,待我们多亲切,就更不用我跟你说了,因为你比谁都清楚。”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满地盯着她。
“你知道为了什么,算是有福,”他答道,“我呢,现在刚发现我打仗是为了自尊。”
“不光可以娶姑妈,”一个士兵回答,“我们现在跟教士打这场仗,就是为了让人连亲娘都能娶。”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奥雷里亚诺。”她叹息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无情的人,现在更确定了。”
看见他走进来,蒙卡达将军甚至没从床上起来。
丽贝卡·布恩迪亚听说了奥雷里亚诺将被枪决的消息,凌晨三点就起床。她待在卧室里,摸黑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墓地的墙,身下坐着的床铺在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鼾声中颤抖着。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执著地在暗中等待,就像当年等待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来信。“不会在这儿枪毙他。”何塞·阿尔卡蒂奥对她说,“他们会半夜在军营里枪毙他,然后就在原地埋掉,免得让人知道谁参加了行刑。”丽贝卡继续等待。“他们那么蠢,一定会在这儿枪毙他。”她说。她对此确信不疑,甚至连开门挥手告别的方式都预先想好了。“就凭那六个吓破胆的士兵,他们才不会从街上押他过来,”何塞·阿尔卡蒂奥坚持道,“他们知道镇上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尽管丈夫说得头头是道,丽贝卡仍然守在窗前。
“胆小鬼!”他喊了起来,“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本人才好呢。”
她本是随口一说,却赶上政府公开威胁,如果叛军不交出里奥阿查就要枪毙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探监被取消。阿玛兰妲关起门来痛哭,与当初蕾梅黛丝死时相仿的罪疚感折磨着她,仿佛是她出于无心的话语又一次引来死亡。母亲安慰她,让她相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有所举动制止枪决,并许诺一等战争结束就亲自把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给她带来。结果她提前兑现了承诺。当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以军政首领的显赫身份再次登门时,她像对待儿子一般接待他,百般恭维以取悦他,全心祈求以唤起他迎娶阿玛兰妲的初衷。她的祈求看来灵验了。每次吃过午饭,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都会留下,在秋海棠长廊里和阿玛兰妲下跳棋。乌尔苏拉给他们送上牛奶咖啡和蛋糕,并照顾好孩子,免得他们被打扰。阿玛兰妲在奋力重燃心中已被遗忘的青春激情的余烬。她无法忍受心头的焦虑,期盼着共进午餐的日子,期盼着下跳棋的午后。有这位勇士的陪伴时间流逝得飞快,他的名字带有怀旧色彩,他的手指移动棋子时的轻微颤抖不易觉察。但那天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再次提出结婚的请求时,她拒绝了。
她沿着血流溯源而上,穿过谷仓,经过秋海棠长廊——奥雷里亚诺·何塞正在那里念诵三加三等于六、六加三等于九——又穿过饭厅和一个个房间,径直走到街上,先右拐再左拐到了土耳其人大街,忘了自己还穿着烤面包的围裙和家居拖鞋,来到广场,走进一户从未登过门的人家,推开卧室的门,险些被火药燃烧的气味呛死,发现何塞·阿尔卡蒂奥仰面躺在地上,身下压着刚脱下来的靴子,这就看到了血流的源头,而血已不再从他右耳流出。没发现他身上有任何伤口,也没找到凶器何在。另外也无法除去尸体上呛人的火药味。最初用丝瓜瓤蘸肥皂洗过三遍,然后先用盐和醋、后用草木灰和柠檬汁擦拭,最后浸到一桶碱水里泡了六个小时。经过反复揉搓檫洗,他身上的刺青花纹开始退色。他们不得已想出一个极端的方案,加入辣椒、莳萝和月桂叶用小火煮上一整天,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不得不即刻下葬。他们用一口长两米三、宽一米一,内部以铁板与钢栓加固的特制棺材将他装起来秘密下葬,但仍然在一路经过的街道上留下了气味。尼卡诺尔神甫的肝部肿胀紧绷如鼓,他只能在床上为死者祈福。此后数月,虽然为坟墓砌起层层护板,在其间撒上压实的灰土、锯末和生石灰,墓园依然飘荡着火药味,直到多年以后香蕉公司的工程师在墓上添了一层水泥,那气味才消失。从尸体被抬出的那一刻起,丽贝卡就紧闭家门,过上了活死人的生活。她将自己包覆在高傲的厚壳里,尘世间的一切诱惑都无法将其打破。她出过一次家门,那时她已进入晚年,脚下一双古银色鞋子,头上一顶缀有小花的女帽。那时正值传言中“流浪的犹太人”经过村庄带来酷暑,飞鸟都热得撞破纱窗死在卧室里。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的时候,她一枪命中,当场击毙一个企图撬门入室的小偷。除了阿尔赫尼妲,她的女仆和心腹,再也没人与她有过联系。人们一度听说她给被她视作表兄的主教写过信,但从未听说她收到过回音。她已被镇上的人遗忘。
比西塔西翁在那段时间去世。她因为对失眠症的恐惧放弃王位,最后得偿所愿,安详离世。她的遗愿是起出埋藏在她床下二十多年的积蓄,寄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继续战斗。乌尔苏拉并未取出这笔钱,因为那时四处传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已经死于一次在省城附近的登陆行动中。人们相信了官方通告——那已是不到两年内的第四份——因为六个月里再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当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旧丧未除又添新丧,意料之外的消息突然传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还活着,但似乎已放弃对本国政府的侵扰,加入了加勒比海其他共和国胜利在望的联邦派军队。他以不同的名字活动,离祖国日益遥远。日后人们将会知道,当时的他一心想要联合中美洲各地的联邦派力量,横扫从阿拉斯加到巴塔哥尼亚的一切保守党政权。他离去几年后,乌尔苏拉第一次收到他的亲笔信,那封信寄自古巴的圣地亚哥,经过多人辗转传递已经皱皱巴巴、字迹模糊。
