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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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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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达在剧院抓到两人的当天晚上,奥雷里亚诺第二无法忍受良心的重负,便去费尔南达把梅梅关禁闭的卧室找她,相信她会对自己倾诉一切隐情。但梅梅断然拒绝。她那样自信,那样紧守着自己的孤独,奥雷里亚诺第二觉得两人之间的一切关联都不复存在,父女情谊和默契已成往昔的幻梦。他想和马乌里肖·巴比伦谈谈,认为凭着旧主人的权威能够让他打消念头,但又被佩特拉·科特斯说服那是女人的事,一时犹豫不定,并对禁闭能否结束女儿的苦难几乎不抱希望。
一个月后,他仍然没能让妻子脱下睡衣,便去为佩特拉·科特斯照女王相。晚些时候当他把费尔南达劝回家,趁着和好的热度百般纠缠,她终于让步了,却无法给予他当初远赴三十二座钟楼之城寻找她时所梦想的满足。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她身上找到的只有深深的痛苦。在他们第一个孩子降生前不久的一天夜里,费尔南达发觉丈夫又偷偷回到了佩特拉·科特斯的床上。
美人儿蕾梅黛丝是唯一不为香蕉热潮所动的人。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样人情世故越发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她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费事穿胸衣和衬裙,便为自己缝制了一件麻布长袍,往头上一套就简单解决了穿衣服的麻烦,并且感觉上仍像没穿一样。按照她的想法,在家里赤身露体才是唯一体面的方式。她本有一头瀑布般垂至腿肚的长发,但她厌烦了家人总要她修剪,还要用发卡束成发髻,或用彩色绳圏编出辫子,便索性剃了个光头,拿头发去给圣徒像做假发。她简化事物的本性有个惊人之处:她越是拋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对男人也越有诱惑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孔多时,乌尔苏拉一想到他们和曾孙女的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立刻因久远的恐惧而战栗。“你得睁大眼睛,”她提醒蕾梅黛丝,“跟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搞上,都会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她毫不理会这提醒,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个滚就去爬竿。十七个堂兄弟见此景象都难以自持,险些酿成一场悲剧。正因如此,他们逗留期间都没住在家里,其中四人留下后也都按乌尔苏拉的安排租房另住。如果美人儿蕾梅黛丝得知这样小心防范的理由,一定会觉得十分好笑。直到羁留尘世的最后一刻,她都丝毫不曾察觉自己红颜祸水的宿命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灾难。每一次她不顾乌尔苏拉的命令出现在饭厅,总会在外乡人中激起惊恐和骚乱。显而易见,她在肥大的外袍下全然赤裸,而且所有人都会把她线条完美的光头当作挑逗,把她天热时肆无忌惮露出的大腿、用手吃饭后吸吮手指的习惯视为罪恶的诱惑。家里从没人注意,外乡人却很快发觉,美人儿蕾梅黛丝能散发撩人心魄的气息、扬起令人断肠的微风,所过之处几小时后仍然余香袅袅。在世界各地历经沧桑的情场老手一致认定,像美人儿蕾梅黛丝天生香气所催发出的这般强烈的渴望,他们平生从未体验过。凭着这种气息,他们在秋海棠长廊、在客厅、在家中任何一处,都能判断出她驻足的确切位置以及她离开了多长时间。这是一种特征明显、不易混淆的踪迹,很久以前就已融入家中其他气味因而家里人无从察觉,但外乡人却能立刻辨认出来。因此,只有他们能理解那位年轻的警卫队队长为何殉情,另一位来自远方的绅士为何陷入绝望。美人儿蕾梅黛丝对身边的紧张氛围毫无察觉,对自己在所到之处引发的可怕的情感灾难一无所知。她对男人没有丝毫恶意,可最终她那无辜的和善态度却使他们陷人狂乱。乌尔苏拉为了让她不被外乡人看到,强迫她和阿玛兰妲在厨房里吃饭,她反倒觉得更轻松自在,终于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实际上,她对在哪儿吃饭无所谓,也没有固定时间,而是视自己的胃口而定。有时她凌晨三点起床吃午饭,然后睡上一整天,如此日夜颠倒过上几月,直到某个偶然事件让她恢复正常。情形好的时候,她上午十一点起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赤身露体关在浴室里杀蝎子,慢慢从漫长而昏沉的梦境里清醒过来。然后她用加拉巴木果壳瓢从池里舀水沐浴。沐浴过程漫长且细致,充满仪式感,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她在专注地欣赏自己的胴体,而那胴体也的确值得这样欣赏。其实对她而言,这一独自进行的仪式毫无肉欲的意味,仅仅是打发时间的方式,直到自己有了吃饭的胃口。一天,她刚开始沐浴,有个外乡人掀开屋瓦偷窥,看到她惊人的裸体顿时透不过气来。她从屋瓦的缝隙间发现了那双凄楚的眼睛,但并没有害羞,只是惊慌。
“已经没这个必要了。”阿玛兰妲回答。
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
阿玛兰妲听出了这宣告中明显的怨恨,吓了一跳。费尔南达却感动不已,但后来当梅梅在半夜醒来,头痛欲裂,胆汁吐了一身的时候,她险些疯了。她给梅梅服下一小瓶河狸油,往腹部敷上药泥,在额头放上冰袋,还强迫她遵照新来的古怪法国医生的要求,五天内节制饮食并足不出户。那位医生给梅梅检查两个多小时后得出一个含糊的结论,说她患上了某种妇科失调症。梅梅丧失了勇气,彻底陷入消沉,对这一切只有忍受。乌尔苏拉尽管已完全失明,依然活跃而清醒,只有她猜到了真正的病因。“照我看,”她心想,“这和醉鬼的表现没什么两样。”但她不仅摒弃了这念头,还为自己轻率的想法而自责。奥雷里亚诺第二看着梅梅委靡不振不由心中一阵绞痛,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关心她。父女间愉快的伙伴关系就这样诞生,使他在一段时间里摆脱了盛宴中的孤独,也使她摆脱了费尔南达的监护,又不至于激发看起来势不可免的家庭冲突。奥雷里亚诺第二推开一切活动和梅梅在一起,带她去看电影或马戏,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花在她身上。近年来,他已过度肥胖,甚至无法弯腰系鞋带,再加上过于放纵各种欲望,性格也变得恶劣。女儿使他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和女儿在一起的快乐令他渐渐远离放浪的生活。梅梅正当花季,她算不上美貌,就像阿玛兰妲一样,却单纯可亲,初次见面就能赢得别人的好感。她那现代派的性格与费尔南达陈腐的矜持做派以及遮掩不住的狭溢心胸格格不入,却得到了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喜爱与维护。正是他让女儿搬出从小居住的那间卧室,摆脱了屋里从童年时代起就令她一直恐惧的圣徒像的惊悚眼神。他为她的新房间配备了豪华的卧床、大梳妆台和天鹅绒窗帘,丝毫没有意识到布置成了佩特拉·科特斯卧室的翻版。他对女儿慷慨大方,自己都不知道给了她多少钱,因为他总让她从兜里随意取用。他还给女儿买来香蕉公司商店里的所有美容新品,她的房间里摆满了磨甲的浮石渔、烫发的发夹、洁齿的牙膏、令眼神迷离的眼液,以及其他五光十色的新奇化妆品和美容用具。费尔南达每次走进女儿的房间都大为震惊,感觉她的梳妆台和那些法国女郎的简直没什么两样。然而那个时期有两件事令费尔南达无暇分心,她在照料多病又任性的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之外,还要忙于与隐身的医生们进行激动人心的通信。因此当她察觉到丈夫与女儿之间的亲密后,只能让奥雷里亚诺第二承诺永远不带梅梅去佩特拉·科特斯家。这一警告其实毫无必要,因为那个女人正为情人和他女儿的亲密无间吃醋,根本不愿与梅梅产生任何瓜葛。一种莫名的恐惧折磨着佩特拉·科特斯,仿佛直觉在告诉自己只要梅梅愿意就可以做到费尔南达做不到的事:夺走那份她自以为至死不渝的爱情。奥雷里亚诺第二第一次遭到情妇的冷落和讥嘲,不禁担心自己搬来运去的衣箱又要回到妻子身边。这种担心并未变成现实。没有谁像佩特拉·科特斯了解自己的情人那样了解一个男人,她明白衣箱会一直留下,因为说起来奥雷里亚诺第二如果有什么厌烦之事,那就是一切变动对生活造成的麻烦。衣箱仍待在原来的地方,佩特拉·科特斯则奋力运用做女儿的无法与之相争的唯一手段来夺回爱人。这同样是毫无必要的努力,因为梅梅根本不愿介入父亲的私事,而即使她愿意,也很可能会站在父亲的情妇这一边。她也没有时间为别人找麻烦。她每天自己整理床铺,打扫房间,就像修女们教导的那样。上午她忙着打理自己的衣服,或者在长廊里刺绣,或者用阿玛兰妲那台古老的手摇式缝纫机做活计。到别人午休的时候,她练上两个小时古钢琴,知道每日作出这样一点儿牺牲能使费尔南达心情平静。出于同样的原因,她继续在教会慈善义卖会和学校晚会上演奏,尽管邀请已日渐减少。到了傍晚,她化妆完毕就穿上简便的衣服和硬挺的高筒靴,不是和父亲出门就是去女友家,直待到晚饭时分。这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多半会带她去看电影。
她说这话是出于真心,知道自己眼看要将对手逼死,在懊悔中再无法咽下任何食物。但奥雷里亚诺第二将这话错当成新的挑战而猛吞火鸡,结果连他惊人的巨胃也无法承受。他失去了知觉,一头扎在盛残骨的盘子里,像狗一样口吐白沬,发出室息垂死时的嘶撕声。他感觉在黑暗中被人从一座塔的顶端扔下,坠向无底的深渊,并在最后一线清醒的光亮中意识到在这没完没了的下落尽头等待他的是死亡。
军官显然无法理解。他的视线停留在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看见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地方,但连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意识到他对自己视而不见。随后他熄了灯,关上门。听着他对士兵们说的话,奥雷里亚诺第二明白这位年轻的军官和当年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到的是同样的景象。
“别打扰我,”他说,“我没空。”
“十月嘛。”他回答。
奥雷里亚诺第二被暴雨拦住只好睡在家里,下午三点还在等待天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暗中告诉了他,他便在这时去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看望自己的兄弟。他同样无法相信大屠杀的发生,更不相信满载尸体的火车驶向大海的梦魇。前一天晚上,他已读过政府特别通告,通告称工人们已经听从命令撤离车站,平静地各自回家了。通告还称工会领导人本着高度的爱国精神,已将要求减为两条:改善医疗服务和在居住区设置厕所。晚些时候传来消息,称军队首脑与工人达成协议后,立即与布朗先生沟通,布朗先生不仅接受了新条件,而且主动提议出资举行三天的公众娱乐活动来庆祝争端的解决。只是当军方问及何时可以宣布签署协议,他望了望窗外闪电纵横的天空,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上帝啊,”阿玛兰妲抱怨道,“请您走路看着点儿。”
“这雨下的!”乌尔苏拉说。
“这是很好的借口。”他回答。
事实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不属于这个家,也从未属于任何一个,这都要追溯到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去军营观看枪决的那个遥远的清晨。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那个死刑犯悲伤而略带嘲弄的笑容。那是他最早也是唯一的童年记忆。另一段记忆,关于一个身穿不合时宜的坎肩、头戴鸦翼状礼帽,在明亮的窗前谈玄说异的老人的记忆,他却不知道该归于哪一时期。那是一段模糊的记忆,毫无教益也不令人怀念,而对死刑犯的记忆则截然不同,不仅实际确定了他一生的走向,而且随着年纪渐长反而愈加清晰,仿佛流逝的时光使他与往事日益接近。乌尔苏拉想托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帮忙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走出幽闭。“劝他去看看电影,”她对他说,“就算他不喜欢看电影,起码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她很快发现他与上校一样对自己的恳求充耳不闻,两人都是铁石心肠,不为情所动。尽管她无从得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两人关在作坊里长谈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她却明白家里只有这两人是因相似而走到一起。
“您好,”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布恩迪亚。”
“我明白得太晚了,”上校对他说,“当初让他们枪毙你才是帮了你的大忙。”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混在从星期五一早就向车站集中的人群里。他参加了一次工会领导层的会议,与加比兰上校一起被指派混进入群,见机行事引导群众。当发觉军队在小广场周围布下多处机枪掩体,电网内的香蕉公司所在地也被炮兵保护起来,他便感觉不妙,口中涌上一阵苦涩。快十二点的时候,等待的火车仍未到达,包括工人、妇女和孩子在内的三千多人挤满了站前的空地,又挤进一旁已被军队用一排排机枪封锁的街道。那场面不像是欢迎会,更像是欢闹的集市。土耳其人大街的油炸食品摊子和饮料小店都移了过来,人们在烈日下等待却仍心情愉快。将近三点时有传言说专列要等明天才到,疲倦的人群发出沮丧的叹息。这时,一位中尉登上车站屋顶,站在四个瞄准人群的机枪掩体之间,要求人群肃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身旁是一个十分肥胖的赤足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她并不认识他,自己抱起小的那个孩子,请他抱起另一个好让他听清下面要说些什么。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多年以后,尽管无人相信,这个孩子还会传讲,他曾亲眼看到中尉拿着喊话筒宣读省军政主席四号令。政令由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将军及其书记官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查少校签发,全文共三条八十字,宣布罢工者实为“一伙不法分子”,授命军队予以枪决。
第一拨人已经这样做了,被弹雨横扫在地。幸存者们没有趴到地上,反而试图冲回广场,却在恐慌中仿佛被巨龙摆尾一击而退,密集的人潮撞上反向而来的另一波密集人潮,后者已被对面街上的龙尾击溃,那里的机枪也在一刻不停地开火。人们走投无路,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渐渐向中心缩拢,因为机枪子弹仿佛不知餍足又条理分明的剪刀,正像剥洋葱似的将周边有条不紊地逐一剪除。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臂呈十字平伸,跪在一片神奇地未遭践踏的空地上。满脸鲜血的何塞·阿尔卡蒂奧第二在倒地的一刻将他推到那里,随后蜂拥而至的人潮淹没了空地,淹没了跪着的女人,淹没了旱季高远天空中的光线,淹没了乌尔苏拉·伊瓜兰曾售出无数糖果小动物的这个该死的世界。
“这很高,”她吓坏了,赶忙提醒他,“你会摔死的!”
