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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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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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来说,家里人口的减少理应成为她喘息的机会,这是她操劳半个多世纪后应得的。从未听见她有过一声怨言,这个沉默寡言、难以捉摸的女人在家中留下了美人儿蕾梅黛丝这样天使般的后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这样带着神秘的庄严气息的子嗣,她把孤独而沉寂的一生都用来抚养孩子,却几乎记不清他们是自己的子辈还是孙辈。她照料奥雷里亚诺如同己出,却不知道自己正是他的曾祖母。只有在这样一个家里才能想象这种情形,她竟然一直以来都铺席子睡在谷仓地板上,夜间忍受着老鼠的喧闹。一天晚上她突然感到黑暗中有人盯着自己,吓醒过来才发现是一条毒蛇从肚子上滑过。她从未告诉任何人,心里清楚假若让乌尔苏拉知道,一定会让自己睡她的床。那段时间,除非你到长廊里喊叫,家里人对任何事都浑然不觉,面包房里的忙碌,战争的惊扰,照料孩子的操劳,让人无睱再顾及他人的福祉。从未谋面的佩特拉·科特斯是唯一顾念她的人。她一直关心她是否有一双穿着出门的好鞋,会不会缺衣服穿,即使在靠彩票收入创造奇迹的时期依然如此。费尔南达进这个家门时有充分理由认为她只是一名终身女仆,她虽然不止一次听说那是丈夫的母亲,却实在难以置信,转眼就拋在脑后。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对这种低人一等的待遇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相反,她给人的感觉是似乎很爱在角落里忙碌,一刻不停、一声不吭,把她从年轻时起一直居住的这座大宅打理得整洁有序。特别是在香蕉公司时期,家里更像一座热闹的军营,全亏了她才能运转正常。但在乌尔苏拉死后,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身上渐渐不见了往日非凡的勤劳、惊人的能干。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已年迈力竭,还因为整个家在一夜之间进入了暮年。柔嫩的苔藓在墙上蔓延。杂草荆棘占满庭院之后又顶穿长廊的水泥地如同击碎一面玻璃,那裂缝间还涌出小黄花,与一个世纪前乌尔苏拉在梅尔基亚德斯放假牙的杯中发现的花朵一般无二。面对自然界的疯狂,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无暇也无力对抗,她整天往来于各卧室之间,好不容易赶走那些蜥蜴,可一到费间它们又将泛滥。一天清早,她看到红蚂蚁离开千疮百孔的地基,穿过花园,沿着扶栏爬过已蒙上土色的秋海棠,一直侵入到家中深处。她起初试图用扫帚杀灭,后来换成除虫剂,最后用上石灰,但第二天它们又在原地出现,杀不尽灭不绝。费尔南达忙于给儿女写信,对势不可当的毁灭大潮毫无察觉。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继续孤身作战,奋力抗击不让杂草侵入厨房,扯下墙上短短几小时内就会重生的蛛网,刮去白蚁蚁路。但当她看到连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也覆满灰尘和蛛网,看到纵然自己一天清理三遍拼了命地打扫,房间仍难逃荒凉破落的命运,呈现出当年只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那个年轻军官预见到的残败景象,便明白自己已然失败。于是她穿上多处磨损的主日正装、乌尔苏拉的一双旧鞋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送她的长棉袜,把两三套换洗衣服打了个小包。
梅尔基亚德斯向他透露自己回到这个房间的机会已经屈指可数,但他能够安心走向最终死亡的大牧场,因为羊皮卷须历时百年才可破译,在那之前奥雷里亚诺还有多年时间学习梵文。他告知奥雷里亚诺在通往河边的小巷里,即香蕉公司时期算命解梦的地方,一位加泰罗尼亚智者开了家书店,店里有一本《梵文入门》,如果他不赶紧买下,六年后那书将被蛀虫啃食殆尽。奥雷里亚诺托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去书店把第二排书架最右端,放在《解放了的耶路撒冷》和《弥尔顿诗集》之间的那本书买回来。她在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流露出情绪波动,那是一副惊愕的神情。她不识字,便硬记下这一长串指引;她还卖掉一条小金鱼得到了购书钱,只有她和奥雷里亚诺知道那天晚上士兵搜查作坊后所剩十七条小金鱼的藏处。
其中四个最大的孩子,快进入青春期却仍穿着短裤,他们负责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仪容修饰。他们比旁人来得更早,整个上午为他剌须,用热毛巾按摩,修剪手脚指甲,洒花露水。他们不时也跳进水池,为他从头到脚打上肥皂,他自己则仰面漂在水上,想着阿玛兰妲。随后他们为他擦干身体,搽粉,穿衣。其中有个孩子长着金黄色鬈发,一双玻璃球似的红眼睛活像兔子,他时常在家里过夜。这孩子与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关系极为密切,甚至在他患哮喘失眠时也陪伴一旁,默默跟随他在漆黑一片的家中游荡。一天晚上,他们在乌尔苏拉的卧室中看到一片金光自水泥地下映出,仿佛地下有一轮太阳把卧室地板变成了彩色玻璃窗。屋里亮得不用开灯,他们只是掀开断裂的石板,就在昔日放置乌尔苏拉卧床的角落、光芒最盛的地方,发现了奥雷里亚诺第二曾经疯狂挖掘却未能寻获的秘密地窖。里面藏着那三个用铜丝绳束口的帆布袋,袋中是七千二百一十四枚面值为四多卜拉的多卜隆金币,在黑暗中仿佛炭火般艳艳放光。
乌尔苏拉大吃一惊。
“话是没错,”乌尔苏拉说,“可也没那么快。”
“我在说话呢!”乌尔苏拉叫道。
“连话也说不出,”奥雷里亚诺说,“像只小蟋蟀似的死了。”
“对一个姘头来说什么羞辱都是应得的,”费尔南达反驳道,“反正你有的是男人,把这靴子留给下一个死的时候穿吧。”
他仍关在房间里,全神贯注读着羊皮卷,只是羊皮卷的研究虽渐渐深入,却仍未成功解读。何塞·阿尔卡蒂奥到房间给他送来火腿片,能在舌间留下春天滋味的百花蜜饯,有两回还送来一杯上好的葡萄酒。他对羊皮卷不感兴趣,认为那不过是晦涩的游戏,但这位孤寂的亲戚罕见的智慧和难以理解的博学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他发现,奥雷里亚诺能够阅读英语,在攻读羊皮卷的间歇从头到尾读完了六卷本百科全书,就好像读一本小说。他见奥雷里亚诺谈起罗马头头是道,仿佛在那里居住多年,开始时还归于以上缘故,但很快就意识到他拥有许多百科全书未载的知识,比如物品的价钱。“凡事皆可知。”他问起如何获得这些信息,却只从奥雷里亚诺那里得到这句回答。奥雷里亚诺这边,也惊讶于从近处看到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与此前远远望见他在家中游荡的形象完全不同。他会笑,会偶尔怀念家中的过往,会为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衰颓担忧。同一血脉的两个孤独者之间的接近与友谊无涉,却有助于他们承受将两人分离又联合的神秘孤独。何塞·阿尔卡蒂奥可以拿烦扰自己的日常难题向奥雷里亚诺求助,而奥雷里亚诺也可以坐在长廊里读书,收取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贯准时寄来的信件,使用何塞·阿尔卡蒂奥归来后曾禁止他入内的浴室。
