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

你停住拖拉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对她吼：“不要命啦？”

夕阳的余晖透过拖拉机驾驶室的玻璃，也照耀在你脸上。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将你高高扬起，让我的勇气作为飓风，将我向自己命运挑战的宣言写在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你第一次见到她，也在深夜。那是去年的事，还没有实行承包呢。

钢精勺从你手中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农场职工——你的昨天。

你和她原来是站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站在一小片绝对安全的沃土上。

“手术费也会有的。”

二百五十马力等于……你已经计算出来了么？

在这宁静之中，除了小小的收录机里传出的声音，别无任何声音。那声音牢牢地吸引着你，也牢牢地吸引着她。

帆——一个充满诗意的字。

那纤小的身影还在东奔西跑，手中拿着带火的树枝，继续四处点燃起一片片荒火。好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火的孩子。这身影一会儿被火焰吞食，一会儿被火焰吐出。你认出了这纤小的身影是谁，她仿佛在对火的精灵进行挑逗。

你朝她冲去，穿过一片荒火，完全不顾火焰舔着了你的衣服，烧疼了你的脸和手，烧焦了你的头发。

可你却仍然没有忘掉那个字——帆。

“我的脸……变得很可怕么？”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你自己能听到。医生沉默片刻，回答你：“以后会比现在好一些。”说完，马上转身走开了。

你，你这荒原的孤独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长诗中的一个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诗中的一个符号。

而你的眸子里此时此刻却闪耀着多么奇特的光彩！你心灵深处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幻想呢？你在神往，你在憧憬，正是这样！

村子里又传来一阵狗叫。狗叫声过后，荒野显得愈加宁寂。就连狗的叫声，听来也使人体会到一种动物的孤独。

“……现在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是英雄的人民解放军的装甲部队……”

你的性格非常执拗。这也是你的命。

只有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你那一天将离开连队，他们早早地起来送你。连长对你说：“小杨，既然你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样活下去，是不是？”

因为你“请求”了，她便能够忘掉你了。

你想到过自己也应该找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么？

“我……我怕你被火烧伤……”你喃喃地说。

她，那个你深深爱着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前去迎接你。

“我给你补。”她又说。

你就那么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个清晨，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你点燃的火，已将近处的荒草烧光，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它像一条巨蟒，朝那纤小的身影缠绕过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味。

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广袤的荒原！这么孤傲的你！还有那只孤独的苍鹰。你的孤独在地下，它的孤独在天上。

“还没想好。”

与其说她是来寻找你的，毋宁说她是来寻找某种解脱的。你体谅她。虽然她哭了，但你使她满足了。因为你对她摇了头，而没有点头。如果说这两年你学会了忍受生活，那么你也同时学会了体谅别人。理解就意味着在某些时候，将心灵获得解脱的“救生圈”给别人。

如今人们谈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谈到了他们。那一百二十七个，那四十余万。你的名字成了历史一章的“序”。

难道你面对广袤的荒原，在这黄昏与暗夜交替的宇宙最神秘的时刻，孤独地体验着大自然静谧而无限的诗意么？

你那干燥的双唇微动一下，从你口中吐出了一个字：“帆……”

你的帆是你的命运。使你充满着希望也同样充满了忧郁的命运。在这个夜晚，我的帆是黑色的。在明年的秋季，我的帆将变成金黄色的。你继续想。

绝不让火烧伤她的脸，即使我被烧死，你在心里对自己说。

“好玩……”简直是孩子的话！如果别人对你说这种话，你会气得咬牙切齿。但她是个孩子，你原谅了她。

她一见到你，就骇然惊叫一声，晕倒了。

她在你眼中是个孩子。

“寻找最出色的整容师。”

于是你的命运就和这一片荒原和这一台拖拉机从此紧紧连在了一起。

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权利。

“上来吧，你爸爸在地东头呢，我的拖拉机一会儿准能跟他的拖拉机会上。”

