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往外走的时候，维特菲尔德才姗姗到来。他进屋时，腰部以下全湿了，还沾满了稀泥。“上帝给这家人慰藉，”他说，“我迟到了，因为桥给冲垮了。我绕道去了老浅滩，骑马蹚水过河的，上帝保佑了我。愿上帝的恩典也降临这户人家吧。”

我们补完洞眼之后，我回到屋前。这时男士们已经离开屋子，到了屋前的地方，有的坐在木板的两头，有的坐在锯木搁凳上。这是我们昨晚打造棺材的地方，他们坐的坐，蹲的蹲，都在等候还没到来的维特菲尔德牧师。

“那时你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说。

“是呀，现在要想过河得靠上帝帮她了，”皮博迪说，“安斯是办不到的。”

“唉，”比利大叔说，“就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无所谓，却忽然死着心眼要干某件事，这可给他认识的所有人带来了大麻烦。”

每个结合面和接缝口都做成倾斜面，用刨子刨光，合起来严密得像一面鼓，精巧得像个针线盒。人们把她头脚倒置，是为了不弄皱她的衣服。那可是她的结婚礼服，下摆呈喇叭状；头脚倒放，裙子的下摆就可以展开了。人们还剪下一块蚊帐布给她当面纱，以免显露脸上被钻破的地方。

卡什没有答话。

“就在这儿，”他说，“杜薇·德尔看见过的。”

大家都笑了，声音忽然大了起来，过后马上又变得安静，大家都回避着彼此的目光。

安斯在门口迎接我们。他把胡子刮了，但刮得并不高明，下巴上拉出一道长口。他穿上了礼拜天才穿的裤子，一件白衬衣，领扣也扣上了。衬衣光滑地贴在他的驼背上，看上去背部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驼，像是穿白衬衣就会出这种效果。他的面部表情也有一些异样，现在正眼瞧咱们邻里，很有些庄重的样子９9lｉｂ•ｎet，面容凝重悲伤，我们走到门廊时他还跟我们握手。我们进门之前刮去鞋底上的泥土，身上穿的礼拜天衣服有些僵硬，窸窸窣窣作响；他一一招呼我们，我们却没有正眼瞧他。

“没事，”我告诉他，“今天早上我还喂过它们呢。你那辆车看上去也没事，没有什么破损。”

“又多了一个过不了桥的人，再也过不了啦，”阿姆斯迪德说，“他们用车子运送她到城里得花两三天时间呢，运到杰弗逊再回来得花整整一个星期。”

“有许多走过这座桥的人，今后怕是过不了任何桥了。”休斯顿说。

“这雨来势挺猛的。”

“一直关照到现在，欲罢不能了。”阿姆斯迪德说。

“那他最好赶快动身。”阿姆斯迪德说。

“去得却很慢，不会罢休的。”

“这话一点不假。”利托江说。

“赏赐的是耶和华。”我们说。

回家路上，科拉还唱个不停，她唱道：“我正朝着我主和我的酬报大步前进。”她坐在马车上，披巾裹着双肩，没有下雨却支起雨伞。

“快弄好了，”我说，“他正要钉上钉子。”

“我正朝着我主和我的酬报大步前进。”科拉唱道。

这时，维特菲尔德开始讲话了，声音听起来比他的个子更壮实，好像两者不属于同一个人；他是一个，他的声音是另一个的；两人并肩骑在两匹马上，蹚水过了老浅滩来到屋里，一个身上溅满泥浆，另一个连衣服都没打湿；一个兴高采烈，另一个垂头丧气。屋子里有人哭了起来，听上去仿佛她的双眼和声音折返体内，倾听着。我们挪动了一下身子，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彼此目光相接却又像没有接触到似的。