奥雷里亚诺·何塞对一切道理都充耳不闻。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凯旋归来,但他并没有为事情的这种表象而兴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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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军未作抵抗便放弃许多村镇,这在自由派民众当中激发的胜利憧憬不宜打破,然而革命者了解真相,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更是如此。此时他手下士兵超过五千,控制着沿海两个州,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背海受困,并陷入了混乱的政治环境之中,无怪乎当他下令重建毁于政府军炮火的教堂尖塔时,尼卡诺尔神甫在病榻上不禁感慨:“这实在荒唐,基督信仰的卫士摧毁教堂,共济会的人却下令重建。”为了寻找一条出路,他在电报室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与其他城镇的首领商谈,他日益确信战争已陷人僵局。每当自由派的捷报传来,就会有通报大肆庆贺,但他会在地图上标出实际进展,进而发现他们的队伍正在深入雨林,与疟疾和蚊虫作战,与现实背道而驰。“我们在浪费时间,”他向他的军官们抱怨,“只要党内那些混账东西还在乞讨国会的位子,我们就得接着浪费。”失眠的夜里,就在当死囚犯时待过的同一个房间,他仰面躺在吊床上,眼前浮现出那些身着黑衣的律师的形象,他们在黎明的寒意中离开总统府邸,竖起大衣领子遮住耳朵,搓手御寒,窃窃私语,庇身于凌晨时分昏暗的小咖啡馆,细细揣摩总统说“是”的时候真正想说什么,说“不”的时候又想说什么,甚至还推测总统心口不一的时候究竟想的是什么——而他此时在三十五度的高温中驱赶着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到时他就只能下令让自己的人跳进海里。
“今晚你别出门,”她对他说,“你在这儿睡,卡梅莉塔·蒙铁尔求了我不知多少次,让我把她带进你屋里。”
在屋内的阴影中,那位曾经见证他被压抑的爱情,并以自己的执拗救过他性命的孤零孀妇已变成往昔的幽灵。她遍体着黑直到指节,心如死灰,对战事几乎一无所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她骨头的磷光从皮肤透出,感觉她在重重鬼火间行走,而凝滞的空气中还能隐隐闻到火药的味道。他开始劝说她节哀除丧,改善屋内通风,不要再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死迁怒整个世间。然而丽贝卡已经看破一切浮华。她曾经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芬芳的书信里,在丈夫如狂风暴雨的床榻上徒劳地寻寻觅觅,最终却在这个家中找到了安宁。在这里,记忆因思绪无情的力量化为实体,如同活人一般在幽闭的房间里游荡。她躺在藤摇椅里,望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仿佛他才是一个往昔的幽灵。甚至听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强夺的土地都将归还原主,她也不显丝毫激动。
“请不要开枪。”他说。
卫兵挡住她的去路。“无论如何我要进去,”乌尔苏拉表示决心已定,“如果你们得到了命令,那就开枪吧。”她推开一个卫兵,闯进当年的教室,里面一群赤身露体的士兵正在给武器上油。一位身穿野战服、戴着厚眼镜、脸色红润、举止庄重的军官,做了个手势要卫兵们退下。
阿玛兰妲装出生气的样子。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那时还能抽出时间,每两个星期发一份详细的通报到马孔多。只有一回,就在离开近八个月后,他直接写信给乌尔苏拉。一位特使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送到家里,里面的一张纸上是上校工整的字迹:好好照顾爸爸,他就要死了。乌尔苏拉吃了一惊。“既然奥雷里亚诺这么说,奥雷里亚诺就有把握。”她说。她去请人帮忙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带回卧室。他一如往昔身子沉重,而且栗树下的漫长岁月助长了他随意增重的本事,结果七个人协力都搬不动他,只能勉强把他拖到床上。身量巨硕的老人饱受淫雨骄阳的折磨,他一呼气,屋里的空气中便充溢着幼蘑、鸡蛋花以及经年凝聚的风雨的味道。次日清晨,床上不见了他的踪影。各个房间找过一遍之后,乌尔苏拉发现他又回到了栗树下。于是把他绑在床上。尽管气力仍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却无意反抗。他对一切都无所谓。他回到栗树下也不是出于本人意志,只不过源于身体的习惯。乌尔苏拉照顾他,喂他进食,给他讲奥雷里亚诺的消息。然而实际上,他很久以来还保持交流的对象只有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死后衰老已极,几近归于尘土,但仍每天两次找他聊天。他们谈起斗鸡。他们约好建立一个饲养优异品种的养殖场,倒不是为了享受他们已不再需要的胜利,而是为了在阴间沉闷的星期天聊作消遣。正是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为他擦洗,给他喂食,向他讲述一个陌生人的光辉业绩,那人名叫奥雷里亚诺,是战时的一名上校。一个人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一个有无穷房间的梦中得到慰藉。他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走进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里面有同样铸铁床头的床、同样的藤椅和后墙上同样的救难圣母像。从这一间又进入另一间一模一样的,如此循环,无穷无尽。他喜欢从一间走到另一间,仿佛漫步在镜廊中,直到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轻拍他的肩头。于是,他一间间回溯,渐渐苏醒,他原路折返,在现实的房间里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相会。然而一天晚上,就在他被拖回床上两个星期之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在居中的房间里拍了他的肩膀,他便永远留在了那里,认为那才是现实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乌尔苏拉给他送饭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从长廊走近。他个子矮小敦实,身穿黑呢大衣,一顶同样漆黑的巨大帽子直压至忧郁的眼际。“上帝啊,”乌尔苏拉想,“简直就是梅尔基亚德斯。”那是卡塔乌雷,比西塔西翁的兄弟,当年为了逃避失眠症而出走,一去再没有消息。当比西塔西翁问他为什么回来,他用他们庄重的语言答道:
“圣母在上!”乌尔苏拉喊了起来。
“自由党万岁!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万岁!”