“那需要很多很多经费呀！”

你当年爱过的那个姑娘，她重返北大荒看过你。这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经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作家。不是一“个”，是一“位”，谈到作家的时候，应用尊敬的字眼。对不？

你慢慢睁开眼睛，见她双手捧着一台小小的收录机。

这些话，你能对连长和指导员说么？

你们一起坐进拖拉机驾驶室。

她会被烧死的！你想。

“这是我托人从哈尔滨买来的，喜欢吗？”

“愿你幸福……”你心中默默地祝愿她，木耳从小篮子里撒到了绿草中……

“你刚才怎么了？为什么抱住我？抱得那么紧。”她问，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一点也没有做作之态。那神情好像是一ｗｗｗ•９9ｌｉb•nｅｔ个孩子在向一个大人郑重发问。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劳作。像水牛那么温良，也像水牛那么禁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驱使。难怪人们都说：“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抵不上一个四川老婆好。”

你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字呢？

“还不如被烧死好……”你想。

“你爸爸是谁？”

“不贵，才一百二十多元。”

指导员对你说：“你就这么走了，全连的人都会因此而哭骂我的！按道理，应该给你开个送别会……”

王师傅全家对待你都像对待他们的一个家庭成员。

你的眼睛湿润了。

要烧荒。草木灰能使这片属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来春融化时，能使属于你的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要下去吗？那我就将拖拉机停住。”你低声说。

“这很蠢。”

“之后，你想回北京一次吗？”

你们并肩走在白桦林中，黄昏的阳光，在每一片桦树叶子上闪耀。

“睁开眼睛吧。”

“将来，我要走遍全中国，也许还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

人总得有个伴啊！

夕阳终于沉没到孤丘后面去了。这宇宙之子啊，仿佛无声地爆炸了，熊熊地燃烧了。它用它全部的余晖，温存地笼罩着宁静的孤丘。半边天空也被它殉情的光焰辐射得通红！几朵絮状的瓦灰色的云，极有层次地镀上了环环灿烂的流苏。爱的牺牲，在大自然中也是美的，也是。

荒火，你和她点起的荒火，已经熄灭。火的精灵们终于在你的土地上舞乏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喘息去了。微风吹过，未泯的火星在你的土地上一闪一闪，像谁播下了一片红宝石。

“不，你撒谎！”她哭了，“你恨我，对不？你爱过我，你为救我烧伤了脸，可是在你伤好出院后，我却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你，在大返城的浪潮中，我走了，和所有你熟悉的人一块走了，将你抛弃在这里……可当时，我太害怕见到你……”

可你驾驶你的拖拉机来到这里，分明不是为了在这里孤独地思考关于女人的问题。

如果你有勇气爱，就把你的爱升到我的帆上吧！你心中默默地这样对她说。

你很想转过脸去看她一眼。她在灯光中时，你未看清她的面容。想必她也未看清你的面容。

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马力究竟等于多大的功率么？

“你连我爸爸都不认识？王宝坤呀！”

你此时此刻才对自己承认，六年来，你是多么想回到北京一次！

你跑到她跟前，觉得你和她四周全是火。火将你和她包围了。

六年的时间，这是不短的时间。北大荒夏季的烈火和冬季的严寒，可以使一张皮肤细嫩的脸变得粗糙，也可以使一张脸上的烧伤变得“统一”。北大荒的西北风是一把“整容手术刀”，对不同的脸实行不同的手术。

“我不回去！”她拉着你的手朝拖拉机走去。

它将是我的帆——当你说出这个字时，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一个人在照镜子时从镜中看到了骷髅，内心所感到的恐怖也无非就像你当时所感到的那样。

你并不怨恨她。因为你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也像她一样害怕见到自己的面容。

你什么也没回答。

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况都要充分估计到。一切与这片土地的播种和收获有关的问题，也都是直接与你个人的命运有关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和一片土地联系在一起了，这片土地就会变得异常严峻。从这片土地划归给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种严峻性。在你和它之间，存在着两种可能：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成功或失败的可能。你将和这片属于你的土地，进行一番艰苦的较量。