那些天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又在家中出现。他穿过长廊,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头钻进作坊与上校交谈起来。尽管眼不能见,乌尔苏拉却听出了他那代表监工身份的皮靴声,惊讶于他与家人之间,包括与他的孪生兄弟之间无法消弭的隔阂,他们童年时曾一起上演奇妙的换名游戏,现在却已不剩任何相似之处。他痩削,严肃,总带着一副沉思的神态和几分撒拉逊人的忧郁,暮色沉沉的脸上闪烁着凄凉的光亮。他最像他们的母亲,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乌尔苏拉在说起家人的时候常忘掉他,并因此而自责。但当她感觉到他又在家中出现,而且注意到上校是在干活的时候允许他进了作坊,不由再次检视往日的记忆,从而确认了在童年的某个时刻他一定与孪生兄弟换了身份,应该是他而不是他的兄弟叫奥雷里亚诺这个名字。没人了解他的生活细节。据说有一段时间他没有固定住所,在庇拉尔·特尔内拉家里养斗鸡,有时也睡在那里,但一般都会在法国女郎的房间里过夜。他胡乱度日,不动感情,毫无志气,仿佛乌尔苏拉星系中的一颗流星。
那时梅梅太过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还责怪乌尔苏拉出卖了她。实际上是她出卖了自己。一段时间以来,她处处留下蛛丝马迹,连最迟钝的人也会察觉,而费尔南达那么晚才发现是因为她自己正沉迷于与隐身医生的秘密交往中。尽管如此,她最后还是注意到了女儿的缄默寡言、莫名惊恐、情绪无常和行为乖张。她开始不动声色地严密监视。她任凭女儿和平日的女友出门,帮她为星期六的聚会打扮,从未提出任何可能引起她戒心的问题。她已掌握证据能充分证明梅梅言行不一,但从不流露自己的怀疑,以等待决定性的机会。一天晚上,梅梅对她说要和父亲去看电影。没过多久,费尔南达就听见宴会的鞭炮声和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手风琴声从佩特拉·科特斯家的方向传来。于是,她穿好衣服,赶到剧院,在坐椅上的背影中认出了自己的女儿。由于猜测得到证实,她一时激动没能看清与梅梅接吻的男人,但她还是在观众震耳欲聋的嘘声与大笑声中听出了他颤抖的声音。“对不起,亲爱的。”她听见他这么说,一言不发就将梅梅拉出剧院,为了羞辱她还特意经过人声鼎沸的土耳其人大街回家,随后将她锁在卧室里。
就这样,孩子提供了她双眼无法获得的信息,而早在他离家去神学院学习之前,她就已经能够凭着圣徒像衣服的质地来分辨不同的颜色。但有时也会发生意外。一天下午,阿玛兰妲在秋海棠长廊里绣花,乌尔苏拉一下撞在她身上。
费尔南达有一册配有金色小钥匙的精美历书,她的灵修导师在上面用紫色墨水标出了需要禁欲的日期。除去圣周、主日、守节日、每月第一个星期五、静修日、弥撒日以及月事周期,她一年中可行房的日子只剩四十二天,分散在密密麻麻的紫色小叉之间。奥雷里亚诺第二确信时间会摧毁这面凶恶的铁网,同时大大延长了预定的喜宴天数。乌尔苏拉忙于将白兰地和香槟的空瓶丢进垃圾桶,以免家中无处落脚,她在精疲力竭之余惊奇地发现,爆竹声和音乐声在继续,一头头牛被屠宰,但新婚夫妇却在不同时间就寝且睡在不同的房间。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经历,暗中疑惑费尔南达是否也贴身穿着一条贞节裤,迟早会引发人们的嘲笑,酿成又一场悲剧。然而费尔南达向她坦诚,自己仅仅是需要两个星期的预备期才能和丈夫有肌肤之亲。期限过去,她果然打开卧室房门,表现出赎罪祭品一般的自我牺牲气概。世上最美的女人出现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眼前,她光彩诱人的眸子好像受惊的动物,长长的黄铜色发丝散满枕上。目醉神驰之下,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费尔南达穿了一件宽大的白睡衣,衣角直垂至脚踩,袖口遮住双手,小腹位置一个圆洞掩映于精美花边中。奥雷里亚诺第二不禁放声大笑。
午夜过后突降暴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却知道只要与火车反向而行就能回到马孔多。三个多小时后,他已浑身湿透,头痛欲裂,在拂晓的晨光里远远看见了第一排房舍。他循着咖啡的香气走进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正向火炉弯下腰去。
佩特拉·科特斯了解自己的能耐,并没流露出忧愁的迹象。是她令他成为男人。当初她把他从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引出来时,他还是个孩子,一脑袋荒唐的念头,对现实一无所知,是她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位置。他天生内向,落落寡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她赋予他截然相反的性格:充满活力,豪爽开朗,无拘无束;是她教会他享受生命和狂欢挥霍的乐趣,最终将他由内到外塑造成自己从少女时代起就梦寐以求的男人。他结婚了,就像儿女们或早或晚都会成家一样。他不敢事先告诉她这个消息。在这种情形下,他釆取了非常幼稚的做法,不是无端发火便是凭空抱怨,总之想让佩特拉·科特斯主动提出分手。一天,奥雷里亚诺第二又无理取闹,她避开了圈套,并将事情挑明。
“应该有三千人的样子。”他喃喃道。
梅梅握住她的手,跟了上去。那是费尔南达最后一次看见她,她正努力跟上修女的脚步,最后消失在修道院的铁栅后面。她仍在想念马乌里肖·巴比伦,想念他身上的机油味和身边的蝴蝶。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未发。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流着冷汗,把孩子放下来交给他母亲。“这些浑蛋真会开枪的。”她喃喃道。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来不及说话,因为他随即听到加比兰上校用沙哑的嗓音叫喊着重复那女人的话。现场紧张的形势、奇异的沉寂令他心醉神迷,并且确信任何事都无法赶走这些沉浸在死亡诱惑中的人。他踮起脚尖,越过前方人群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抬高了音量。
马孔多人被诸多神奇发明弄得眼花缭乱,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惊叹。他们彻夜观看发出惨白光芒的电灯泡,电力是由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第二次坐火车带来的发电机所提供,机器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嗡嗡声他们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习惯。生意兴隆的堂布鲁诺·克雷斯皮在他那狮头状售票窗的剧院里放映的活动人影戏,引发了市民的愤慨,因为他们刚刚为一个人物不幸死亡并被下葬而拋洒伤心之泪,转眼间那人又变成阿拉伯人,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下一部影片里。付过两个生太伏来与剧中人共悲欢的观众无法忍受这种闻所未闻的嘲弄,遂将坐椅砸个稀烂。市长应堂布鲁诺·克雷斯皮之请,特意发布公告解释,称电影不过是一种造梦机器,不值得观众如此激情投入。听到这一令人沮丧的解释,不少人认为自己成了吉卜赛人又一新奇发明的牺牲品,决定再也不来剧院,因为自家已经有够多烦恼,不必再为那些虚幻人物装出来的不幸落泪。手摇唱机也遭遇了类似的命运。那些法国卖笑女郎带来唱机取代了过时的手摇风琴,令乐队的收入一度受到严重影响。开始的时候,好奇心使光顾花街柳巷的寻欢作乐者人数激增,据说连一些可敬的女士也化装成乡民男子,特意跑去就近观看新奇的唱机,但经过反复的近距离观察,她们很快得出结论:那并不是所有人想象的,或是那些女郎宣传的什么魔法音乐轮,而不过是个机器把戏,远不如乐队那样富于感染力、人性化又充满日常真实感。人们深感失望,因此到后来唱机变得普遍,家家户户都有一台的时候,也没有用来供成人消遣,而是当作给儿童拆卸的玩具。然而,当市镇上有人在火车站亲身体验了电话这一惊人事物——因为也有手柄,一度被视为简易唱机——连最不肯轻信的人也陷入了困惑。上帝仿佛决心要试验人类惊奇的极限,令马孔多人时时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真实与幻景错综纠结,引得栗树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也按捺不住,大白天在家中四处游荡。铁路正式开通之后,火车于每个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定时抵达,于是一座简易的木屋小站盖起来了,配有一张写字台、一部电话和一个售票窗口。从那以后,马孔多的街巷间出现了许多男男女女,他们装作平常人模样,其实却像马戏团的演员。这些走街串巷、巧舌如簧的商贩以同等泛滥的热情推销高压锅和宣扬第七日使灵魂得救的修行法则,按说他们在这个受过吉卜赛人愚弄的市镇上前景并不乐观,但仍从那些耐不住反复游说以及容易上当的人身上获得了不菲的收入。在这些夸夸其谈的演员中,有一位身穿马裤加护腿,头戴软木帽,鼻上架着一副钢框眼镜,眼睛呈黄玉色,皮肤如斗鸡的人物,在一个星期三来到马孔多并在布恩迪亚家用了午饭。他就是身材矮胖、一脸笑容的赫伯特先生。
梅梅结束了学业。在专为庆祝她结业而举行,同时也代表服丧期结束的聚会上,她以精湛的技艺演奏十七世纪的流行曲目,证明她获得古钢琴琴师的证书是实至名归。比起她的技艺,她的双重性格更令宾客们惊叹。她举止浮泛,甚至有些幼稚,本不适合从事任何严肃的活动,但只要她在古钢琴前就座,立刻变成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少女,那份出人意表的沉稳给人以老成的印象。她一向如此。实际上她没有任何明显的天赋,但她为了不令母亲失望,通过严格的训练获得了最优异的成绩。如果当初强迫她学习的是其他技能,结果也会一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厌恶费尔南达的严苛以及为别人作决定的习惯,但仅仅为了不拂逆母亲的苛求,她完全能作出比上古钢琴课程更大的牺牲。在结业仪式上,她以为有了那张印着华丽的哥特体大写字母的羊皮纸,自己就能从责任中解脱出来,而当初她担起这份责任与其说是出于顺从,倒不如说是为了求个清静。她相信即使固执如费尔南达,也不会再为这样一种古旧的乐器费心,毕竟连修女们都将其视作博物馆里的化石。最初几年她以为自己的打算有误,因为在她走遍半个城市的各家客厅,并在马孔多举行的所有慈善晚会、学校会演、爱国主义纪念活动上展露身手令人昏昏欲睡之后,她母亲仍在向所有看上去能欣赏女儿才华的新来者发出邀请。只有到阿玛兰妲死后,家中再次闭门服丧,梅梅才能锁起古钢琴,把钥匙落在某个衣柜里,连费尔南达也懒得查问遗失于何时又是出于谁的过错。梅梅四处表演时的坚韧不比刻苦学琴时逊色,这是她获得自由的代价。费尔南达对她的顺服极其满意,对她的琴艺引发的赞赏无比自豪,因而从不反对她往家里带来众多女友,在种植园度过午后时光,和奥雷里亚诺第二或可信任的女士去看电影,只要所看的片子是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布道坛上允准的。在那些娱乐时间里梅梅才显露出自己的真正爱好。她的快乐正与自律相脖,她爱的是聚会的喧闹、情爱的八卦,以及和女友长时间关在房里学习抽烟和谈论男人。有一次,她们分喝了三瓶朗姆酒,最后脱光衣服相互测量和比较身体的各个部位。梅梅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她嚼着甘草根走进家门,坐到桌前,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正吃着晚饭,互不理睬,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反常。她在一位女友的卧室里度过了疯狂的两个小时,又笑又怕哭个不停。在这场危机过去后,她获得了不寻常的勇气,想要逃离学校还要坦然告诉母亲不如拿古钢琴当作灌肠器。梅梅坐在桌首,喝着鸡汤,那汤在胃里仿佛令人重生的灵药。她看见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周身笼罩在无视现实的可笑光晕中,极力克制才压下冲动,没去揭穿她们的做作、心灵的空虛以及自大的幻觉。从第二个假期起,她就知道父亲只是为了面子才住在家里。她对母亲一向了解,后来又设法认识了佩特拉·科特斯,就觉得父亲的选择不无道理。她也更愿意让父亲那个情妇做自己的母亲。梅梅仍带着酒意头脑昏沉,快乐地想象着如果这时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会引发怎样的热闹。她正为这促狭的念头暗暗得意九*九*藏*书*网,费尔南达已有所察觉。
“死人。”他解释道,“所有在车站的人都死了。”
他喊叫后发生的事情并未令他产生恐惧,而是恍如幻觉。上尉下令开火,十四处机枪掩体立时响应。但一切宛似一场闹剧,仿佛机枪正在喷射的只是骗人的烟火,因为能听见急迫的枪声嗒嗒,能看见白炽的烈焰喷吐,却感受不到任何轻微的反应,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一声叹息。密集的人群仿佛瞬间石化,刀枪不入。突然,在车站一侧,一声垂死的呼号打破了着魔般的状态:“啊啊,妈妈呀。”一股翻天覆地的力量,一种火山爆发的气流,一阵大难临头的咆哮,在人群中以无比凶猛的势头猝然爆发。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几乎来不及抱起孩子,而他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已经被四下奔逃的惊惶人群所吞没。
于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拉开门闩,看见门口聚集着十七个形貌迥异的男子,他们体型肤色各不相同,但都带着落落寡合的气质,在任何地方都能被分辨出来。他们是他的儿子。他们事先未经协商,甚至彼此互不相识,都是风闻纪念特典的消息从沿海地区的各个角落赶来。他们都自豪地取了奥雷里亚诺这个名字,用的母亲的姓氏。他们在家中逗留了三日,弄得像战场一样混乱,乌尔苏拉心满意足,费尔南达又惊又怒。阿玛兰妲从故纸堆里找出乌尔苏拉当年记录姓名、出生日期和受洗日期的小本子,在对应每个名字的空白中添上现在的住址。这份表格可以看作是二十年战争的缩影,凭着它足以重绘上校夜间的行军路线,从那天凌晨他带着二十一个人离开马孔多加人一场荒唐的起义,直到最后一次他裹在沾了血迹而硬结的毯子里归来。奥雷里亚诺第二没有放过款待堂兄弟们的机会,他打开香槟,拉起手风琴,大肆庆祝,算是补回了因纪念特典而未能尽兴的狂欢节。他们打碎了家里一半的餐具,为了追赶一头公牛并将它兜在毯子里拋耍而将花园里的玫瑰践踏殆尽,他们开枪射杀母鸡,强迫阿玛兰妲跳起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所教的悲伤华尔玆,怂恿美人儿蕾梅黛丝穿上男人的裤子参加爬竿游戏,他们在饭厅里放出一头涂满油脂的猪,结果将费尔南达撞翻在地,但没有人抱怨这些意外,欢快的气氛席卷全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开始时还有所顾虑,甚至对其中几人的血脉心存怀疑,但他渐渐被他们的疯狂感染,临行前还送了每人一条小金鱼。连冷漠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为他们准备了一场斗鸡,但险些以悲剧结束,因为好几个奥雷里亚诺都是此中老手,一眼就看穿了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传授的花招。奥雷里亚诺第二从这些为数众多的亲戚身上看到了大肆欢宴的无限可能,决定让所有人都留下来跟他一起干活。唯一接受邀请的人是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一个身形高大的黑白混血儿,有着祖父的冲劲儿和开拓精神,他已经周游半个世界寻找机会,留在哪里都一样。其他人尽管尚未成家,但都已认准自己的前途,个个都是灵巧的工匠,家中的支柱,性情平和的男人。到了圣灰星期三,在众人四散回到沿海各地之前,阿玛兰妲让他们穿上主日正装,陪他们去了教堂。他们更多是感到有趣而非出于虔诚,被领到祭坛围栏前,由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用圣灰在前额上画上十字。回到家后,最小的奥雷里亚诺想要清洗前额,却发现那痕迹无法消除,他的兄弟们也是如此。他们试过清水与肥皂,试过泥土和瓜瓤,最后用上了浮石和碱液,仍然无法除去那痕迹。但阿玛兰妲和其他去望弥撒的人都轻而易举地洗掉了。“这样更好,”乌尔苏拉在与他们告别时说,“从今往后谁都不会把你们认错。”他们在乐队演奏声和爆竹声中胡乱散去,给市镇上的人留下的印象是布恩迪亚家的血脉将绵延不绝。额上印着十字的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市郊建起一座制冰厂,那正是昔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痴迷于发明变得癫狂时所梦想的事。
门一关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就确信自己的战争已经结束。数年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曾对他讲起战争的魅力,并试图用个人经历中的无数实例来证明。他信以为真。但就在军人们对他视而不见的这个晚上,他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紧张局势,狱中的苦难,车站里的恐慌,以及满载死尸的火车,得出一个结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过是个伪君子或懦夫。他不理解上校何必用那么多言辞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其实用一个词便足够:恐惧。相反,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被神奇的光线、落雨的声音、隐身的感觉所保护,他找到了此前生命中一刻不曾有过的安宁,余下的唯一恐惧就是自己有可能会被活埋。他告诉了每天前来送饭的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她答应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就一定让他先死后葬。摆脱了所有恐惧,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得以专心钻研梅尔基亚德斯的羊皮卷,愈难索解兴致愈高。他习惯了雨声,两个月之后那已经无异于另一种静谧,唯一打扰他独处的就是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的进进出出。因此他恳求她把饭留在窗台上,再次关门上锁。家人已将他遗忘,包括费尔南达,她得悉军人们对他视而不见,便不觉得留他在那里有什么不妥。六个月的幽闭过去,军队已撤离马孔多,奥雷里亚诺第二想找人聊天打发等待雨停的时间,便打开门锁。门一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散发自屋里满地的便盆,每一个都已用过多次。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须发蓬乱形容难辨,对令人作呕的气味恍若不知,仍在反复研读天书般的羊皮卷。他身上闪耀着天使般的光芒。门开的时候,他只是微微抬了下头,但就在那一瞥中,他的兄弟分明看到了曾祖父那种无可挽回的宿命在重演。
“这得怪你,”乌尔苏拉说,“你坐在不该坐的地方。”
当临时搭起的舞台上灯光亮起,演出的第二部分开始时,梅梅不禁想到了她。曲子弹奏到一半时,有人到她耳边告知了消息,演出当即中止。奥雷里亚诺第二赶到家中的时候,不得不推开人群挤进去,看到了那位老处女的尸体。她面容丑陋惨淡,手缠黑纱,身穿精美的寿衣。棺材安置在客厅里,旁边是一箱信件。
多年以后,尽管仍被邻居们当作在胡言乱语,那孩子还会传讲,自己被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举过头顶随他奔走,几乎腾空,飘荡在人潮的恐惧之上,冲向附近的街道。他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看到失控的人群冲到街角,一排机枪开始扫射。许多个声音同时叫喊:
二月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十六个儿子归来时额上仍带着灰烬十字的印记。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欢闹中提起丽贝卡,于是他们在半天内就修复了房子外观:更换门窗,给立面漆上欢快的颜色,加固墙壁,重铺水泥地面。但他们没能得到许可进行室内装修。丽贝卡甚至没在门口露面。她任凭他们七手八脚完成了工程,随后估算了花销,让一直陪伴自己的老女仆阿尔赫尼妲送去一把在最后一场战事结束后就不再流通,而她以为还通用的硬币。这时人们才明白她与世隔绝到了何种程度,也知道只要她一息尚存,便不可能将她从顽固的自闭中解救出来。
“当心,”她喊道,“会掉下来的。”
“丽贝卡,”她说着,手在墙壁上摸索,“我们对你太不公平!”
“我们走,雷纳塔。”她说。
终于有一天,费尔南达再也无法忍受嘲弄,想知道阿玛兰妲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直截了当地作出回答,毫不拐弯抹角。
“这非是非,”她说,“非那发种发连非自非己非拉非的非屎非都夫恶发心夫的发女非人非。”
“我们家权势无比,财富无边,”她说道,“你也会成为女王的。”
修女留下吃午饭,等待返程的火车。她谨守严训没有再提婴儿一个字,但费尔南达仍然将她视为自家耻辱的一个知情者,暗自惋惜中世纪绞死通报噩耗的使者的习俗没能流传至今。就在那时,她决定等修女一走就在水池里溺死婴儿,但良心阻止了她,她只好选择耐心地等待,等着上帝以无限慈悲来帮自己摆脱这个累赘。
“浑蛋!”他高喊道,“这一分钟你们自己留着吧。”
他叫马乌里肖·巴比伦。他在马孔多出生成长,是香蕉公司汽修厂里的学徒。梅梅是偶然与他结识的。一天下午,她和帕特里夏·布朗想找一辆汽车到种植园里兜风,当时司机病了,他便被派来开车。梅梅终于如愿以偿坐到了副驾驶位置,可以近距离观察驾驶操作。和那位正式司机不同,马乌里肖·巴比伦为她作了操作示范。那还是梅梅刚开始来布朗先生家串门的时候,女士开车在马孔多仍被视为有失体统,因此她得到些理论知识便心满意足,此后几个月都没再见到马乌里肖·巴比伦。后来她想起兜风时,除了那双粗糙的手,他的男性美也曾引起自己的注意,但事后她又曾向帕特里夏抱怨过他那不无高傲的自信令人厌烦。她第一次和父亲星期六去看电影的时候,又见到了马乌里肖·巴比伦,他穿着亚麻正装,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她发觉他不看电影却总是回头看她,其实那也不是为了看她而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梅梅很厌恶这种粗俗的把戏。最后,马乌里肖·巴比伦过来和奥雷里亚诺第二打招呼,这时梅梅才知道他曾在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简陋的发电厂工作过,因而在她父亲面前也像对待上级一样恭敬。这一幕减轻了她对他高傲的反感。他们没有单独见过面,除了打招呼没有谈过一句话,但那天夜里她却梦见他在一场海难中救了自己,而她没有任何感激之情还大为光火。这看起来像是自己给了他一个他所渴求的机会,而那却是她不希望发生的,不仅对马乌里肖·巴比伦,对所有属意于她的男人都是如此。故此她在梦醒后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不但没有对他产生厌恶,反而感到一种无法压抑的冲动想要见他。一个星期以来,这冲动日益强烈,到星期六更达到顶点,她得极力控制才能在打招呼时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她在愉悦与愤怒交杂的感觉中昏了头,第一次伸出手去,而直到此刻马乌里肖·巴比伦才握上她的手。梅梅在刹那间又为自己的冲动而悔恨,可发现他的手也同样冰凉汗湿,心中的悔恨旋即化作残酷的满足感。当天晚上,她明白如果不让马乌里肖·巴比伦意识到他只是痴心妄想,自己就不会有片刻安宁,于是整个星期都在为此奔忙。她耍尽一切花招想让帕特里夏·布朗陪自己去要车,却没能成功。最后,她利用了那个正在马孔多度假的美国红发男孩,借口想见识新型号汽车让他带自己来到厂里。在看见马乌里肖·巴比伦的那一刻,梅梅便无法再欺骗自己,明白事实上是自己无法抵抗与他单独见面的欲望。她也确信对方一见自己来到便明白了这一点,不由又是一阵气恼。
“这下麻烦事全齐了,”他愤愤道,“一个教皇!”