最初人们以为是瘟疫。家庭主妇们为清扫死鸟累得精疲力竭,特别是在午休时段,男人们则用小车推着倒进河里。复活主日,年过百岁的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布道坛上断定是“流浪的犹太人”作祟造成飞鸟的死亡,说那个怪物他前一晚亲眼见到了。他将其描述成公山羊和女巫杂交的产物,口中呼气能化作焚空热浪,所到之处新娘会暗结怪胎。他启示录般的预言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市镇上的人都确信这位教区神甫已经老迈昏聩。但星期三一早一个女人将所有人叫醒,她发现了一行偶蹄双足动物的足印。面对这确凿无疑的证据,所有目击者都不再怀疑存在着与神甫所说相似的可怕生物,齐心协力在各家院中设下陷阱。于是它就这样遭擒。乌尔苏拉去世两个星期后,佩特拉·科特斯和奥雷里亚诺第二被邻家传来的一阵格外刺耳的小牛哀鸣惊醒。等他们起床,已经有一群人在把那怪兽从枯叶覆盖的深洞里的尖木桩上拔下来,它已然停止哀鸣。尽管身形不过未成年人大小,它却有一头牛那么重,伤口流淌着碧绿滑腻的血液。它一身粗硬的毛发上遍生小扁虱,皮肤上覆盖着鯽鱼般的硬壳,但与神甫的描述不同,它人形的部分更像是娇弱的天使,双手光润灵巧,眼睛大而朦胧,肩胛上强壮的翅膀只剩下已经结痂的残根,应当是被樵夫的斧子所砍伤。它被捆住脚踝倒吊在广场的巴旦杏树上,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它开始腐烂的时候,人们无法确定应该把它当作动物丢进河里还是当作人类下葬,便点起一堆火焚化了。永远无从得知它是否就是导致飞鸟暴死的元凶,新娘们倒是不曾生出预言中的怪胎,但炎热的天气也未得到缓解。
奥雷里亚诺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出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他将那些散页书中的传奇怪谈,瘫子赫尔曼的研究大要,鬼魔学的笔记,点金术的关钥,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及其疫病研究,都一一烂熟于心,故此当他步入青年时期虽然仍对所处时代一无所知,但已具备一个中世纪人的基本学识。不论何时走进房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总看见他在专心阅读。她早上给他端来一杯不加糖的咖啡,中午则是一盘炸香蕉片配米饭,自从奥雷里亚诺第二死后家中餐餐如是。她整日为他操心,给他理发、除虱,把已被遗忘的衣箱里的旧衣服拿出来按他的身材修改,在他开始长胡须时送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剃刀和盛在加拉巴木果壳杯里的剃须膏。上校所有的儿子,包括奥雷里亚诺·何塞在内,没有一个像他那样与上校酷似,特别是那凸起的颧骨,以及唇际那坚毅又略带冷酷的线条。正像当年乌尔苏拉见到奥雷里亚诺第二在房间里研读时的感觉那样,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也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实际上他正和梅尔基亚德斯交谈。那对孪生兄弟死后不久,一个炎热的中午,他在窗前光线的明灭中看见一位头戴鸦翼状礼帽的阴郁老者,仿佛远在出生前就扎根于他脑海的一段回忆已化身成人。奥雷里亚诺已经整理出羊皮卷中的字母表,所以当梅尔基亚德斯问他可曾看出那是以何种文字书写的,他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回答。
“看来,”他的声音里有种剃刀般的锐利,“你就是那个野种了。”
何塞·阿尔卡蒂奥将梅梅藏书网的卧室修整一新,找人清洗缝补天鹅绒窗帘和总督式大床上的织锦华盖,重新启用荒废已久的浴室,那水泥池中已结上一层黑黝黝的硬壳。他将这两处地方变成充塞着次等品、异域旧货、伪劣香水和廉价宝石的王国。家中其他地方只有祭坛上的圣徒像让他觉得碍眼,于是一天下午他在院里生起火来把它们烧成灰烬。他每天睡到十一点之后才起床,然后穿着磨损的金龙图案长袍、缀有黄色穗子的拖鞋走进浴室,随后所践行的仪式其节奏之从容、用时之长久不禁令人想起美人儿蕾梅黛丝。入浴前,他先用三只仿雪花石膏小瓶里的浴盐为池水增香。他不拿加拉巴木果壳瓢舀水洗浴,而是全身泡在芳香的水中,仰面漂上两个钟头,在池水的清凉和对阿玛兰妲的回忆中获得慰藉。到家没几天,他就脱下了塔夫绸外套,因为天气太热,而且他也只有这么一件。他换上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当年在舞蹈课上所穿非常相似的紧身裤,胸前绣有姓名首字母的真丝衬衣。他每星期两次脱下全套衣服在水池里洗净,披上睡袍等候晾干,因为再没有别的可穿。他从不在家吃饭。他在午后热气渐消时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之后继续焦灼地踱步,像猫一般喘息,想念着阿玛兰妲。她和夜晚灯下圣徒像的骇人眼神,是他对这个家存留的两样记忆。许多次,在罗马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他在梦中醒来看见阿玛兰妲从杂色大理石浴池中浮现,身穿花边裙,手缠黑纱,在他那久居异乡后产生的幻梦中显得分外美丽。与奥雷里亚诺·何塞试图将这形象扼杀在战争的血腥泥潭里不同,他努力在淫乱的沼泽中维持它的鲜活,同时用杳无尽头的教皇之路来骗取母亲的欢心。无论他还是费尔南达都未曾想到,两人之间的通信是一场幻梦的交换。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到罗马便抛弃了神学学业,但仍不断编造研习神学和教会法的神话,以免失去母亲在狂热的字里行间不断提及的惊天遗产,那笔财富必能将他从特拉斯特维雷区与两个朋友合住的小屋,从穷困潦倒的生活中拯救出来。费尔南达在最末一封信中已透露对死期将近的预感,他接信后立即收拾起虚假荣光的最后遗存塞进行李箱,登上轮船,在底舱和移民们像屠宰场的牲口似的挤在一起,吃着冰冷的通心粉和生虫的奶酪越洋归来。费尔南达的遗嘱不过是一份迟到的不幸的清单,未读之前他就已经从散架的家具、长廊里的荒草看出自己陷入了永难摆脱的圈套,再也见不到罗马春天那钻石般璀璨的阳光,闻不到那亘古不变的气息。在哮喘发作的难眠夜晚,他反复思量自己的不幸,在幽暗的家中游荡,当初年迈昏聩的乌尔苏拉便是在这里用唬人的胡话向他灌输对世界的恐惧。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给他指定卧室里的一个角落,说傍晚过后亡灵就在家中徘徊,而那里是唯一不受惊扰的地方。“你做了什么坏事,”乌尔苏拉对他说,“圣徒们都会告诉我。”他童年时的恐怖之夜都集中在那个角落,他在爱告密的圣徒冰冷目光的监视下,坐在凳子上冷汗直流,一动不动待到上床睡觉为止。这种处罚本无必要,因为那时他就害怕周边的一切,日后也会为生活中所遇的一切而惊恐:街上的女人会使人流血,家里的女人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斗鸡会让男人丧命、终生内疚,枪弹一沾手便会引发二十年的战争,冒失的事业只会将人导向失落和疯狂——总之,一切,上帝以无边美意所创造,又被魔鬼所败坏的一切,都是他恐惧的对象。当他从噩梦的轮番折磨中醒来,窗前的光亮,水池中阿玛兰妲的爱抚,她用丝绸香包在他两腿间搽粉时的舒服感觉,都令他从恐惧中解脱出来。连乌尔苏拉在花园的灿烂阳光中也显得不同了,因为她不再说起那些可怕的事物,只是用炭灰擦拭他的牙齿,让他显露出一位教皇应有的灿烂笑容;为他修剪指甲,让从世界各地赶到罗马的朝圣者在接受祝福时惊叹于教皇的美手;又为他梳起教皇的发型,将花露水洒遍他的身体和衣裳,让他散发出教皇的馨香之气。他在冈多菲堡的院中看见教皇站在阳台上,面对无数朝圣者用七种语言发表同一内容的演讲,那时唯一引起他注意的便是教皇那仿佛用碱水洗过的双手的白皙,那夏装的煌煌光彩,以及那古龙水的氤氲。
“没错,”她回答,“现在你该去学金银匠手艺了。”
埋下母鸡六个月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半夜在咳嗽中醒来,感觉像有一对蟹螯正扼住自己的咽喉。这时他明白无论销毁多少魔法子宫托,浸湿多少驱邪的母鸡,都没法改变一个简单而悲哀的事实:他快要死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满心担忧死前不能送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去布鲁塞尔,于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卖力地干活,把彩票销售从每星期一次增加到三次。每天一早就能看见他在市镇上奔走,连最偏僻最穷苦的街区也不放过,那种迫不及待的势头只能在垂死之人身上看到。“天赐彩票到了,”他吆喝着,“大好机会别错过,一百年就这一次。”他竭力装出快活、亲切又健谈的样子,但只要看看他的冷汗和苍白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勉强支撑。有时他躲到无人看见的荒地上,坐下来忍着体内魔爪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喘息片刻。直到半夜他还在花街柳巷游走,向那些伴着唱机抽泣的孤独女郎努力兜售好运。“这个号已经四个月没出啦,”他边说边展示手中的彩票,“别错过机会,人生比你想象的要短。”后来人们对他失去了敬意,开始取笑他,最后几个月都不再像一直以来那样称他堂奥雷里亚诺,而是当面叫他堂“天赐”先生。他喉间杂音日增,说话渐渐走调,最后喑哑嘶叫如狗,但仍努力使人们对佩特拉·科特斯院中的开彩保持兴趣。然而彻底失声时,他意识到自己即将被剧痛压垮,同时也明白靠猪羊彩票无法将女儿送去布鲁塞尔,因此突发奇想,要拿被暴雨毁坏的土地来举行一场豪华抽彩,那些土地只要有资金投入就能重新派上用场。这一想法手笔之大,甚至惊动了市长亲自颁发公告。人们合伙购买面额一百比索的彩票,一个星期之内就抢购一空。开彩当晚,中彩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庆会,堪与香蕉公司黄金时代的聚会相媲美。奥雷里亚诺第二最后一次拉起手风琴,演奏好汉弗朗西斯科已被人遗忘的歌曲,只是他再也无法伴唱。