她就像一只小松鼠似的跃上了履带，坐进了驾驶室，坐在了你身旁，和你挨得很近很近。你甚至感到了她那少女的内心里荡漾着青春朝气的呼吸。

全病房的人都围到了你身旁，同情地瞧着你。你这才意识到，你在哭，哭得那么绝望，哭得使他们感到不安……

那你在思考什么呢？

是的，我的土地。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你想。从东长安街至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它是我的帆。我的黑色帆。

但你没有朝她转过脸去，却熄灭了驾驶室内的小灯。

你感受到了么？

你第一次见到自己被烧伤了的脸，虽然没有晕过去，可是你的心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窒息了。面容是一个人的灵魂的说明书。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照自己的灵魂。谁也不害怕自己，乃是因为他或她对自己太习惯了。人一旦发现脸不是自己习惯了的脸，即使一个脸满皱纹的老太婆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头子变成了一个美少年，这个人也一定会骇然之极的。反过来，那恐惧强大于对鬼怪的恐惧。

一个人的正常想象，是无法将自己的面容勾勒到多么具体多么可怕的程度的。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将姑娘诱惑到麦草九_九_藏_书_网垛后面或粮囤后面的时候，正是丈夫们喝过几口解乏酒后躺在被窝里搂着妻子欲睡未睡的时候。虽然不少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却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节目，连哈尔滨台的节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苏联的电视节目。人们听不懂叽里咕噜的俄语，就索性将音量拧小到听不见，像看无声的苏联影片。最初还能引起点特殊的兴趣，后来就看腻了。在北大荒的这一最偏远的地域，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们的伴侣，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所爱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马力乃至更大马力的拖拉机还重要的。

走到拖拉机前，她望着你说：“我送给你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你这才发现，她身上还背着书包。

你在遥望什么？你？

可她至今在你眼前仍是个孩子。好像她在你眼里只能永远是个孩子。

“将来，哪一年呢？”

你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令人紧张的呼喊：

“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七岁了，我已经在场部中学读高中了。”

你又要幻想什么呢？幻想爱情？爱神的弓矢绝不会再瞄准你。这是你的命。你知道。

你和她就那样长久地、默默地、面对面地站立着。你捧着小小的收录机，她痴痴地呆呆地望着你。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生气地问。

“他”是你的命。

你看到月亮已经出现了么？像锡纸剪的一个扁圆裱在半天空，又像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

荒野是那么宁静。

长久凝视自己烧伤过的脸，是需要勇气的。

你的血液养育你的心，

“什么？……”

“我相信。”你平静地回答。

你那种惧怕火的心理又产生了。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时时处处被“火”这个字惊扰，你听不得人们谈到这个字，你见不得与火相近的光和色。甚至别人吸烟时划着的一根火柴，也会造成你心灵的一阵悸颤……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在遥望什么？

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个字也是一首长诗。从童年到少年到你现在——三十五岁的年龄，从会说这个字，到会写这个字，到你此时此刻情不自禁说出这个字，你的岁月中贯穿着以这个字为注脚的诗韵。如同蚌含着一颗珠。

它太广大。从东长安街到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对于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太广大了。你为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时又感到那么茫然。