听她说这话的人,也是她对其出示信件的第一个人,是保守党将军何塞·拉克尔·蒙卡达,战后马孔多的市长。“这个奥雷里亚诺,”蒙卡达将军说,“真可惜他不是保守党。”他的敬佩出自真心。像许多保守党人一样,何塞·拉克尔·蒙卡达为了捍卫自己的党派才参战,并在战场上获得了将军的头衔,但他无意成为职业军人。恰恰相反,他和党内许多同道一样,是反军事主义者。在他看来,军人都是些没有原则的懒虫、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惯于欺压平民乱中牟利。他聪明和善,性格开朗,胃口好,爱斗鸡,一度成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最可怕的对手。他在沿海广阔区域内的职业军人中建立了自己的权威。曾有一次,他出于战略考虑被迫放弃一座据点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军队占领,同时留下了两封信。其中一封很长,他在信中邀请对手共同努力促使战争更人道。另一封写给他身陷自由派占领区的妻子,他请求将信送给她。从那以后,即使在战事最激烈的时期,两位指挥官仍会达成暂时休战的协定来互换战俘。那些战事间歇期洋溢着节庆气息,蒙卡达将军有了机会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下象棋。他们成了好友。他们甚至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团结两党的民众力量,肃清军人和职业政客的流毒,建立一个汲取了两党理论思想精华的人道主义政府。战争结束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铤而走险,不断起事,而蒙卡达将军被任命为马孔多的里正。他脱下军装,以不带武器的警察取代士兵,实行大赦法令,并救助一些阵亡自由党人的家属。他成功让马孔多提升为市,也因此当了第一任市长。他营造出安定的氛围,令战争成为昔日荒诞的噩梦。尼卡诺尔神甫被肝病高热折磨得奄奄一息,已由科罗奈尔神甫取代,后者被人称作“新手”,是第一次联邦战争中的老兵。布鲁诺·克雷斯皮与安帕萝·摩斯科特结了婚,他的玩具乐器店生意蒸蒸日上。他盖了一座剧院,成为许多西班牙剧团的巡演站点。那是一座宏伟的露天大厅,配有木制靠背椅,饰以古希腊面具的天鹅绒大幕。三个售票窗造成狮头形状,从大张的狮口出售戏票。学校也在那一时期重建,由堂梅尔乔·埃斯卡洛纳负责。他是一位从大泽区派来的老教师,让不用功的学生在院中石灰地面上跪着行走,让言语放肆的学生吃辣椒,家长们对此十分满意。奥雷里亚诺第二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这对任性的双胞胎儿子,是第一批带着小黑板、粉笔和标有名字的小铝壶坐到教室里的学生。蕾梅黛丝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开始被称为美人儿蕾梅黛丝。尽管时光流逝,丧事接二连三,苦痛不断增添,乌尔苏拉却并不显衰老。在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的帮助下,她将自己的甜食生意推上新的高峰,不仅在短短几年内挣回了儿子消耗于战争中的资财,还用纯金塞满了一个个葫芦埋在卧室里。“只要上帝还让我活着,”她时常这样说,“这个净出疯子的家里就缺不了钱。”就在这时候,奥雷里亚诺·何塞从尼加拉瓜联邦派军队里开了小差,跑到一艘德国船上当水手,最后出现在家中的厨房里。他壮实如马,肤色黝黑,头发浓密,像个印第安人。他怀着秘密的目的回来,一心要和阿玛兰妲结婚。
“你记住,老兄,”他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你。”
“你和你这个年龄时的奥雷里亚诺一模一样,”她说,“你已经是大人了。”
“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没过多久,开始传来互相矛盾的战局消息。政府承认叛乱在扩大,但马孔多的军官们却得到内部消息称和议即将达成。四月初,一位特使出现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面前。特使向他证实,党的领导人确实已经与内陆的起义军取得联系,即将议定停战协定,以此为自由党换取三个部长职位、国会里的少数席位以及对所有放下武器的起义者的大赦。特使同时带来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绝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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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在命令中表明不赞同停战协定,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应当选出五名最好的手下,作好准备带他们离开国境。命令执行得极其隐秘。协定公布一个星期前,正当彼此矛盾的传言四起的时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带领包括罗袼·卡尔尼塞罗上校在内的十名亲信军官,夜半时分暗中潜入马孔多,遣散驻军,埋掉武器,毁去文件。天亮时,他们已经和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及其手下五名军官一起离开镇子。这次行动迅速又隐秘,连乌尔苏拉都直到最后一刻才知情,那时有人轻轻敲响她卧室的窗户,低声道:“如果您想看一眼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现在就去门口。”乌尔苏拉跳下床,穿着睡衣出了门,只隐隐望见一小队骑手在无声的尘烟中离开镇子。到了第二天,她才知道奥雷里亚诺·何塞也随他父亲去了。
当他走入蓝色的晨雾,脸庞像当年另一个清晨那般湿润,他才明白为什么要下令在院中行刑,而不是在墓地的墙前。行刑队在门前列开,向他致以对国家元首的敬礼。
“人家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
蒙卡达将军站起身来,用衬衫衣角擦拭玳瑁框眼镜的厚镜片。“也许吧,”他说,“不过我担心的不是你要枪毙我,因为说到底,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就算是自然死亡了。”他把眼镜放在床上,又摘下怀表。“我担心的是,”他补充道,“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他摘下结婚戒指和救难圣母徽章,与眼镜和怀表放在一处。
“我不能越权执法,”他回答,“如果您有话要说,请到军事法庭上去说。”
二十岁的处女卡梅莉塔·蒙铁尔,刚用橘花水沐浴完毕,正在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床上撒迷迭香叶子,枪声就在这时响起。奥雷里亚诺·何塞本来注定要在她身上享受阿玛兰妲拒绝给予的幸福,生下七个儿女,最后老死在她怀里,然而一发步枪子弹被纸牌算命的失误导引,从他背后穿入在胸前开花。而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本是这天夜晚注定要死的人,确实比奥雷里亚诺·何塞早死了四个小时。枪声刚响,他就被两发至今未明来源的子弹同时击中,人群的呐喊随即响彻夜空。
“我的孩子!”乌尔苏拉在喧嚷中喊道,一巴掌打向试图拦堵自己的士兵。军官的坐骑前蹄腾空,直立起来,于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停住脚步。他颤抖着,避开母亲的双臂,目光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蒙卡达将军知晓这事却不愿在午饭时明说,其实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正要发动一场迄今为止他所领导的最漫长、最激烈也最残酷的起义。
“这样一来,”他总结道,“你不仅会变成我们历史上最专制最残忍的独裁者,而且还得枪毙我的乌尔苏拉大姐来抚慰你的良心。”
“告诉我,老兄:你打仗是为了什么?”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确认了他们不在卫兵的视线之内。“我用不着,”他压低声音答道,“不过还是给我,免得您出去的时候被搜出来。”乌尔苏拉从胸衣里掏出左轮手枪,他接过去藏在床席下面。“现在不要告别。”他镇静地结束了谈话,“不要乞求任何人,也不要向任何人低头。您就当我早被枪毙了。”乌尔苏拉咬着嘴唇没哭出来。
“不过我让你来不是为了指责你,”他说,“我想拜托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妻子。”
他的警觉令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到好笑。“当然,”他说,“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总比不知道为了什么打仗强。”他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加上一句:
“可以把他带来了。”他下了命令。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东西收进兜里。
“还能为了什么,老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回答,“为了伟大的自由党呗。”
“太好了!”他喊道,“我们马孔多已经有电报了。”