然而,他的人情味并不妨碍他严格履行职责。在重新锁好的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门口,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没有放弃最后一线希望。“这间屋子一百年没有住人了。”她说。军官仍下令开门,拎起提灯扫视一圈。光线照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脸上的瞬间,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看见了他那双阿拉伯人似的眼睛,心下便明白这是一段焦虑的结束,又是另一段焦虑的开始,而只有彻底放弃才能安心。军官仍拎着提灯四下检视,直到发现堆放在衣柜里的那七十二个便盆才表现出兴趣。他打开了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坐在行军床边,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从未显得如此庄严深沉。房间深处的隔板上放着书页散落的书籍和羊皮卷,整洁的工作台一尘不染,墨水瓶中的墨水仍未干涸。空气纯净明澈,一切不染尘埃,清新如故,与奥雷里亚诺第二童年记忆中的景象丝毫不差,只有当初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不到。但军官只对便盆感兴趣。
“带我去费尔南达那里。”他挤出了这句话。
外乡人想当然地认为美人儿蕾梅黛丝终于屈从于成为蜂后的宿命,而她的家人不过是编出升天的鬼话来挽救名誉。费尔南达尽管妒火中烧,最终还是承认了这一奇迹,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在恳求上帝归还那些床单。大多数人相信这一奇迹,甚至点起蜡烛念诵经文,举行九日祭。如果不是奥雷里亚诺兄弟惨遭屠杀使恐怖代替了惊诧,或许人们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有其他的话题。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从未认为自己事先感知过预兆,但他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早料到了儿子们的悲惨结局。当随着人潮赶来的奥雷里亚诺·塞拉多和奥雷里亚诺·阿卡亚表示愿意留在马孔多,父亲曾试图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他看不出他们留在这个一夜之间就变为危险地带的市镇上有什么可做。但奥雷里亚诺·森特诺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得到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支持,在自己的厂子里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当时出于尚说不清楚的理由反对这一决定。自从见到布朗先生坐着马孔多的第一辆汽车登场——那是辆橙色的翻篷轿车,喇叭声把市镇上的狗吓得不轻——这位老军人就对众人大惊小怪的样子气恼不已,他意识到人性发生了变化,现在已不再是那个拋下妻儿肩扛猎枪上战场的时代。自从尼兰迪亚停战协定签订以来,先后上任的都是些从马孔多温和乏味的保守派中选出的庸庸碌碌的市长、沦为摆设的法官。“这是一帮可怜虫的政府。”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着配有警棍的赤足警察走过时评论道,“我们打了那么多仗,就争取到没让人把房子漆成蓝色。”但自从香蕉公司到来,当地官员被外来势力取代,布朗先生还把他们接进电网鸡笼里生活,据他说是去那里享受与他们地位相称的待遇,不用再忍受酷热、蚊虫以及市镇上各种不便和匮乏。昔日的警察换成了手持砍刀的雇佣兵。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关在作坊里,思考着这些变化,在沉寂的孤独岁月中第一次痛苦地确信没将战争进行到底是个错误。就在那些天里,已被遗忘的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的兄弟带着他七岁的孙子去广场买饮料,孩子不小心撞上一个警察小头目,把饮料洒到了他的制服上,那个暴徒就挥起砍刀将他剁成肉酱。孩子的爷爷试图上前阻止,也被一刀砍下脑袋。市镇上所有人都看见一群人如何将无头的尸体送回家里,看见那脑袋被一个女人揪住头发拎着,还看见鲜血模糊的袋子里装着孩子的碎尸。
事实上,即使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无法将上校从幽闭中拉出来。女学生的侵扰已经耗尽他的耐心。尽管烧毁了蕾梅黛丝可爱的娃娃,他仍以卧室里蛀虫太多为借口,在作坊里支起吊床,除了去院中大小便以外再不离开。乌尔苏拉连跟他随便聊天都做不到。她知道他只顾着打制小金鱼,对盘里的食物看也不看就推到桌角,不在乎汤里油渐凝肉已冷。自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拒绝帮助他在晚年发动一场战争,他一天天变得愈加冷酷。他紧紧封闭起自己的内心,家人最后就权当他已不在人世。他再没有表现出任何人性的反应,直到有一年的十月十一日他出门去看马戏团游行。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来说,那一天与他最后几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两样。清晨五点,他被墙外蟾蜍和蟋蟀的齐鸣惊醒。绵绵细雨从星期六开始就没有停歇,他即使不曾听到花园枝叶上的淅沥声,也能从自己骨头中的寒意里察觉到。他与往常一样裹着羊毛毯,穿着粗棉布衬裤。他还沿用旧年间的过时名谓称这裤子为“哥特佬衬裤”,但图舒适一直穿着。他套上紧身裤,但没有系上带子,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衬衣领口别上金纽扣,因为他准备马上洗澡。随后他把毯子披到头上好像兜帽,用手指捋捋脏污的髭须,就去院中小便。离太阳出来还有好些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还在泡了雨水而腐烂的棕榈棚下打盹。上校像往常一样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的鬼魂因热尿溅在靴子上被惊醒时所说的难解的言语。他决定晚些时候洗澡,不是因为寒冷和潮湿,而是因为十月里沉闷的雾气。回作坊的路上,他闻到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用来点燃炉灶的火捻的气味,便到厨房里等待咖啡煮开,好取走自己不加糖的那一杯。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像每天清晨那样问他那天是星期几,他回答说是星期二、十月十一日。他望着眼前这个被火光映成金色的沉稳女人,这个无论此时还是其他时刻都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的女人,忽然想起战事激烈时的另一个十月十一日,他因确信与他过夜的女人已死而突然惊醒。她的确死了,而他没有忘记那个日期,因为那女人在死前一小时曾问过他那天是星期几。在回忆中,这一次他仍未意识到往日的预感早已弃他而去。咖啡在沸腾,他纯粹出于好奇,不带丝毫怀旧的风险,想着那个他从未知晓姓名,从未见过她生前模样的女人,因为她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上他的吊床。然而,有太多女人以同样的方式进入他的生活,在他脑海中成为茫然一片,他记不起是否就是她在初会的狂热中几乎淹没在自己的眼泪里,并且在死前不到一小时还信誓旦旦要爱他到死。他不再想她,也不再想其他女人,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走进作坊,打开灯来数点存在铁皮罐里的小金鱼。有十七条。自从决定不再出售,他仍然每天做两条,等凑够二十五条就放到坩埚里熔化重做。他干了一上午活计,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没有察觉到十点的时候雨下大了,有人在作坊前叫喊着关门别让水淹到家里;他甚至忘掉了自我,直到乌尔苏拉端着午饭进来并关了灯。
这对费尔南达而言是一种宽慰。遭冷落时,她排解烦闷的方法只剩下在午休时间弹奏古钢琴和阅读儿女的来信。在半月一封寄给他们的信中,她没写一句真话。她对儿女避而不言自己的痛苦,刻意隐去家中的悲哀。尽管阳光仍照耀在秋海棠上,午后两点依然炎热难耐,欢闹声还不时从街上传来,这个家却越来越像她父母那座殖民时代的深宅。费尔南达游荡于三个活着的鬼魂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死去的鬼魂之间,后者在她弹奏古钢琴时,偶尔会坐在客厅的阴影里,露出探询的目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恍如一个影子。自从上次出门去找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要发动一场无望的战争之后,他除了到栗树下小便几乎从未离开作坊。他只允许理发师每三个星期登门一次,旁人一概不见。乌尔苏拉每天给他送一次饭,送什么他便吃什么。他制作小金鱼的热情未减,但自从听说人们买去不是当作首饰而是当作历史遗物,就不再出售。他把蕾梅黛丝那些从成婚时起就装饰在卧室里的娃娃拿到院里付之一炬。警觉的乌尔苏拉发现了儿子的举动,却没能制止。
“这间屋子确实至少有一百年没住人了,”军官对士兵们说,“说不定都有蛇。”
那女人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他。“这儿没有死人。”她说,“从你伯父,也就是上校那时候起,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到家前一路逗留过的三家厨房里都听到同样的回答:“没有死人。”他走过车站广场,看见油炸食品摊子的桌子已被码起,那里也没留下任何屠杀的痕迹。雨下个不停,街上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生命的迹象。直到第一声弥撒钟声响起,才有了一丝人间气象。他敲开了加比兰上校家的门。一个他以前见过多次的孕妇,当面把门紧紧关闭。“他走了,”她惊恐地说道,“回他的老家了。”电网鸡笼的正门和往常一样,由两名地方警察守卫,他们身着雨衣,头戴橡胶头盔,在雨中仿佛石像。在偏僻的小巷里,安的列斯群岛的黑人齐声唱着安息日的赞美诗。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翻过院墙,从厨房进了家。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几乎没有提高声音。“别让费尔南达看见你,”她说,“她刚起床。”仿佛在完成一项早已领会的使命,她把他引到“便盆室”,收拾出梅尔基亚德斯快要散架的行军床,还在下午两点趁费尔南达午睡的时候从窗子递进一盘食物。
“谢谢你的好意,”她回答,“我用自己的手就够了。”
“我们就说是从漂来的篮子里发现的。”她微笑道。
奥雷里亚诺第二却对外乡人的潮涌而至兴奋不已。家里突然间挤满了陌生的来宾、世界各地的酒肉豪客,不得不在院中加盖卧室,扩建饭厅,换上一张可供十六人就餐的新餐桌,并配上成套的新餐具,即使如此仍需排出班次轮流进餐。费尔南达压下疑虑,像款待国王一样招待最卑劣的客人,但他们却穿靴踩脏长廊地板,在花园里随地小便,到处铺席子午睡,言语间全然不顾女士的感受,毫无绅士风度可言。阿玛兰妲对入侵家中的人潮愤慨不已,恢复了旧时习惯回到厨房吃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认定大多数人来作坊探访他并非出自善意或敬意,而是抱着瞻仰历史遗迹、观赏博物馆化石的猎奇心态,因此决定紧闭房门,此后便很少再见他坐在大门口。乌尔苏拉却不同,即使在步履蹒跚扶墙行走的日子里,每当火车驶来仍像孩童般兴奋。“鱼和肉都得做。”她下令给四个厨娘,她们在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的沉着指挥下忙碌着将一切准备到位。“什么都得做一些,”她说,“你永远不知道外乡人爱吃什么。”火车在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刻到达。午饭时,整个家在集市般的喧闹中震颤。那些汗流浃背的客人甚至不知道主人是谁,你推我搡地抢占餐桌上的有利位置,与此同时厨娘们忙不迭端上大锅大锅的汤、一罐罐炖肉、一瓢瓢蔬菜、一盘盘米饭,并用长柄勺不停地将整桶整桶的柠檬水舀进杯里。家里乱成一片,费尔南达一想到不少人吃了两回便气恼不已,而且不止一次恨不得用市井小贩才说的粗话来发泄怒火,因为竟有昏了头的客人要找她结账。赫伯特先生来到马孔多已经一年多,人们只知道美国佬想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年带人寻找伟大发明时穿越的着魔之地上种植香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另外两个儿子,额头上仍带着灰烬十字的印记,也被这热潮吸引而来。他们说明来意的一句话或许能代表所有人的心声。
“请走开,”她对他说,“我们正派人家里没有您要找的人。”
梅梅挤出几声笑,避开了谈话。乌尔苏拉没有勉强,此后见梅梅不再来看她便确认了心里的猜测。她知道梅梅比平日里更早开始打扮,等待出门时一刻不能安宁,整夜在隔壁卧室辗转反侧,看见一只蝴蝶蹁跹就痛苦难耐。有一次梅梅说要去找奥雷里亚诺第二,但奥雷里亚诺第二不久就来家里找女儿,乌尔苏拉惊诧于此时的费尔南达竟如此缺乏联想毫不生疑。梅梅那诡异的举动、迫切的约会、压抑的渴望都再明显不过,而费尔南达却要到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才发现她在剧院里和一个男人接吻,回到家里掀起轩然大波。
然而,当乌尔苏拉意识到她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何塞·阿尔卡蒂奥来坚定志向,立时因沮丧而陷入迷惘。她试图用眼睛去看那些本可以靠直觉看得更清楚的东西,于是开始频频出错。一天早上,她把一瓶墨水误当作花露水倒在孩子头上。她执意四处插手却造成无数麻烦,弄得自己也情绪恶劣,烦躁不安,一心想要挣脱如蛛网般缠着自己的黑暗。这时她并未将自己的笨拙视作衰老与黑暗的最初胜利,而是归咎于时光的错误。她想起以前,上帝还没让岁月缩水如同土耳其商人丈量花布时偷减尺寸,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如今不仅孩子们长得更快,连人的情感也变了样。美人儿蕾梅黛丝连身体带灵魂才升天,凉薄的费尔南达就在角落里踱来踱去,为那些被卷走的床单愤愤不平。奥雷里亚诺们在坟墓里尸骨未寒,奥雷里亚诺第二就又点亮家中的灯火,聚上一群醉汉拉起手风琴,浑身浇透香槟酒,仿佛被害的不是基督徒而只是几条狗,仿佛用无数的操劳和无数的糖果小动物换来的这个疯人之家注定要沦为堕落的垃圾场。她想到这些的时候,家人正为何塞·阿尔卡蒂奥准备行李。乌尔苏拉又不禁自问是否应当索性躺进坟墓让人埋土,并毫无顾忌地质询上帝是否真的认为人心如铁足以经受这许多痛苦的折磨。她问了又问,愈加惶惑,并感到无可抑制的强烈欲望涌上心头,想要像外乡人一样破口大骂,想要让自己最终能放任片刻,那是她渴求已久却反复拖延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她不再逆来顺受,而要痛骂一场,把整整一个世纪忍气吞声压在心底的无数污言秽语一吐为快。
“我来看看新型号汽车。”她说。
“让我给你打肥皂吧。”他嗫嘯道。
“大家都来,”他们说,“我们也来了。”
“他很难过,”乌尔苏拉回答,“因为他认为你快死了。”
说话的时候,他并未从当天做的第一条小金鱼上移开视线,他正往鱼眼里镶嵌红宝石。直到做完小金鱼丢进罐子,他才开始喝汤。然后他不急不慌,慢慢吃下盛在同一个盘子里的洋葱炖肉、白米饭和炸香蕉片。他的胃口不受环境好坏的影响。午饭后,他感到一阵闲下来的空虚。出于一种科学的迷信,他在饭后消化的两小时内不干活、不阅读、不洗澡也不做爱。这种信念如此根深蒂固,早在战时他就曾为了避免士兵们消化不良而多次推迟行动。他躺在吊床上,用折叠小刀掏着耳朵,不到几分钟便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走进一幢空空的房子,墙壁雪白,还因为自己是第一个走进这房子的人而深感不安。在梦中,他记起前一夜以及近年来无数个夜晚自己都做过同样的梦,知道醒来时就会遗忘,因为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只能在梦中想起。果然,片刻后当理发师敲响作坊的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醒来,只觉得自己无意中睡了短短几秒钟,还来不及做梦。
“虫子!”阿玛兰妲解释道。
她信以为真,尽管家里将亚麻布铺上长桌又摆上银餐具,只是为了喝一杯掺水的巧克力、吃一块甜面包而已。直到婚礼那天,她还梦想着成为一个传奇国度的女王,尽管她父亲堂费尔南多为置办嫁妆不得不将房产抵押。这并非幼稚无知或是野心谵妄。她就是这样被培养成人的。从记事时起,她记得自己都是在刻有家族纹章的黄金溺盆里大小便。十二岁时第一次出家门,她去的不过是两个街区外的修道院,仍需乘坐马车前往。她的同学惊奇地发现她被单独隔开,坐在一把高背椅上,即使在休息时间也不和旁人混在一处。“她可不一般,”修女们解释道,“将来是要做女王的。”她的同学深信不疑,因为那时的她就已出落九*九*藏*书*网成她们从未见过的美貌、高贵又端庄的姑娘。八年之后,她学会了用拉丁语作诗,学会了弹奏古钢琴,学会了与绅士谈鹰猎术、和主教论护教学,学会了向外邦君主阐述人间政务、为教皇诠释天国事宜,却还是回到父母家中又编起花圈来。她发现屋里已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必需的家具、烛台和银餐具,其他家居物品都已一件件卖掉以负担她的学费。母亲因五点钟热病去世了。父亲堂费尔南多一身黑衣,戴着硬领,怀表的金链绕过胸前,他每星期一给她一枚银币作为家用,同时取走前一个星期编好的花圈。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书房里,少有的几回出门上街也都会在六点前回家,陪她一起念玫瑰经。她从未和任何人结下亲密的友情。她从未听说过令整个国家流血败落的频繁战事。她从未间断过每天下午三点倾听钢琴练习曲。她那做女王的梦想开始破灭时,大门上传来了两下急迫的门环敲击声。她打开门,面前是一位衣着得体的军人,举止庄重有礼,脸颊上有一道伤疤,胸前佩戴着一枚金质勋章。他和她父亲走进书房密谈。两个小时后,父亲来缝纫间找她。“请准备好行李,”他对她说,“你要长途旅行了。”她就这样被带到了马孔多。仅仅一天之内,生活粗暴地打碎了幻梦,将父母多年来极力向她隐藏的现实赤裸裸地全盘呈现。回家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痛哭,毫不理睬堂费尔南多的哀求和解释,试图借此消抹这场耸人听闻的嘲弄造成的创伤。就在她下定决心终生不再走出卧室一步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赶来找她了。这一转机完全出乎意料,因为她当初又惊又怒、又羞又恼,便撒谎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奥雷里亚诺第二出门来找她的时候,所掌握的真实线索只有两条:内地人的独特口音和编棕榈花圈的职业。他豁出一切寻找她。他凭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翻越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凭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凭着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费尔南达时不曾有片刻气馁。当他问起何处出售棕榈花圈时,人们带他一家一家挑选。当他问起哪里有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所有的母亲都把自己的女儿带到他面前。在雾气弥漫的隘道间,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幻灭的迷宫里,他一度迷失方向。他穿过一片黄色荒原,在那里回声重复着人的所思所想,焦虑引出预示未来的蜃景。徒劳寻找数星期后,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城里所有的钟楼同时敲响丧钟。尽管从未见过,也从没听人描述过,他还是立即认出了被尸骨析出的石灰质侵蚀的外墙,被菌类蛀空木头的衰败凉台,以及钉在大门上,被雨水冲刷得模糊难辨,堪称世上最悲凉的纸板:出售棕榈花圈。从那一刻起到费尔南达将家里托付给女修道院院长照看后出发的那个寒冷早晨,修女们几乎来不及缝好嫁衣,并将烛台、银餐具、金溺盆,以及两百年间家业衰败后余下的无数无用的家什装进六个箱子。堂费尔南多婉拒了同去的邀请。他答应晚些时候等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再去。他为女儿送上祝福后,又关在书房里,用印有惨淡花饰和家族纹章的信笺给她写信,那是父女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人情味的交流。对费尔南达而言,这才是生活的真正开始。对奥雷里亚诺第二而言,这几乎同时是幸福的开端和结束。
“请出去。”她下令道。
“女士们,先生们,”上尉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些许疲倦,“各位有五分钟的时间撤离。”
“你不舒服吗?”她问道。
“我是说,”她答道,“你就是那种把屁股说成斋戒日的女人。”
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他带着网罩和小筐在市镇周边捕捉蝴蝶。星期三的时候来了一群人,有工程师、农艺师、水文专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测量员,他们在几星期内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都考察了一遍。晚些时候,杰克·布朗先生乘坐挂在黄色火车后面的专用车厢来到,那车厢整体包银,配有紫色天鹅绒安乐椅和蓝色玻璃车顶。乘坐专用车厢一道赶来的还有神情肃穆的黑衣律师,当年他们曾四处追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脚步,如今又簇拥在布朗先生左右。人们不禁由此猜想,那些农艺师、水文专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测量员,包括赫伯特先生和他的系留气球、彩色蝴蝶,以及布朗先生和他带轮子的陵墓、凶猛的德国犬,都与战争不无关联。然而疑心重重的马孔多人根本来不及思忖,他们刚开始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市镇已经变成一片锌顶木屋的营地,住满了从世界各地乘火车——不光有坐在座位和平台上的,还有坐在车顶上的——赶来的外乡人。美国佬带来了他们身披麦斯林纱、头戴薄纱大礼帽、神情慵懒的女人,在铁路另一侧建起一座城镇。街道上棕榈树荫掩映,家家户户装有金属纱窗,阳台上摆着白色小桌,天花板上挂着吊扇,宽广的绿草地上有孔雀和鹌鹑漫步。整个城区被一圈金属网环绕,仿佛电网保护下的巨大鸡笼。在夏天凉爽的清晨,网上缀满烧焦的燕子,远远望去黝黑一片。仍然没有人知道他们目的何在,或者真的只是些慈善家,然而这些人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令当初吉卜赛人造成的混乱相形见绌,而且更持久也更难以索解。他们掌握了往昔唯有造物主才拥有的力量,能调节降水量,加速收获周期,令河流从亘古不变的路线改道,将河中巨大的白石连同冰冷的激流都移到了市镇另一端的墓地后面。就是这一次,他们在何塞·阿尔卡蒂奥退色的墓上加筑了一层混凝土,以免尸体散发的火药味污染水源。为那些缺乏爱情滋润的外乡人考虑,他们将柔情万种的法国女郎们所在的街道扩建成大得多的集镇,并在一个值得铭记的星期三运来一火车不可思议的妓女大军。这些淫靡放荡的风月高手,古老技艺无一不精,药膏器具无所不备,能够使无能者受振奋,腼腆者获激励,贪婪者得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灯火辉煌的舶来品商号取代了五色杂陈的破旧店铺,令土耳其人大街愈加繁华。每到星期六夜晚街上人声鼎沸,众多冒险者在赌桌上、打靶摊前、专营算命解梦的小巷里、摆着油炸食品和饮料的餐桌间互相推搡拥挤。到星期天清早一片狼藉,四下横躺的常有快乐的酒鬼,但总少不了斗殴时被子弹、拳头、刀子、酒瓶殃及的围观者。外来人潮不合时宜地涌入,最初街上几乎无法行走,堆满了家具和箱笼。有人未经批准就随便在空地上自行盖房,大张旗鼓地干起木工活。也有人在巴旦杏树林间拉起吊床,支起遮阳篷,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寻欢爱。唯一保持安宁的角落是来自安的列斯群岛生性平和的黑人的居住区,他们把木屋搭在桩子上,在市郊建成一条街道。每到傍晚,他们便坐在家门口,用含混的帕皮亚门托语唱起忧伤的赞美诗。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在赫伯特先生来访后八个月,马孔多的老居民每天都要早早起来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
“慈悲的上帝啊,”她低声惊叹道,“这不公平,现在又让我想起这些!”