到今天，也没想好。

“这是镰刀割麦子的声音。”你奇怪她为什么将这种声音录了下来，而且怀着那么得意的神情放给你听。

火光中，一个纤小的身影东奔西跑。

“跟哪一户合包吧！”好心的人们这么劝你。

你拔了几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绳，点燃了。草绳一扔下去，荒原便烧了起来。火，也许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亲手在我的土地上点燃的。你这么想。你注视着火，火光映照着你的脸。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随意招摇。而那更细微更细微的火的触角，则像一条条赤红的小蛇，从低处昂起头，顺着一棵棵蒿草的茎梗迅速向上爬。或者从这一棵蒿草的叶尖上攀缘到另一棵蒿草的叶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顷刻，火势扩大了。那一条条赤红的小蛇，转眼变成了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片土地上跳起了圆舞。没有风，也不需要风。不需要风的扇动。火的情绪是激烈的。这是一场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灵啊，它们已不是在跳圆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们的红裙子，舞动得多么热情！旋转得多么迅速！多么壮丽的场面啊！千百万，真是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开阔无边的荒原上被卷入了无音乐的迪斯科的疯狂旋律！它们如醉如痴，它们相互吸引着、迷诱着、席卷着。一会儿拥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来，跳跃着、旋转着、扭摆着，向四面八方扩展。火的精灵呀，它们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无法比拟的！它们的激情在这片属于你的土地上空汇集成热流。这热流溢向荒野的深远处，逼退了秋末夜晚的凉意，将夜空映得无比辉煌。

“我还没亲眼看见过天安门呢？”

还有钟声：当！当！当……

你也是一户。一个人一户。

你还爱她。因为你只爱过她。更准确地说，你内心里还渴望着获得爱情。因为你爱过。即使受到上帝严厉惩罚的夏娃，如果有机会，也还会再偷一次禁果的。

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你所熟悉的，你自己的……

你的脸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轻微的灼痛。

“你还爱我么？”

“你会亲眼看到的。”

你竟被自己的思考激动！你的眸子在燃烧。

你们从白桦林中默默无言地走到小河旁。小河慌慌张张地朝远处流去，仿佛追赶着什么，也仿佛被什么追赶着。

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兵团战士——你的历史。

你这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搬到王师傅家住时，她在场部——读书。

你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你孤独地走了。在冬季的一个清晨，搭的是团部的卡车。

“救火啊！……”

她与九九藏书当年相比，面容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还是那么漂亮，脸色更白皙，皮肤更细嫩了。城市里目前各种润肤霜畅销不滞，电视和报刊大登特登这类广告。她变得更年轻是符合时代趋势的。

二百五十马力，会使我成为一个荒原的征服者——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你交给她一封信，你自己上山采木耳去了。

只要你的手轻轻一推离合器，这台拖拉机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向荒原，用闪亮的犁头劈开荒原的胸膛：一个人驾驶着这样一台巨大马力的拖拉机，肯定会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在那有节奏的声音之中，伴随着仿佛低音效果的鼓点般的另一种声音。像许多人的整齐的步伐声。为什么不录一盘交响乐呢？

如果你也有一个所爱的姑娘，你绝不会将她引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你会将她带到这里，你会对她说：“看，我们的土地……”

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玻璃上，你那乌黑的头发和驼色的绒衣领口之间，你的脸像被蚀的浮雕，像绣损的铁面具。八横占领了你的脸，却没有改变你这张脸的轮廓。你的五官仍然线条分明，呈现着粗糙的英气。美与丑那么鲜明那么对立地凝固在你脸上。在一百个脸被严重烧伤的人中，也许只能有一个人的脸还会遗留下美的痕迹。

一马力等于每秒钟将七十五公斤重的物体提高一米所做的功。

你凝视着自己，心中就是在想这一点么？

“你打算种什么？”队长曾这么关心地问过你。

那“船长”将你抛弃了。

荒野是死一般的宁寂。从远处村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你就住在那个村子里，住在当年的机务队长王宝坤家。他是四川人，十万官兵中的一个，北大荒的第二代开发者。如今他已不是机务队长，是承包户户主。和你一样，在历史直角的顶点。他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别人更加关心你这个知青大返城浪潮后遗留下来的孤岛。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里。

“‘十一’那天，你不是为老张头的大儿媳妇赶到场部输血去了吗？我想你一定没有听到国庆典礼的实况广播，就为你录了下来，可惜没录全……”她非常遗憾地说，声音很低很低，仿佛因此而对你感到很内疚。

