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朋友？”叔叔将带来的东西和一些钱放到桌上，转头瞧她。

“那我，我……”她使劲咽了口口水，感觉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乎无法将那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那起车祸发生时，我已经……死了？”

末了，他深吸一口气：“那起车祸中死的不是你，而是他们——”他转头望向照片上那对笑容灿烂的父母，“你只是可以看见他们，就好像你能看见我一样。其实自那以后，你一直一个人生活着……”

傍晚的四十三街显出它特有的萧瑟之感，秋风肆意拍打着路人的衣衫。两人一路默默走着，谁也没有说话。艾默莎觉得自己仿佛又变回了几年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姑娘。

艾默莎感觉头脑有些麻木，她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不知怎么的，竟然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车祸，想起自己的昏迷，父母和路人对自己的冷漠，独自渡过的岁月，见到嘉宝时的亲切……种种在过去显得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在那一瞬间涌到眼前，渐渐变得无比清晰。突然间，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念头在她脑中一闪，令她生出一股遍体的寒意。

“怎么回事？”他走进房间，望着遍地碎玻璃问道。

“嗯。”艾默莎点点头，“有时候来，它真漂亮。”说这话时她不禁望了对方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叫艾默莎，你呢，叫什么名字？”

“嘉宝。”他回答说。

叔叔走后，屋里又只剩下艾默莎和嘉宝两人。艾默莎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抱歉说叔叔就是这样，平时凶得很，不喜欢跟人讲话。而嘉宝只是垂着头不说话，艾默莎越说，他心里就越难受。终于，一阵沉默过后，他毅然抬起了头。

“求求你！别说了！”嘉宝蓦的朝她大声喊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叔叔他……他根本就看不见我！我去年就已经死了！”他颤抖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认识嘉宝是在一个月之后，这个漂亮的东方男孩独藏书网自坐在农场的围栏上，出神地望向远方。说实话，那样是有些危险的。围栏虽不高，但如果马匹突然冲过来，那后果可就不妙了。艾默莎听说邻村就有人被受惊的马匹撞下围栏的。

“你好。”她轻轻说了一句，由于太长时间不说话，声音听起来生涩而不自然。

叔叔疑惑地瞧着她朝空无一人的沙发后头招手，目光空荡荡的漂移，最后停留在自己身前。

“知道什么？”艾默莎愣了一下，她停了下来，心里蓦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艾默莎有些不太理解，喃喃道：“你是说……你是混血儿的事？”她试探道，并向他解释叔叔之所以不理会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他脾气不好。

“你不喜欢我吗？”她问。

艾默莎指了指前方：“四十三街，离开这儿不远。”

“难怪父母没听自己的话准时回来，事实上，他们压根儿就什么也没听到。”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地转向嘉宝，双手不自禁地攀上自己消瘦冰冷的面颊。

嘉宝还是摇头。她走近他，发觉他在微微发抖。那感觉与其说是不愿，倒不如说是恐惧。艾默莎抬起头，用她清澈美丽的蓝眼睛望着他。她看到嘉宝脸色苍白，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

离开时，艾默莎抬头看了他一眼，男孩此刻也正好回过头来。两人对望一眼，艾默莎忽然觉得该说些什么。这是她头一次想要主动和人打招呼，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个男孩带给她一种亲切的感觉，好似他们是同一类人。

打开门，出现在门口的不是父母，而是常来探望自己的叔叔。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艾默莎这些年来讲过的话加起来都没今天多。时间过得很快，分开时，艾默莎和嘉宝都有些依依不舍，约好第二天再在这里会面。

嘉宝默默站在那儿，同情而忧伤地注视着她。这正是他不愿意来这儿的原因，面对那张因惊恐99ｌib•ｎeｔ而变的惨白异常的脸，他实在不愿意再打击这个自己所喜欢的女孩。

艾默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突然走到一边，抄起柜子上的相架用力往地上摔去！砰的一声巨响，摆放一家三口的像框在坚硬的地板表面爆裂开来，玻璃碎块四处飞溅，仿佛在尽力宣泄她内心的愤怒。嘉宝吓呆了，当碎玻璃飞向他时连丝毫躲避的意思都没有。但真正令他恐惧的是当艾默莎回过头来时的表情，那上面写满了憎恨和怨怼，与平时漂亮动人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艾默莎小时候出过一起车祸，从此以后就变得性情孤僻。那时她有好一阵子昏昏沉沉的，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三四个星期。之后她就整天将自己锁在屋内，既不吃东西也不出去和街上的孩子玩。渐渐的，其他人对此也就习以为常了，大家各有各的事情，没时间整天迁就一个九岁女孩的任性。即使她偶尔离开房间，也保持着那种特有的孤僻，像是一面厚厚的盾牌，将其他人屏蔽在了她的世界之外。同样的，她也能感觉到大人们异样的目光，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这个世上一样。这其中也包括她的父母，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宁愿对着相片也不愿意瞧她。

门铃响过良久还不见有人来开门，艾默莎抱歉地朝嘉宝笑笑，走到窗台边，从花盆底下摸出一把钥匙。房间内漆黑一片，艾默莎一间间房间打开灯，这才感觉好了些。

正当两人都不知所措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艾默莎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手足慌忙地将破破烂烂的像框重新摆到柜子上，抹了下脸，蹬蹬蹬地跑去开门。

以后的日子里，两人常在一起聊天、玩耍。偶尔经过他们身边的大人都会很奇怪地看他们一眼，嘉宝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出没，他总是选择一些空旷无人的场所，似乎仍然担心当地人对他的歧视。

