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说：去打猎吧。”
“去打猎吧。”犹太人说。
“你没有理解犹太人说的话。”
大卫点头示意那是真的。
他们一个接一个，都跟着犹太人笑了起来。
“因为那是他始终不渝的愿望，”阿巴恩说，“那是他最纯粹的愿望。”
“好的。”
萨巴娜站起身。她直挺挺地站在通向死人平原的玻璃窗后面，她什么也不再看。
大卫倾听着施塔特夜空下那一阵阵骚乱声，目光却没有离开过犹太人。
“并非如此，”阿巴恩说——他盯着大卫，“他说话。”
“故意的？为什么？”大卫问道。
“你是在一天晚上到达这里的。那天夜里和第二天上午，你一直在村子里走路。一些人遇到了你。他们在回忆，你当时在微笑——”他停了停，“那是第二天的上午，那天，格林戈认出了你。”
“犹太人忘记的，首先是他曾经干过的工作。然后是他的钱。然后是他学到的东西。最后是他的一个妻子，他的孩子们。他曾说：与在其他地方相比，在他们面前，我更没有勇气撒谎。是对你说的吧，大卫？”
“你当时并不想要犹太人的狗。你是想跟有狗的人说话。”
“好的。”大卫回答犹太人。
“他滞留在烧毁了的犹太人居住区，”萨巴娜说道，“在有毒气的犹太人居住区，无论有神没神。”
大卫的脸上洋溢着欢乐。大卫快活地叫起来。
“夏天。”犹太人说。
“是那么回事。”大卫说。
“他当时知道。无论走到哪里，他都知道人家会认出他。”
静默。
“那是在后来，在后来，格林戈说了要让那犹太人消失，你这才想到，也许，某一次，大卫有可能拥有自己的狗。”
“对，”阿巴恩说，“一再。”
“是的，”阿巴恩说，“他当时想在施塔特郊外的工人区生活而又不工作。没有任何工作，不干任何事情，就想在施塔特郊外的工人区活下去。他当时决心今后就过这样的生活。”
大卫正经受可怕梦魇的折磨。他摇头晃脑，拒绝着什么。他用手赶走他看见的东西。他的眼睛在说话，在回答。
那是一声www.99lib.net孤立无援的呼喊，呼喊戛然而止，极快。
大卫在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话。他在发抖。
显然已经没有了幻象。大卫放松双腿，朝亮光转过脸来，就这样，躺在安乐椅上，一动不动，处在绝对的困乏状态。
他在等。
“不知道。”大卫说。
“我也一样，”大卫说，“对我自己，我也一无所知。”
“我从没拥有过狗。”
“我会跟犹太人一起被杀。”
现在，阿巴恩用他平静的语调、略微放慢的语速对犹太人说话。
射击停止。
对水塘的射击又开始了。
静默。
“格林戈说：禁止同叛徒说话，禁止看见他，禁止看他，他曾经属于格林戈党，他叛党了——”他看看犹太人，“你当时知不知道格林戈认出你了？”
射击停止。
“没那回事。”大卫叫道。
“你学舌却不知道学的什么舌。你把一切告诉了格林戈。格林戈回答你说：你缺少政治教育。我们要杀那犹太人，这样，你就理解了。
“他想干什么，格林戈？”
“他当时说：别干那些滑稽可笑的事了，抛弃水泥吧。”
他听见了自己的叫声。
犹太人嘶哑的嗓音：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你，”阿巴恩说——他补充道，“你早就知道了一切。”
“大卫的夏天。”
阿巴恩和萨巴娜似乎都进入了同样迷迷糊糊的状态。
“这太可怕了，”大卫喃喃说，“什么也不干。”
大卫努力着，在茫然中求索。
“假如他杀人，你就从另外那道门逃出去。”
他朝自己的叫声直起身子，保持还在叫喊的姿势。他将身子抬得更高，寻找着空气，寻找着叫声，找到的却是眼泪。
“没错，”大卫说——他又补充说，“森林很远。”
他慢慢聚集自己的力量，他试着从安乐椅上抬起身子。他又跌了下去。一直躺坐在那里。
“穿过犹太人居住区。”
“当时那几条狗并不知道。”阿巴恩说。
“去吧，”犹太人说道，“想尽办法活下去，”他停了停，“想尽办法，争取活下去。”