奥雷里亚诺走了,甚至在听见那冷清葬礼上的声响时也没有好奇地出来。有几回,他从厨房看见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家中游荡,急切地喘息,并且午夜过后还能听到他在破败的卧室间踱步。好几个月过去,他从未听到何塞·阿尔卡蒂奥的说话声,这不仅仅因为何塞·阿尔卡蒂奥不和他交谈,还因为他自己毫无交流的愿望,也没有时间花在羊皮卷以外的事上。费尔南达一死,他便从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取出一条,赶到加泰罗尼亚智者的店里寻找所需的书籍。一路上不曾有任何事物引发他的兴趣,或许是因为他缺乏相关记忆可以比对,而且那些荒凉的街道、残破的房屋都与他过去的想象一模一样,那时的他为看到这些情愿付出一切。当初被费尔南达拒绝,这次他自己批准自己出门,不过仅此一次,也只有一个目的,并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达到。于是他没有停留片刻,穿过十一个街区来到当年算命解梦的小巷,气喘吁吁地走进杂乱阴暗的店铺。那里面连转身都很难,与其说是书店,倒更像是旧书回收店,旧书胡乱堆在白蚁駐坏的书架上,堆在蛛网横结的角落里,甚至堆在本应留出的过道上。一张同样堆满厚书的长桌上,店主正在写一篇奇长无比的文字,紫色的笔迹带着几分谵妄,布满了学生练习本散的纸页。他那一头漂亮的银发遮住了额头活像白鹦鹉的羽冠,蓝色的眼睛细长灵动,流露出遍览群书后的温润气质。他穿着短裤,满身大汗,只顾写作甚至看都没看来人一眼。奥雷里亚诺毫不费力地从惊人的混乱中拯救出所需的五本书,因为它们都放在梅尔基亚德斯告知的地方。他一言不发,把书和小金鱼递给那位加泰罗尼亚智者,他接过去检视,眼皮又如贝壳般合拢。“你一定是疯了。”他用自己的语言说道,耸了耸肩,然后把五本书和小金鱼一起还给了奥雷里亚诺。
回家将近一年,何塞·阿尔卡蒂奥为糊口已经卖掉银烛台和刻有纹章的溺盆——这时才发现只有纹章部分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招聚市镇上的孩子来家里玩。午睡时间他和他们待在一起,让他们在花园中跳绳,在长廊里唱歌,在客厅的家具间玩杂耍,他自己则在孩子当中巡视,教导他们良好的仪态。那时他已经没有紧身裤和真丝衬衣可穿,换上了在阿拉伯人店里买来的寻常衣衫,但仍保持着傭懒的尊贵和教皇的风范。孩子们像当初梅梅的同学一样占领了屋子。直到入夜还能听见他们的唧唧喳喳和歌声舞步,家里变成一个缺乏管束的寄宿学校。奥雷里亚诺对这种侵犯并不在意,只要他们不来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打扰。一天上午,两个孩子推开房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周身腌臜的男人正伏案研读羊皮卷,立刻被这景象吓住了。他们不敢进去,却仍围着房间打转。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从罅隙间向内张望,又从气窗扔进活蹦乱跳的动物,有一次还从外边把门窗钉死,奥雷里亚诺费了半天时间才强行打开。看到淘气行为并未招来惩罚,他们越发兴致高涨,一天有四个孩子趁奥雷里亚诺在厨房的时候闯进房间,准备把羊皮卷毁掉。但泛黄的羊皮卷刚到手,一股神力就将他们平地托起,悬在半空,直到奥雷里亚诺回来夺下羊皮卷。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来捣乱。
彩票生意一直没能兴旺起来。开始时,奥雷里亚诺第二每星期都拿出三天关在过去的牧场办公室里,一张一张绘制彩票,根据每次抽奖的牲畜,颇具神釆地画上一头红色小奶牛、一只绿色小猪或是一群蓝色小母鸡,还娴熟地模仿印刷体题上“天赐彩票”几个字。佩特拉·科特斯觉得这名字起得很好。但时间一长,他每星期要画两千张彩票而深感疲倦,便请人把牲畜图案、彩票名字和号码刻在橡皮章上,这样只需在不同颜色的印泥里蘸色盖章即可。最后几年,他曾想到用谜语代替数字,让所有猜中者平分奖品,但这一规则太过复杂且令人生疑,他就没有再继续尝试。
暴雨过后的情形便是如此。人藏书网们一派懈怠,而遗忘却日益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就在尼兰迪亚协定签订的又一个周年纪念日,共和国总统特使赶来颁发曾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多次拒绝的勋章,他们足足花了一个下午四处打听,发现竟无人知晓在哪里能找到上校的后人。奥雷里亚诺第二想到那是一枚纯金奖章,一度禁不住诱惑,但最终被佩特拉·科特斯说服,为了尊严而拒领,尽管那时使者们已然张贴公告并准备好仪式上的讲演。吉卜赛人也在那个时期再次到来,这最后一批继承梅尔基亚德斯学问的人发现市镇满目颓唐、居民与世隔绝,于是又一次拖着磁铁走街串户,仿佛那真是巴比伦智者的最新发明,并又一次用巨型放大镜聚焦阳光。一见水壶坠地炒锅翻滚就目瞪口呆的不乏其人,愿意破费五十生太伏观看吉卜赛女人装卸假牙并为之惊叹的也大有人在。当年满载旅客的火车曾拖来布朗先生配备玻璃车顶和天鹅绒安乐椅的车厢,还有一百二十节车厢的香蕉运送车一过便是一下午,到如今只剩下一列破旧不堪的黄色火车,而且因为无人搭乘几乎不在荒废的站台停留。教廷派代表团赶来核查关于飞鸟暴亡和“流浪的犹太人”被杀的报告,他们发现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和孩子们玩捉迷藏,认定他的报告乃是老年癫狂的产物,随即将他送进养老院。不久,又派来奥古斯都·安赫尔神甫,一个干劲十足的当代卫道士,为人苛刻又大胆莽撞,每天多次亲自敲钟催人警醒,挨家挨户叫起贪睡的人去望弥撒。但不出一年,他便被空气里弥漫的惰性所感染,被能令一切衰朽、停滞的炙烈尘埃所降服,被午饭中的肉丸在酷热难熬的午休时刻搅得昏昏欲睡,最终彻底妥协。
“我还活着!”她说。
“你要永远记住那是三千多人,都被扔进了海里。”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仍在研读羊皮卷,在他那蓬乱成团的须发间只能隐约辨出长着绿色苔藓的牙齿和木然的双眼。听出是曾祖母的声音,他转头往门口望去,努力挤出笑容,却在无意中重复了乌尔苏拉当年的一句话。
说完他一头扑在羊皮卷上,死的时候还睁着眼睛。同一时刻,在费尔南达的床上,他的孪生兄弟也不用再忍受铁蟹噬咬喉咙的漫长又可怕的煎熬。一星期前他回到家里,彻底失声,呼吸困难,只剩一把骨头,还带着他的流动衣箱和浪荡子的手风琴,只为履行死在妻子身边的承诺。佩特拉·科特斯帮他收拾好衣服,告别时没洒下一滴眼泪,但却忘了给他带上那双想穿到棺材里去的漆皮靴。因此听到死讯时,她穿上黑衣,用报纸包好靴子,登门请求费尔南达让她看一眼遗体。费尔南达没让她进门。
“梵文。”他答道。