“唯一一根能让他回来的蜡烛一直亮着。”
政令念完后,一位上尉在震耳欲聋的嘘声和抗议声中接替了站在屋顶上的中尉,拿起喊话筒示意有话要说。人群恢复了平静。
“在哪儿?”她警觉地问道。
阿玛兰妲在织她的寿衣。费尔南达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时给梅梅写信,还寄去礼物,但对何塞·阿尔卡蒂奥却提都不愿提起。“你们到死也不会明白。”当她通过乌尔苏拉询问原因时,阿玛兰妲这样回答,而这一回答在她心中种下的疑问,永远也没有得到解答。身材高挑痩削,神情高傲,总穿着宽松的泡泡纱裙,顽强地抗拒岁月流逝以及苦痛记忆的侵蚀,阿玛兰妲仿佛在前额上刻着代表贞洁的灰烬十字。其实真正的记号在她手上,在她睡觉时也不摘下并且总是亲手清洗熨平的黑纱上。时间在她织绣寿衣的指缝间流逝。在人们的印象中,她似乎白天织晚上拆,却不是为了借此击败孤独,恰恰相反,为的是持守孤独。
“来,”她对他说,“告诉我天使长圣拉斐尔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外乡人的脸上浮现出惊愕又痛苦的表情,似乎正在与自己的本能冲动展开无声斗争,不愿打破眼前的幻梦。美人儿蕾梅黛丝以为他害怕压碎屋瓦,于是比平时洗得更快,想让他尽早脱离险境。她一边从水池里舀水冲洗身子,一边告诉他屋顶的状况是个问题,想必是铺的落叶淋雨腐烂才招来满浴室的蝎子。外乡人把这样的闲谈当作了纵容,终于在她开始打肥皂的时候没能抵制住诱惑,迈进一步。
“这不是心肠的问题。”他回答,“房间里全是蛀虫。”
“你要是不来,”他说,“以后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他的胡须三天没刮,夹杂着白茸毛,但他觉得没必要刮,反正星期五可以在理发时一并解决。糟糕的小睡后,黏糊的汗水令他腋下疖子的旧疾又隐隐发作了。雨停了,但还没出太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打了个响亮的嗝,嘴里泛起汤的酸味,仿佛是身体在下达命令,要他披上毯子去上厕所。他蹲在那里超出了必要的时间,脚下木箱中发酵的臭气直往上腾,最后还是习惯提醒他该回去干活了。在刚才等待的时间里,他又想到今天是星期二,香蕉公司的庄园里发工资的日子,所以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没来作坊。这一记忆和近年来所有的记忆一样,总会让他不知不觉想起战争。他记得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曾答应为他找一匹额间带白斑的马,此后却再没谈起这个话题。随后他又想起其他纷杂的事情,却无意评判,因为既然无法引开思绪,他便学会了冷静地回想过往,不让那些无法删除的记忆勾起自己的情感。在回作坊的路上,他见空气开始变得干爽,觉得是洗澡的好时候,却被阿玛兰妲抢了先,于是便去制作当天的第二条小金鱼。在他嵌鱼尾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射出炽烈的光芒如帆船破浪般吱嘎作响。空气经过三天细雨的洗涤,漫天都是飞蚁。这时他觉得想要小便,但一直拖到把小金鱼做完才去。四点十分,他向院子走去,忽然听见远处铜管奏乐、大鼓轰鸣、孩童欢呼。从年轻时代起,他第一次有意落入怀旧的陷阱,仿佛回到了吉卜赛人到来时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神奇下午。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丢下厨房里的活计,向门口跑去。
费尔南达不曾料到自己无可更改的宿命中会出现这样的变数。她本以为已经彻底消除的耻辱,随着那孩子又回到了家中。当初被子弹击断脊柱的马乌里肖·巴比伦刚被抬走,费尔南达就已制定出全盘计划来洗濯耻辱。她没和丈夫商量,第二天收拾好行装,往小行李箱里放进女儿的三套换洗衣服,在火车抵达半小时前来卧室找她。
如果不是阿玛兰妲不合时宜的死亡引发新的动荡,布恩迪亚家衰颓宅院中安静恬和的日子或许能持续很久。这一事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虽然衰老又孤僻离群,但看起来依然结实挺拔,一如往常健康得好像磐石。自从那个下午她彻底拒绝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并关在房中痛哭,再没有人能窥见她的内心。她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已经耗尽所有的眼泪。从此再没见她哭过,不管是在美人儿蕾梅黛丝升天的时候、奥雷里亚诺们遇害的时候,还是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去世的时候。上校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尽管直到他的尸体在栗树下被发现时她才表现出这一点。她去帮忙抬运尸体。她为他穿上军装,刮胡子,梳头发,给髭须上蜡,比他自己在光荣岁月中做得还好。没有人觉察到其中的爱意,因为他们都已见惯阿玛兰妲熟练地处理丧葬事宜。费尔南达惊诧于她对天主教与生活的关系一无所知,只懂得天主教与死亡的关联,仿佛那不是一种宗教,而只是一套丧葬习俗的手册。阿玛兰妲太过沉浸于自己的回忆,无法理解那些精微的教理。她人老了,心中的往事却依然鲜活。她听到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华尔兹舞曲时,想哭的欲望一如年轻时涌上心来,仿佛流逝的时间和往日的教训都没留下痕迹。那些她借口受潮发霉而亲手扔进垃圾桶的乐谱纸带,依然在记忆中转动令琴槌敲击不停。她曾经试图在与侄子奥雷里亚诺·何塞窘迫的激情中将记忆淹没,试图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稳重阳刚的庇护下藏身,但都是枉然,连她老年时最绝望的举措也归于徒劳。还在小何塞·阿尔卡蒂奥被送去神学院之前三年,她为他洗澡时用的爱抚方式就不像是老祖母对待孙儿,更像是女人对待男人,如同传言中法国女郎们所做的那样,也如同十二岁和十四岁的她看见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穿着紧身舞蹈长裤随着节拍器的拍子舞动魔杖时想要对他做的那样。她有时为自己没能阻止这一悲惨的暗流而痛苦,有时愤怒得甚至用针扎手指,然而最令她痛苦最令她愤怒最令她心酸的却是爱情这棵芳香四溢却暗遭虫蛀的番石榴树正渐渐走向死亡。就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总想起战争一样,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丽贝卡。她兄长可以看淡记忆,她却只能让它越发灼烫。多年间她对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让自己遭受惩罚死在丽贝卡之前。每次路过丽贝卡的家,看着房子日渐破败,她便心满意足地以为上帝垂听了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在长廊里缝纫,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确信自己会坐在这里,以同样的姿势并在同一束阳光下听见丽贝卡的死讯传来。她坐下等待,仿佛在等一封信。一段时间里,她拆下扣子又缝上,让等待变得不那么漫长难耐。家里没人注意到阿玛兰妲在为丽贝卡缝制一件精美的寿衣。后来,当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说看见丽贝卡形如鬼魂,皮肤遍布裂纹,头顶黄发稀疏,阿玛兰妲丝毫不觉惊奇,因为他描述的鬼魂和她很久以来想象的一模一样。她已作好决定要为丽贝卡的尸身装殓整容,用石蜡掩盖脸上的裂纹,再用圣徒像的头发为她做一顶假发。她将装扮出一具美丽的尸体,让它身着亚麻寿衣,并为棺材套上带紫色花边的丝绒衬面,还要举行最体面的仪式下葬到蛆虫的所在。她满怀怨恨地制定了计划,但心中一个念头令她战惊:纵然出于爱意,她也无法做得比这更好。但她没受困惑搅扰,继续完善各种细节,最后超越了丧葬专家的水准,不啻精通死亡仪轨的大师。在这可怖的计划中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她尽管曾向上帝祈求,仍有可能死在丽贝卡之前。事实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然而在最后的时刻,阿玛兰妲毫无受挫感,相反感到摆脱一切苦痛获得了自由,因为死神格外开恩,提前几年预先给出了通知。那是在梅梅上学后不久,一个炎热的中午,她正在长廊里缝纫时看见了死神。她当下认了出来,没有丝毫恐惧,因为她面前是一位穿蓝衫的长发女人,外表有些老气,与昔日帮忙下厨的庇拉尔·特尔内拉有几分相似。费尔南达很多次也在场,却没有看见她,尽管她是那样真实,那样有血有肉,好几回还请阿玛兰妲帮忙穿针。死神并未说到她何时会死,也没告知她是否会死在丽贝卡之前,只是让她从四月六日起开始为自己缝制寿衣。死神应许她尽可以做得精美复杂,但要像为丽贝卡缝制时一样认真,还说她会死在完工的当天傍晚,死时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烦恼。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阿玛兰妲订购了优等麻纱,亲手织布。她织得极其仔细,光做这项活计就耗费了四年时间。然后她开始绣花。随着完工日期不可避免地临近,她意识到除非发生奇迹,才能将活计拖到丽贝卡死后,但干活时的专注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镇静来接受失败。也就在那时,她理解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制成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那天晚上梅梅言语中的怨恨令她惊讶,并非因为她在情感上受到触动,而是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经历在另一个少女身上重演,她表面看来纯洁无瑕,实际上却已遭到怨恨的玷污。但那时她已完全接受命运,明知纠正的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也并不觉得失落。做完寿衣成了她的唯一目标。她非但没像当初那样借助不必要的精工细作来拖延时间,反而加快了进度。一个星期前,她估计将在二月四日晚间缝上最后一针,便向梅梅提议将预定在次日举行的古钢琴音乐会提前。她没有说明原因,结果建议没被釆纳。于是,阿玛兰妲开始设法拖延四十八个小时,后来她甚至觉得死神也在助她一臂之力,因为二月四日晚上风雨大作破坏了发电厂。但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她还是在任何女人都不曾完成过的精美作品上添上了最后一针,并以最平常的口气宣告自己将死于当晚。她不仅告诉了家人,还通知了整个市镇,因为她相信可以通过最后一次造福世人的举动来补救自己卑微的一生,而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比给逝者带信更好。
他逐字说出全名,向她证明自己还活着。他这样做很明智,因为那女人乍见他那副樵悴、阴郁、头上衣间都沾满血迹的模样出现在门口,还以为是鬼魂显现。她认得他。她给他拿来一条毯子御寒,好等着脱下来的衣服在火上烘干,为他烧水清洗伤口——好在只是皮肤上的一道划伤——又给他一片干净的尿布把头包住。然后,她按照传言中布恩迪亚家人的习惯煮了杯不加糖的咖啡给他,把衣服在火边摊开。
“谁也不用乱猜,”她喊道,好让费尔南达听见,“阿玛兰妲·布恩迪亚怎样来到这世上就怎样离开。”
“没什么,”梅梅回答,“我到现在才发现我多爱你们俩。”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没有去栗树下,也走出门外,混在好奇的人群里观看游行。他看见一个女人穿得金光闪闪骑在大象的脖子上。他看见哀伤的单峰驼。他看见打扮成荷兰姑娘的熊用炒勺和菜锅敲出音乐节奏。他看见小丑在游行队尾表演杂耍。最后当队伍全部走过,街上只剩下空荡荡一片,空中满是飞蚁,几个好奇的人还在茫然观望时,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独的脸。于是他向栗树走去,心里想着马戏团。小便的同时,他仍努力想着马戏团,却已经失去记忆。他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家里人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去后院倒垃圾,忽然发现秃鹫正纷纷从天而降。
家里人以为她失去了理智,自从她走路时像天使长加百列一样高举右手,人们便认定了这一判断。但费尔南达却发现她失常的阴影中隐藏着明察秋毫的光亮,因为她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家中上一年的开销。阿玛兰妲也持相似的看法。一天,她母亲在厨房搅拌着一锅汤,并不知道有人在一旁,却突然说起当初从第一拨吉卜赛人那里买来的玉米磨早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六十五次周游世界之前就已丢失,可它其实还在庇拉尔·特尔内拉家里。庇拉尔·特尔内拉也将近百岁,依然身体健康,充满活力,只是出奇肥胖,到了能吓跑小孩的地步,就像当年她的笑声能惊飞鸽群一样。她对乌尔苏拉的本领毫不奇怪,因为她凭自己的经验开始明白,老年人的清醒判断会比纸牌算命更精准。
“你怎么了?”她问。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很久都未能恢复平静。他不再制作小金鱼,吃不下东西,拖着毯子像梦游者一般在家中游荡,口中咀嚼着默然的怒火。三个月过去,他的头发变得灰白,往日里修剪齐整的髭须耷垂在苍白的唇边,但他的双眼重又变成两团火炭,这双眼睛曾吓住看到他出生的人,曾仅仅一瞥就让椅子打转。忍受着怒火的折磨,他试图唤起青年时代曾引导自己走上危险道路直至荣耀的荒原的预兆,却都归于徒然。他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家中,这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引发他丝毫的感怀。一次他打开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门,想寻找战前岁月的痕迹,却只看见废料、垃圾和多年积累下来的污物。在没人再翻动的残破书页间,在被潮气侵蚀的羊皮卷上,生出繁密的紫苔;曾经是家中空气最洁净的房间,却充斥着腐朽记忆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一天早上,他看见乌尔苏拉趴在栗树下已故丈夫的膝上哭泣。家里只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不见那位经历半个世纪风吹雨打的健硕老人。“跟你父亲打个招呼吧。”乌尔苏拉对他说。他在栗树前停了片刻,又一次确认了那片空旷的空间同样无法触动他的情感。
“说白了,”她说,“你就是想和女王结婚。”
后来,她檫干身子的时候,外乡人双眼含泪地恳求她嫁给自己。她直截了当地答道,自己绝不会嫁给就为了看女人洗澡而浪费将近一小时,甚至错过了午饭的傻男人。最后,当她穿上外袍,他证实了她里面的确什么也没穿,就像所有人猜测的那样。他再也无法忍受,感觉这秘密像灼热的铁已经在自己身上留下永远的烙印。于是他又揭去两片屋瓦,准备跳进浴室。
在被遗弃的岁月里,费尔南达最担心的是梅梅放假回家却见不到奥雷里亚诺第二。那次暴食晕厥事件结束了她的担忧。梅梅回来的时候,她父母已经商定,不仅要让女儿相信奥雷里亚诺第二仍是个顾家的丈夫,还要避免让她察觉到家里的悲凉气息。每年的那两个月,奥雷里亚诺第二扮演起模范丈夫的角色,举办有冰激凌和小饼干的聚会,其间由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学生弹奏古钢琴助兴。从那时就可明显看出,她没有继承母亲的性格。她更像是阿玛兰妲的缩影,仿如十二三岁时的她,还浑然不知伤心的滋味,走起路来仿佛踩着舞步,为家里平添生机,直到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秘密激情永远扭曲了她的心灵。但与阿玛兰妲不同,与所有家人都不同,梅梅尚未表现出继承自家族的孤独宿命,看上去完全与外界融成一片,只是到了下午两点会雷打不动地关在客厅里练习古钢琴。很明显她喜欢这个家,一整年都期盼着回家后在年轻人中引发的那种欢腾。她喜爱聚会和殷勤好客的性情与父亲相去不远。这一灾难性遗传的最初征兆显露于第三个假期,梅梅事先没打招呼,自作主张邀请了四位修女和六十八个同学来家里度假一周。
“有三千多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我能确定车站里所有的人都死了。”
亡父的预感拨动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分高傲的余烬,但他却错以为陡然间重获了力量。因此他纠缠着乌尔苏拉要她说出院中何处埋藏着圣约瑟石膏雕像里的金币。“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回答道,那坚定的态度源于往日的教训。“早晚有一天,”她补充道,“这笔财富的主人会出现,只有他能挖出来。”没人知道一向慷慨大方的人怎么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开始聚敛金钱。那并非足够救急的小钱,而是提一下就能让奥雷里亚诺第二咋舌的惊人巨款。他登门求助时,那些旧日的党内同僚都躲起来不见他。就在这个时期他听到人们说:“如今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区别就是,自由派去做五点的弥撒,而保守派去做八点的。”然而他如此坚持,四处奔走恳求,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东拼西凑,暗中不懈努力,结果在八个月里筹到的款项超过了乌尔苏拉埋藏的金币数目。于是他去拜访病中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要他协助自己掀起一场全面战争。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从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她在堆满破烂的客厅中央一动不动,一点点仔细打量这肩宽背厚、额头有灰烬刺青的大汉。她透过尘雾看到他站在往昔的薄雾中,背上斜挎着双铳猎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嘘声和高声喊叫淹没了计时开始的军号声。没有人挪动。
他吃完第一把香蕉之前,并没有引起桌上任何人的注意。奥雷里亚诺第二只是偶然遇见了他,当时雅各酒店已客满,他正费劲地用西班牙语抗议。奥雷里亚诺第二就像平常对待陌生人那样,将他带回家里。他经营系留气球生意,已经游遍半个世界,一向收入可观,但在马孔多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乘坐气球升空,因为人们曾经见识并坐过吉卜赛人的飞毯,不免把这项发明视为一种倒退。他正打算赶下一趟火车离开。午饭时,平日挂在饭厅里的虎纹香蕉端上了桌,他心不在焉地掰下一根。他边说边吃,慢慢品尝,细细咀嚼,不像是食客在享受美味,倒像是学者在借此消遣。他吃完一把又要了一把。这时他从一直带在身边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套精密仪器,以丝毫不逊于钻石买家的谨慎专注态度仔细检查了一根香蕉,又用专门的探针切割,再用药剂师的天平称重,用军械师的卡尺测长。随后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一系列仪器,依次测量温度、湿度和光照强度。面对这一令人困惑的仪式,没有人还能安心吃饭,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最后发布重大结论,但他却守口如瓶,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意图。
“瞧瞧我们自找的麻烦,”那阵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常常说,“就因为请个美国佬吃香蕉。”
“和奥雷里亚诺一个样,”乌尔苏拉感叹道,“世界好像在原地转圈。”