“女宿舍着火了！……”

也许正因为是这样，你才对自己的脸逐渐习惯起来？她才并不觉得你的脸有多可怕？

“医生，请给我一面镜子……”去掉了脸上的纱布那一天，你这样请求医生。

你如同被一个无法破译的密码所蛊惑，希望立刻看到自己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如今已在王师傅家住了六年了。她也已在三年前就高中毕业，参加劳动了。

你的自信中蛰伏着一种迷茫和不愿向任何人流露的对自己的怀疑。你能不承认么？

“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你们一见面，她便对你这么说。

你的内心也是一个寂寥的世界？

全连一百二十七名知识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识青年的档案留在场部档案室。这份档案上写着你的名字。

也许只有在北大荒才会遇到这样一家人。

……

你在信里写道：“我不能成为女作家的好丈夫；你也不能成为我的好妻子。人的感情是需要培育在现实的土壤中的。农场就要实行承包了——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和我一块儿征服土地的妻子，而你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你灵感的丈夫……请求你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别破坏我心灵的安宁。它安宁下来，花费了整整六年的时间……”

你的血型——AB。

“只要你愿意。”

“我哭了……”你回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羞窘。

这台拖拉机却无疑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第一流的。

你抬头望望天空，说：“好像要下雨，我们往回走吧……”

你终于离开了你的老连队，要求调到了现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为了不使你心爱的姑娘害怕会再一次见到你。也许，还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

“谢谢你，你真是好孩子！”

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这是你的现实，使你感到严峻又使你感到自豪的现实。

不，不能，你想的不是这一点。当一个人想到幸与不幸时，眼睛里必定会流露出茫然的目光。幸与不幸，这是人类为自己的命运创造的语汇。人想到与命运有关的一切，茫然就会弥漫整个内心。

所以你想到并低声说出了那个字——帆……

“你哭了？……”她问。

土地承包了。农机具也承包。

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你的名字只在《农垦报》上成了一个英雄的名字。和从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你的面容变得那么丑那么可怕了。在从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铸成的英雄纪念碑之间任你选择，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恢复那个高傲的，目中无人的，爱出风头的，太喜欢衣着整洁的，太喜欢参与各种无意义而又无休止的争论的你。

“我的帆……”

“瞧你，衣服都烧坏了……”她的手轻轻捻着你绒衣上被火烧的洞，一副很为它惋惜的样子。

“还需要很多很多手术费呢！”

你也是孤独的。你需要一个伴侣么？你？

“不对，”她瞧着你摇了摇头，“你仔细听！”说着，将音量放大了些。你还是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是为了你。”

他对你说：“孩子，别哭了，哭也没用，医生的话是对的。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你没烧死，够幸运的了。你总还得活下去……”

你回答：“不。”

几秒钟后，从那台微型收录机中，传出了某种极不寻常的声音：唰、唰、唰……

“多少钱？”

你的心滋润你的自信，

铧犁在你的土地上，耕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它是你的命运之舟的桅杆。

每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的心就会提醒你的眼睛——她是个孩子。

医生望着你，摇摇头，说：“你现在不能照镜子。”

……

“我……怕我的脸使你受惊吓。”

你看到那血红的落日了么？它仍依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孤丘。日轮和丘廓若即若离的亲吻是何等深情！

难道你这么久久凝视的，是你自己的脸？你的脸映在玻璃上，很模糊，但你却并不像看得更清楚的，是么？

你的心就在产生这一想法后，窒息了足有半分钟。

她却大声问你：“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台拖拉机上吗？我是来给他送饭的。”

“三年五年之后，也许，时间再长些。”

“谁要你的钱！”她有些生气地噘起了嘴，又扑哧笑了，说，“是我自己的钱，平时攒的。我早就想送你这么个东西。还为你录了一盘磁带呢！”她说着，将收录机放在拖拉机盖上，按了一下按键，“你听！”