财宝的发现仿佛燎原之火迅速显出影响。何塞·阿尔卡蒂奥并未像贫贱时朝思暮想的那般,凭借飞来的横财回罗马去,而是把家里变成了一座浪荡乐园。他把窗帘和床上的华盖换成崭新的天鹅绒,浴室石板铺地,墙面贴上瓷砖。饭厅的食橱里塞满了蜜饯、火腿和醋腌菜;废弃的谷仓再次打开,堆满何塞·阿尔卡蒂奥亲自去车站取来的葡萄酒和烧酒,一箱箱都写着他的名字。一天晚上,他和四个大孩子狂欢到天明。早上六点,他们赤身露体冲出卧室,放干水池然后用香槟灌满。他们扎进池里,仿佛飞鸟在充盈着芬芳泡沫的金色天空中翱翔,而何塞·阿尔卡蒂奥没有欢闹,只是仰面漂着,大睁双眼想着阿玛兰妲。他这样待了许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咀嚼着不伦之情的苦涩,直到孩子们玩腻了,一个个回到卧室,扯下天鹅绒窗帘擦干身体,混乱中打碎了水晶镜面,吵闹着躺下时弄塌了华盖。何塞·阿尔卡蒂奥从浴室回来,看见他们赤身裸体挤成一团睡着,俨然躺在溺水者的睡房里。比起家具的损坏,更令他怒火中烧的是在狂欢后的空虚中对自己的厌恶和怜悯。他从收着苦行衣及其他忏悔赎罪用的铁器的箱子底层抽出教堂赶狗人的鞭子,像个疯子似的叫吼着,无情地鞭打将孩子们从家中赶了出去,下手比面对一群野狼还要狠毒。随后他就瘫倒了,哮喘持续发作了好几天,显出濒死的模样。到备受折磨的第三天晚上,他已几近窒息,只得找奥雷里亚诺帮忙到附近的药房买些止喘的嗅粉来。奥雷里亚诺因此第二次出门上街。他只走了两个街区便来到了那间逼仄的药房,落满灰尘的橱窗里摆着带拉丁语标签的瓷瓶,一个宛似尼罗河水蛇般沉静美艳的姑娘按照何塞·阿尔卡蒂奥写在纸条上的药名给他拿了药。第二次看到的荒芜城镇在泛黄的街灯下犹显昏暗,仍像第一次那样并未唤起奥雷里亚诺的好奇。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开始怀疑他会逃走,他就拖着在长久的幽闭生活中缺乏运动、虚弱笨拙的双腿,重新出现在眼前,因匆忙赶路而嘘嘘带喘。见他对外界的确漠不关心,何塞·阿尔卡蒂奥几天后违背了对母亲的承诺,允许他自由出入。
“上帝啊!”她喊了出来,仿佛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费了那么大力气培养你的好习惯,结果你倒活得像猪一样。”
想要发行谜语彩票的那段时期,奥雷里亚诺第二每天醒来都觉得喉咙里打了个结,就像想哭又强忍住的哽咽感。佩特拉·科特斯认为这是艰辛生活引发的又一麻烦,连续一年多每天用小刷子蘸了蜂蜜为他擦拭上颚,给他喝萝卜糖浆。喉咙里的硬结大到妨碍呼吸的地步了,奥雷里亚诺第二去找庇拉尔·特尔内拉,看她有没有什么缓解病痛的草药。这位年逾百岁、老而弥坚的妇人经营着一家地下妓院,她并不相信那些迷信的偏方,而是乞灵于纸牌的引导。她看到金元骑士的咽喉被宝剑仆侍的利刃所伤,由此推断出费尔南达在试图用大头针扎刺丈夫照片的拙劣手法引他回家,但由于巫术不精使他体内长了肿瘤。奥雷里亚诺第二除了结婚照再无其他照片,而那些都收在家庭相册里,他便趁妻子不备在家中四处寻找,结果在衣柜深处发现了半打未拆封的子宫托。他认为这些红色小橡胶圏必定是巫术用具,就揣了一个在兜里拿给庇拉尔·特尔内拉看。她判断不出它具体是什么,但感觉十分可疑,便让他把半打全部拿来,在院中付之一炬。为了对抗预想中费尔南达的巫术,她指点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一只抱窝的母鸡浸湿后活埋在栗树下,他满怀信心地依计而行,用枯叶掩上新土的一瞬间便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而费尔南达那边,则把失窃当作隐身医生们的报复,她在内衣里面加缝了一个衣袋,将儿子新寄来的子宫托藏在其中。
家里并不缺少食物。奥雷里亚诺第二死后次日,曾经写下不敬悼词献上花圈的朋友中有一个向费尔南达提出要偿还欠她丈夫的债务。从那以后,每个星期三都会有跑腿的人送来一筐食物,足够家里吃一个星期。没有人知道,这些食物是佩特拉·科特斯让人送去的,她想要通过持之以恒的善行来羞辱那羞辱过自己的人。然而怨恨远比想象中消失得快,但她仍出于骄傲继续送去食物,到最后变成出于怜悯。很多次她没有精力去兜售彩票,人们对抽彩也失去了兴趣,但她为了让费尔南达有的吃宁可自己挨饿。她坚持履行对自己的承诺,直到看见对方下葬为止。
“我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他说。
奥雷里亚诺第二又把衣箱搬回了佩特拉·科特斯家,他此时只能勉强维持不致让家人饿死。用卖骡子彩票挣的钱,佩特拉·科特斯和他又买了别的牲畜,由此起家经营起彩票生意。奥雷里亚诺第二走街串户兜售彩票,那些彩票都是他自己用彩笔所画,以求更吸引人也更有说服力,但他或许没有觉察到有些人购买是出于感激,大多数人是出于怜悯。不过,即使是最富于同情心的购买者,也不会放弃花二十生太伏得一头猪或三十二生太伏得一头小牛的机会,每到星期二晚上都满怀希望,挤满佩特拉·科特斯家的院子,等待那个随机选出的孩子从袋子里抽出中奖号码。不久这里就变为每星期一次的集市,一到星期二傍晚院中便支起油炸食品摊子和饮料台,很多中奖者只要有人奏乐和上酒就当场杀掉牲畜,而奥雷里亚诺第二也不曾想到自己又拉起手风琴,加人因陋就简的饕餮比赛。这些宴席仿佛昔日盛况的寒酸翻版,也令奥雷里亚诺第二发现自己当年的活力荡然无存,昔日的昆比安巴舞高手雄风不再。他已然变了一个人。当年遭遇“母象”挑战时高达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如今已减至七十八公斤,当年快活圆鼓的乌龟脸变成了鬣蜥脸,总是带着无聊和疲惫。然而对佩特拉·科特斯来说,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好,她或许是将他在自己心中激起的同情,以及贫困引发的患难与共当作了爱情。光秃秃的大床不再是纵情欢愉的地方,而变成私密的避难所。天花板上的照影镜已被卖掉换来做奖品的牲畜,引人绮念的锦缎和天鹅绒也已被骡子啃光,他们好像一对欲望全无的老夫老妻,直到夜深仍不能成眠,便将以前白白浪费的时间用在算账和摆弄零钱上。有时他们一直忙到听见第一声鸡叫,把一堆堆零钱搬来弄去,这里减一点儿那里加一点儿:这些用来哄费尔南达开心,那些用来给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买鞋,还有这些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她自从混乱时期起就再没穿过新衣服,这些用来给乌尔苏拉预备寿材,那些用来购买隔三个月每磅就涨上一生太伏的咖啡,这些用来买越来越没甜味的白糖,这些用来买暴雨过后还没干透的木柴,那些用来买画彩票用的纸和彩墨,剩下的补上四月份那头小牛造成的亏损,它在彩票卖光的时候突然患上红斑症,最后只侥幸落下一张牛皮。在这些无私的贫寒弥撒中,他们总把最多的一部分留给费尔南达,倒不是出于愧疚或善心,而是因为比起自己来他们更在乎她能否过得舒适。尽管两人都没察觉,他们其实都把费尔南达当成了求之不得的女儿,甚至有一次甘心情愿连喝三天玉米糊,只为了能让她买下一块荷兰桌布。然而,他们拼命劳作,努力省钱,想出无数花样,守护天使却依然在疲倦中沉睡,任他们怎样把硬币挪来移去也仅仅勉强糊口而已。因入不敷出而彻夜难眠时,他们不禁自问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牲畜不再像当年那样疯狂繁殖,为什么钱从手中溜走,为什么不久前人们还肯为昆比安巴舞花上大沓钞票,现今却认为能得六只母鸡的彩票定价十二九*九*藏*书*网生太伏就是抢劫。奥雷里亚诺第二嘴上没有说,心里却相信不是世界的问题,而是佩特拉·科特斯神秘心灵的某个隐秘角落在暴雨期间出了毛病,使牲畜不再多产,令钱财滑不留手。他带着这个谜团,深入她的心灵反复探究,想要找寻利益却找到了爱情,他本想让她爱自己结果自己却爱上了她。而佩特拉·科特斯见他越发亲热也就越发爱他,于是在暮年将至时又重拾青春时代的迷信,相信贫穷是爱情的奴仆。想起往昔,两人都把荒唐的欢宴、离奇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私情当作妨碍,一同感慨浪掷了多少时光才找到共享孤独的天堂。两人在无儿无女的多年相伴之后疯狂相爱,奇迹般从桌上到床上都如胶似漆无比幸福,直到年老体衰时仍像小兔一样嬉戏,像狗一般打闹。