“之后，很久以后，格林戈对你说：你同那叛九-九-藏-书-网徒说话啦？你听那犹太人对你说的话啦？你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吗？你说你不知道。格林戈非常惊讶，他说：怎么？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曾怀疑党在苏联犹太人居住区集中营的政策。你之前不知道？”
静默。迪亚娜停止嗥叫。那人也不射击了。大卫谛听着。
“他出走也是为了让他的孩子们随后也出走。”
“他当时对我们说：抛弃一切吧！”
又是静默。大卫直起身子在安乐椅上等待，他的眼睛在颤抖。
“是他对我提到过森林，”大卫叫道，“提到野兔，他说：试试穿越过去，就在，就在带刺铁丝网的后面。”
“是的。”
他的眼泪却流出来了。
“没关系，”阿巴恩说，“的确：没关系。”
“就他一个人带了武器，”大卫说，“还是那支枪。”
“不知道。”
仍然是犹太人。
“别一个人待着，”犹太人说——他又补充说，“我对你说的话，也让它拉倒吧。”
阿巴恩停了停。接着说：
大卫的眼泪随即止住。他的面孔、他的眼睛也随即停止活动。梦魇离他远去。
“犹太人说：关于痛苦，关于快乐、疯狂、爱情，关于自由，你的手不是别人的手，只是大卫的手——”他停了停，“正因为犹太人说了这些话，他马上就招来杀身之祸。”
“不知道。”
静默。大卫光滑而白皙的脸纹丝不动。
那几条狗，它们又嗥叫起来。
“他当时还谈到森林里的阳光，”大卫说——他回忆着，说话更慢了，“也谈到夏天。”
狗又在死人平原叫起来，远远的。
静默延续下去。阿巴恩也闭上了眼睛。他好像也精疲力竭了。大卫发现他就一个人。他变了样。
静默。谁都没有说话。犹太人看着大卫。萨巴娜和阿巴恩似乎不再看他了。
阿巴恩停下来。他说话时突然进入了更深沉的迷糊状态，说话也更缓慢。他看着地面。他似乎再也不是对着大卫说话。
静默。
忽然，有人在非常接近住宅的地方射击。
“关于你在这里的经历，我们知道了更多的东西，”阿巴恩说，“我们知道了一些日期，一些姓名。”
９9liｂ•net 射击离阿巴恩的住宅更近了。
“他当时想活下去。”萨巴娜说。
“他是朝平原的方向开枪——”他睁开眼，看着犹太人，“对我说吧。”
大卫转过头来，他听见了。
阿巴恩随后又说话了。他说：
“格林戈刚下完禁令，大卫就同犹太人一道去了咖啡馆，跟过去一样。
“抛弃水泥吧。”犹太人说。
“让工作拉倒吧，”犹太人说——他补充说，“这很困难，但可以试试。”
“把狗放了，从水塘那边走。”
“没关系。”
“几天过去了，”阿巴恩说，“几个礼拜过去了。几个月。秋天到了。”
又传来射击声，还有几条狗的长吠。
“好的。”
他站起来了。
是犹太人的声音。
“假如你得以活下去，”犹太人说道，“把故事讲出去。”
大卫竭尽全力蜷缩起来。他用双臂紧抱双腿，紧到快要折断的程度。他像淹死的人一样转过脸去。
“他射击，因为他害怕。”大卫说。
“是的，”阿巴恩说，“他在探索。”
“它们并不知道谁是犹太人。你也不知道吧，大卫？”
大卫点头称是。
静默。格林戈往前走，但没有射击。
大卫的眼泪越来越稀少。随即起了变化。
“对他的一生，我一无所知。”
阿巴恩想说话。他做不到。随后他做到了，当他重又能讲话时，他讲得很快，他给大卫提供说话的空间。
透过眼泪可以听到萨巴娜和犹太人混在一起的名字。
“他会死在施塔特，”萨巴娜说，“在水泥劳役场，在去往犹太人居住区首府的路上。”
他们不再说话。大卫谛听着，发着抖。犹太人身边的萨巴娜也在谛听。传来了她的声音：
“是的。”
“后来他就一再出走。”萨巴娜说。
大卫没有回答。
“讲吧。讲给所有人听。不要怀疑。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全毁了。”
射击重又开始。
“从过去的生活里，”阿巴恩说，“你只留下了那几条狗——”阿巴恩朝大
卫转过身来，“为什么？”
九_九_藏_书_网他又站在居中那个房间的中央。他不动弹。他看着犹太人。他垂着张开的肿胀的双手。他倾听着格林戈朝水塘冰面的射击。他是唯一能辨听出射击状况的人。