歌唱完了，声音颤抖着越来越轻，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桥会垮。”阿姆斯迪德说。

维特菲尔德

9９ｌｉｂ•neｔ

终于停了下来。女人们又开始唱歌。气氛凝重，她们的歌声像是来自空气，汇到一起后飘来飘去，带着哀伤而又令人宽慰的调子。歌唱完了，歌声仿佛迟迟不散，像仅仅是退进了空气里；我们要是身子一动，歌声又会释放出来，重新弥漫在我们周围，哀伤而又令人宽慰。女人把歌唱完了我们才戴上帽子，动作有些僵硬，像是我们从来没有戴过帽子似的。

我再次来到安斯的家，已经十点钟了。皮博迪的两匹马拴在马车后部，它们已经把这辆平板马车从出事的地方拖回来了。奎克在距小溪一英里远的山沟发现马车翻了个底朝天，横跨在沟上。马车是在小溪旁给拖出路道的，这儿早已有十多辆马车出过事。发现马车的是奎克，他说溪水已经涨了，而且还在上涨。他说溪水已淹过桥桩上他所见过的最高痕迹。“那桥可经不住这样大的水呀，”我说，“有谁把这告诉安斯了吗？”

“二十八英尺四又二分之一英寸，大概是这个高度吧。”卡什说。这时我挪近他身边。

“那时你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说。

我们要等我们自家的，他说。她会想这样的，她一向是个特别挑剔的女人。 第三天他们回来了，把她载上大车，这时动身已经太晚了。你们只好绕远道去过萨姆森家那儿的桥了。你们到达那儿得花一天的工夫，从那儿去杰弗逊还有四十英里。安斯，就用我家的大车吧。 我们要等我们自家的，她会想这样的。

屋子里，女人们开始唱圣歌了。我们听见第一句歌词响起，入调之后歌声变得嘹亮起来。于是，我们赶忙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一面摘下帽子，吐掉嘴里嚼的烟草。但是我们没有进门，而是停下来在台阶上聚成一群，双手松松地握着帽子，放在身前或背后，一只脚伸在前面站着，头低垂下来，目光不是落在手里握着的帽子上，九*九*藏*书*网就是看着地面，或者时不时地看一眼天空，瞟一眼旁人庄重沉静的面容。

“他最好还是别想过这桥，就把她埋葬在纽霍普得了，”阿姆斯迪德说，“这座桥老了，我可不愿跟它开玩笑。”

“你好，弗农，”人们跟我打招呼，“你好，塔尔。”

我转到屋后去。卡什正在那儿填补小孩在棺材盖上钻的洞眼，他一根又一根地削木条，湿木棍子削起来很费事。他本来可以劈开一个罐头盒子，用铁皮把洞一一盖上，谁也看不出有什么两样，至少是谁也不会在意的。我看见他像是在做玻璃活儿似的，一小时才削好一条木楔，其实他满可以随地捡起十多根木棍，一一敲进洞眼，那不也行吗？

“让我想想……它是在……是在1888年造的，”比利大叔说，“我记得这个，是因为第一个过桥的人是皮博迪，他到我家来为乔迪接生。”

“都是那些娘儿们不好，”卡什说，“我那样打造是为了她的平衡，我是比照她的尺寸和体重来设计棺材的。”

“你跟我们走吧。河里是抓鱼最好的地方。”

“安斯干吗要急着运送她去杰弗逊，非去不可？”休斯顿问道。

“还算卡什运气，他摔下来只断了一条腿，”阿姆斯迪德说，“弄不好他会一辈子卧床不起的。卡什，你是从多高摔下来的？”

“那座桥啊，那座桥在那儿很久了。”奎克说。

“今天可不是钓鱼的好日子啊，”我说，“你和我们一块儿回家吧，我明天一大早就带你去河边抓鱼。”

“你得说，是上帝一直在护着它的，”比利大叔说，“已经二十五年啦，我没听说过有谁动过锤子去修补过。”

“肯定会下。”

“我告诉他了，”奎克说，“他说他估计两个孩子已经听说了，卸了货现在该是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他们能装上棺材过桥的。”