“我没有什么事要上街。”奥雷里亚诺这般答道。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正在重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死囚房里对自己说的话,再次在战惊中证实了时间并没有像她刚承认的那样过去,而是在原地转圈。但即使到了此时她也没向命运妥协。她像训斥孩子似的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教训了一顿,坚持要他洗澡剃须,并来帮助自己重振家园。一听说要离开让自己得到安宁的房间,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顿时惊恐不已。他喊道,没有人能让他迈出半步,因为他不愿看到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满载死人,每天傍晚从马孔多出发驶向大海。“车站里所有的人都在上面,”他嚷道,“三千四百零八人。”乌尔苏拉这时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比自己眼前更幽深的黑暗世界,和他曾祖父的世界一样牢不可破、孤寂无伴。她同意他留在房间里,但征得他的许可不再让房门上锁,并且每天打扫,还丢掉所有便盆只留下一个,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像当初在栗树下囚禁多年的曾祖父一样保持清洁体面。开始时,费尔南达把她的忙碌只当作老来发狂,勉强压下怒火。就在那时,她收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寄自罗马的来信,说他想在誓发永愿之前回一趟马孔多。这个好消息令她兴奋不已,她一天之内浇四次花,一心想让儿子对家里有个好印象。出于同样的原因,她更频繁地与隐身的医生通信,在长廊里重新摆放一盆盆欧洲蕨、牛至和秋海棠,而乌尔苏拉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之前的那些已经毁于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怒火。不久,她又卖掉银餐具,买来陶瓷盘碟、白镦汤盆汤勺和镍银刀叉,使得那一向摆放西印度公司瓷器和波希米亚玻璃器皿的碗橱从此寒碜了许多。乌尔苏拉仍未满意。“把门窗都打开她,”叫道,“要做鱼做肉,要买最大个儿的乌龟,要让外乡人在角落里铺满席子,往玫瑰花里撒尿,上桌想吃多少回就吃多少回,让他们随便打嗝胡扯穿靴子乱踩一气,爱怎样就怎样,只有这么着才能赶走衰气。”但这理想难以实现。她已经太老,活得太久,无力重现糖果小动物时代的奇迹,而且她的后代中没有一个继承了她的坚毅与活力。家里按费尔南达的吩咐依然大门紧闭。
两个月后,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去了布鲁塞尔。奥雷里亚诺第二把这次卖豪华彩票所得的钱,加上此前几个月攒下的积蓄,以及出售自动钢琴、古钢琴和其他破烂家什的微薄收入都给了她。根据他的计算,这些钱足够支付她的学业开支,只剩下回家的旅费没有着落。费尔南达考虑到布鲁塞尔毗邻堕落的巴黎,一直反对女儿远行,后来安赫尔神甫写了推荐信给一家修女开办的天主教膳宿公寓,她才放下心来,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保证会在那里待到学业结束。另外,神甫还安排她和一群去托莱多的方济各会修女同行,到了那里她们会托可靠的人送她去比利时。在通过书信往来加紧联络以上接送事宜的同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佩特拉·科特斯的帮助下忙着准备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行李。他们在费尔南达的一个陪嫁衣箱里把衣物摆放整齐,这个女学生当晚就已一一记住,哪些是穿越大西洋期间要穿的衣服和灯芯绒便鞋,哪些是下船登岸时要换上的铜扣蓝呢外套和山羊皮鞋子。她还记住了上船后要怎样走才不至于落水,任何时候都不要与修女们分开,除非吃饭不要走出舱室,旅程中遇见陌生人无论男女提问题都不要回答。她带上一小瓶防晕船的滴剂和一个本子,本子里有安赫尔神甫亲手写下的六句抵御风暴的祷词。费尔南达为她缝制了一条藏钱的帆布腰带,教她怎样贴身使用,睡觉时也不必摘下。她还把金溺盆用碱水洗净又拿酒精消毒,想让女儿带上,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害怕同学取笑没有接受。几个月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在临终时将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在二等车厢里的她为了听清费尔南达最后的叮咛,想把满是灰尘的车窗摇下却没能做到。她穿着粉色的丝裙,左肩搭扣上别着一束小小的假三色堇,脚上是平跟系绊山羊皮鞋,配吊带丝光长袜。她个子娇小,长发披肩,双眼灵动一如乌尔苏拉当年,告别时不哭也不笑,流露出同样的坚毅性情。奥雷里亚诺第二追着渐渐加速的火车,同时挽着费尔南达免得她摔倒,女儿用指尖送来飞吻时他几乎来不及挥手回应。夫妻俩在烈日下一动不动,看着火车变作地平线上的黑点,这是自从婚礼那天后两人第一次挽臂并肩。
乌尔苏拉一死,家里重又陷入荒废状态,连果断坚定、雷厉风行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没法扭转,多年以后她将出落成一位开明、欢快又新潮的女性,在世上稳稳占据一席之地。那时她打开门窗驱散颓气,修整花园,杀灭大白天就在长廊猖獗活动的红蚂蚁,努力恢复遗忘已久的好客氛围,可一切仍归于徒劳。费尔南达闭门幽居的执著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遏阻住乌尔苏拉积蕴百年的洪流。她不仅拒绝在热风经过时开门,还命人用十字木条钉死窗户,严格遵循娘家教导过着活死人的生活。她与隐身医生频繁的通信以失败告终。经过无数次拖延后,她在约定的日期和时间把自己关进卧室,头向北躺着,周身上下只裹了条白床单。到凌晨一点,她感到有人用浸过冰凉液体的手帕盖上自己的脸。等她醒来,阳光在窗前闪耀,她身上多了一道可怕的弧形伤口,从腹股沟一直延伸到胸前。但还没等静养期结束,她便收到隐身的医生表达迷惑的来信,信中称经过六个小时的检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与她反复详尽描述的症状相符的疾病。实际上,这是她不按本来名称称呼事物的恶习造成的又一次混乱,通过心灵感应实施手术的外科医生们只查出她子宫下垂,建议用子宫托加以矫正。失落的费尔南达还希望得到更清晰的说明,但从未谋面的医生们不再回信。那个陌生的词语成了她心头的重负,她最终决定按下羞赧去询问究竟什么是子宫托,到这时才得知那位法国医生已在三个月前悬梁自尽,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一位旧日同袍不顾全市镇人的反对将他下了葬。于是她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也从罗马给她寄来了几个子宫托。她把附带的说明书背熟后立即丢进厕所,以免让人知晓自己隐痛的根源。这一防范未免多余,因为家中仅剩的几个活人对她根本未加在意。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浑浑噩噩地度过孤独的晚年时光,每日给家人准备所需的少许食物,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来照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继承了几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魅力,她把以前折磨乌尔苏拉的时间都用于做家庭作业,并开始在学业上显出聪颖和专注,令奥雷里亚诺第二重新燃起当年寄托在梅梅身上的希望。他答应按照香蕉公司时期形成的惯例,送女儿到布鲁塞尔完成学业,并在这一期望的激励下试图令毁于暴雨的土地重获生机。那时节在家中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他出现也只是为了看望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时间已经把他变成费尔南达眼中的陌生人。小奥雷里亚诺渐渐步入青春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变得难以捉摸。奥雷里亚诺第二曾寄希望于费尔南达人到老年会心肠变软,允许孩子踏入市镇上的生活,而那时不会再有人费心猜测他的出身。但奥雷里亚诺似乎甘守被囚的孤独,从未动念要去见识大门外的世界。乌尔苏拉命人打开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时候,他常去门前走动,往半掩的房门内张望。没人知道从何时起他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成了朋友。奥雷里亚诺第二直到很久以后听男孩说起车站的屠杀,才发觉这段友情。那天有人在餐桌上感叹香蕉公司的撤离造成了市镇的败落,奥雷里亚诺当下予以反驳,言语间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他的观点与常见的解释不同,他认为马孔多本是一个欣欣向荣、前程远大的地方,却被香蕉公司所扰乱、败坏、压榨,而且他们的工程师还引来暴雨,借此逃避履行对工人的承诺。他说得头头是道,在费尔南达眼中不啻对少年耶稣辩倒文士的渎神戏仿。