“今年国庆典礼的录音？！”你不再迷惑。你立刻将那小小的收录机捧了起来，仿佛将天安门，将整个北京城捧在了自己双手中！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你已经整整六年没回过北京了啊！你已经整整六年没见到天安门了呀！你这首都的儿子，你梦中曾多少次回到了北京哦！你眼前顿时出现了天安门广场、金水桥、华表、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

你也不敢再见到她一次。

你凭着你的想象，为自己在头脑中描绘着国庆典礼的雄壮场面。装甲部队从天安门广场驶过所发出的巨大声音，震动着你的双手，震动着你的心。这声音从你的身体传导到大地上，仿佛整个大地也随之震动了起来！

“我从村里望见了火光，知道一准是你在这里烧荒，就跑来了。我最爱烧荒了……好玩……”她说完缓缓低下了头。

你站在山顶上，俯瞰着村子，望见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离开了村子。直至那辆马车在公路上变成了一只小甲虫。

你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她了。以前你却不能。

为了救别人，包括你所深深爱着的姑娘，你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海……

“那……你带我一起去吗？……”

但你却宁愿失去的是一条手臂或一条腿，而不是你年轻的、英俊的脸。

你想到了那句格言——一个人不能够第二次涉过同一条河流。因为当人第二次涉过这条河流时，第一次碰疼了脚的那河底的卵石也许还在，而第一次湿人腿足的河水，早已流向远方去了，它是无法追上的。

是谁将你的被子从脸上拉下来？是同病房的一个老头，他的床位在你的床位对面，你一定还记得他的。

“……”

狗叫声是谁从村里走过引起的呢？

月亮呢？那锡纸剪的扁圆呢？那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呢？

她对待你却像对待一位兄长。

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在这片刚刚烧过荒的处女地上，用铧犁深耕出你的帆……

难道你不是在遥望？而是在幻想？

“不！”她说，“我不怕你的脸。我知道你的脸是为救别人被烧伤的。我在《农垦报》上读到过你的事迹……”

她索性将声量放到了最大限度，目不转睛地瞪着你，问：“还没听出来？”

他们认为，一个英雄如果失去了一条手臂，可以为他安假臂；如果失去了一条腿，可以为他安假腿；而如果失去的不过是面容，那是没有必要花国家许多钱的。钱当然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会使英雄的事迹本身失去宣传的意义和光辉。

你却对大地说：“帆……”

直到收录机发出咔的一声微响，一盘磁带放完了，你都没有动一动。她也是。

你至今铭记着那位五十多岁的、身材瘦小的秃顶的医生说的话。医生曾提出建议，送你到北京或上海整容，但场部党委经过严肃的讨论，否定了这一建议。

医生盯着你的眼睛说：“你要开始学会如何忍受你自己，如何忍受生活。你若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记住我这句话，这是我对你的最大帮助。”

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

你注意到了么？天空的暝昧，是怎样在渐渐地互相渗透着，形成无边无际的氤氲，逼向那苍穹的绝顶？你内心里的暝昧却是无处不渗透的。不能升向天空，也不能溢向大地。

是步伐声。是的，是千万人的整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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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伐声。它立刻使你联想到了一个团甚至可能一个师的士兵在进行操练。这声音对你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你不能明白。

“你回去吧！”你说。

她不敢再见到你一次。

但你却对她摇了摇头。

“救人啊！……”

总之，他们认为，脸，对一个人来说，毕竟不如手臂、不如腿那么重要。脸不过是脸，何况不算“失去”。

往回走，却并不是想追上流走的河水。

你慢慢放开了医生的手，慢慢拉上被子，蒙住了你的脸。

你和她就那样长久地、默默地、面对面地站立着。你捧着小小的收录机，她痴痴地呆呆地望着你。

你的眼泪从你的眼中涌了出来，顺着你的面颊往下淌，淌入你的口中，咸咸的，你将它咽了下去。将一种深深的感情咽下去。

在天空由明入暗的这个朦胧的过渡时期，荒原又是多么寂寥！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被你搂在怀里。过了多久？是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也许更长的时间？你忽然意识到。火根本烧不着你们。