实际上,他们不敢执行判决。镇上人的桀骜不驯使军人们想到,处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马孔多甚至整个大泽区都将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他们向省政府请求指示。星期六晚上等待命令的同时,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和其他几个军官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只有一个女人,几乎出于胁迫,才勉强答应和他同房。“没人愿意和一个要死的人上床,”她向他承认,“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在说处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军官,包括行刑队的所有士兵,一个挨一个早晚都会被干掉,就算躲到天边也没用。”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告诉了其他军官,那些军官又告诉了自己的上司。星期天,尽管没人明确透露,尽管没发生任何军事行动打破这些日子透着紧张的平静,整个镇子却都已知道军官们在寻找各种托辞逃避行刑的任务。星期一,邮差带来正式命令:“枪决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执行。”当晚军官们把七张写着各自名字的小纸条放进一顶帽子,残酷的命运令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中了彩。“霉运逃也逃不掉,”他满心苦涩地说,“我生下来就不走运,到死也是倒霉鬼。”早上五点,他抽签选出行刑队,在院中排好,随后一句话叫醒了死刑犯,也预告了他的命运。
“和他一样,大姐,”他回答,“尽我的职责。”
实际上,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回国。人还未到,互相矛盾的传言就已传来,说他同一时间在相隔千里的不同地方出现,因此蒙卡达将军起初并不相信他已归来,直到官方正式宣布他占领了沿海两州。“祝贺您,大姐,”蒙卡达将军对乌尔苏拉说,同时把电报拿给她看,“您很快就能见着他了。”乌尔苏拉从那时起担心起来。“那您怎么办,老弟?”她问道。这个问题,蒙卡达将军已经问过自己很多次。
“我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母亲。”乌尔苏拉重复了一遍。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为所动。蒙卡达将军将眼镜、徽章、怀表和戒指递给他,换了副口气。
“不光是这个,”阿玛兰妲反驳道,“会生出猪尾巴孩子的。”
“同意与否,悉听尊便,”上校说,“但这就是我的最后愿望。”
一天凌晨,他再也无法压抑欲望和忍受痛苦,便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他找到一个乳房干瘪、亲切又廉价的女人,暂时平息了欲火。他试图对阿玛兰妲釆取蔑视的态度,见到她在长廊里做缝纫活计,已经能将手摇式缝纫机应用自如时,一句话都不对她说。阿玛兰妲感觉卸去了重担,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想起了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为什么怀念下跳棋的午后,甚至渴望他成为卧室中的情人。奥雷里亚诺·何塞还不知道自己已丧失多少领地,一天晚上他无法再忍受伪装的漠然,又回到阿玛兰妲的房间。她以无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从此永远闩上了卧室的房门。
这本是期望已久的探视,双方也都准备好了问题甚至预先想好了答案,可就这样又变成了家常聊天。卫兵通知时间已到,奥雷里亚诺从床席下取出一卷汗湿的纸张。那是他写的诗,有他离开时随身携带的为蕾梅黛丝而作的,还有后来在危机四伏的战时间歇写的。“答应我别给任何人看,”他说,“今天晚上就用这些生炉子。”乌尔苏拉答应了,站起身来与他吻别。
“我们永远失去他了,”乌尔苏拉感叹道,“这样下去他就得在世界尽头过圣诞了。”
其实他早就是了,这可以追溯到已然遥远的一天,阿玛兰妲仍把他当作孩子,在浴室里当着他的面脱下衣服。自从庇拉尔·特尔内拉把孩子托付给她抚养,她一向这样做,已经习惯了。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唯一注意到的是乳房间的深沟。他天真地问这是怎么了,阿玛兰妲装作用指尖在胸前掏挖的样子回答:“挖呀挖呀挖呀就成这样了。”后来,当她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自杀事件中恢复,又和奥雷里亚诺·何塞一起洗澡,他已经不再注意那深沟,而注目于那紫色乳头和丰硕双峰,感到一阵奇怪的战栗。他继续观察,一点一点发现她隐秘处的神奇,窥看时感到皮肤上汗毛倒竖,就像她的皮肤碰到水时一样。很小的时候他就习惯天亮前离开自己的吊床睡到阿玛兰妲的床上,觉得和她在一起就不会惧怕黑暗。然而从意识到她的裸体那天起,驱使他钻进她蚊帐的不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对天明时感受她温暖呼吸的渴望。一天凌晨,就在阿玛兰妲拒绝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的那段日子,奥雷里亚诺·何塞在几近窒息中惊醒,感觉她的手指像滚烫的虫子在焦灼地向他的腹部蠕动。他装作熟睡未醒,调整姿势为她除去一切障碍,随即感到那只未缠黑纱的手宛如失明的软体动物在他饥渴的水藻间潜游。两人都装作不知道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实,都装作不知道对方已知情,自那天晚上起被一种不容侵犯的默契紧紧联结在一处。奥雷里亚诺·何塞不听到客厅里时钟午夜报时的华尔玆就无法安眠,而那位容颜开始枯萎的盛年处女没等到梦游人钻进蚊帐也一刻不得安宁。她亲手将他抚养大,未曾想到他有朝一日会成为宽慰自己孤独的良药。他们不仅赤身露体睡在一起,彼此爱抚到精疲力竭,还在家中各个角落互相追逐,随时随刻关在卧室里,沉浸于持久的兴奋中。他们差点儿被乌尔苏拉发现,那天下午她走进谷仓,正撞见他们准备接吻。“你很爱你姑妈?”她毫不知情地问奥雷里亚诺·何塞。他回答说是。“你做得对。”乌尔苏拉评判道,称好做面包的面粉就回了厨房。这一幕让阿玛兰妲从狂热中惊醒。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不是在和孩子玩亲嘴游戏,而是在挑动人过中年危险无望的情火,便决然断绝了关系。奥雷里亚诺·何塞那时快要完成军训,最终接受了现实,搬到军营去睡。每个星期六他都和士兵们去卡塔利诺的店里。他突如其来的孤独,早熟的青春,都在散发着残花味道的女人九九藏书网们身上得到了慰藉。他在黑暗中展开幻想,竭力将她们想象成阿玛兰妲。
她转身,离开牢房。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直到牢门关闭。他回到床上,仍旧大张双臂。自从少年时代开始对自己的预感有所意识,他就想死亡的来临会由一种不容置疑、不可改变的明确征兆来预告,但如今还剩几个小时就要上刑场,那征兆仍未出现。有一次,一个极其美貌的姑娘走进他在图库林卡的营地,请求卫兵放她进去见他。卫兵同意了,因为他们知道有些狂热的母亲会把女儿送进最出名的勇士的卧室,据她们自己说是为了改良血统。姑娘走进房间的时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正要写完那首关于雨中迷路人的诗。他背对着她,把诗页收进存放诗作的带锁小箱子。他感觉到了。他抓起箱子里的手枪,却没有回头。
当晚,他试图逃离马孔多时被捕,临行前他还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写了一封长信,追缅当年想让战争更人道的共同理想,并祝愿他在对抗两党军人腐败和政客野心的战斗中获得最终胜利。次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他在乌尔苏拉那儿共进午餐,他就被囚禁在那里等待革命军事法庭决定他的命运。这是一次家庭聚会。然而就在敌对双方忘却战事一起缅怀往昔的同时,乌尔苏拉心头却蒙上一层阴影,感觉自己的儿子才是外来的侵入者。她从看到他进门起就有这种感觉,那时一群喧嚣的军人护卫着他进来,搜遍各个房间确信没有危险才罢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仅允许他们这样做,还颁下严令不准任何人走进他周围三米以内,甚至连乌尔苏拉也不例外,与此同时他的卫队在房子附近忙着设置岗哨。他身穿寻常粗布军装,没佩任何军衔标志,带马刺的长靴上沾满泥土和干血迹。他腰间佩戴手枪,枪套未扣,手永远按在枪柄上,与眼神一样显出高度的警觉与果断。他的前额如今分外开阔,像是被文火烤过。他的脸庞因加勒比海的盐分而皴裂,带着几分金属般的坚厉。他凭着某种活力胜过了迫近的衰老,只是这活力与内心的冷漠不无关联。他比离家时更高,更苍白嶙峋,开始表露不念旧情的迹象。“上帝啊,”乌尔苏拉心想,“他现在看起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他的确成了这样的人。他带给阿玛兰妲的阿玆台克头巾,他在午饭时的怀旧,他口中的趣闻逸事,都不过是昔日性情的残余。将死尸掩埋到公墓里的命令刚被执行,他就指派罗格·卡尔尼塞罗上校去敦促建立军事法庭展开审判,他自己则担负起推行激进改革的艰巨任务,决心将江河日下的保守党政权摧毁殆尽。“我们要赶在党内政客前面。”他对自己的顾问说,“等他们睁眼面对现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既成事实。”就在此时,他决定审查百年来的地契,便发现了他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强占土地又将其合法化的行径。他将那些文书一笔勾销。最后出于礼貌,他搁下手头的事务,抽出一个小时去见丽贝卡通知他的决定。
他的答复很干脆。他会在三个月内将总部设到马孔多,如果到时看不到活着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他将不经审判,先从将军们开始直接枪决俘虏的所有军官,并将下达命令让所有部属照办直到战争结束。三个月后,他胜利进入马孔多,在通向大泽区的路上接受的第一个拥抱便来自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
“她还在马纳乌雷吗?”