他还以令人信服的精确细节描述了军队如何向被包围在车站的三千多工人开枪射击,如何将尸体装上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拋进大海。像大多数人一样,费尔南达接受的是官方说法,相信在车站没有发生任何事,因此一见孩子承袭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便大为惊骇,立即命令他闭嘴。奥雷里亚诺第二却听出了那是自己孪生兄弟的说法。事实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尽管被当作疯子,却是家里最清醒的人。他教小奥雷里亚诺读写,领他入门研究羊皮卷,就香蕉公司对马孔多的影响灌输给他与众不同的看法,而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时,将会意识到那种说法显得荒谬不经,因为与历史学家在教科书中奉为圭臬的错误观点大相径庭。偏居一隅的小屋,无论热风、灰尘还是酷暑都无法侵及,两人身处其中,眼前都浮现出祖辈遗传的一幕记忆:远在他们出生以前,一位头戴鸦翼状礼帽的老人背对着窗户侃侃而谈。两人同时发觉屋内永远是三月,永远是星期一,于是明白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并不像家人说的那样昏聩,实际上只有他足够清醒能洞察真相: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断片。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把羊皮卷上费解的字母一一归类。这些字母单独看起来好像蛛爬虱走,以梅尔基亚德斯细密的字迹呈现出来则像挂在www•99lib•net铁丝上的衣物,但他确信它们属于一个字母总数在四十七到五十三之间的字母表。奥雷里亚诺想起在英语百科全书上见过类似的图表,便拿到房间里与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成果对照。结果完全相同。
“我不行了,”她对奥雷里亚诺说,“我这把老骨头管不了这么大一个家了。”
奥雷里亚诺第二忙于经营彩票生意,几乎没有时间去看望孩子。费尔南达把阿玛兰妲·乌尔苏拉送到一所只收六名学生的私立学校,但连公立学校也不许奥雷里亚诺上。在她看来,任由他走出房间已经是莫大的让步。另外,当时的学校只接收天主教婚姻中诞生的合法子女,而奥雷里亚诺被送来时,外罩衣上用别针系着的出生证书注明他是弃婴。因此他被关起来,全靠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的好心看护和乌尔苏拉间或清醒时的照管,通过老祖母们的解说逐渐认识了家中的狭小世界。他面容清秀,身材修长,好奇心之强常常将大人们惹恼,但他那闪烁的眼神却与上校在他这个年龄时刨根阿底、有时洞察一切的目光不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在花园里寻捉蚯蚓折磨虫子。有一次,他把蝎子装进盒子准备放到乌尔苏拉的床席上,被费尔南达当场抓到,关进以前梅梅的卧室,他便在那里翻看百科全书里的插图打发孤寂的时光。一天下午,乌尔苏拉拿着荨麻枝在家中四处洒过夜的凉水。她明明已经见过多次,这时仍问他是谁。
乌尔苏拉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兑现雨停就死去的诺言。雨天里她难得神智清明,八月后却频显清醒,那时开始刮起干燥的热风,令玫瑰萎谢泥沼枯涸,在马孔多遍撒滚烫的尘沙,将生锈的锌皮屋顶和百年的巴旦杏树永远覆盖。乌尔苏拉发现自己整整三年都被当作孩子们的玩具,不禁难过地哭了一场。她洗去脸上的涂鸦,拿掉挂满一身的花布条、蜥蜴和蟾蜍干尸、念珠和阿拉伯人的古旧项链,自阿玛兰妲死后第一次不用人搀扶离开了床榻,重新投入家庭生活。她那不可战胜的心气成为她在黑暗中的引导。每当有人注意到她磕磕絆绊,不小心撞到她那天使长般高举过头的手臂,都会认为她身体状况堪忧,却未曾料到她其实已经失明。她无需双眼就发现,早在第一次扩建家宅时精心培育的花圃都已毁于大雨和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大肆挖掘。她还发现,从墙壁到地基处处开裂,家具退色散架,房门脱轴,家中弥漫着一种在她那个时代无法想象的听天由命的悲戚氛围。她摸索着走过一间间空荡荡的卧室,听到白蚁蛀蚀木头低鸣不止、蠹虫在衣柜中沙沙大嚼,听到暴雨期间大肆繁殖的红色巨蚁挖掘地基时的毁灭之声。一天,她打开装圣像的箱子,里面跳出的蟑螂当即爬上身来,她不得不向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求助才得以脱身。箱里的衣服早已被咬噬成灰。“这日子没法过,”她说,“照这样下去我们非让虫子吃了不可。”她没有一刻的空闲。她天不亮就起床,谁有空就找谁帮忙,哪怕是孩子也一样。她把不多几件还能穿的衣服拿出来晒太阳,喷洒杀虫剂驱赶蟑螂,刮去门窗上的白蚁蚁路,撒下生石灰将蚂蚁毒死在巢窝里。最终,她受重振家业的热情驱使,来到那些被遗忘的房间门前。她清理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绞尽脑汁研制点金石的屋子,除去了瓦砾和蛛网,又把被士兵翻得一片狼藉的金银器作坊收拾整齐,最后要来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钥匙,打算看看里面的样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曾说过除非他确实已不在人世,否则谢绝一切打扰,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为尊重他的意愿想出无数托辞来搪塞乌尔苏拉。但她的决心不容动摇,绝不肯将任何隐蔽的角落留给虫子,为此她消除了一切障碍,经过三天不懈的坚持终于让人打开房门。她不得不扶住门枢才没被臭气熏倒,但只用了两秒钟便想起这里存放着女学生们用过的七十二个便盆,还想起雨天伊始的一天夜里一队士兵为捉拿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曾来家中搜查,却没能找到他。
“我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
得知她的离去,费尔南达不停不休地骂了一整天,还翻箱倒柜挨个检查,确认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没有卷走什么东西。她平生第一次试着生火却烫到了手指,不得不请奥雷里亚诺教她煮咖啡。时间一长,便由他承担起厨房的活计。每天费尔南达起床时早饭已做好,她只需走出卧室,取走余火上奥雷里亚诺盖好留给她的食物,放到铺着亚麻桌布的桌上,坐到上首,在烛台环绕中面对着十五把空椅子独自用餐。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奥雷里亚诺和费尔南达也从未分享孤独,仍然各行其是,各自打扫房间,任凭蛛网落雪般笼在玫瑰枝头,又在梁上垂丝,绕四壁飘絮。那个时期,费尔南达感觉家中到处都是鬼怪精灵。各样物品,特别是日常用具,仿佛都有了自由移动的能力。费尔南达找了很长时间明明放在床上的剪刀,在家中四处翻遍后,结果在厨房里的隔板上找到,而她却认定自己已经有四天不曾迈进厨房一步。叉子从装餐具的抽屉里不翼而飞,她却在祭坛上找到六把,洗衣盆里也有三把。她坐下来写信,这种现象更令她绝望。一向放在右手边的墨水瓶跑到左手边,吸墨垫突然消失,两天后又在枕下现身;写给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信与给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弄混,她总是为装错信封而烦恼,这种事也确实发生了不止一次。有一回她丢了钢笔,十五天后邮差送了回来,他是在自己的邮袋里发现的,挨家挨户问了一圈才找到失主。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这和子宫托的消失一样是隐身的医生们所为,准备写信央求他们放过自己,但写信中途为别的事走开了一会儿,结果回来的时候不仅找不到已经开了头的信,甚至想不起写信的初衷。有一段时间她怀疑奥雷里亚诺,就开始监视他,故意把东西放在他经过的地方,想等他挪动时一举抓获,但很快她便证实奥雷里亚诺除了去厨房和厕所之外从不离开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而且他也不是爱开玩笑的人。最终她相信是精灵们在淘气,于是决定把每样东西都固定在要用的地方。她拿一根龙舌兰线绳把剪刀拴在床头。她把钢笔和吸墨垫绑在桌腿上,又用胶水将墨水瓶粘在桌面右手边的位置。