“是的。”
阿巴恩在寻找空气。几乎没有空气了。
阿巴恩的嗓音在某些地方有些嘶哑。他在寻找空气。好不容易才找到。
“就是在那个晚上，在咖啡馆里，犹太人谈了自由。他说：你满是伤痕的手，这就是你的手，大卫。”
“他一直在朝前走，我们还有五分钟。”
迪亚娜嗥叫得死去活来。
他替犹太人回答，他对大卫说：
“也让害怕拉倒，还有饥饿。”
大卫不再点头。
大卫从心里发出一声呼喊。
大卫没有回答，他没有听见。
“是的。”大卫说。
阿巴恩赶紧说，他说得更快了。
“我对你提到过森林。”犹太人说。
“因为这也是被禁止的。”阿巴恩说。
静默。
大卫说道：
大卫闭上眼睛，分辨着格林戈的射击声和狗儿们的长吠，估算着距离，他弄清了那些人的行动路线。
“他来了。”
阿巴恩停下来。
“你买了住宅、床、桌子、椅子，你自己好几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你烧了一些东西，一些文件，”他停了停，“干完这些事之后，你才开始出门。但是，已经太晚了，格林戈已经预先告知了施塔特的工人们你的存在。”
“他一定是一个人，”大卫说——他又补充道，“并没有什么会议。他编造说有会议，好让人相信他很忙碌。好让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只有武器和犹太人。”
“随着遗忘侵袭各个方面，事情变得有了可能：成为施塔特人。他因而重新开始。又重新开始成为一个新地方的人。”
“他有许多故事，”阿巴恩又说话了，“一百个吧，但永远是相同的，犹太人的故事。这犹太人同施塔特的人们聊天时很少谈自己的故事。他跟别人聊天时谈的主要是别人的生活。”
“来到这里之前，这犹太人已经退出了所有的党派，格林戈党和别的党，他所有的故事也随之结束，他孤家寡人，独自守着自99lib•net己的故事。犹太人再一次忍受不了这种孤家寡人、独自守着自己故事的生活。他因而重新开始。他因而开始成为施塔特人。”
犹太人朝黑黢黢的大花园望去。
大卫点头称是。阿巴恩寻找空气。他说话很快。
“后面。”犹太人说。
大卫点头称是。
阿巴恩和萨巴娜朝说话的人转过身来：是大卫。
静默。
“他当时说：好好看看，抛弃一切吧，你们是在腐朽上建设。”
“是让娜打的报告。”
子弹的劈啪声震耳欲聋。大卫好像心不在焉地听着枪声。跟两个犹太人和萨巴娜一样，他也一动不动。
大卫点头称是。
“好的。”
犹太人又抬起了头。传来萨巴娜的话音：
“是的。”
“对我自己的一生，我也一无所知，”阿巴恩说——他补充，“我死时也将对此一无所知。”
“是。”
大家听见：
子弹的劈啪声此起彼伏。有人朝大花园射击。在阿巴恩的住宅里，看上去谁也没有听见有人在朝大花园射击。
阿巴恩沉默下来。
阿巴恩不再看大卫了。他谈论大卫。
大卫并不知道自己在哭。
在半明半暗中，有人在笑。是那犹太人。
“我没有站在你的立场说话，而是把你大卫当成我自己。没有别样的做法。你呢，你就做你想做的——”他补充说，“你如果愿意，还回到格林戈身边吧。”
“他同夜晚玩耍。”大卫说。
静默。阿巴恩不再继续说话。大卫在等待。
萨巴娜拿起犹太人的胳膊，放在自己的眼睛上。她再把胳膊放下。
“你并没有理解格林戈说的话——”他补充说，“对你来说，犹太人就是现在的犹太人：不论什么样的犹太人。”
大卫叫了一声，像是在说：
有人朝水塘开枪。
“没错，你不知道。”
大卫再试。他用他那水泥一样坚硬的双手撑着身体，让它抬起来。
阿巴恩对大卫说话，一直处在迷糊状态。
射击声更近了。迪亚娜仍嗥叫得死去活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划破施塔特的夜空。
“他听见了，他在笑。”大卫叫道。
“你后来还跟他说话。你不顾格林戈的禁令，还跟犹太人说话，因为犹太人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