“是的。就在那条围栏上，一匹怀孕的母马突然向我冲过来。我来不及逃，被它一下子撞出围栏httｐ://ｗｗｗ.9９lib.ｎｅｔ。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很多人围着。”他痛苦地叙述着当时情况，艾默莎忽然想起邻村那个被马撞下围栏的人，听说他还是个孩子，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断气了。一想到这里，她惊恐不已地再次打量眼前人。

“叔叔，这是我朋友，我请他一起来替我过生日的。”她轻声嗫嚅，面对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叔叔，心里多少是有些畏惧的。

艾默莎走过他身旁时，小马驹刚好跑完一圈，摇头晃脑地朝她走来。她也就停下步子迎了过去。人和马刚好停在男孩一旁，离开还不到一米。艾默莎伸出手抚摸它缎子般光滑的皮毛，小马驹也亲热地舔着她的手掌，男孩依旧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他们就这样各顾各地静静呆了一会儿。

这一年，艾默莎十三岁了。嘉宝是她长那么大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喜欢的男孩。她决定在她生日这天带他回家，让父母见见嘉宝，尽管平日里很少交谈，但他们毕竟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自从和嘉宝在一起后，她觉得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偏激孤僻，脾气也温顺了许多，渐渐地开始喜欢这个世界了。

当生日那天她突然宣布这个决定时，嘉宝几乎是吓了一大跳，脸色变得很难看。艾默莎可没期望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艾默莎尽力缓和气氛，“我跟他们说过你要来，我想他们会记得的。”可是对于他们是否真会如期出现，心里也着实没底。不知为什么，今天她觉得这间屋子似乎与往常不大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仿佛突然间变得无比陌生。

“知道我的情况。”嘉宝痛苦地捂着脸。

“你怎么了？”她怜惜地伸出手抚摸他清秀的脸庞，触手冰凉。

“那是我吓着你了？”

嘉宝仿佛突然间明白了过来，但眼神依旧捉摸不定。“我跟你回去。”他终于鼓起勇气道。

“坐吧！我父母可能出去藏书网了。”她对嘉宝笑笑，倒了杯水给他，试图打破屋内沉默尴尬的气氛。或许是由于第一次上门的缘故，嘉宝显得相当紧张，几乎是坐立不安。他最终在一把老式的扶手椅中坐了下来，眼神不安地四处游荡。

日子一天天过去，艾默莎仍然过着单调而平静的生活。她学会自己料理家务，与大人之间过着相安无事的生活，互不干扰。家的概念已渐渐模糊，他们只是安静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仅此而已。

“听起来像是中国人，你是混血儿吧？”艾默莎打趣地问道，觉得和他聊天很轻松。

嘉宝摇摇头。

两人一直等到六点，艾默莎首先坐不住了。她噌一下站起身来，眼中含着隐隐怒意。嘉宝见这情形也害怕起来：“要不，我改天再来吧！”他怯生生地说，“他们或许真有什么要紧事。”

“嘉宝，来，这是我叔叔。”他朝缩在沙发后头的嘉宝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嘉宝踌躇了一下，见艾默莎热切地望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男孩沉默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夕阳的余辉在两人之间交织出一抹奇异的色彩，远远望去仿佛某部好莱坞影片的宣传画报。

艾默莎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喃喃地支吾着。叔叔望了望她，绷着脸环顾一眼屋内，不见有什么异样。

天气好的时候，她偶尔会去教堂做礼拜，那里有她喜欢的唱诗班。结束后会绕道社区的花园走走，然后独自穿过胡比的农场回家。她发现胡比新养的小马驹非常漂亮，枣红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果它刚刚跑过几圈，就会看见它脊背上亮晶晶的汗珠，好似玫瑰花瓣上的露水。艾默莎喜欢它的原因不只因为它漂亮，还因为它对自己的友好，每次见到她来都会甩着尾巴走近两步。

嘉宝点点头：“我父亲是华裔，母亲是当地人。不过……这里似乎不太欢迎我们。”他神情有些落寞，“同学们都不愿和我玩，说我和他们不一样。”

艾默莎一下子怔住了，她几乎http://www.99lib.net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你……已经死了？”

男孩转头朝那儿望了望，又看了看围栏内的小马驹：“你常来看它吗？”

“你好！”男孩微笑着答道，向她耸了耸肩。他的英语讲地并不太好，但是有种异样的亲切，仿佛两人很早之前就认识似的。他比艾默莎高半个头，皮肤很白，说话时带着几分腼腆。“很少有人和我说话。”他害羞地笑了笑，“你从哪儿来？”

“我原来以为你知道的。”他悲哀地望向她，“可现在……”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即将失去这世上的一切。

叔叔静静地瞧着侄女在那里自言自语，心里泛起了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直至最后，他也没有对嘉宝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认真看过他，只是照例关照艾默莎好好照顾自己。临走前又停了一下，说有空让她和自己去见见一位做心理医生的朋友。

艾默莎比以前开朗了些，出去活动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但是由于从小到大长时间的封闭，街区中已几乎没有人认识她。人们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没人会主动跟她打招呼。这种感觉并不太好，但是艾默莎已经习惯了。

男孩终于有所反应了，他从围栏上跳下，然后从栏杆的空隙间钻了出来。艾默莎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直至他再次站到自己面前。

艾默莎有些同情地望着他，难怪之前和他打招呼时他有些不太敢回应。这个小镇确实比较排斥外来居民。

艾默莎略带害羞地向两人介绍。嘉宝颤巍巍地朝着他叔叔问好，而对方则似乎根本看不见他。

“我本应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但我还是忘不了那片牧场上方的天空，那里可以见到最美丽的夕阳。”嘉宝喃喃自语，“从此以后，我常常会回到那里，坐在围栏上看落日。当然，我再也用不着害怕被马撞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所以那天当你望向我时，我几乎都不敢相信，事实上，只有和我一样的人才能看得见我。”

时钟敲过五点，可艾默莎的父母依旧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