“您的意思是,”军官脸露和蔼的微笑纠正她,“您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先生的母亲。”
由此,又一场战争爆发。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带着手下的六个士兵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起去里奥阿查,解救在那里被判处死刑的革命军将军维多利奥·梅迪纳。他们为了争取时间,本想沿着当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创建马孔多时走过的道路穿越山区,但不到一个星期就确信那是不可能实现的行动。因此他们被迫取道危险的盘山路,随身装备除了行刑队配备的弹药再无其他。他们常常在村镇附近扎营,派出一个人乔装改扮一番,带着一条小金鱼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村子和潜伏的自由党人接头,次日清早那些人便出门打猎一去不回。当他们从一处山脊遥遥望见里奥阿查的时候,维多利奥·梅迪纳将军却已被处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手下人推举他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军统帅,挂将军衔。他接受了职务,但拒绝升衔,并发誓一天不推翻保守党政权就一天不变军衔。三个月后,他们成功武装起一千多人,但随即被打垮,幸存者逃到了东部边境。下一次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安的列斯群岛,在贝拉角登陆。一份政府公告通过电文传遍全国,欢天喜地地宣布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死讯。但是两天后,另一封通电几乎紧随前一封的余波,带来南方平原爆发起义的消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无所不在的神话由此而生。相互矛盾的消息同时传来,说他在比亚努埃瓦获胜,说他在瓜卡马亚勒被击败,说他被莫蒂隆印第安人生吃,说他死在大泽区的一个小镇,说他又在乌鲁米达起义。自由党的领导人那时正忙于谈判争取国会席位,称他为冒险主义者,完全不代表本党立场。国民政府将他归于土匪一类,悬赏五千比索买他的人头。经过十六次失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率领两千名武装精良的土著从瓜希拉出发,里奥阿查的守军在梦中惊醒,弃城而去。他在那里建立总部,对政府全面宣战。他从政府方面收到的第一份通告,以枪毙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相威胁,要他在四十八小时内带人撤到东部边境。罗格·卡尔尼塞罗上校当时是驻地负责人,沮丧地将电文呈送到他面前,但他看过之后却出人意料的高兴。
“上路吧,布恩迪亚,”他告诉他,“时候到了。”
她从未为此收钱。她从未拒绝帮忙,就像她从未拒绝不计其数的男人,而直到她盛年的尾声还有人找上门来。他们既没有付出钱财也没有献上爱情,连愉悦也不过奉上寥寥几次。她的五个女儿遗传了她火热的天性,少女时代就迷失在人生的歧路上。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一个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部队里战死,另一个十四岁时在大泽区某村偷一篓母鸡受伤被抓。在某种意义上,奥雷里亚诺·何塞就是半个世纪以来金杯国王向她允诺的那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他也像所有纸牌召唤来的男人一样,走进她内心时已经死星照命。她在牌上看到了。
上级下令不允许探视死刑犯,但那位军官自行做主允了她十五分钟的会面时间。乌尔苏拉让他检查了自己的包袱: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儿子结婚时穿过的靴子,她从预感儿子要归来的那天存留至今的奶味甜食。她在牢房里见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他躺在行军床上,大张双臂,因为腋下长满了疖子。他们允许他刮了胡子,浓密的短髭尖角上翘,衬得颧骨线条分外突出。在乌尔苏拉眼中,他比离开时更苍白,但略高了些,也愈显孤单。他对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自杀,阿尔卡蒂奥任意妄为后被枪决,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栗树下昏沉度日。他也知道阿玛兰妲把近似孀居的单身时光全部花在了奥雷里亚诺·何塞的抚养上,这孩子已显露出聪慧的头脑,学说话的同时也学会了读写。从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乌尔苏拉就被儿子老成持重的神情、生杀予夺的气概和通身放射出的威严光彩所震慑。她奇怪他消息如此灵通。“您别忘了,我能未卜先知。”他开玩笑道,随即又严肃地补充一句,“今天早上他们押我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已发生过。”实际上,当喧嚣的人群拦住去路,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惊讶于短短一年时间里镇子就衰老如斯。巴旦杏树枝叶凋零;漆成蓝色的房子时而改漆红色,时而又改回蓝色,最后那颜色都变得难以辨别了。
“这可不好。”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说。
“见鬼去吧,老兄。”他回答。
“你还能指望什么?”乌尔苏拉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很快。”
阿玛兰妲坐在藤摇椅上,将手中活计搁在膝头,看着奥雷里亚诺·何塞往下巴上涂满泡沬,在皮条上刮着剃刀,准备平生第一次刮胡子。他试着把上唇棕黄的茸毛理成髭须时不慎割破皮肤,粉刺流出血来,而到最后他也没理成个样子,但这番艰苦的努力却让阿玛兰妲觉得自己从这时起便开始老了。
“也比你强,你是为了一样对谁都没用的东西打仗。”
并非所有的消息都是好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逃走一年后,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搬进了阿尔卡蒂奥建起的房子。没人知道他阻止行刑的事。新家坐落在广场最好的一角,掩映在一棵巴旦杏树的浓荫里,树上足有三个知更鸟的鸟巢。一扇大门迎送访客,四扇明窗承接阳光,他们就在这房子里安下热情好客的新家。丽贝卡旧日的女伴,包括摩斯科特家四个尚未出嫁的女儿,重新聚在一起刺绣,就像数年前在秋海棠长廊里一样。何塞·阿尔卡蒂奥继续享受掠夺来的土地收益,他的所有权已得到保守党政府的承认。每天下午都可以看见他骑马归来,扛着双铳猎枪,带着猎狗,一串兔子挂在马鞍上。九月的一天下午,眼看暴风雨迫近,他比平时提前回了家。他到饭厅和丽贝卡打过招呼,把狗拴在院中,又将兔子挂在厨房准备晚些时候腌起来,随后去卧室换衣服。丽贝卡事后声称丈夫进卧室时自己正在浴室,丝毫没有察觉。这一说法难以令人信服,但又没有更可信的其他说法,另外谁也想不出丽贝卡会有什么动机谋杀令她幸福的男人。这也许是马孔多唯一从未解开的谜团。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关上卧室的门,一声枪响震彻全屋。一道血线从门下涌出,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起伏不平的便道径直向前,经台阶下行,爬上路栏,绕过土耳其人大街,右拐藏书网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紧贴墙边穿过客厅以免弄脏地毯,经过另一个房间,划出一道大弧线绕开餐桌,沿秋海棠长廊继续前行,无声无息地从正给奥雷里亚诺·何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妲的椅子下经过而没被察觉,钻进谷仓,最后出现在厨房,乌尔苏拉在那里正准备打上三十六个鸡蛋做面包。