梅梅的女友中有三个美国姑娘,她们钻出电网鸡笼和马孔多的少女们建立了友谊。其中一个叫帕特里夏·布朗。出于对奥雷里亚诺第二慷慨招待的感谢,布朗先生也为梅梅敞开了自家的大门,邀请她参加星期六的舞会,那是美国佬和本地人共同参与的唯一活动。费尔南达知道后,暂时撇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隐身的医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你想想,”她对梅梅说,“上校在坟墓里会怎么看呢?”显然,她是在寻求乌尔苏拉的支持。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失明的老妇人认为梅梅参加舞会并和同龄美国姑娘交友没什么不妥,只要她立场坚定不改信新教就好。梅梅很好地领会了高祖母的意思,舞会后第二天都九-九-藏-书-网会提早起床去望弥撒。费尔南达依然反对,直到有一天梅梅告诉她美国人想听自己弹奏古钢琴。古钢琴再次从家中运出,送到布朗先生家中,在那里年轻的演奏家赢得了最真诚的掌声和最热烈的祝贺。从此以后,他们邀请她参加舞会、星期天去泳池游泳,还每星期请她吃一次午饭。梅梅学会了游泳且游得相当专业,还学会了打网球和吃弗吉尼亚火腿配菠萝片。从舞会、泳池到网球场,她很快发现英语对她不再是难题。奥雷里亚诺第二因女儿的进步兴奋不已,于是从一个游商手中买下配有许多彩图的六卷本英语百科全书送给她,她就在空闲时阅读。读书取代了以前的情爱八卦、和女友一起进行的密室探险,这倒不是因为有人强迫,而是因为她不再有兴趣讨论已经众所周知的所谓秘密。回想起醉酒的经历,她只当作幼稚的冒险,并兴致盎然地讲给父亲听,结果奥雷里亚诺第二比当事人更觉有趣。他笑得喘不过气来,“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每当她透露一个秘密他都会这样评论。他曾经让女儿答应以同样的信任告诉他初恋的进展,而梅梅也向他倾诉过自己对一个随父母来度假的美国红发男孩的好感。“好家伙,”奥雷里亚诺第二笑道,“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但梅梅又告诉他那男孩已经回国,再也没有消息。她周全的考虑确保了家中的和睦。奥雷里亚诺第二有了更多时间花在佩特拉·科特斯那里,尽管身心都不允许他再像当年那般大宴宾客,但他仍不放过宴饮作乐的机会,再次拿出自己的手风琴,那琴上已经有些按键松动要用鞋带系住。在家里,阿玛兰妲织着那永远织不完的寿衣,乌尔苏拉则任凭自己被衰老引向幽暗深处,那里唯一可见的就是栗树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费尔南达巩固了自己的权威,在每月寄给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信里没再写一句谎言,只是略去了自己和隐身的医生通信一节。他们诊断出她的大肠里有个良性肿瘤,正准备运用通灵术实施治疗。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尽管瘫痪在摇椅上,但在一段时期内的确是唯一能够联络到起义军旧部的人物。自从尼兰迪亚停战协定签订以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寄身于打造小金鱼的作坊,他却与直到战败仍忠心耿耿的部下保持着联系。他和他们一起打着一场屈辱的日常战争,其中充满恳求与申请:“请您明天再来”,“就快了”,“我们正在认真研究您的问题”;打着一场彻底失败的战争,败给了那些“您忠实恭顺的仆人”,他们应该签发但从未签发养老抚恤金。另一场血腥的战争延续了二十年,却不曾像这场无限拖延、日日消磨的战争带给他们如此多伤害。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曾躲过三次暗杀,五次受伤大难不死,身经百战安然无恙,却败给了无尽的等待,屈服于凄凉的晚景,在一间借来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想着阿玛兰妲。最后一批他知晓下落的老兵出现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卑顺地仰着面孔,身旁站着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他赏赐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金扣子别在衣领上,又归还给他们一面染着鲜血和硝烟污痕的战旗,以备日后覆在棺材上。另一些人更有骨气,在社会救济的荫庇下仍苦苦等待回音,他们或因饥饿而死,或怀着一腔怒火苟活,或在精致的荣誉粪堆中衰老腐烂。因此,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邀请他发动一场殊死决战,彻底铲除外国入侵者扶植的腐败可耻的政府,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不禁因同情而颤抖起来。
第二天下午六点,费尔南达听出了那个登门拜访者的声音。他年轻,脸色青黄,若是她以前见过吉卜赛人便不会为他那双悲伤的深色眼睛而吃惊,若是其他任何心肠不这样冷酷的女人见了他那梦幻般的神情都会理解女儿的心思。他身穿旧亚麻衣裳,鞋上奋力涂过层层锌白,手里拿着上星期六新买的窄边草帽。在一生中,他此前没有过而此后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恐惧,但他的自尊和稳重使他不显卑屈,只是因干活而变得粗糙的双手和开裂的指甲有损他不凡的风度。然而费尔南达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他是个工匠。她还知道他身上穿的是唯一一套周末正装,衬衫下面的皮肤上生着从香蕉公司染上的疖子。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甚至没让他进屋,片刻后就不得不将门关闭,因为家里已经到处飞舞着黄蝴蝶。
梅梅以为是蝴蝶令母亲留下了深刻印象。修剪完玫瑰,她洗了手把包裹拿进卧室打开。那是一套中国玩具,由五个盒子层层相套,最里面的那个装有一张卡片,上面的字迹写得很吃力,仿佛出自不大会写字的人之手:我们星期六剧院见。盒子那么长时间一直放在扶栏上,费尔南达完全有可能出于好奇打开,梅梅此时一阵后怕,同时也为马乌里肖·巴比伦的大胆机智而欢喜,并惊讶于他认定自己必然赴约的天真信念。梅梅已经知道奥雷里亚诺第二星期六晚上有约会,但渴望的烈焰炙烤了她一个星期,到星期六她终于说服父亲把她一个人留在剧院,等电影散场再来接她。灯光还亮着的时候,就有一只夜间活动的蝴蝶在她头顶盘旋。时候到了。灯光熄灭,马乌里肖·巴比伦坐到了她身边。梅梅感觉自己在惶然不安的沼泽中挣扎,而且就像她梦到的那样,只有那个身上带着机油味、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男人才能拯救她。
“估计要等到天晴。”他说,“只要雨还在下,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取消。”
从那天开始两人不再说话。实在迫不得已,她们会互留便条,或者对着空气传话。费尔南达感觉得到自己在家中不受欢迎,但并未因此稍减推行祖上规矩的决心。她取缔了家中谁饿了就自行去厨房吃饭的习惯,强制家人准时准点在饭厅的大桌上就餐,并铺好亚麻桌布,配上枝状烛台和银餐具。乌尔苏拉一向视为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情变成庄严的仪式,由此形成了一种紧张气氛,沉默寡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首先对此表示反对。但这一仪式仍被固定下来,再加上晚饭前念诵玫瑰经的程序,都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很快就有风言风语传出,说布恩迪亚家的人不像一般人家那样坐在桌旁,而是把就餐变成了一场大弥撒。甚至乌尔苏拉的迷信也和费尔南达的迷信之间产生了冲突,前者更多源于个人的灵光一现,与传统关系不大,而后者则继承自父母,清晰明确,分门别类适用于不同场合。在乌尔苏拉耳聪目明的时候,她的意愿在家中还有一定影响,往日的一些习惯尚能勉强保留,但当她视力大减,被岁月的重负逼入角落,从费尔南达到来的那一刻启动的严酷变革便彻底完成,家庭的发展走向完全取决于她一人的决定。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按照乌尔苏拉的吩咐接手经营甜食和糖果小动物生意,这在费尔南达眼中有失体面,立刻被取消了。往日从清晨到人睡一直敞开的屋门,在午睡时段以阳光晒热了卧室为理由关闭,到后来也就不再打开。从村庄创建时起就挂在房梁上的芦荟枝和面包,被一座耶稣圣心神龛代替。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察觉了这些变化并对后果作出预言。“我们正在变成贵族老爷,”他抗议道,“这样下去,我们又得跟保守党政府开战了,不过这一次是要把国王推上台。”费尔南达极有分寸,避免与他发生冲突。但他的特立独行、他对一切社会成规的排斥,都令她在内心深处十分反感。他清晨五点必喝的咖啡,作坊里的杂乱无序,身上脱线的毛毯以及傍晚坐在门口的习惯都让她恼火。但她不得不忍受家里的这一不和谐音,因为她确信年老的上校是一头猛兽,只是因岁月消磨和理想幻灭而暂时平静下来,而一旦老人脾气失控就足以令家里天翻地覆。当丈夫决定用曾祖父的名字为他们的长子命名时,她没敢提出异议,因为她来到这个家不过一年。到第一个女儿出生时,她便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决定,要用她母亲的名字取名——雷纳塔。那时乌尔苏拉已经想好要叫她蕾梅黛丝。经过一番紧张的争执,并由奥雷里亚诺第二笑吟吟地居中调停,新生儿以雷纳塔·蕾梅黛丝的名字受洗。但费尔南达仍叫她雷纳塔,而她丈夫一家及市镇上的人都叫她梅梅,即蕾梅黛丝的昵称。
“噢,奥雷里亚诺,”他叹气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现在才明白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还要老得多。”
乌尔苏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心脏部位。
于是纪念特典在没有任何布恩迪亚家成员出席的情况下举行了。庆祝活动碰巧赶上狂欢节,但没有人能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打消因此而产生的顽固念头,他认定这一巧合也是政府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加剧其中残酷的讽刺意味。他在孤寂的作坊里听见军乐声声,礼炮齐鸣,钟声敲响感恩赞,以及家门口飘来演说的只言片语,他们正宣布用他的名字为街道命名。他愤怒得眼眶湿润,恨自己的软弱,自战败后头一回因为再没有年轻时的勇气发动一场血腥的战争,将保守党政府消灭干净而深感痛苦。活动的余响尚未沉寂,乌尔苏拉敲响了作坊的房门。
“砒霜。”阿玛兰妲答道。
“我就不喜欢你这一点,”她微笑着说,“你总是说最不该说的话。”
“这儿。”她回答。
梅梅的最后一个假期正赶上家人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守丧。家里大门紧闭,一切聚会取消。他们低声说话,安静进餐,每天三次念诵玫瑰经,连炎热的午休时分古钢琴练习都流露出举哀的悲音。费尔南达曾暗中对上校不满,但正是她严格规定以上守丧礼仪,同时惊讶于政府对死去的敌手大肆追缅。奥雷里亚诺第二照例在女儿休假期间睡在家里。费尔南达想必作出了某些努力来恢复合法妻子的权利,转过年来梅梅就多了一个新生的小妹妹,家人不顾做母亲的意愿,给她起名为阿玛兰妲·乌尔苏拉。
“妈的!”她叫了一声。
“这家住了几口人?”他问道。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是唯一的幸存者。二月的一天晚上,响起枪托砸门特有的声音。仍在等待雨停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打开门,看见一位军官带着六名士兵。他们浑身淋得湿透,一言不发,从厅堂到谷仓逐一搜查,不放过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衣柜。乌尔苏拉被屋里亮起的灯光惊醒,但在搜查的过程中没吭一声,只是将手指交叠,指向士兵们活动的位置。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急忙去通知睡在梅尔基亚德斯房间里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逃走。于是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又把门锁上。他在屋里穿上衬衣和鞋子,坐在行军床上等待他们到来。那时他们正在搜查金银器作坊。军官命人打开门锁,借着提灯的光亮扫视一周,看到了工作台和玻璃柜,柜中的酸液瓶罐和各式器具都按当初主人留下的原样放着。他看出来没有人住在这房间里,却仍狡诈地向奥雷里亚诺第二询问他是不是金银匠。奥雷里亚诺第二向他解释这作坊属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啊哈。”军官恍然大悟,打开灯下令仔细搜查,连收在瓶子后面铁皮罐里的十八条未被熔化的小金鱼也被找了出来。军官将小金鱼摆在工作台上一条一条检查了一遍,神色和缓下来,忽然间变得有人情味了。“我想要一条,如果您允许的话。”他说,“过去是叛乱的信物,现在可成了文物。”他很年轻,几乎还未成年,但丝毫不显腼腆,并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只是直到此时才流露出来。奥雷里亚诺第二送了他一条小金鱼,军官收在衬衣口袋里,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光彩,又把余下的倒进罐里放回原处。
“既然大家都相信《圣经》,”费尔南达反驳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的话。”
家里不得不向邻居借床及吊床,让她们分成九组就餐,排定沐浴时刻,并借来四十张凳子好让这些穿着蓝色校服和男式靴子的姑娘安稳片刻。这是一次失败的邀请,因为这些唧唧喳喳的女学生刚刚吃完早饭,不一会儿又得开始排队吃午饭,然后是晚饭,整整一个星期只来得及去种植园散了一次步。到了晚上,修女们个个精疲力竭,无法动弹也无力再下达命令,而不知疲惫的女学生们仍在院中高唱乏味的校歌。一天,她们险些踩到乌尔苏拉身上,因为她总是坚持要帮忙,结果越帮越忙。另一天,修女们一阵大乱,因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栗树下小便,毫不顾及院中有女学生在场。阿玛兰妲也险些制造出恐慌,当时一位修女走进厨房看见她正往汤里放盐,一时觉得没话可说,便问她那白色粉末是什么。
数月过去,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已为人们所熟识和喜爱,开始四处寻找房屋准备把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不是上校的女儿——接来。他看上了广场一角那座似已废弃的破败宅子,便打听主人是谁。有人告诉他那房子没有主人,过去曾经住过一位以泥土和墙皮为食的孤单寡妇,她晚年时别人在街上只见过她两次。她头戴缀有细小假花的女帽,脚穿古银色的鞋子,穿过广场到邮局寄信给主教。他们说陪伴她的只有一个残忍的女仆,那女人杀死猫狗及其他一切闯人家中的动物,并把尸体抛到街上,让市镇上的人都闻得到腐烂的恶臭味。自从最后一只动物的尸体在阳光下晒干后,又过了很久,所有人都确信那女主人和她的女仆早在战争结束前就已去世,房子迄今未倒不过是因为近年来没赶上严酷的冬季,也没遇上能使房倒屋塌的暴风。铰链因锈蚀而断裂,门板靠成团的蛛网勉强支撑,窗框受潮卡死,地面长满杂草野花,其间裂缝成为蜥蜴和各种爬虫的巢穴,一切似乎都证明这里至少有半个世纪没人居住过。对冲动的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而言,并不需要见到这些迹象才会釆取行动。他用肩膀撞了下大门,蛀蚀的木板便寂然倒塌,灰尘四溢,白蚁巢碎屑飞扬。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仁立在门口不动,等到尘雾落定,立时看见了客厅中央那位痩骨嶙峋的女人。她穿着上个世纪的衣服,光秃的头顶上稀疏几根黄发,一双大眼睛仍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只是最后的希望之光已在其间熄灭,脸上的皮肤因孤寂而干裂。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被眼前非人间所有的景象震慑,险些没有察觉到那女人正用一把老旧的军用手枪指着他。
她觉得自己是对的。但从那天起,她意识到从没有人发现过的一件事,即一年中太阳的位置不断发生细微的变化,坐在长廊里的人也会不知不觉随之挪动。从那以后,乌尔苏拉只需记得日期,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阿玛兰妲所坐的位置。尽管双手颤抖得越来越明显,双脚越来越沉重,她痩小的身影却从未那样活跃,同时在无数地方出现。她几乎像当年操持整个家时一样忙碌。然而,在晚年无法穿透的孤独中,她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能察觉到家中任何不起眼的小事,也第一次看清了过去因忙碌而忽略的真相。在培养何塞·阿尔卡蒂奥为上神学院作准备的那段时期,她细细回顾了马孔多创建以来家中的大事小情,彻底改变了对子孙的一贯看法。她意识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他还在她腹中的时候,一天晚上她听见他哭泣。那清晰可辨的哭声惊醒了身边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高兴地认定儿子拥有腹语能力。其他人则预测他会成为一个预言家。而她却浑身颤抖,确信这深沉的哭号正是那可怕的猪尾巴的最初征兆,恳求上帝让他死在腹中。然而晚年的洞察力使她明白——这一点她也多次向人提起——胎儿在母腹中的哭泣不是腹语或预言能力的先兆,而是缺乏爱的能力的明显信号。儿子身上的光环剥落,反而在她心里激起所有他应得的同情。至于阿玛兰妲,那孩子的铁石心肠曾令她恐惧,她刻骨的痛苦曾令她痛苦,但现在她终于发现阿玛兰妲才是世上从未有过的最温柔的女人。她怀着惋惜的心情弄明白了,阿玛兰妲令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折磨,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报复心理;令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日夜煎熬徒劳等待,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痛苦的怨毒。实际上,这两样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最终胜出的是阿玛兰妲毫无理由的恐惧,恐惧的对象是她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乌尔苏拉开始呼唤丽贝卡的名字。迟来的悔恨和突如其来的敬意激发了旧日的亲情,她明白只有丽贝卡,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人的陌生血液——他们的骨殖仍在坟墓里咯咯作响——拥有冲动心性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
“我想租房。”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说。
“趴到地上!趴到地上!”
“没那个必要,”她说,“从没见过谁往背上打肥皂。”
“正相反,”她说,“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五分钟过去了,”上尉声调不变,“再有一分钟就开枪了。”
“抱歉。”他含糊地低声道。
新来的奥雷里亚诺满一岁时,市镇上的紧张局势毫无预兆地被激化了。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其他一直隐藏于地下的工会领导人在一个周末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香蕉种植区的各村镇发动游行。警察只是出来维持秩序。但到星期一晚上,领导人被逐个拖出家来,戴上五公斤重的脚镣,关进省监狱。这其中有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洛伦索·加比兰,后者是墨西哥革命中的一位上校,流亡到了马孔多,他常说自己曾亲眼见证战友阿尔特米奥·克鲁斯的英雄事迹。不到三个月他们就获释了,因为政府与香蕉公司没能就哪一方应当负担囚犯在狱中的伙食达成协议。这一次工人的不满在于居住区缺乏卫生设施,医疗服务纯属欺骗,工作条件太过恶劣。另外他们还提出,公司从未支付现钞,总以代用券顶替,而那只能用来在公司的货栈购买弗吉尼亚火腿。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入狱,是因为他揭露了公司利用代用券制度来降低果品的海运成本。假如不为公司货栈供货,那些从新奥尔良回到装载香蕉的港口的船只能白白空驶。其他的指责尽人皆知。公司的医生从不为患者作检查,仅仅让他们在医疗站前排成一队,由一位护士依序在舌头上放置一颗胆矾色小药丸,不管他们患的是疟疾、淋病还是便秘。这种千篇一律的疗法引得许多孩子一次又一次排队,领来药丸却并不吞下,都带回家去在玩彩票游戏时作筹码。公司的工人挤在简陋的宿舍里。工程师们没有设计厕所,只是在圣诞节时去营地给每五十人提供一间移动厕所,并当众示范如何延长使用寿命。一度簇拥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身边的那些黑衣律师如今已经老迈,改为香蕉公司效力,他们以魔法般的手段将那些控诉变为无效。工人们拟出一份联合请愿书,但过了很久也未能正式通报到香蕉公司那里。一听说请愿的消息,布朗先生就把自己玻璃车顶的车厢挂上火车,与公司里最知名的代表们一起从马孔多消失。然而,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一些工人在妓院里捉到了他们当中的一个,让他在请愿书副本上签了名。当时他正赤身露体,和自愿引他入彀的女人待在一起。阴郁的律师们在法庭上证明那人与公司没有任何瓜葛,为防止他人质疑,他们还把那人当作骗子关进监狱。晚些时候,布朗先生微服出行时在三等车厢里被捉获,他们让他签了另一份请愿书副本。次日出庭时,来到法官们面前的是一个皮肤染成黑色、满口流利西班牙语的人。律师们证明这人不是杰克·布朗,生于阿拉巴马州普拉特维尔的香蕉公司总管,而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药草贩子,生于马孔多并在本地以达格贝尔多·丰塞卡的名字受洗。不久,面对工人们新的努力,律师们在多处公开展示布朗先生的死亡证明书,该文件经领事和外长们认证,证明当事人已于六月九日在芝加哥被救火车轧死。工人们厌倦了这些荒诞的诡辩,越过马孔多当局,直接上诉于最高法院。在那里操纵法律的魔术师们证明所有的指控都毫无效力,因为香蕉公司没有,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任何正式工人,一直以来都是招募临时工。由此,关于弗吉尼亚火腿、神奇药丸和移动厕所的谎言彻底破灭,法庭作出最终判决,颁布公告严正宣布根本不存在什么工人。
不出所料,蜜月一结束奥雷里亚诺第二就回到了她这里。他带来了那群狐朋狗友,以及一位旅行摄影师,还拿来了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在狂欢节上穿过并沾染了血迹的外装和白鼬皮斗篷。当天下午趁着欢闹的气氛,他让佩特拉·科特斯穿上女王的盛装,封她为马达加斯加至高无上的终身统治者,并在朋友当中大肆分发记录盛况的照片。她积极配合这场游戏,内心满怀对他的怜悯,认为他想出这样荒唐的举动来跟自己和好一定没少担惊受怕。到晚上七点,她仍穿着女王的盛装,在床上款待他。他结婚已近两个月,她却立刻觉察出他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心中因实现报复而涌出甜美的快意。然而两天后他没敢再来,而是请别人居间解决分手的善后事宜,她便明白自己得比预期更具耐心,因为他看起来已决心牺牲自我来维持表面的婚姻。但她也并不慌张。她仍然逆来顺受,这更证实了人们的印象: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留下的唯一纪念品是奥雷里亚诺第二的一双漆皮靴,他自己曾说过要穿着这双靴子睡到棺村里去。她用布把靴子包好收在衣箱深处,准备开始一场耐心的等待。
朋友们把他送回家,认为他算是履行了对妻子的承诺,没有死在情妇的床上。佩特拉·科特斯把他想要穿到棺材里去的那双漆皮靴打好鞋油,正四处找人要给他送去,这时却有人来告诉她说奥雷里亚诺第二已脱离危险。实际上他不到一个星期就康复了,十五天后举办了规模空前的筵席庆祝大难不死。他仍然住在佩特拉·科特斯家里,但每天都去看望费尔南达,有时还会留下来和家人吃饭,仿佛命运颠倒了事物,使他变成了情人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什么?”