“你为什么关上灯？亮着也不影响你翻地呀！”她奇怪地问。

你开动了拖拉机。这二百五十马力的驯服的钢铁巨兽，颤动了一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冲向了你的土地。

你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动，真想跃进这“舞场”的中心，与火的精灵拥抱在一起，旋转在一起，如醉如痴在一起！

你开着一台拖拉机秋翻，两束灯光中突然出现了她纤小的身影。

“寻找什么？”

夜空上悬着一个明洁的银盘。在高远的墨蓝色天幕的衬托之下，月亮才是动人的、妩媚的。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比蓝天如果有自己的语言，定会对大地说：“你是我的蓝天！”

陪伴你的只有那台二百五十马力的、从美国引进的大型拖拉机，可它不施舍温情。虽然它也有一颗心，但那是钢铁的；虽然它也有不沉默的时候，但它的语言，是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响。它的语言无法安慰你的灵魂。

你跳下了拖拉机。

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许多姑娘钟情的美好容貌。

你纯粹是为了她的心灵从此获得安宁才这么写的。

你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盯在你脸上。

你看那又是什么？那上下盘旋于落日和孤丘周围的？那是一只苍鹰。这孤傲的猛禽，它似乎永远不需要伴侣。

火，又一片火，在你的土地的那一头燃烧起来了。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除了“谢谢”两个字，你激动得不知再对她说什么好。

你没有返城。你永远打消了返城的念头。你宁肯死，也不愿让你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看到你烧伤后的脸。

你轻轻推开了她。

孤独是诗。你也是诗。

“不知道。”

几年前那场火灾烧毁了你的面容，却没烧尽你的自信。自信在心里。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样被烧伤。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变得萎缩，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强的细胞一样，复生了。因为在你的动脉和静脉里，流动着的是一个人最强壮的生命时期的血液！三十五岁的人的血液。能够医治一切。

你像无桨无帆的小船，在大返城的浪潮过后，搁浅荒原……

“那你闭上眼睛。”

“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猜不着。”

你今后将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后将是这台拖拉机的主人。你可以选择一片被开垦了的土地。你没有。既然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不愿在别人开垦了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你更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国人都被推到一个历史直角的顶点，你认为你也该充满自信地大声说：从这里开始吧，让我的生活，让我的一切！

你笑了。

理由很简单——你是英雄。

于是你紧紧搂住她，将她的头保护在你的双臂之中，使她的脸贴着你的胸膛，使她在你怀中一动也不能动。

“上山下乡”的历史，一代人的历史，它的最后的一页，就是你的脸。

你从小就向往大海，如今你的命运之舟搁浅在荒原上。你读过凡尔纳的小说《格兰特船长的女儿》之后，曾多么幻想在现代的世纪驾驶古代的帆船独自航行于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台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驾驶室里。

突然你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个面容，连连向后退去。

吃饭的时候，你借助钢精勺达到了你的想象所不能达到的目的。从那小小的锃亮的金属凹镜中，你发现了那对你来说非常可怕的谜底。

承包户——你的今天。

人有时会惧怕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

杨帆——多么豪迈的名字。你的名字。

“是你？”她的语调说明她非常意外。

“傻瓜！……”她笑了。

“谢谢你，明天我就给你钱。”

你失去了爱情，连同追求爱情的起码资本……

“你知道我为什么重返北大荒么？”

她那一声惊叫，在你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消失的回音。这声音从此开始折磨你的灵魂：

“一定回北京一次。”

你更加不解了。

当医生第二天又巡视到你病床前，你一把拽住医生的手，用发抖的声音问：“医生，你还能给予我一些帮助吗？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脸如今是什么样子……”

“经费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