“我不需要追着男人嫁,”她回答,“我给赫里内勒多带蛋糕,是觉得他可怜,迟早会被枪毙。”
他看了阿玛兰妲一眼,她离乌尔苏拉两步远,正不知所措。他微笑着问道:“你的手怎么了?”阿玛兰妲举起缠着黑纱的手。“烧伤。”她回答,同时一把拉开乌尔苏拉免得被马践踏。军队朝天开枪示警。一支特别小队将囚犯围在中间,一路小跑赶到监狱。
“回家吧,妈妈,”他说,“您去找当局批准,来监狱里看我。”
“别耍滑头,布恩迪亚,”他说,“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找热石头贴到疖子上。”她说。
星期二早上五点,何塞·阿尔卡蒂奥已喝过咖啡,放出狗去。这时丽贝卡关上窗户,猛地抓住床头,险些摔倒。“他们押他过来了,”她叹了口气,“他真精神。”何塞·阿尔卡蒂奥往窗外望去,看见了他,穿着年轻时穿的裤子,在晨曦中颤抖。他已背朝墙站好,两手叉在腰间,因为腋下烧灼的疖块令他无法垂下手臂。“忍来忍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嘀咕着,“忍来忍去就为了让六个软蛋干掉你,你还什么都做不了。”他气恼地反复念叨,看起来几近狂热,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还以为他在祈祷,不禁为之感动。当行刑队瞄准他的时候,怒气凝成黏稠苦涩的东西,麻痹了他的舌头又迫使他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晨曦的银白色光芒隐没,他又看见了小时候穿着短裤系着领结的自己,看见了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带他走进帐篷见到了冰块。他听见喊叫声,以为那是最后的行刑命令。他出于好奇颤抖着睁开眼,准备迎接子弹白热的轨迹,却只看见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高举双手,何塞·阿尔卡蒂奥穿过街道,手中端着可怖的猎枪随时准备开火。
“原来是指这个,”上校回答,“我正梦见疖子都破了。”
“我要求在马孔多执行。”他说。
“我祈求上帝让您今晚不会在家里看到奥雷里亚诺,”他说,“如果真是那样,请代我拥抱他,因为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嫁给他吧,”乌尔苏拉对她说,“你很难再找到像他这样的男人。”
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对政府军的过分举动深感恼火,他运用自己的政治影响,重又穿上军装,掌握了马孔多的军政大权。但他并不指望凭自己息事宁人的态度改变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态。九月间传来各种消息,彼此矛盾。政府一再宣称仍掌握着对整个国家的控制权,而自由党人接连收到内陆武装起义的秘密消息。在军事法庭缺席审判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并判处其死刑之后,政府才宣布进入战时状态。任何部队一旦抓到他必须立即执行枪决。“这就是说,他回来了。”乌尔苏拉在蒙卡达将军面前喜形于色,但将军自己并没有得到这一消息。
乌尔苏拉那时还不知道将少女送进军人卧室的习俗,那就像把母鸡赶到良种公鸡那里去。但在这一年她有了充分的了解:又有九个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孩子被送到家里起名。其中最大的已过十岁,长相奇特,肤色黝黑,眼睛碧绿,与父家没有丝毫相似。送来的孩子有各种年龄各种肤色的,但都是男孩,都带着落落寡合的神情,显示出毋庸置疑的血缘归属。其中有两个格外突出。一个身材魁伟与年龄不符,打碎了许多花瓶和餐具,双手仿佛拥有损坏一切所碰东西的特性。另一个一头金发,长着母亲那样的蓝眼睛,留着女人一样的长鬈发。他走进家里,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仿佛就在这里长大。他径直来到乌尔苏拉卧室里的一个箱子前,说:“我要上弦的跳舞女郎。”乌尔苏拉吓了一跳。她打开箱子,在梅尔基亚德斯时期落满尘灰的旧物中翻寻,找到了包裹在一双长袜中的上弦跳舞女郎,这东西是当初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带到家里的,此后被人遗忘了。不到两年内,他们为上校在战场上一路播撒的儿子命了名,都叫奥雷里亚诺,姓氏则随母亲:共计十七个。起初,乌尔苏拉还往孩子的口袋里塞满钱,阿玛兰妲则努力争取把他们留下来抚养,但后来她们只是送一份礼物,并担当教母。“我们起了名就行了。”乌尔苏拉一边说,一边在小本子上记下母亲的姓名地址及孩子出生的时间地点,“奥雷里亚诺一定算得清楚,等他回来自己拿主意吧。”吃午饭时,她对蒙卡达将军谈起这意外的人丁兴旺,希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能回来一次,和所有儿子在家中团聚。
“我给你带了把左轮手枪。”她低声说道。
奥雷里亚诺·何塞没能理解这一恳求的深意。
乌尔苏拉从他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中听出了内地人特有的慵懒腔调。
乌尔苏拉不仅这样做了,而且叫上了所有生活在马孔多的革命军军官的母亲。这些建村元老都已年迈,其中不少人参加过当年翻越山脉的可怕远征,她们一个接一个颂扬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的种种恩德。乌尔苏拉最后登场。她庄严的哀伤、她显赫的姓氏,以及她令人信服的慷慨陈词一度打破法庭的平静。“诸位把这场可怕的游戏玩得很认真,你们做得不错,因为你们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对法庭成员说,“但是请别忘了,只要上帝还让我们活着,我们就还是母亲;不管你们有多么革命,只要没规矩,我们就有权脱了你们的裤子打一顿。”法官们退庭讨论,她那铿锵的话语仍在已变为军营的学校里回响。午夜时分,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被判处死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顾乌尔苏拉激烈的责骂,拒绝改判。快天亮的时候,他去牢房探望死囚。
从那时起预感不再光临。乌尔苏拉来探监的这一天,他反复思考,终于得出结论:或许这次死亡不会给出预告,因为它并非由运气决定,而是取决于刽子手的意愿。他被疖子折磨得整夜不眠。黎明将近,走道上传来脚步声。“来了。”他对自己说,不知为什么还想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而那老人这时也正在栗树下晦暗的晨曦中想着他。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深深的怒气,愤怒于这人为的死亡害得他看不到那么多未竟的事情如何收场。门开了,卫兵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第二天同一时间他还是一样,为腋下的疼痛而恼火,发生的事情也一般无二。星期四,他和卫兵们分享了奶味甜点,换上了穿着略紧的干净衣服和漆皮靴。到了星期五,仍未行刑。