“我们走,雷纳塔。”她说。
星期四下午两点,何塞·阿尔卡蒂奥离家去了神学院。乌尔苏拉将会永远记得想象中他告别时的样子:无精打采而又神情严肃,像她教导过的那样没流一滴泪;身穿配铜扣的绿呢正装,颈系浆过的领结,热得透不过气来。饭厅里满是她为了掌握他的行踪而洒在他头上的花露水气味。在饯行午宴上,家人用欢快的表情掩饰内心的不安,以夸张的热情回应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的妙语。当天鹅绒包面、四角镶银的箱子被搬出时,活像是从家里抬出一口棺材。唯一拒绝参加告别仪式的人就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这是无价的纪念品,”他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可是一位最伟大的人物。”
阿玛兰妲正要把衣服收进箱子,以为她被蝎子蜇了。
这是马孔多人第一次听说铁路这个词。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桌上画出的图样,分明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年为太阳战方案所绘制的草图一脉相承,乌尔苏拉见此情形便确认了自己的感觉:时光倒流了。然而与祖父不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既不失眠也没影响胃口,更没乱发脾气迁怒旁人。再荒唐的设想他都视为近在眼前的可能,他合理地计算成本和工期,有条不紊地实施计划。而奥雷里亚诺第二——如果说他从曾祖父身上继承了某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所不具备的气质,那就是从不汲取过往的教训——掏出大把的钱来资助修建铁路,就像过去资助他兄弟荒唐的航运事业一样。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查过日历后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出发了,预计雨季过后返程。但从此就没有了他的音讯。鉴于生产过剩,奥雷里亚诺·森特诺已经开始用果汁代替水制冰,无意中为冰激凌的发明奠定了基础。他相信这样做可以使厂子的产品多样化。由于雨季已过而他兄弟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消息,也没有任何返回的迹象,他已将这厂子视为己有。然而到了下一年初冬,有个女人在最炎热的时候去河边洗衣,忽然她喊叫着跑过市镇中心的大街,神情紧张而兴奋。
梅梅感到他的手重重压在自己的膝盖上,明白那一刻两人都已抵达孤独的彼岸。
她疯狂地爱上了他。她辗转难眠,茶饭不思,深深沉浸在孤独里,连自己的父亲都成了障碍。她利用约会的借口编织出错综复杂的迷网令费尔南达无从捉摸,她不再去看女友,打破常规在任意时间和地点与马乌里肖·巴比伦见面。开始的时候她不喜欢他的粗鲁。他们在汽修厂后面荒凉的草地上第一次单独相处时,他毫不怜惜地带着她进入野兽般的状态,令她精疲力竭。后来她意识到这种方式也是柔情的表现,便失去了平静,再也离不开他,一心渴望沉醉在他那混杂着去污剂和机油气味的迷人气息中。阿玛兰妲死前不久,梅梅在疯狂中突然显出一线清醒,开始为未卜的前途恐慌。这时她听说有个女人会用纸牌算命,便暗中登门拜访。那是庇拉尔·特尔内拉。一见梅梅进门,她就猜出了她的心思。“坐吧,”她说,“不用纸牌我也能猜出布恩迪亚家人的未来。”梅梅那时并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年过百岁的算命老妪是自己的曾袓母。即使她知道也不会相信,尤其老人还毫不掩饰地告诉她热恋中的焦灼只能在床上平息。马乌里肖·巴比伦也持同样的观点,但梅梅不肯相信,她在内心深处怀疑那只不过是匠人的错误想法。她当时认为爱情的一种方式能够击败另一种方式,这与胃口得到满足就不觉饥饿是同样的道理。庇拉尔·特尔内拉不仅纠正了她的错误,还将那张铺着麻布的旧床慷慨出借,她在那上面孕育了梅梅的祖父阿尔卡蒂奥,后来又怀上了奥雷里亚诺·何塞。她还教她如何用芥末泥蒸气来避孕,并传授她药水配方,好在http://www•99lib•net意外发生时消除麻烦,甚至摆脱“良心的挣扎”。这次会面令梅梅获得了与那天下午醉酒后同样的勇气。然而,阿玛兰妲的死迫使她推迟了行动。在守灵的九天里,她片刻不曾离开混在家中吊唁人群里的马乌里肖·巴比伦。后来是漫长的服丧和必不可免的闭门幽居,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她内心受尽煎熬,焦急不安,难忍冲动,因此在能够脱身出门的第一个下午便径直来到庇拉尔·特尔内拉家里。她献身给马乌里肖·巴比伦,不抗拒、不扭捏也不羞赧,显出优异的天赋和过人的敏锐,若换一个比她的情人更多疑的男人或许要怀疑她熟稔此道。三个多月中他们每星期幽会两次,蒙在鼓里的奥雷里亚诺第二还一直提供庇护,天真地为女儿的借口作保,只为帮她摆脱她母亲的严厉管束。
大罢工爆发了。耕作在田间停滞,香蕉在枝头腐烂,一百二十节车厢的火车纷纷瘫痪在支线上。悠闲的工人挤满各村镇。土耳其人大街迎来漫长的喧嚣周末,雅各酒店的台球厅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分场开放。军队宣布受命重建公共秩序的那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待在台球厅里。尽管没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他仍觉得这一消息不啻一个死亡宣告,自从那个遥远的清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观看行刑以来他等待已久。不祥之兆并未扰乱他的镇静。他照旧打球,连击也没有失误。不一会儿,鼓声大作,号角长鸣,人潮喧嚷,他便知道不论这一局台球,还是从那个观看行刑的清晨起他与自己玩的孤单沉默的一局游戏都已告终。于是他向街上张望,就看见了军队。三个团的士兵踏着苦役犯划桨的鼓点行进,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他们仿佛多头巨龙一般,在正午的阳光中呼出臭气。他们矮小,结实,粗鲁。他们像马一样流汗,发出太阳最晒下的兽皮气味,带着内地人寡言的漠然和难以捉摸的神情。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但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是几个小队来回转圈,因为所有人都很相似,仿佛一个母亲生出的儿子,并且都同样呆滞地承受着背囊和水壶的重负、上了刺刀的步枪带来的耻辱、盲目服从与荣誉感之间的矛盾。乌尔苏拉在自己床榻上的黑暗中也听到军队经过,交叠两指举起手来。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一瞬间显出形迹,趴在刚熨好的绣花桌布上,想着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而他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最后一队士兵从雅各酒店门前走过。
梅梅意识到自己正被他傲慢的光芒灼伤,拼命想打压他的气焰。但他没给她留时间。“不用怕,”他低声对她说,“女人爱上男人,这不是头一回。”她感觉如此无助,连新型号汽车也没看就离开了。她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愤怒得哭泣。她最初的确对那个美国红发男孩有兴趣,但他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在那时,她发觉在马乌里肖·巴比伦出现之前总会见到那些黄蝴蝶。她以前见过,特别是在汽修厂里,当时还以为它们是迷上了油漆的气味。有一次在昏暗的剧院里,她也感觉到蝴蝶在头顶盘旋。直到马乌里肖·巴比伦开始追求她,混在人群里像个只有她才能认出的幽灵,她才明白黄蝴蝶与他有关。在音乐会的听众中,在剧院的观众中,在大弥撒的人群中,都时时有马乌里肖·巴比伦的身影,她无须见到就能发现,因为蝴蝶已经指明他在场。有一次,奥雷里亚诺第二被蝴蝶令人窒息的扑腾搅得不胜其烦,她险些忍不住像当初答应的那样向他透露秘密,但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不会像往常那般笑起来:“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一天早上,费尔南达正在给玫瑰修枝,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一把拽过梅梅,因为她刚才正站在美人儿蕾梅黛丝升天的地方。那一瞬间,她感到神迹将再次发生在女儿身上,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振翅声让她慌了神。那是蝴蝶在盘旋。梅梅看见它们仿佛从光芒中凭空出现,心里顿时一惊。这时马乌里肖·巴比伦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说是帕特里夏·布朗送的礼物。梅梅按捺下羞赧,掩饰起不安,甚至努力装出自然的微笑,请他把东西放在扶栏上,因为自己的手上满是泥污。几个月后费尔南达把这个男人赶出门去时完全不记得这次见面,而此时她也仅仅注意到他那患了胆病般的黄暗肤色。
四桩无可置疑的事例证实了美人儿蕾梅黛丝拥有致命力量这一猜测。尽管不乏言语轻薄的男人乐于宣称与这样令人心动的女人过上一夜死了也值,可实际上没人敢去尝试。或许想要征服她乃至祛除她带来的危险,只需一种最自然最简单、被称为“爱”的情感,但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乌尔苏拉不再为她费心。曾几何时,她尚未放弃挽救她令她融入现实的努力,试图让她对家务产生兴趣。“男人比你想的要求更多。”她故作神秘地说道,“有很多饭要做、很多地要扫,还有很多小事要忍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乌尔苏拉试图训练她为家庭幸福作准备的想法不过是自我欺骗,因为她早已确信一旦欲望得到满足,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哪怕一天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懒散。最后一个何塞·阿尔卡蒂奥降生后,她一心要将他培养成教皇,也就不再为曾孙女操心。她任由她自生自灭,相信早晚会有奇迹发生,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总会有一个耐性足够的男人能接受她。很早以前,阿玛兰妲就放弃了将她改造成贤妻良母的一切努力。在缝纫间里那些被遗忘的午后,她这个侄女连对帮忙摇缝纫机摇柄都不大感兴趣,那时她便得出明确的结论:她脑子有问题。阿玛兰妲奇怪她竟会对男人的甜言蜜语完全无动于衷,便对她说:“看来我们得卖彩票才能把你推销出去。”后来,乌尔苏拉坚持要美人儿蕾梅黛丝用头巾蒙脸去望弥撒,阿玛兰妲认为这样平添了神秘感,很快就能吸引某个好奇的男人耐下性子来寻索她内心的弱点。然而当阿玛兰妲看到对那个在各方面都胜过一位王子的追求者她竟愚蠢地不屑一顾,便不再抱任何希望。费尔南达从未试图去理解她。她在血腥狂欢节上见到美人儿蕾梅黛丝一身女王打扮,觉得她真是个出众的美人。可看到她用手抓饭吃,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显天真,费尔南达只有在心里哀叹,家里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尽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依然相信并再三宣扬,美人儿蕾梅黛丝实际上是他平生见过最有智慧的人,这一点从她不时嘲弄众人的惊人能力上就可以看出,但他们还是对她不闻不问,任其自然。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魇的梦境中,在费时良久的沐浴中,在毫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深沉的寂静中,渐渐成熟,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费尔南达想在花园里叠起她的亚麻床单,请来家里其他女人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妲就发现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
“朝这边来了,”她竭力解释道,“一个吓人的东西,好像一间厨房拖着一个镇子。”
“他早晚会回来的,”她想,“哪怕只是为了穿这双靴子。”
家中限制如此之严,相形之下奥雷里亚诺第二更体会到在佩特拉·科特斯那里的舒适。起初,他借口减轻妻子的负担,将宴会转移过去。后来,又借口牲畜的繁殖力下降,将牛棚和马厩移走。最后,借口情妇家更凉快,将打理生意的小办公室也移了去。等费尔南达发觉丈夫还在世自己就成了寡妇,已经错过了挽救的时机。奥雷里亚诺第二几乎不在家里吃饭,虽然还陪妻子过夜,但这些表面维持的假象已经无法瞒过任何人。一天晚上,他由于疏忽在佩特拉·科特斯的床上过了一夜。出乎他的意料,费尔南达既无一句斥责也无一声幽怨,只是在次日把他的两箱衣物送到他情妇家里。她有意挑选大白天,又命人抬着箱子走在街道中央,好让所有人看到,以为这样做能使迷途的丈夫羞愧难当,低头回归正道。然而这一英勇壮举只是再次证明费尔南达不仅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而且也不了解这个与她父母所处完全不同的社区,因为所有看到衣箱经过的人都认为这是一段众所周知的历史的必然结局,奥雷里亚诺第二则连续三天大摆筵席庆祝获得自由。对他妻子尤为不利的是,当她因颜色阴郁垂至脚踵的长袍、散发陈腐气息的诸多圣牌和不合时宜的高傲显得未老先衰,那位情妇却身裹华丽的真丝衣裙,眼中因旧情重燃漾出虎纹一样的光彩,像是再度焕发青春。奥雷里亚诺第二对她重又萌发了年轻时的激情,那时佩特拉·科特斯将他错认为他的孪生兄弟而爱他,同时与两人睡觉,并相信是上帝赐予好运让自己拥有这样的男人,做起爱来好像两个不同的人。这重拾的激情如此炽烈,两人不止一次正要吃饭,只因眼波交错,无需只言片语就立刻盖上饭菜,忍着饥饿去卧室里极尽欢爱。奥雷里亚诺第二从偷偷拜访法国女郎的几次经历中受到启发,为佩特拉·科特斯买了一张带主教式华盖的床,在窗前挂起天鹅绒窗帘,在天花板和墙壁上镶满水晶镜面。他从未像那时一般喜爱欢宴,大肆挥霍。每天十一点抵达的火车为他运来一箱又一箱的香槟和白兰地。从车站回家的路上,他像跳昆比安巴舞时即兴邀请舞伴一样将所有碰见的人拉去赴宴,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认识的还是即将认识的,一概都在邀请之列。连只会说外语的布朗先生那样难以捉摸的人物,也被奥雷里亚诺第二诱人的表情和手势招引来,一次次在佩特拉·科特斯家烂醉如泥,甚至在手风琴的乐声中胡乱哼唱得克萨斯民歌,让一直跟在身边的德国猛犬伴着歌声跳舞。
她没再站起来。她靠在厚垫子上仿佛真的病了,编起长辫子在耳边盘好,根据死神的教导她应该这样躺进棺材。然后,她向乌尔苏拉要来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自己饱经岁月摧残与苦痛煎熬的面容,惊讶于所见竟然与想象中的形象分毫不差。乌尔苏拉从房间里的寂静知道天色已暗了下来。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才开口说话。
她没作任何解释。梅梅没指望也无心听她解释。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哪怕是被送到屠宰场也不在乎。自从听见后院的枪声和马乌里肖·巴比伦同时发出的痛号,她再没说过一句话,至死不曾开口。母亲命她离开房间时,她没梳头也没洗脸。她像个梦游者般登上火车,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黄蝴蝶仍然陪伴着她。费尔南达从未知道,也不曾费心去探究,女儿岩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出于意志还是因为惨遭打击后丧失了言语能力。梅梅对穿越昔日着魔之地的旅行几乎毫无意识。她不曾看见铁路两侧遮天蔽日的香蕉种植园。她不曾看见美国佬的白房子,因尘土和酷热变得荒芜的花园,身穿短裤和蓝条衬衫在门厅里玩牌的女人。她不曾看见尘雾飞扬的路上满载着香蕉的牛车。她不曾看见如同鲱鱼般跃入清澈河水的少女,她们高耸的酥胸令火车上的乘客饱受折磨。她不曾看见工人居住的杂乱破烂的棚屋,马乌里肖·巴比伦的黄蝴蝶在那里盘旋,脸色青绿、痩骨嶙峋的孩子坐在门口的便盆上,怀孕的女人们朝开过的火车高喊着污言秽语。这些飞速闪过的情景,当初在离校回家的路上曾令她兴奋不已,如今却无法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种植园热烘烘的湿气消失了,火车穿过开满罂粟花,还矗立着西班牙大帆船烧焦的龙骨的原野,迎上与将近一个世纪前同样清凉的空气,驶向泡沬泛涌的肮脏大海边,驶向当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想破灭的地方,而梅梅却不曾往窗外看过一眼。
“什么?”