这时卡什出现了，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梳得服服帖帖，整齐地搭在脑门上，那又黑又亮的样子就像他涂了油彩在头发上似的。他来到我们中间，僵直地蹲下，大家都瞧着他。

“依我看，上帝是会帮忙的，”奎克说，“迄今为止，安斯不都是有上帝在关照吗？”

人们头脚颠倒地把她放进棺材。卡什把棺材做成了个座钟形状，像这样：

人们抬头望了我一眼，带着一种询问的目光。

“比利，要是你老婆每下一次崽我就得过一回桥的话，那桥早就没了。”皮博迪说。

“这样的天气，你是不是有感觉？”阿姆斯迪德问他。

女人们陆续进屋去了，我们能听见她们谈话和扇扇子的声音。扇子啪嗒、啪嗒、啪嗒作响，谈话声却有点儿像一群蜜蜂在水桶里嗡嗡作声。男士们进了门廊就站在那儿，随意交谈几句，大家谁也不正眼瞧谁。

“这里面有一条，”他说，“杜薇·德尔看见过的。”

“是的，没错。肯定会继续下。”

我们在离开安斯的家大约一英里的地方，看见小孩坐在一个烂泥塘的边上，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塘子里有鱼。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镇定，脸上肮脏，一根钓竿横在膝头。科拉仍然在唱歌。

“赏赐的是耶和华。”

“马车要是有什么地方损坏，我愿意帮你修好。”我说。

“这是实话，”利托江说，“一点不假。”

“太倒霉了，”我说，“不过那时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是铁了心要送她去杰弗逊。”奎克说。

“她得到了她的酬报，”我说，“不管她去了哪里，她终于摆脱了安斯·本德仑，这就是她的酬报。”她在那副棺材盒子里躺了整整三天，等达尔和珠尔先是回到家里，然后去弄一只新车轮，再回到他们车子陷在沟里的地方。安斯，就用我家的大车吧，我说。

“桥造了有多久了，比利大叔？”奎克问。

“没有谁搞鬼吗？”他说，“我真想花点钱弄清楚，马跑掉的时候那小孩在什么地方。”

“看样子还会下雨的。”

小男孩不在那儿。九九藏书皮博迪告诉我们：小孩如何闯进厨房，发现科拉在烹制那条鱼，于是大喊大叫着扑上前去，抓扯科拉；科拉又是如何把他拽到谷仓才了事的。“我那两匹马没事吧？”皮博迪问道。

“他是答应过她的，”我说，“是她要这样做，她是那儿的人，非去那儿不可。”

我才不管多少人摔倒呢，我关心的是棉花和玉米。 皮博迪也不会在乎人们摔不摔倒。是不是，大夫？ 那是事实。地里迟早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似乎总会有事儿发生。 那是当然。所以，东西才会值钱。要是什么事儿都不发生，人人都获得大丰收，你以为还有人会费力去种庄稼吗？ 哼，要是我喜欢看见自己种的庄稼在地里被冲得一干二净，那我就不是人，那可是我用汗水浇灌出来的呀。 那是实话。除非一个人有本事叫下雨就下雨，他才不会在乎庄稼被冲走。 谁有那种本事？他的眼珠子该是什么颜色？ 对啦，是上帝让庄稼生长，是他认为该把庄稼冲走才冲走的。

“我看，上帝跟我们周围的人一样，”比利大叔说，“关照到现在，不管也不行啦。”

人们站起身来的时候，安斯到门边来瞧了瞧我们，于是大家又回门廊去，再一次仔细刮掉鞋底上的泥土，在门口磨蹭一会儿，彼此谦让着等别人先进去。安斯站在门里面，庄重而又矜持。他挥手示意往里走，然后又领着大家进入房间。

“安斯也是非去不可的。”奎克说。

我们又回到搁凳和短截木板之间，有的坐下，有的蹲着。

“人站在湿木板上是容易滑倒的。”奎克说。

“摔断过骨头总是会有感觉的，”利托江说，“断过骨头的人能预知天气。”

“都是那些娘儿们不好。”卡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