“你看着吧,他们就是那么蠢。”她说。
黄昏时分,乌尔苏拉来到监狱探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她曾试着通过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获得批准,但这位里正在专权横蛮的军人面前毫无权威可言。尼卡诺尔神甫得了肝病,发烧卧床不起。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没被判处死刑,但他的父母去探监时仍被枪托轰了出来。眼看不可能找到任何传话的人,又确信儿子明天一早会被枪毙,乌尔苏拉便把要带给他的东西包成一包,独自去了军营。
于是他们走进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摇晃他,冲他耳边叫喊,又把一面镜子放在他的鼻孔前,但都无法将他唤醒。不多时,木匠开始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房顶,堵住了屋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阿玛兰妲见他进来,没等他开口,便明白了他回来的原因。在饭桌上,他们不敢对视。但两个星期后,他当着乌尔苏拉的面盯着她的双眼说:“我一直在想你。”阿玛兰妲躲着他,竭力避免碰面的机会,尽量不与美人儿蕾梅黛丝分开。那天当侄子问她手上的黑纱要戴到什么时候,她脸红了,并因自己脸红而气恼,因为她觉得那问题在影射她的童贞。自从他回来后,她就闩上了卧室的门,但许多个夜晚过去,听着隔壁房间他那平稳的鼾声,她放松了警惕。在他归来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她察觉到他进了卧室。那一刻,她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逃走或叫喊,心头反而涌上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她感觉到他钻进蚊帐,就像他孩提时代常做的那样,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她意识到他寸丝不挂,不禁冷汗直流,牙齿咯咯打战。“你走,”她低声道,惊得喘不过气来,“不走我就喊了。”但奥雷里亚诺·何塞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他已经不再是怕黑的孩子,而是出自军营的猛兽。自那天晚上起,没有结果的无声战斗又开始了,每每持续到黎明。“我是你姑妈,”精疲力竭的阿玛兰妲低声道,“差不多就等于你母亲,这不光因为年纪,我还把你养大,就差没给你喂过奶。”奥雷里亚诺·何塞黎明时离开,第二天凌晨又回来,每次发现房门并未闩上就愈加兴奋。他没有一刻不想她。在那些被攻陷村镇的阴暗卧室里,特别是在那些最下贱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在伤员绷带上干涸血迹的味道中,觅见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险所激发的恐惧中,随时随地与她相遇。他曾经从她身边逃开,试图在记忆中将她抹去,为此不仅远走他方,还表现出被战友们归为莽撞的凶悍冒进。他越是在战争的粪坑里摔打她的形象,战争本身就越像阿玛兰妲。他就这样在流亡中忍受煎熬,寻求以自己的死亡来消灭她,直到听见有人讲起那个古老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和既是自己姑妈又是自己表姐的女人结婚,结果生出的儿子成了自己的祖父。
“很乐意效劳,何塞·拉克尔。”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说。
奥雷里亚诺·何塞回来后没九九藏书网几个月,家里来了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浑身散发出茉莉香,带着一个五岁多的男孩。她声称那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儿子,她带来请乌尔苏拉起名。没有人怀疑那个无名男孩的血脉:他和被领去看冰块时的上校长得分毫不差。女人说孩子一出生就大睁双眼,用大人的方式打量众人,他那种眼睫不眨看东西的样子令人害怕。“一模一样,”乌尔苏拉说,“就差用眼神翻倒椅子了。”他们给他起名为奥雷里亚诺,用了母亲的姓氏,因为法律不允许在生父尚未承认前使用父姓。蒙卡达将军做了教父。阿玛兰妲坚持要把孩子留下来抚养,但他母亲拒不同意。
庭长有些不快。
战争在五月结束。政府发布正式通告,言辞夸张地宣称将毫不留情地严惩发动叛乱的首恶分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通告发布两个星期前被捕,那时他化装成土著巫医,与西部边境相距咫尺。追随他上战场的二十一人中,十四人阵亡,六人受伤,只有一人陪伴他直到最后的失败时刻——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被捕的消息经一份特别通告传到马孔多。“他还活着,”乌尔苏拉告诉丈夫,“我们祈求上帝让他的敌人发发慈悲吧。”哀恸了三日,那天下午她正在厨房搅拌奶味甜食,耳边忽然清晰无比地响起儿子的声音。“是奥雷里亚诺,”她喊了起来,飞跑到栗树下告诉丈夫,“我不知道这神迹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还活着,我们马上就能见着他了。”她对此深信不疑。她把家里的地板擦洗一新,又重新摆放了家具。一个星期后,虽然政府通告里没有提及,却有来源不明的传言戏剧性地证实了她的预感。奥雷里亚诺上校已被判处死刑,行刑地点定在马孔多,以儆效尤。星期一上午十点二十分,正在为奥雷里亚诺·何塞穿衣服的阿玛兰妲听到远处人声喧晔、军号嘹亮,一秒钟后乌尔苏拉就冲进房间,大喊道:“他被押来了。”押解队伍挥动枪托竭力抵御蜂拥而至的人群。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一路挤到街角,看见了他。他俨然一副乞丐模祥,衣衫褴褛,须发乱成一团,还赤着脚。他走在滚烫的地面上却浑不在意,双手捆在背后,绳索的另一头系在一位军官骑着的战马颈上。在他身旁,是同样蓬头垢面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他们俩并未显出悲伤,面对那些百般谩骂士兵的人群反倒有些困惑。
“告诉她半夜等我。”他回答。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是个有耐性的人。“我会再提出来,”他说,“我迟早要说服你。”他继续登门造访。阿玛兰姐关在卧室里强忍悲声,捂住耳朵,免得听见那位追求者向乌尔苏拉谈论最新战况的声音。尽管心里无比渴望,她仍能克制着不出去见面。
“一个人能娶自己的姑妈吗?”他惊异地问。
“话是没错,”奥雷里亚诺附和道,“可也没那么快。”