为阿玛兰妲守灵九天后,乌尔苏拉再没有起床。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负责照顾她。她每天往卧室里送饭和用来洗漱的胭脂果水,将马孔多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奥雷里亚诺第二时常来探望,给她送来衣服。她把衣服和日常必需品一起放在床边,很快就建起一个触手可及的小天地。她还赢得了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亲近,教导这个与她酷似的孩子学习认字。她神志清醒,生活能够自理,给人的印象只是历经百年沧桑而自然衰老。虽然她明显视物困难,却没有人怀疑她已彻底失明。她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和平和的心境来关注家人的一举一动,也是她首先发觉了梅梅的隐忧。
他气色从未那样好过,他本人从未像那样广受爱戴,他的畜群也从未像那样疯狂地繁殖。那么多的猪、牛、鸡在无休无止的宴席中被屠宰,院中泥土在无数鲜血的浇灌下变得淤软乌黑。那里成了永久垃圾场,骨骸内脏遍地,残羹剩饭成堆,人们不得不一直燃放炸药吓走秃鹫,以免它们啄出宾客的眼珠来。奥雷里亚诺第二变得肥硕臃肿,面色红中透紫,走路像乌龟般迟缓。这都要归因于他奇佳的胃口,只有周游世界归来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才能比得上。耸人听闻的贪食,一掷千金的豪气,无人可比的好客,他的名声越出大泽区的边界,吸引了沿海一带最知名的老饕。神奇的饭桌精英从四面八方赶到,参加在佩特拉·科特斯家举行的疯狂的饕餮大赛。奥雷里亚诺第二保持常胜不败,直到那个不祥的星期六卡米拉·萨迦丝杜梅出现,这个图腾般的女人以“母象”的美名享誉全国。比赛一直持续到星期二清晨。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里,奥雷里亚诺第二就着木薯、山药和烤香蕉吃掉一头牛,喝下一箱半香槟,对胜利充满信心。比起波澜不惊的对手,他看起来兴奋活跃得多。对手明显更有专业风范,但也正因如此在挤满屋子的各路观众眼中显得缺乏激情。奥雷里亚诺第二在求胜欲望驱使下张口大嚼的同时,“母象”施展外科医生般的技艺将肉细细分解,慢慢享用,甚至带有几分愉悦。她体形巨大敦实,但壮硕的身架掩不住女性的温情。她脸庞秀美,纤细的双手保养得当,浑身散发出不可抗拒的个人魅力,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她进门时低声说,自己宁愿和她在床上而不是在桌上比赛。后来看到她吃下整整一扇牛肉仍保持着淑女的最佳仪态,他严肃地评价道,这头娇柔迷人而又胃口奇佳的长鼻动物从某种角度来看正是理想的女人类型。他说得不错。得名“母象”之前,她一度被称为“兀鹫”,这实在没有道理可言。她不像流言所说是杀牛碎骨的屠夫,也不是希腊马戏团里长胡子的焊妇,而是一所声乐学校的校长。她开始学习进食技巧时已是一位可敬的母亲,她这么做是为了找到合适的方式让自己的儿女吃得更好,即不靠人为刺激,而是凭借精神的绝对平静。她那已被实践证明的理论基于以下原则:一个人只要能完全拥有良心上的安宁,就可以不断进食直到疲惫无力为止。因此,她是出于道义上的考虑而非竞技方面的兴趣才离开学校和家庭,来与这个以无所顾忌的大胃王之名享誉全国的男人比试。她第一眼看到奥雷里亚诺第二,就意识到他不会输在胃上,却会输在性格上。第一个夜晚过去,“母象”依然不动声色,奧雷里亚诺第二却因为说笑太多而渐渐困乏。他们睡了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每人喝下五十个橙子榨出的果汁、八升咖啡,吃了三十个生鸡蛋。到第二个早上,两人都许久未眠,又吃下两头猪、一把香蕉和四箱香槟。“母象”怀疑奥雷里亚诺第二也在无意中发现了同样的进食诀窍,但区别在于他是从彻底放纵的荒唐之道中领悟的。这样他就比她预想的更为危险。然而在佩特拉·科特斯端上两只烤火鸡时,奥雷里亚诺第二的肚子已快撑到极限。
腐坏的屋顶在巨响中四分五裂,那男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就已摔得头破血流,当即死在水泥地面上。从饭厅闻声赶来的外乡人匆忙抬走尸体,他们在死者的皮肤上闻到了美人儿蕾梅黛丝那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气息深深渗人尸体,连头颅裂缝里涌出的都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饱含那神秘香气的琥珀色液体。于是他们明白美人儿蕾梅黛丝的气息仍在折磨死者,直到尸骨成灰也不放过。然而,他们并没有将这桩恐怖的事件与其他两个为美人儿蕾梅黛丝而死的男人联系起来。要等到另一个牺牲者出现,外乡人以及马孔多的许多老住户才会相信关于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传说,即她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召唤。证实这一点的机会出现在几个月后,那天下午美人儿蕾梅黛丝和一群女友一起去见识那些新奇的种植园。对马孔多的居民来说,这是一种新兴的消遣:在香蕉林中弥漫着湿润气息又杳无尽头的小径间漫步,那里的寂静仿佛刚刚从别处迁来,崭新未用,因此还不能正常传递声音。有时候在半米的距离内听不清别人说话,但在种植园另一头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新游戏为马孔多的少女带来欢笑和惊奇,引发惊恐与戏嘲,直到晚上她们还会谈起恍如梦境的散步经历。那里的寂静如此出名,乌尔苏拉也不忍剥夺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乐趣,便同意她那天下午出门,但要衣着得体并戴上帽子。从少女们走进种植园的那一刻起,空气中便有致命的芳香满溢。在沟垄间劳作的男人感到自己被奇异的魔力所控制,面临着无形的危险,很多人甚至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美人儿蕾梅黛丝和她受惊的女友们险些落人一群凶暴的男人手中,好不容易才躲进附近的一户人家。没过多久四个奥雷里亚诺将她们救出,他们额上的灰烬十字引发某种对神明的敬意,仿佛那是门第等级的标志、免受伤害的印记。美人儿蕾梅黛丝没跟任何人说起有个男人趁着混乱在她腹部摸了一把,那只手更像是攫在悬崖边缘的鹰爪。那一瞬她惊愕地望着袭击者,那双绝望的眼睛像灼人的炭火印在她的心里。当晚,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吹嘘自己的勇气,炫耀自己的幸运,可几分钟后一匹马就从他胸前踏过,众多外乡人看着他在街上垂死挣扎,直到在自己吐出的鲜血里窒息。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儿子们第二次造访马孔多时,其中的另一个,奥雷里亚诺·森特诺,也留下来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一起干活。他属于最早一批来到家里受洗的人,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都清楚地记得他,因为短短几个小时内所有经过他手的易碎物品全被打个粉碎。时间的流逝遏制住当初的成长势头,他长成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天花疤痕十分醒目,但手上惊人的毁灭力量却丝毫未减。他甚至碰都没碰就已打碎无数盘子,费尔南达只得赶在自己仅存的昂贵餐具损失殆尽之前为他买来一套白獵餐具,但这些耐用的金属盘碟也很快釉彩剥落、扭曲变形。这种不可救药的能力令他本人也很恼火,不过他同时还拥有热忱可亲的气质,一见面就能赢得他人的信任,干活也十分出色。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大幅提高了冰块的产量,超出了本地市场的需求,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不得不考虑将生意扩展到大泽区的其他市镇。就在这时他突发奇想,这一设想不仅对工厂的现代化,甚至对市镇与外界的沟通都具有决定意义。
“今天不用理了,”他对理发师说,“星期五见。”
“好吧,”她说,“不过要当心,瓦片都烂了。”
根据军事管制法,军队负有处理争端的职责,但他们没有作出任何努力争取和解。刚在马孔多露面,士兵们就放下步枪,釆摘香蕉,装上火车起运。迄今为止一直安于等待的工人们没有其他武器,便带上干活用的砍刀钻进山林,开始进行破坏活动。他们烧毁种植园和货栈,破坏铁轨阻止用机枪开路的火车通过,剪断电报电话线。水渠被鲜血染红。依然健在的布朗先生,连同家人及其他同胞被送出电网鸡笼,抵达军队保护下的安全区。眼看一场血腥恶战一触即发,当局发出通告,呼吁工人们到马孔多集合。通告中宣布,省军政主席将于下星期五前来调解争端。
“如果吃不了,就别再吃了,”“母象”说,“我们算打成平手。”
在最后惶惑的几年,乌尔苏拉几乎无暇顾及对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教皇培养,一转眼就到了他该收拾行装去上神学院的时候。他的妹妹梅梅,夹在费尔南达的严厉和阿玛兰妲的幽怨之间,几乎同时到了预定的年龄,该送到修女开办的学校,她将在那里被培养成古钢琴大师。乌尔苏拉十分苦恼,她怀疑自己的方法是否有效,竟调教出这样一位倦怠的见习教皇,但她没有归咎于自己老年蹒跚的步履、视物模糊的翳障,而是怪罪于某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只能模糊地想象为时代的逐渐衰败。“如今的日子不比从前了。”她常这么说,感到失去了对日常现实的把握。以前,她觉得孩子们很久也长不大。只要想想,过了多长时间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才跟着吉卜赛人离开,又过了多久之后他才刺了一身蟒蛇似的花纹,带着满口占星术士的腔调回家,而在阿玛兰妲和阿尔卡蒂奥忘掉印第安人的语言学会卡斯蒂利亚语之前家里又发生了多少事。再想想可怜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栗树下经历了多少天烈日与寒露,她为他的去世又哭过多少回,然后是经历无数战事、为家人带来无数忧愁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奄奄一息中被抬回家来,当时他还不满五十岁。过去,她做了整整一天的糖果小动物仍有时间照顾孩子,检查他们的眼白看是否需要一剂菌麻油。而现在,她无事可做,驮着何塞·阿尔卡蒂奥从早到晚游逛,这分外匆忙的时光流逝却使得她做起事来全都半途而废。事实上乌尔苏拉虽然连自己的年岁都已忘记却仍不服老。她四处碍事却又想事事插手,连外乡人也厌烦了她不停的询问,问他们在战争时期可曾寄存一尊圣约瑟石膏雕像,等过了雨季再取走。没人确切知道她从何时开始丧失视力。最后几年她已经卧床不起,但仍表现得仿佛只是衰老所致,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失明。她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出生之前便意识到了这一异常。一开始她以为只是暂时的视力衰退,偷偷服用骨髓糖浆并往眼睛里滴蜂蜜,但不久便渐渐确认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陷入黑暗,以至于对电灯这一新发明一直没有明确的概念,因为第一批电灯泡装上时她只能隐约感受到那光亮。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那等于公开承认自己的无用。她暗中用心记下东西的位置、人们的声音,继续凭记忆“观看”患白内障后看不到的事物。到后来她意外地发现了气味的助益,在黑暗中据此分辨东西远比凭借体积和颜色更为有效,她由此终于免去了认输的羞耻。在黑暗的房间里,她能穿针缝扣,还知道牛奶何时会煮沸。她对所有东西的位置了如指掌,有时连她自己都忘记她已失明。有一次,费尔南达因丢失了结婚戒指把家里搅得地覆天翻,最后还是乌尔苏拉在孩子们房间的壁架上找到。其实很简单,当其他人漫不经心地四下走动时,乌尔苏拉用剩余的四种感官关注着他们,免得被他们不小心撞到;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家里的每个人每天都在无意中重复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甚至在同一时刻说同样的话。只有当他们偏离这些刻板的常规时,才会有丢东西的危险。因此乌尔苏拉听见费尔南达为丢了戒指而沮丧,立刻想起她当天所做唯一与往日不同的事就是晾晒孩子们的床席,因为前一天夜里梅梅发现了一只跳蚤。那时孩子们也帮忙干活,由此乌尔苏拉想到费尔南达一定是将戒指放在了他们唯一够不着的地方——壁架上。而费尔南达只在她平常经过的路线上寻找,殊不知寻找失物会受到日常习惯的妨碍,因此总是难以找到。
“他说什么?”他问。
最初,费尔南达没有提及自己的家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营造父亲的神话。她在饭桌上谈起他,经她描述他俨然是摒弃世间虚荣的超凡者,甚至渐渐荣升为圣徒。奥雷里亚诺第二为妻子这样出格地美化岳父而惊奇,忍不住在她背后小小嘲弄一番。家里其他人也仿效他。就连乌尔苏拉,一向极力维护家庭和睦、暗自为家中冲突而痛苦的人,有一次也不禁说了一句,她的小玄孙必定能当上教皇,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王的儿子,还有个偷牲口的父亲”。尽管有这样的暗中戏谴,但孩子们已经习惯将外祖父当作传奇人物。他在给他们的信中抄录虔敬的诗行,每个圣诞节寄来一大箱礼物,箱子送到的时候险些把家里的大门撑坏。其实那些礼物都是昔日显赫家业的最后遗存。他们用礼物在孩子们的卧室里建起一座祭坛,上面的圣徒像有真人大小,玻璃珠眼睛闪烁着令人不安的神釆和生机,精美的绣花呢絨外衣用的是马孔多任何居民都不曾穿过的好衣料。那栋古老冰冷的深宅中如殡葬品般的堂皇陈设,一件件转移到了布恩迪亚家敞亮的房子里。“已经把整个家族墓地都给咱们搬来了,”有一次奥雷里亚诺第二评论道,“就差那些柳树和墓地砖了。”虽然箱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适合孩子们玩耍的东西,但他们每年仍然期待十二月的到来,因为那些永远无从预知的古董礼物终归是家里的新鲜事物。到第十个圣诞,小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经准备上神学院,外祖父的大箱子比往年来得格外早,钉合严密且涂了沥青防水,并用一贯的哥特体上书“无比尊敬的堂娜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德·布恩迪亚女士收”。她在卧室读信时,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打开箱子。和往年一样,他们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帮助下,先刮去沥青封印,起出钉子开盖,再清除保护用的锯末,这才看到一个带铜螺栓的密封铅匣。奥雷里亚诺第二起出八枚螺栓,孩子们已等得不耐烦,但当他掀开铅板,立刻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将孩子们赶到一边。他看见堂费尔南多躺在匣子里,身着黑衣,胸前挂着耶稣受难像,皮肤寸寸迸裂溢出臭气,浑身浸泡在文火熬煮的汤里,翻滚的泡沬宛如珍珠。
“太不幸了!”费尔南达哀叹道,“这孩子和她父亲一样荒唐!”
这种默契并未令费尔南达融入这个家庭。乌尔苏拉多次要求她丢掉行房后起床时必戴的羊毛皱衬领,那已经引起邻居的窃窃私语,但她没有理会。乌尔苏拉也没能说服她改上厕所或是改用夜壶,而将金溺盆卖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做成小金鱼。阿玛兰妲对她矫揉造作的用词、谈起任何事情都要拐弯抹角的说话习惯十分不满,在她面前说起自创的黑话。
他花了些时间使费尔南达相信这离奇的理由,但当他用无可辩驳的证据将她说服,她却只要他保证一件事:最后不要让人撞见他死在情妇的床上。于是三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奥雷里亚诺第二对两人一般亲热。佩特拉·科特斯为情人的回归而扬扬自得,费尔南达则装作毫不知情。
此前三个月没有下过雨,正值九-九-藏-书-网旱季。但在布朗先生宣布他的决定后,整个香蕉种植区暴雨大作,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回马孔多的路上正赶上这场暴雨。一个星期后雨仍未停。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传播渠道在全国千百遍反复宣传,官方说法最终成为定论:没有死人,心满意足的工人们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间取消一切活动。军事管制法继续施行,以备在必要时釆取紧急措施处理持续降雨造成的社会危害,但军队已撤回军营。白天,士兵们高高挽起裤腿,在街上的激流中和孩子们玩溺水者游戏。晚上宵禁之后,他们用枪托砸开房门,把嫌疑人从床上拖出来,送他们踏上没有归途的旅程。根据四号令对不法分子、杀人犯、纵火犯和反叛分子实施的搜捕及剿灭仍在继续,但军方面对挤满司令部办公室的受害者亲属的询问,却一概矢口否认。“您一定是在做梦,”军官们坚持道,“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就这样,工会领导人被消灭殆尽。
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而言,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共和国总统向他发来唁电,承诺会彻底调查,并为死者表示哀悼。在总统的授意下,市长为葬礼送来四个花圈,想摆在棺材上,却被上校拦在街头。葬礼之后,他起草了一份措辞激烈的电文给共和国总统并亲自去发送,但电报员拒绝办理。于是他添上更多火药味十足的字句,装进信封寄了出去。就像妻子去世或战争中好友接连战死时一样,他心里没有悲痛,只有无处发泄的盲目愤怒,以及徒耗精力的无奈。他甚至指控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参与了暗杀,因为神甫曾给他的儿子们留下无法消除的印记便于敌人辨认。衰朽不堪的神甫那时已头脑糊涂,在布道坛上的荒唐布道开始吓走教区的信众。一天下午他拿着圣灰星期三的灰罐来到家里,要为全家画十字来证明那灰烬完全可以用水洗掉。然而惨剧已造成深深的恐惧,连费尔南达也不愿参与实验,并且从此再没有布恩迪亚家的人在圣灰星期三跪在祭坛围栏前。
这一事件结束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赎罪心境。蓦然间他内心又充满了年轻时的愤怒,当年他面对那个因被疯狗咬伤就惨遭乱棍打死的女人的尸体时也曾这般怒火中烧。他望着家门口好奇围观的人群,因着对自己的深深蔑视又恢复了当年的洪亮嗓音,向他们发泄胸中再也无法忍受的愤恨。
到达的当天晚上,女学生们为了在睡前如厕乱成一团,直到凌晨一点还有人没轮到。于是费尔南达买来七十二个便盆,但结果只是把夜里的难题推迟到早上,因为一清早女学生们就在厕所门前排起长队,每人手持自己的便盆等着刷洗。尽管有人发烧,不少人身上因蚊虫叮咬而发炎,但大多数人都表现出不屈的耐力,能战胜最艰巨的困难,甚至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刻还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等她们终于离开时,家里鲜花萎地,家具破损,墙壁上满是涂鸦,但费尔南达因她们的离开而备感轻松,也就原谅了她们造成的破坏。她将借来的床和凳子归还,把七十二个便盆收进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那个紧锁的房间,一度指引过家中精神生活的方向,从此以后遂被称为“便盆室”。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来,这才是最合适的名字,因为在家里其他人惊讶于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历经岁月侵蚀仍一尘不染的时候,他就已看出里面垃圾成堆。说到底他本不在乎究竟谁看到的才是真相,他得知那房间的归宿也只是因为整整一下午费尔南达都在摆放便盆,进进出出打扰了他的工作。
“让一让,母牛们,”奥雷里亚诺第二在狂欢的高潮时分喊道,“让一让,生命短暂啊。”
当天晚上吃饭时,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向家人讲起自己的遭遇,乌尔苏拉难过地哭了起来。“神圣的上帝啊,”她双手抱头喊道,“她还活着!”时光流逝,战事频仍,加上平日里无数的不幸,她都把丽贝卡给忘了。自始至终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并在蛆虫窝里腐烂的人,只有日渐衰老却毫不心软的阿玛兰妲。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她会想起她;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当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细棉布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赎罪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从她那里美人儿蕾梅黛丝知道了丽贝卡的存在。每当她们路过那幢破败的房子,她都会讲起丽贝卡一桩负心的事件,一个出丑的故事,想借此让侄女分享自己日渐衰竭的怨尤,并使积怨在她死后延续。但她没能成功,因为蕾梅黛丝对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具有免疫力,遑论他人恩怨。乌尔苏拉经历了与阿玛兰妲截然相反的过程,她记忆中的丽贝卡已经被净化,那个和父母的骨殖袋一起被送来的小女孩令人怜惜的形象已经掩盖了大逆不道脱离家庭的那段过往。奥雷里亚诺第二决定接她回家好生照料,但他的好意遭到丽贝卡的断然拒绝。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赢得的孤独特权,绝不肯用来换取一个被虛假迷人的怜悯打扰的晚年。
“只要他还长着外乡人的疖子,”费尔南达说,“就别想进这个家门。”
“请告诉他,”上校笑了,“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婚姻险些在第二个月破裂,原因在于奥雷里亚诺第二为了向佩特拉·科特斯赔礼,给她拍了一张身着马达加斯加女王盛装的照片。费尔南达知道后收拾起嫁妆箱笼,不辞而别离开了马孔多。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去往大泽区的路上追上了她。他苦苦劝说并一再表示要痛改前非,终于将她接回家去。从此,他与情人断绝了来往。