事情并未立竿见影地解决,她才做了几个小时的针线活儿,拴剪刀的线绳便已不够长,仿佛精灵们正暗中将它裁短。钢笔上的线绳也是一样,她没写多久手就已经够不着墨水瓶。但无论是远在布鲁塞尔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还是罗马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对这些琐碎的不幸都毫不知情。费尔南达总告诉他们自己很幸福,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她感觉卸去了一切重担,仿佛生活又把她带回到她父母的天地里,那里没有日常生活的困扰,一切都已在幻想中解决。无休无止的通信使她丧失了时间概念,特别是在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走后。她本来已习惯根据儿女们预定的归期来数算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但他们一再推迟归期,使她混淆了日子,颠倒了年月,何况每一天都如此相似,简直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但她并未失去耐心,反而对拖延深感欣慰。何塞·阿尔卡蒂奥多年前就宣称即将誓发永愿,但仍在推说结束高等神学的课业后还需转攻外交。费尔南达未觉不安,她理解通往圣彼得宝座之路任重道远,绝非一帆风顺。与此相反,一些在旁人看来无关紧要的消息却能令她兴奋不已,譬如儿子亲眼见到教皇。当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告诉她,自己由于成绩优异,赢得了当初父亲未曾预料的奖励而得以继续学业,她也同样为之欣喜。
“你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说着,强忍住笑,“都不喘气了。”
“您还能指望什么?”他喃喃道,“时间过得很快。”
于是乌尔苏拉在事实面前屈服了。“上帝啊,”她低声叫道,“原来死就是这个样子。”她开始一场漫长、急迫、深切的祈祷,足足持续了两天多,到星期二的时候那祷词已经沦为诚心祈求与实用忠告的混合:不要让红蚂蚁毁掉房子,不要让蕾梅黛丝照片前的长明灯熄灭,不要让布恩迪亚家的人近亲结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奥雷里亚诺第二试图利用她呓语的当儿求她说出藏金币的地方,但恳求再一次落空。“等主人出现的时候,”乌尔苏拉说,“上帝必然会带领他找到。”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猜到她随时会离开人世,因为这些天来已经观察到自然事物的异常:玫瑰发出土荆芥的气味;一个加拉巴木果壳杯失手掉落,鹰嘴豆和谷粒洒落在地排列出完美的几何图形,组成海星形状;一天晚上她还看见夜空中有一排发光的橙色圆盘飞过。
奥雷里亚诺学习梵文不断进步,梅尔基亚德斯却日渐生疏遥远,身影消融在正午的阳光中。奥雷里亚诺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几乎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还在喃喃自语:“我已经在新加坡的沙洲上死于热病。”从此,房间再无法幸免于灰尘、热浪、白蚁、红蚂蚁的侵蚀,蠹虫注定要将书本和羊皮卷中的智慧化为粉末。
很难想象有谁比他更像他母亲。他穿着阴沉的塔夫绸外套、硬圆领衬衣,没打领带只系着打花结的细缎带。面容苍白,神情怠惰,眼神中透出惊愕,嘴唇流露出软弱。头发乌黑锃亮又平直,在正中间分出笔直稀疏的缝来,与圣徒像头上的假发一样。胡须齐齐拔去,在石蜡般的脸庞上留下阴影仿佛流露出良心的重负。苍白的双手青筋毕现,手指仿佛蟠动的绦虫,一枚镶着圆形蛋白石的纯金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奥雷里亚诺为他开门时,无须听他自报身份就能看出他是远道而来。随着他一路走过,花露水的气味在家里弥漫开来,当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乌尔苏拉曾洒在他头上好在黑暗中找到他。在某种无法说清的意义上,离家多年后何塞·阿尔卡蒂奥仍然是个孩子,悒郁孤独入骨。他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奥雷里亚诺已经用祖父的祖父那个炼金炉在屋内连烧了四个月水银,靠梅尔基亚德斯传下的这一方法保存尸体。何塞·阿尔卡蒂奥什么话都没问,他在死者额头吻了一下,从她的裙下衣袋里取出三个还未开封的子宫托以及衣柜的钥匙。他做这些时干脆决绝,一反平日的怠惰。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带有家族纹章的金银嵌花小匣,在里面找到一封散发出檀香气味的长信,信中费尔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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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倾诉了对他隐瞒的一切真相。他站着读信,贪婪而不失耐心,读到第三页时停下来,将奥雷里亚诺重新审视一番。
“回你屋去。”何塞·阿尔卡蒂奥说。
一个闷热的清晨,两人被大门口急迫的敲门声惊醒。那是一个肤色黝黑的老人,一双碧色的大眼睛在脸上平添了几分磷火般的鬼气,额头上赫然一个灰烬十字。他衣衫褴褛,鞋子破烂,唯一的行李就是肩头的旧背包,完全像个乞丐,但举止中自有一种与外表迥然不同的尊严。只需向他扫上一眼,即使是在客厅的阴暗中也不难发现,驱使他活下来的隐秘力量并非求生的本能而是恐惧的习惯。他是奥雷里亚诺·阿玛多,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十七个儿子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危机四伏的漫长逃亡生涯中寻找着片刻安宁。他说明了身份,恳求栖身家中,他在遭世界遗弃的黑夜中一直把这里当作此生最后的避难所。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对他毫无印象。他们以为是个流浪汉,连推带搡把他赶到街上。这时候,两人从门口看到了远在何塞·阿尔卡蒂奥懂事之前就已开场的一场大戏的落幕。两个多年来追踪奥雷里亚诺·阿玛多的警察,已经像狗一般循着他的踪迹跑遍半个世界,此时突然出现在人行道上的巴旦杏树之间,射出两发毛瑟枪子弹干净利落地将他前额的灰烬十字洞穿。
八月九日,在寄自布鲁塞尔的第一封信到达之前,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与奥雷里亚诺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交谈,突然说道:
她死在圣星期四一早。人们最后一次帮她数算年龄是在香蕉公司时期,当时得出的结果在一百一十五到一百二十二岁之间。她被放进一口比当年装奥雷里亚诺的篮子略大的小棺材,只有很少的人出席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另一方面因为那天中午极其炎热,连飞鸟都昏头昏脑像霰弹一般纷纷撞向墙壁,撞破铁窗纱死在卧室里。
“你拿走吧,”他用卡斯蒂利亚语说,“最后一次读这些书的人应该是瞎子伊萨克,所以你想想自己在干的事吧。”