政府与反对党发布联合声明宣告停战,十天后传来消息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西部边境发动了第一场武装起义。他那支人员不足、装备低劣的部队不到一个星期就被击溃。但在这一年,当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试图使国人相信和解已经达成,他又组织了另外七次起义。一晚,他从一条纵帆船上炮轰里奥阿查,守军将当地最知名的十四个自由党人从床上拖出来枪决以示报复。他曾占领一处边界关卡半个多月,从那里通电全国宣告发动全面战争。他曾在一次远征中迷失于雨林三个月,异想天开地试图穿越一千五百多公里的原始森林直捣首都近郊。还有一次,他距马孔多不到二十公里,却在政府军巡逻队的威逼下退到山区,趋近他父亲多年前发现西班牙大帆船残骸的着魔之地。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不仅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最信任的人,还被乌尔苏拉当作家中的一员。他体质虚弱,性格腼腆,生来文质彬彬,却更适合打仗,不适合从政,他的政治顾问们毫不费力就将他绕进了理论迷宫。不过他还是在马孔多实现了奥雷里亚诺上校梦寐以求的乡土平安,后者希望可以在此安心打造小金鱼以终老。他住在父母家里,但每星期总有两三次到乌尔苏拉这里吃午饭。他开始教奥雷里亚诺·何塞使用火器,对他提前迸行军事训练,还在征得乌尔苏拉的同意后带他去军营生活了几个月,使他成长为男子汉。多年以前,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几乎还是个孩子,就表白过对阿玛兰妲的爱意。她那时正沉浸在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单相思中,因而还嘲笑过他。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在等待。有一回他从狱中给阿玛兰妲捎来一张小纸条,请她在一打细棉布手帕上绣上自己父亲的名字缩写,还梢去了工钱。一个星期后,阿玛兰妲去监狱给他送那一打绣好的手帕,钱也还了他,两人谈了几个小时的往事。“等我出去就和你结婚。”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在告别时说道。阿玛兰妲笑了,但教孩子们读写的时候仍然想着他,希望为他寻回年轻时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燃起的激情。每个星期六是探监的日子,她都去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父母家,陪他们一同去监狱。其中一个星期六,乌尔苏拉看见她在厨房里等蛋糕出炉,要挑出最好的裹在专为此绣出的餐巾里。
一个疑虑重重的夜晚,庇拉尔·特尔内拉正在院中和士兵一起唱歌,上校请她用纸牌为自己推算将来。“当心嘴巴,”这是庇拉尔·特尔内拉推算三次后得出的全部结论,“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预示非常清楚:当心嘴巴。”两天后,有人递给勤务兵一大杯没加糖的浓咖啡,勤务兵给了别人,这人又给了另一人,传来传去最后送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办公室里。上校并没有要过咖啡,但既然端到面前,他便喝了下去。咖啡里下了足够毒死一匹马的马钱子碱。他被送回家的时候,身体已经僵成弓形,舌头伸在齿间。乌尔苏拉与死神搏斗抢夺他的生命,她用催吐剂给他洗胃后,拿一床床热毯子将他裹紧,又喂了他两天蛋清,直到受损的身体恢复正常温度。到第四天,他脱离了危险。在乌尔苏拉和军官们的坚持下,他无奈地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那时他才知道他的诗稿并没有烧掉。“我想不用那么急。”乌尔苏拉向他解释,“那天晚上,我准备生火,就跟自己说最好还是等尸体送来了再说。”在身体初愈的恍惚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身边摆满了蕾梅黛丝落满尘灰的娃娃,他读起自己的诗来,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一一浮现。他又开始写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远离这场徒劳战争中的惊涛骇浪,将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化作押上韵脚的诗行。他的想法由此变得分外清晰,经得起反复思索。一天晚上他问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
十二点时,奥雷里亚诺·何塞血已流尽,卡梅莉塔·蒙铁尔发现纸牌指引的前途落了空。四百多人列队从剧院门口经过,用左轮手枪向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被遗弃的尸体开火。填满铅弹的尸体像泡了水的面包支离破碎,动用了一个小队推着独轮车才运走。
十五天后他开了小差。他发现阿玛兰妲比记忆中更憔悴,也更忧伤、更端庄;她岁月的航船正在绕过盛年的最后一个岬角,但在卧室的幽暗中她却显出从未有过的狂热,激烈的反抗也从未显得这样富于挑战。“你是头野兽。”受他追逼的阿玛兰妲说,“不能对一个可怜的姑妈干这种事,除非有教皇的特许。”奥雷里亚诺·何塞答应去罗马,答应膝行整个欧洲去亲吻教皇的鞋子,只要她肯放下悬着的吊桥。
直到此刻,归来以后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才有机会与他真诚相对。上校惊讶于他的猝然衰老、他双手的颤抖、他等候死亡时多少出于惯性的逆来顺受,于是感到一阵对自己的深深蔑视,却将其误认为同情心萌发的表现。
“你比我更清楚,”他说,“所有的军事法庭都是闹剧。实际上你是在为别人的罪行受过,因为这次我们不惜代价要赢得胜利。换了是你,难道不会这样做?”
“不用担心,大姐,”蒙卡达将军不无神秘地说,“他会比您预料中回来得早。”
他去了剧院。一家西班牙剧团将上演《狐狸的匕首》,那实际上是索里利亚的戏,但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下令改了名字,因为自由派把保守派称作哥特人。到入口验票的时候,奥雷里亚诺·何塞才发现阿基莱斯·里卡多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搜查过往人流。“留神,上尉,”奥雷里亚诺·何塞提醒道,“敢对我动手动脚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上尉试图强行搜查,奥雷里亚诺·何塞因为没带武器,撒腿便跑。士兵们没有听从开枪的命令。“他是布恩迪亚家的人。”一个士兵解释道。上尉气急败坏,一把抢过步枪,跨到街心,瞄准了目标。
“请别开枪,”上尉对何塞·阿尔卡蒂奥说,“您一定是上帝派来的。”
十月一日黎明时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率领装备精良的一千人进攻马孔多,守军接到命令要抵抗到底。到中午蒙卡达将军与乌尔苏拉一起吃饭的时候,起义军的一声炮击响彻全市,将市政府金库的大门炸为齑粉。“他们的装备不比我们差,”蒙卡达将军感叹道,“而且他们士气更高。”下午两点,大地在双方的炮声中颤抖。他向乌尔苏拉道别,确信自己在打一场无望的仗。
他的自尊曾令他放弃与内陆武装组织的联系,除非党的领导人公开更正称他为强盗的说法。然而,他知道只要放下这些顾忌,就能立刻打破战争的恶性循环。休养身体给了他反思的契机。他说服乌尔苏拉挖出剩余的遗产,连同她可观的积蓄都交给自己,又任命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为马孔多的军政首领,随后便起程去与内陆的反抗武装建立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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