正午之前,阿玛兰妲·布恩迪亚将在傍晚起程捎带冥信的消息就在马孔多传开,到下午三点客厅里已经放了整整一箱信件。不愿写信的人托阿玛兰妲带个口信,她就在小本子上一一记下收信人的姓名和去世日期。“放心,”她安慰委托人,“我一到那边就去打听他的下落,把口信带给他。”一切仿佛一场闹剧。阿玛兰妲没显出丝毫慌乱,也没露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甚至因为履行了义务而显得更加年轻。她身形挺拔修长一如平常。如果不是颧骨凸出和牙齿略有缺残,她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亲自吩咐将信件放进涂了柏油的箱子,并指定安放在坟墓中的位置,以尽量做到防潮。上午她请来一位木匠,站在客厅里让他量尺寸做棺材,就像是要做一件礼服。她在最后几小时迸发出无穷活力,费尔南达认为她是在拿所有人寻开心。乌尔苏拉知道布恩迪亚家的人都是无疾而终,并不怀疑阿玛兰妲的死亡预感,但仍害怕昏了头的寄信人希望信件早些送达而将她活着下葬。于是她拼命在家中清场,喊叫着与侵入者争吵,到下午四点时终于达到目的。这时,阿玛兰妲刚刚将自己的物品分发给穷人,只留下死后要穿的一套换洗内衣和一双普通的灯芯绒便鞋放在简陋的粗木棺材板上。她没有忽略这个细节,因为她还记得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死的时候只剩下在作坊里穿的拖鞋,自己不得不给他买一双新鞋。快五点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来接梅梅去参加音乐会,惊讶地发现家里正在筹备丧事。那时看上去生机勃勃的活人就只有阿玛兰妲,她甚至还好整以暇地修了鸡眼。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梅梅开玩笑似的与她告别,还约好下个星期六举办复活宴席。听说阿玛兰妲·布恩迪亚将给死人带信,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五点钟赶来准备施行临终仪式,但等了一刻多钟才看到濒死的女士从浴室出来。一见她穿着马达普兰白细布睡衣、披散着头发出现,老迈的神甫便认定这是一个玩笑,随即遣走了祭童。但他认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阿玛兰妲作出一次延宕了二十年的忏悔。阿玛兰妲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她不需要任何宗教仪式的帮助,因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费尔南达大惊失色,她不顾别人会听见,高声自问阿玛兰妲究竟犯下了怎样可怕的罪行,以至于宁可亵渎神明而死也不愿丢脸地忏悔。于是阿玛兰妲躺下,逼迫乌尔苏拉当众检查自己的贞洁。
那个星期里,在沿海各地,他的十七个儿子像兔子般被暗藏的凶手瞄准额间的灰烬十字一一猎杀。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晚上七点从母亲家出来,被黑暗中射出的一发子弹打穿了脑门。奥雷里亚诺·森特诺被发现死在工厂中他时常挂起的吊床上,眉间插着一把冰锥没至手柄。奥雷里亚诺·塞拉多看完电影把女友送回她父母家,归来时走在灯火通明的土耳其人大街上,被人群中一个永远无法确知身份的凶手用左轮手枪一枪放倒,跌进一锅沸腾的黄油里。几分钟后,正和一个女人待在房间里的奥雷里亚诺·阿卡亚听见有人敲响紧闭的房门并喊道:“快,有人在杀你的兄弟。”据那女人事后讲述,他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迎面一发毛瑟枪子弹爆开了他的脑袋。在那个死亡之夜,家里准备为四具尸体守灵的同时,费尔南达发疯似的跑遍整个市镇寻找奥雷里亚诺第二。而他已被佩特拉·科特斯藏在衣柜里,她以为屠杀的目标包括所有与上校同名的人。直到第四天他才被放出来,那时来自沿海各地的电报已经证实,暗藏的敌人只针对带有灰烬十字的兄弟下手。阿玛兰妲找出记录侄子们信息的小本,收到一封电报就划去一个姓名,到最后只剩下最年长的那个。他们都清楚地记得他,因为他黝黑的皮肤和碧色的大眼睛形成了强烈反差。他叫奥雷里亚诺·阿玛多,是个木匠,生活在深山脚下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等了两个星期仍没收到告知他死讯的电报,奥雷里亚诺第二想到他或许还不知道死亡的威胁,便派出一名信差去提醒他。信差带回消息,说奥雷里亚诺·阿玛多还活着。在暗杀之夜,有两个男人去了他家,用手枪向他射击,但没打中额间的灰烬十字。奥雷里亚诺·阿玛多翻出院墙,消失在雨林的迷宫里。他曾与当地的印第安人做过木材生意并结下友谊,因而对那里了如指掌。他从此没有了消息。
梅梅·布恩迪亚的儿子被送到家中时,行将给马孔多带来致命打击的各种事件已经渐露端倪。当时局势很不明朗,人们无心关注私人丑闻,费尔南达借着这有利的环境将孩子藏匿起来,只当他从未存在。她不得不收留他,因为他被送来时的情形不容她拒绝。她不得不在余生中违心地忍受他,因为真要下手时她又缺乏勇气将他溺死在浴室的水池里。她把孩子关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旧日的作坊里,并让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相信这孩子是她在一个漂来的篮子里捡到的。乌尔苏拉到死也不会知道孩子的真实来历。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次去作坊时撞见费尔南达给孩子喂食,也相信了篮中漂来这一说法。奥雷里亚诺第二因妻子以荒唐的方式处理梅梅的悲剧而彻底与她疏远,直到孩子被送来三年后他才知道外孙的存在,这还是因为费尔南达一时不慎让孩子从禁闭中跑了出来,在长廊里停留了片刻。他浑身赤裸,头发蓬松,惊人的生殖器好像火鸡垂肉,不似人类的后代倒像地道的野人。
乌尔苏拉竭力跟上家里的一切细微变化,而抚养何塞·阿尔卡蒂奥正帮了她的忙。她注意到阿玛兰妲在为卧室里的圣徒像换衣服,便装作要教孩子辨别颜色。
“哪怕只是背上也行。”外乡人恳求道。
“我只想看看你。”外乡人嗫嚅道。
“你心肠硬得像石头。”她对他说。
“五口。”
“是马戏团。”她喊道。
费尔南达乘坐一列由武装警察保护的火车回到马孔多。一路上她注意到了旅客们的紧张,沿线村镇驻军的戒备状态,意味着将有重大事件发生的不祥气氛,但她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事,直到抵达马孔多,听说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在鼓动香蕉公司的工人罢工。“这下全齐了,”费尔南达心想,“家里又出了个无政府主义者。”罢工在两个星期后爆发,但并未造成事先所担心的严重后果。工人希望星期天可以不用去釆收和运送香蕉,这一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连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都认为正符合上帝的准则,因此出面支持。这次行动以及此后几个月中其他行动的成功,使默默无闻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名声大噪,而以前人们还常说他唯一干成的事情就是让法国妓女挤满了整个市镇。他以当年拍卖斗鸡去发展荒唐的航运事业的那种冲动,辞去香蕉公司的监工职务,加入到工人一边。没过多久,他就被指控为企图扰乱公共秩序的国际阴谋集团的特务。在流言四起的那个星期,一天夜里他参加秘密会议后遭到陌生人袭击,却在四发手枪子弹下奇迹般逃脱。接下来的几个月,连隅居在自己黑暗角落里的乌尔苏拉都觉察到了外界的紧张气氛,感觉回到了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怀揣顺势疗法药丸暗中策划起义的那个危险年代。她曾试图以前车之鉴劝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但奥雷里亚诺第二告诉她在那个暗杀之夜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兄弟的消息。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淫秽的,”他大叫道,笑声在整个家中回荡,“我娶了个慈悲的修女回家。”
奥雷里亚诺第二羞愧不已,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声称这是对自己的曲解和侮辱,于是一去再没回来。佩特拉·科特斯听着婚礼的音乐和爆竹声、宾客狂欢的喧闹声,一刻也不曾失去休憩中猛兽的那种镇定自若,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又一场淘气。有人向她表示同情,她却报之以微笑。“不用担心,”她说,“连女王都得听我的。”一位女邻居给她带来烛台好在失去的情人像前点亮,她的言语中带着神秘的自信:
“开门,”乌尔苏拉用平常的语调坚持道,“这事和庆典没什么关系。”
下午五点,当她们到达大泽区的终点站,费尔南达要她下车她便下了车。她们坐上一辆好像大蝙蝠似的小车,由一匹喘着粗气的马拉着,穿过凄凉的城市。在遭硝石侵蚀开裂的无尽长街上空回响着钢琴练习曲的旋律,与费尔南达少女时代在午休时段听到的一模一样。她们登上一艘内河航船,船上的木头螺旋桨发出可怕的响声,锈迹斑斑的铁板活像火炉口一般映出红光。梅梅把自己关在舱室里。费尔南达每天两次在床边给她留下一份食物,又每天两次原封不动地拿走。梅梅倒不是决意要绝食而死,她只是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恶心,甚至连喝清水都会反胃。那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芥末泥蒸气没能生效,费尔南达更是要到近一年后孩子被送来时才知晓。在令人窒息的舱室里,在铁皮舱壁的摇晃和桨轮搅起的淤泥臭气中,梅梅昏昏沉沉,不辨日期。很长时间后,她看见最后一只黄蝴蝶在风扇扇叶间撞得粉碎,便认定是马乌里肖·巴比伦已死的明证。然而她没有放弃。她继续想念他,这期间她们骑在骡背上艰辛地跨越了幻象丛生的荒原,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寻找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普经在此迷路,又沿着印第安人的道路翻过山脉进入那个阴风惨惨的城市,那里的石板路上回响着三十二座教堂的丧钟齐鸣。那天晚上,她们在被遗弃的殖民风格的深宅中过夜。在一间杂草丛生的房间里,费尔南达把木板铺在地上当床,又拽下残存的窗帘裹在身上御寒,那窗帘在她们稍一翻身时便化为了碎片。梅梅知道了身在何处,因为她在失眠的惊恐中看见了一位黑衣绅士,正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前夕被装进铅棺送到家里的那位。第二天望过弥撒,费尔南达带她走进一座阴暗的建筑,她立刻认出了是母亲常常提及接受女王培训的修道院,便明白旅程已到终点。费尔南达去一旁的房间里与人交谈,留下她在星罗棋布地挂满殖民地时期历代主教油画肖像的大厅里。她冷得直抖,因为仍穿着印有黑色细花的单纱衣和经过荒原时冻得变了形的高帮皮鞋。她站在大厅中央想念着马乌里肖·巴比伦,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来的黄色光线洒在她身上。这时,从房间里走出一位十分美丽的见习修女,手里提着装有她那三套换洗衣服的小行李箱。她走到梅梅身边伸出手,并没有停下脚步。
“这男人很奇怪,”费尔南达说,“一副快要死的样子。”
三个月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和费尔南达把梅梅送到学校,带回一架击弦古钢琴代替了原先的自动钢琴。正是在这个时候阿玛兰妲开始织起自己的寿衣。香蕉引发的狂热已经平息下去。马孔多的老住户被外乡人挤到边缘,勉强守住旧日的营生,但仍深感庆幸仿佛遭遇了一场海难劫后余生。家里依旧招待客人吃午饭,一直要等到多年以后香蕉公司离开时,昔日的生活才得以恢复。然而好客的传统发生了根本变化,因为现在是费尔南达发号施令。乌尔苏拉被遗忘在黑暗中,阿玛兰妲只顾织寿衣,旧日的见习女王终于掌控了选择宾客的权力,并将承袭自父母的森严规矩强加给他们。在这样一个外乡人胡乱挥霍轻易得来的财富,闹得四处乌烟瘴气的市镇上,她的严厉举措却将家里变成旧习俗的堡垒。对她而言,只有和香蕉公司无涉的人才是体面人,就此毫无通融余地。连小叔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成为她歧视之下的牺牲品,因为他早在第一波狂潮中就将自己优异的斗鸡全部出手,当上了香蕉公司的庄园监工。
梅梅没有显出丝毫痛苦的迹象。恰恰相反,乌尔苏拉察觉到她在隔壁卧室入睡安稳,起居正常,饮食按时,消化良好。唯一令乌尔苏拉不解的是,近两个月的惩罚期间梅梅不像其他家人一样在早上洗澡,而是改在晚上七点。有一次她曾想提醒梅梅小心蝎子,但考虑到梅梅坚信是自己告密而避之不及,她也就不愿去打扰,免得被当成啰唆烦人的高祖母。每到傍晚,黄蝴蝶便飞进家来。每天晚上从浴室出来,梅梅都能见到费尔南达用杀虫剂拼命扑杀蝴蝶。“这太糟糕了,”她说,“别人一直告诉我夜里的蝴蝶会带来厄运。”一天晚上,梅梅还在洗澡,费尔南达偶然走进她的卧室,屋内群集盘旋的蝴蝶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随手抓起一块布来驱赶,而当她将女儿晚间洗澡的习惯与洒满一地的芥末泥联系起来,一颗心立时恐惧得冻结了。她没像第一次那样再去等候合适的机会,第二天便邀请同她一样来自内地的新任市长共进午餐,请求他在后院安排一个守夜人,因为她感觉有人不时潜人家中偷鸡。那天晚上,守夜人将马乌里肖·巴比伦一枪放倒,当时他正揭开屋瓦准备钻进浴室,而梅梅则赤身裸体正为爱情而浑身颤抖,在蝎子与蝴蝶的环绕中等他,就像近几个月来几乎夜夜所做的那样。一颗嵌在脊柱里的子弹令马乌里肖·巴比伦从此卧床不起。他在孤独中老死,没有一句抱怨、一声抗议,也没有一丝吐露真相的企图;他忍受着往事的折磨,忍受着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黄蝴蝶,一直被当成偷鸡贼遭人唾弃。
“等着瞧,”他喊道,“我要领着我的人拿起武器,干掉这些该死的美国佬!”
她等待的时间并没有预期的那样久。实际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在新婚之夜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必等到穿漆皮靴的时候就会回到佩特拉·科特斯家里:费尔南达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女人。她出生和成长在距大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阴风惨惨的城市,阴森的夜里城中的石板小巷仍然有总督时代的马车辚辚驶过。每到下午六点,全城三十二座钟楼齐声敲响丧钟。那座以墓园长砖铺地的领主深宅,终年不见阳光。庭院中柏树枝叶不惊,卧室里苍白的帷幔暗淡无光,晚香玉花园的拱廊上水渍蔓延,到处一派死气沉沉。直到进入青春期,费尔南达对外界的认识都只是邻家传来的忧伤钢琴练习曲,那弹奏者甘愿放弃午休,经年累月练习不止。在母亲的房中——母亲生着病,她的脸在蒙尘的彩色玻璃窗下显出青黄色——她听着那刻板、重复、消沉的音阶,心想这乐声在世上自由飘荡,自己却在编织棕榈花圈中年华老去。母亲患五点钟热病汗流不止,对她讲起往日的辉煌。费尔南达还很小的时候,一个月夜,她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美貌女子穿过花园向祈祷室走去。在这惊鸿一瞥中,最令她不安的是那女子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仿佛就是二十年后的自己。“那是你曾祖母,她当过女王。”母亲在咳嗽的间歇对她说,“她折下一枝晚香玉时染了风寒,后来因此而死。”多年以后,费尔南达发觉自己与曾祖母模样酷似的时候,不禁对童年时所见的情景产生怀疑,但母亲责备了她的这种疑惑。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黑暗中。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列长得望不见头的沉寂火车上,头发因凝固的鲜血而硬结,全身骨头都在疼痛。他感到困意难忍。他准备拋开恐惧大睡一场,便换成侧身姿势以减轻痛楚,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死人身上。车厢里除了中间的过道,没有一处空地方。大屠杀应该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因为尸体与秋天的石膏一样冰冷,也与石化的泡沬一样坚硬,装车的人甚至有时间像运送一串串香蕉似的把尸体排好码齐。为了逃出梦魇,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匍匐着从一节车厢爬到另一节车厢。当火车驶过一座座沉睡的村庄,借着板条间映进的光线,他看见了男人的尸体,女人的尸体,儿童的尸体,他们都将像变质的香蕉一样被丢入大海。他只认出一个在广场上卖饮料的女人和加比兰上校,上校手里还握着卷成一团、带莫雷利亚银搭扣的皮带,曾试图用来在恐慌中开路。到达第一节车厢后,他跃入黑暗之中,卧在水沟里直到火车过去。那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长的火车,有将近两百节运货车厢,首尾各有一个火车头,中间还夹着一个。火车悄无声息地在夜间滑行,车上没有任何光亮,连定位的红绿灯光也没有。车厢顶上依稀可见一挺挺机枪旁士兵的黑影。
“跟费尔南达告别吧,”她恳求道,“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友谊。”
“过来,”她对梅梅说,“现在只有我们俩,告诉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他承认了,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解释道,“为了让牲口继续繁殖,我不得不这么做。”
费尔南达在那些动荡的日子里安之若素。丈夫因她未经自己同意就决定了梅梅的命运而与她大吵一通,从那以后她便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奥雷里亚诺第二曾想去搭救女儿,必要的话甚至会报警,但费尔南达给他出示了文件,上面写明女儿进修道院是出于自愿。实际上,梅梅签字时已经置身于铁栅的另一边,仍像被人领入时一样浑不在意。在内心里,奥雷里亚诺第二不相信那些证据的合法性,就像他不相信马乌里肖·巴比伦进院子是为了偷鸡,但这两个说法安抚了他的良心,使他没有歉疚地回到了佩特拉·科特斯的护庇下,继续摆宴欢闹、大吃大喝。费尔南达对市镇上的动荡漠不关心,对乌尔苏拉的预言充耳不闻,实施了自己的最后一步计划。她给将要成为初阶神职人员的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说他姐姐雷纳塔因患黄热病已安息在天主的怀抱里。后来,她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交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照顾,专心与隐身的医生通信。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几经推迟的通灵手术定下最终日期。然而隐身的医生答复说鉴于马孔多的局势不稳定,暂时不宜做手术。她急不可耐同时又缺乏对外界的了解,居然在另一封信里向他们解释不存在什么时局不稳,一切都是自己小叔子胡闹的结果,说他最近心血来潮搞什么工会,就像以前开河通航时一样疯狂。到了炎热的星期三,他们还没达成共识,这时有人敲响家门,是一位老修女挎着一个篮子。为她开门的时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以为是一件礼物,想接过那个用绣花台巾盖着的篮子。但修女没让她拿过去,声称自己受命要严守秘密,亲手交与堂娜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德·布恩迪亚本人。那是梅梅的儿子。费尔南达以前的灵修导师在信中告诉她孩子出生于两个月前,由于他母亲不愿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愿,只好用他外祖父的名字奥雷里亚诺为他命名施洗。费尔南达对命运的这一嘲弄愤怒不已,但在修女面前仍不动声色。
“应当把铁路修过来。”他说。
就在梅梅出生后不久传来意外的消息,政府将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举行纪念特典以庆祝当年尼兰迪亚协定的签订。这一举动与当局的施政方针大相径庭,上校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反对,并拒绝参加纪念活动。“我平生第一次听说特典这个词,”他说,“但不管是什么意思,这只能是个笑话。”局促的作坊里挤满了使者。当年像乌鸦一般围着上校转的那几位黑衣律师再次登门,一个个更加衰老却也更加庄严。看着这些人像当年斡旋停战时一样出现在眼前,为自己唱起赞歌,上校实在无法容忍他们的厚颜无耻。他下令不许他们打扰,坚称自己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开国元勋,而只是个没有回忆的手工匠,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被人遗忘,清贫度日,制作小金鱼劳累而死。共和国总统要来马孔多参加仪式并亲自为他授勋的消息,最令他恼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派人一字不差地传话给总统,说自己非常期待这个迟到的机会好给他应得的一枪,倒不是为了惩罚他治下政府的任意妄为和倒行逆施,而是因为他没有尊重一个已经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危险的老人。这一有力威胁促使总统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行程,派一名代表送来勋章。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迫于各界压力,离开病床抱着瘫痪之躯来劝说他的老战友。上校看见从青年时代起与自己同甘共苦的伙伴倚着厚厚的靠垫坐在四人抬着的摇椅上进来,一刻也没有犹疑,认定他辛苦赶来是为了支持自己。当他发现了来访者的真实意图,便立刻叫人把他从作坊里抬了出去。
那女人举起手枪,稳稳瞄准他额间的灰烬十字,毅然决然地扣紧扳机。
那一刻,市镇上的人都在一阵可怖的汽笛声和急促的喷气轰响中惊愕不已。之前几个星期,他们曾看见一队工人铺设枕木和铁轨,但没有人在意,都认为是吉卜赛人带着新花样归来,还是吹笛子打铃鼓那老一套,吹嘘耶路撒冷的天才们发明的鬼知道什么药水。人们从汽笛和喷气引发的骚乱中回过神来之后,都涌上街头,看见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正在火车头上向他们招手。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用鲜花装扮的火车在晚点八个月后首次开到。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没人会相信。”修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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