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一的声音不觉颤抖起来。

“就像换了个人，完全不写了。就连他一直撰写的《天正记》，写到第十卷，就弃笔不问了。”

“我抓紧完成，将它和由己君撰写的《天正记》分开。之后的稿费问题，就交给在下。完成这部作品，还有另一层意思。这原本就是讲述太阁大人的书，如果太阁大人他们看到，或许会明白隐居大坂的由己君并无异心，如此一来，或许他们就会解除禁止誊抄《天正记》的命令。伏见城的藏书官可能不会购买，但在这个世道中，有许多好事者喜欢购买原稿，而且考虑到太阁大人的人气，这稿子的印刷本也能卖个高价的。”

“事情，我非常清楚了。我会抓紧时间，短期内完成这部稿子。幸亏在这一年中，由己君亲手完成了两部作品，另一部虽未完成，却写了百分之九十的草稿。”

牛一自称是要来拿回《太阁大人军记》，但这只是造访的借口罢了。

（他为何会突然离开伏见城呢？他搬到大坂天满，为何比我都早？）

“看来是个机灵孩子，和爸爸挺像的。能继承好家业。”

“那肯定是一部巨著吧？”

“当然要还给您。一直都忙着，没顾上那个，现在还放在佛龛前。”

房子虽然不大，佛龛却不小。牛一来回看着遗孀和由己的牌位，如此说道。这不是奉承话，而是真实的心声。

由己本是个儒僧，很早就想脱离秀吉，靠自己的笔杆子生存。正因如此，他擅长写作，虽然文章中有许多赞颂太阁大人的溢美之词，但在同行的牛一看来，文章本身的确优美，让人钦羡。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从去年七月关白秀次被流放到高野山后，突然变了，彻底九-九-藏-书-网一蹶不振。

“哦？以秀次为主人公的歌谣？我一定要看看。”

身后的由己遗孀深深鞠了个躬。烧完香，牛一把由己的遗孀和正之助招到身边。虽然牛一自知这问题有些多余，但他仍想知道在伏见城备受恩宠的由己为何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这肯定是太阁大人派人干的。被偷走的歌谣如果以秀次为主题，说不定会和《吉野诣》、《高野诣》一起，成为由己的三大著作。或许里面的内容让太阁大人龙颜不悦吧。

“说实话，夫人……”

“是这样啊。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我一直沾沾自喜，觉得隐身地点没人知道。实际上，我很希望由己君能活着帮我完成信长公的传记。”

将新居大致整理一番后，牛一提着礼物，一大早便去拜访由己的遗属。由己家面积不大，好像是租借的，位于脏兮兮的平民区，和牛一的隐居地大概有三町距离。三个月前，其家人悄悄举办葬礼，牛一亦曾出席，所以知道地址。

由己的遗孀猛然抬起头，她虽然长相俊美，年方三十，还画着淡妆，但依然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神色。

“你的意思是说，东西被偷走了？”

“那么，他来这里后，什么也没做吗？”

“这次，我想把这个稿子带走，重新完成。可以吗？”

他只把天满的隐居地告诉了有限几人。他想抛却往昔的一切，尽可能改头换面地专注创作。在这里，他自称越前松任的药商，是个喜欢旅行和作诗的风流人士。这种说法渐渐被四邻接受。信长公幼名吉法师，牛一从中选了“吉”字，自号吉风。他放弃了故乡尾张的成愿寺，选择天满，就是想九*九*藏*书*网挨着天满宫住。天满宫供奉着日本的文神——菅原道真。而且，所谓大隐隐于市，在杂乱的商都反倒不会引人注意。倘若有事要出门调查，水陆交通都很便利；就算家中无人，周围有邻居，总可以少点担心。而且，他觉得商人们干劲十足，生命力顽强，能和他们共享这种活力和感觉，有利于自身的长寿。

年轻寡妇似乎明白了牛一的来意，恢复了镇静。

“让你受惊了，抱歉。一大早就来打扰，不好意思。”

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离隐居地大概三町的地方，有信长公次子织田信雄的府第。那宅子是后建的，没有办法。牛一讨厌那个窝囊的信长公次子，坚决不和那家伙往来。

“这些东西……葬礼后，我不在家的时候，都丢失了。当时，这个孩子也到附近的寺庙学习，不在家。”

“我正好刚打扫完佛室。看见您来，亡夫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你不用担心我。我还要写信长公的传记。靠那个，我就能获得丰厚的稿酬。”

牛一的新隐居地位于大坂的天满——商业之都的中央地带。书库紧靠宅第而建。牛一只要得空就会偷去大坂，一个人埋头苦干，搭建书库，花费了两年有余。周围是闹市区，所以牛一修建时颇费了一番心思。

她话音未落，少年便打了一个形式上的招呼，翻来覆去说道：“我是正之助。”

他似乎非常抵触，估计是父亲文狱之灾的影响。牛一只好苦笑。一开始看见他时，牛一曾抱有淡淡的期待——如果这孩子像他父亲那样喜好文字，就让他帮忙工作，将他培养成著书立说之人，对故去的由己而言，那想来会是一种安慰。此际，牛一99lib.net觉得这希望完全被打碎了。