她又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暴雨过后的热风曾吹得乌尔苏拉头脑间或清醒,但那情形已一去不返。她再没恢复过理智。当她走进卧室,会遇见佩德罗妮拉·伊瓜兰,她穿着碍事的撑裙和缀有小玻璃珠的收腰外套,一身出门赴约的打扮;遇见她的外祖母特兰奇丽娜·玛利亚·米尼亚达·阿洛科克·布恩迪亚,她瘫痪在摇椅上,晃着一根孔雀翎毛扇风,还有她的曾外祖父奥雷里亚诺·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身穿仿制的总督卫兵制服,还有她的父亲奥雷里亚诺·伊瓜兰,他曾发明咒语,能让奶牛身上的虫子干瘪自行脱落,还有她胆小怯懦的母亲,长猪尾巴的表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他们死去的子女。所有人都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不像是来造访,倒像是在守灵。她眉飞色舞地谈天说地,所讲述的事件时间不同地点各异,每当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从学校回来或奥雷里亚诺翻厌了百科全书,总会看到她坐在床上喃喃自语,迷失在亡灵的迷宫里。“着火了!”有一次她突然惊恐地大喊,当即在家中造成恐慌,实际上她是在说自己四岁时马厩发生的火灾。她将过去与现在完全混淆,即使在她死前的两三次清醒时刻,家人也无法判断她说的是当下的感受还是过去的回忆。她日渐一日越发痩小,变成胎儿,变成木乃伊,到最后几个月仿佛裹着睡衣的李子干,那永远高举的手臂活像蜘蛛猴的爪子。她一连几天一动不动,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不得不时常摇晃她的身体看她是否还活着,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小勺喂她糖水。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老妪。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奥雷里亚诺在卧室里把她挪来移去,让她躺在祭坛上,看看是不是比圣婴大一点儿,一天下午还把她藏进谷仓的柜子险些被老鼠吃掉。棕榈主日费尔南达去望弥撒的时候,他们来到卧室,一个抓脖子一个抄脚踝把乌尔苏拉抬了起来。
丽贝卡死于那年年底。毕生服侍她的女仆阿尔赫尼妲请求当局强行打开卧室的房门,她的主人已经在里面关了三天。人们看到她躺在孤寂的床榻上,像虾米般缩成一团,头发因生癖而落尽,大拇指含在嘴里。奥雷里亚诺第二负责料理了丧事,并打算把房子修葺好卖掉。然而那房子已破败得无可挽救,墙皮刚抹好即纷纷脱落,刷上再厚的灰浆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杂草穿透地面、蔓藤侵蚀橡柱。
自从把孩子们赶出家门,何塞·阿尔卡蒂奥一直在等候圣诞节前开往那不勒斯的远洋船的消息。他和奥雷里亚诺说过此事,还制定了计划,准备给他张罗起一桩足以糊口的生意,因为费尔南达死后就再没有食物筐送上门。然而这最后的梦想未能实现。九月的一天上午,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厨房里与奥雷里亚诺喝过咖啡,快要沐浴完毕时,被他逐出门去的四个孩子突然从屋瓦的豁口中钻进来。没等他反抗,他们就穿着衣服跳进水池,抓着头发将他按进水中,直到垂死挣扎时的气泡不再涌出水面,海豚般苍白的身体静静滑向芬芳池水的深处。随后孩子们从只有被害者和他们知晓的地方将三袋金币掳走。这场行动迅捷、有序而残忍,不亚于一次军事奇袭。奥雷里亚诺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无所知。当天下午,他在厨房里想起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家中找了一圈后才发现他漂在平滑如镜的芬芳池水中,身躯硕大肿胀,仍在想着阿玛兰妲。到这时奥雷里亚诺才明白自己多么爱他。
“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佩特拉·科特斯恳求道,“想想我是多么爱他才甘心受这种羞辱。”
“可怜的老老祖母,”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说,“她老死了。”
奥雷里亚诺问她要去哪儿,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似乎对自己的归宿没有任何打算。但她也试图说明白要去投奔里奥阿查的一个表妹,在那里度过晚年,只是这说法不太可信。自从父母双亡,她从未和市镇上的人有过接触,从未收到过邮件或口信,也从未说起过哪个亲戚。奥雷里亚诺给了她十四条小金鱼,因为她上路前只打算带走自己的那点儿财产:一比索二十五生太伏。透过房间的窗户,他看着她拿着衣物小包,弓着衰老的腰背,脚步蹒跚地穿过院子,看着她出门后把手伸进门洞带上门闩。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履行了诺言,用菜刀砍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头,以保证他没有被活埋。两具尸体被放进同样的棺材,他们在死亡中重新变得酷似,就像童年时一样。奥雷里亚诺第二旧日的酒肉朋友在棺材上摆放了花圈,花圈的紫色缎带上写着一句悼词: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费尔南达对这一不敬举动大为光火,让人把花圈丢进了垃圾堆。在最后一刻的慌乱中,悲伤的醉汉们抬棺材出家门时弄混了,把两人各自下葬在对方的坟墓里。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买来语法书三年多后,奥雷里亚诺译出了第一张羊皮卷。这工作并非没有意义,但也不过是无法预计的漫漫长路上的第一步,因为译出来的卡斯蒂利亚语看不出什么含义,仍是有待破解的神秘诗行。奥雷里亚诺手头缺乏可供深入研究的资料,但好在梅尔基亚德斯说过加泰罗尼亚智者的店里有能助他破译羊皮卷内容的书籍,于是他决定去找费尔南达,请她允许自己出去找书。在那个被日益加增的垃圾所吞噬的房间里,他考虑着如何以最合宜的方式提出请求,预想各种情形,等候恰当时机,但事到临头看见正从余火上取下食物的费尔南达,他却错过了与她搭讪的唯一机会,事先周密酝酿的请求噎在喉中,一时发不出声音。那是他唯一一次窥看她。她在卧室中的脚步声牵动着他的注意力。他凝神龄听她走到门口收取儿女的来信,同时把写好的信交给邮差,到深夜还在倾听她用笔尖划过纸张时那急迫有力的沙沙声,然后是关灯的声音,黑暗中的喃喃祈祷。这时候他才睡下,相信第二天期待的机会便会到来。他满心以为不会遭到拒绝,因此一天早上剪短垂到肩膀的长发,刮净杂乱的胡须,穿上不知是谁传下的紧身裤和假领衬衣,在厨房等待费尔南达来吃早饭。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每日里那个头颈高昂、步伐刻板的女人,而是一位美貌超凡的老妪,她身披已经泛黄的白鼬皮斗篷,头戴金色纸板制成的王冠,举手投足带着几分倦怠,好像刚在暗中哭过。事实上,自从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的衣箱里发现了这套蛀痕斑斑的女王行头,费尔南达已经穿戴多次。若是有人看到她站在镜子前,满心陶醉地摆出女王模样,必定会认为她已陷人癫狂。然而并非如此。她不过是把女王盛装当成追忆时光的机器。她第一次穿上时不禁心结暗生,双眼含泪,她又闻到了当年来家里接她去做女王的军官的鞋油气味,追忆起破灭的梦想时心头一阵激荡。她觉得自己如此老迈、衰弱,离生命中的美好时光已如此遥远,竟开始怀念那些最不如意的时刻,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多么需要长廊里飘来的牛至香气、黄昏时的玫瑰芬芳,甚至渴望外乡人带来的野蛮生机。她本已心如死灰,在日常忧患的痛切打击下若无其事,却在怀旧伊始被击溃了防线。随着岁月的摧残,她对自怜自伤的需求渐渐沦为一种恶习。她在孤独中变得更有人情味。然而那天早上走进厨房,见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递上一杯咖啡,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芒,她立时因尴尬而痛苦万分。她不仅拒绝了请求,从那以后还把家里的钥匙藏在存放待用子宫托的衣袋里。这一防范并无必要,因为奥雷里亚诺若是愿意,早就能够偷偷自由出入。然而漫长的囚禁、对外界的陌生,以及顺从的习惯,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种子干枯。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囚室,把羊皮卷读了又读,聆听费尔南达在卧室里抽泣直到深夜。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去生火,发现前一天留给她的饭菜仍在已熄灭的炉火上。于是他朝她的卧室里张望,只见她躺在床上,白鼬皮斗篷遮身,皮肤显出象牙般的质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四个月后,何塞·阿尔卡蒂奥赶回家时,眼前的她仍保持着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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