“你能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吗？我不会把事情弄砸。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他很早之前就跟踪您，知道了您的隐居地。他曾说：‘如果可能，我也要去附近隐居，我以前总说信长公的坏话，我要向太田大人道歉。’他还说老了后要给您帮忙。出逃的那天晚上，他一开始就决定来天满。我们来这里租了房子，他说迟早要建一个家……”

“天还很热的时候——对，是八月初——他铁青着脸，从三条河原回来，一头钻进书房，然后就一直瞪着天花板。三天后的深夜，就来到这里，仿佛是趁着夜色逃出伏见城一般。”

“你就不想和父亲一样靠文笔立身？武将只能一时称雄，文人才会流芳青史，这是你父亲常放在嘴边的一句话……”

“十二岁。和他爸爸一样，个子小，身体弱，让人操心。”

牛一曾让由己中途接班执笔一些著作，他很关心那些著作的完成情况，但更关心由己突然离开伏见城和猝死的缘故。一定要先弄清这个疑问才行。

“哦？那就没办法了。夫人，我最后想问一下，我选择天满当隐居地，由己君为何也会选择这里呢？就像是追着我来的。”

“果然还是因为那个事件呀。”

“另外，继承家业的正之助，现在多大了？”

牛一和故乡尾张的儿子们依然关系疏远。

“我觉得也是。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个急性子。”

“他是继承人，正之助。”寡妇说道。

由己只靠笔杆子为生，钱财不多，俸禄没准早就被取消了。所以现下最需要的就是财物。

“在伏见城的时候，直到去年夏天，他每晚都会写。”

“但是，这样做，我http://www.99lib.net们不是太自私了吗？”

“他还会发育的，他的眼神和由己君一模一样。你将来想做什么？正之助。”

如此一来，年轻的遗孀就能安心生活。这也是对“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大村由己的安慰。

一个十岁左右，小个头的男孩独自待在佛室中。他穿着朴素，花纹布衣服，黑衣带，大概是由己和前妻所生的孩子，鼻梁挺，皮肤白，长条脸，不像由己的续弦。孩子抬头直直看着牛一。

牛一突然想到那五个放在新书库的木箱。这次，他花费心机将其收藏好，大概没人会发现吧。有关木箱的事，该怎样写进信长公的传记中呢？他的心思飞到了那件事上。

“是的。他的作品、古书都丢了，只有太田先生的稿子，因为放在佛坛内里，得以幸免。”

“其他东西呢？”

“非常感谢，那就拜托您了。”

对于牛一的安排，年轻的遗孀觉得过意不去。

“真让人难过。你肯定备受打击吧。”

牛一缓缓问道，就像要开导他一样。

“来到这里以后呢？”

正之助走向前，嘴巴闭得紧紧的，个子不高，整个人看上去和父亲很像。

“这篇稿子，由己一直写到什么时候？”

“我想当武士，而且要当一国一城的大将！”

“也不是。虽然我不是非常清楚……他每天都独自嘟囔着，写着什么。好像有以秀次公为标题的歌谣什么的。”

但是，正之助拼命摇头，说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由己家虽然不大，但是整洁有序，有个小栎树门，四周有植物篱笆，算是围墙。牛一走进大门，喊了句：“有人吗？”只见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她是由己的续弦，现下却成了年轻寡妇。那女人微一轻呼，九九藏书似乎对牛一有些印象。

“所有的财物也都丢失了。我丈夫几乎把所有钱财都留在了伏见城，那些东西全被没收了。”

由己灵活使用太田牛一收集到的史料，完成了《丰国大明神临时御祭礼记录》、《朝廷图绘》等，但还有一部作品，需要花时间润色。

这只是安慰年轻遗孀的话。牛一知道信长公的传记无法卖得高价。信长公根本不受普通民众欢迎，这是没办法的事。然而，他无所谓。牛一的妻子早年去世，他孤身一人过着随身所欲的鳏夫生活，而且不打算将钱物留给儿子们。他只想青史留名。几十年、几百年后，这传记能被世人评价，就足够了。那时，他或许在某个地方，可能是地狱，也可能是天堂，他只想独自听听人们对这传记的评价。他的野心就只是如此。

“这个……我死去的丈夫曾说，这是您交代的稿子，结果却没完成，非常对不起。”

“如果能按照我的构想完成的话，估计是吧。”

“在去年八月，有什么征兆吗？”

他放弃“信定”这个名字，改用年轻时的外号“牛一”，只因他有个野心——希望我活得像牛口水一样长，从而仔细观察并记录下这个愚钝的世界末日，由此留下芳名。而来到天满后，他甚至又舍弃了“牛一”这个名字。

“谢谢您的夸奖。”

牛一第一次从由己遗孀嘴里听说他铁青着脸从三条河原回家。这肯定是去年八月二日的事。当时，太阁大人残忍杀死了秀次的妻儿、宠妾等三十八人。一直尊敬的秀吉竟是个连妇孺孩子都杀的残忍之徒，由己对此绝对不能原谅。前后落差让由己开始自嘲，最终逃走。牛一终于弄清楚事情原委。

“如果方便，我想在佛龛前烧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