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一定是睡着了，又睡了一觉。

现在他能把这次睡去同前一次睡去分辨清楚，这次还做了乱梦——梦中之事既是美妙的可是又叫他感到痛苦——同以前一些琐碎可笑的乱梦也可以区分得分明；最后，那个小女孩痴痴癫癫的两个眼睛，他在耀眼的阳光下看到的，连同他想象她怎样在水塘泥泞的岸边弄脏两手的情景，也一一都回忆起来了。这证明他真的又睡了一觉。

昂代斯玛先生在静静思忖着这件事。他在平台上不停地往后退，直退到看不到下面的村镇为止。

“请坐，请坐，”他说。

那女人估量那空出来的椅子，犹豫着，她谢绝了。

“您正在等的工程承包人，”她又重复说了一遍，“我就是他的女人，”

“那有什么，看您想的，”她说，“路也不怎么远。该来一趟。”

难道那个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他曾经见过？

昂代斯玛先生轻轻从椅上站起，向前弯着腰。

昂代斯玛先生也不勉强，又沉重地把自己塞到椅子里去。那女人仍然在原来平台阶沿上坐着没有动，现在头转过去面对着悬崖下面山谷。她现在是坐在太阳地里，就像刚才她女儿那样，山毛榉的阴影还遮不到她身上。她也像她女儿刚才那个样子，默然而坐，一言不发。照说她该带有她丈夫口信来通知昂代斯玛先生，可是她一句话也九九藏书网不说。不过，说到底，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是专门来到老人身边就是为了一句话也不说？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是专门挑上这个地方，就是要找这样一个见证人？

“肯定来，所以我才来了，就是为了告诉您嘛。是的，他今天晚上要来的。”

“没有没有，不跳了，结束了，”她说。

昂代斯玛先生无疑是睡着了。他是睡着了。未来的露台的地基现在全部笼罩在山毛榉的阴影之下。在树影的庇护下，昂代斯玛先生什么都不知道，都记不清了，只觉树影婆娑，渐渐延伸扩展。

她看来天生就是小心翼翼老成持重的，既不是愁眉苦脸，也不见垂头丧气，不过她的身体僵直，眼神有一种毫无表情的紧张——这紧张真可说到了十全十美的境界——她正在注视着老人，她这种体态，这种眼神，都出自一种寻根究底的意志，这一点瞒得过别人，可瞒不了昂代斯玛先生。这眼睛，除非是乏了累了，闭上了，闭那么几秒钟，你准会相信它天生就是如此，生来就这样死样怪气、蠢蠢可厌，但是，当这眼睛闭了起来，那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变得异样地美，变得如此之美——因为夜里眼皮合上，眼睛才获得了生气——以致昂代斯玛先生认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阿尔克的女九九藏书人应该是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他怀疑他根本就没有见到过。

“啊，麻烦您啦，”昂代斯玛先生说。

从充满阳光的山谷里，歌声又开始飘到山上来。

她看他脚在沙地上那样踢踢弄弄，看了有多长时间？无需说，不过是一会儿，没有多少时间。不过是她从山路上走过来，走到他面前那么一点时间。

“多谢您了，我坐在这里挺好。”

昂代斯玛先生说：“这样等下去，非休息几天才能恢复疲劳，真是的，真是这样。”

她长着一头黑发，相当长，平平板板的，披在两肩之下，一对眼睛清澈有光，昂代斯玛先生认出刚刚那个小女孩也是这样的眼睛，大大的，也许比小女孩的显得更大一些。她也穿平底布鞋，夏季连衫裙。因为她很瘦，显得比她人实际上更要高大一些。

她急忙转过身来。可以肯定，她本以为说明她来的理由并没有必要。所以她说：

他闭上嘴不说话了，不禁又有点惶惑。他眼睛垂下，随后又慢慢地把眼睛抬起，审视着那未来的露台建筑基地，心绪很有些焦急。

他就像这样继续等待着，继续等下去，他认为米歇尔·阿尔克对他犯下的过失他是不能理解的。

“阿尔克先生今天晚上还来不来？”

“舞会又开始了？”他问。

“我知道了，”昂代斯玛先生说。

还是那架电唱机。播放出来的歌曲声音强弱不定。声音变低了，变得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女人专心在听，也不管声音是从远处传来还是从近处传来的。她是不是真在听？

昂代斯玛先生出于礼貌，从他的坐椅上轻轻欠身起立，总算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话。

总有一天，瓦莱丽穿着色彩鲜丽的裙子，站在这里露台上，面对着这条山路，就在像现在这样的傍晚时刻，守候着。这山毛榉，树影扶疏，轻轻摇曳，一定永远施惠于人，不论是谁，只要是站在树下，在将来，就在这样的季节；瓦莱丽也会站在山毛榉树阴之下，在等待一个人到来。事实上，也许就应该是在这个地方，瓦莱丽必然确定在这里等待什么人，她将不会久久等待的。

她走到他面前，和他说话了。

昂代斯玛先生看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她那像闪光的乌丝一般的长发如同一片方巾披在她袒露着的双肩和两臂上，她两臂双手紧紧合抱着她的双膝。是的，她什么也没有听，而是坐在那里睁着眼睛看。昂代斯玛先生估计她准是用心察看村上的广场，特别注意有树和摆着长凳的那一侧，就是刚才小女孩离开他到水塘去以后他也注意看的那一边。

“这里山高。我稍稍休息休息。”

昂代斯玛先生好不容易从椅子上站起来，让出位子。

“昂代斯玛先生，九九藏书”她开口说道。

她坐在平台阶沿上，直直的，侧着脸对着椅子。

她说：“您不大出门，我没有见过您，不认识您。”

一点风也没有，阴影不知不觉间一直在扩大；这时，他觉得好不奇怪：他又想闭目睡去。

这几句话是在他的孤独这种庄严的气氛下大声说出来的，他这几句话使米歇尔·阿尔克对他采取的态度这个问题因此也变得严重了。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为让这一点取得验证，就设法为米歇尔·阿尔克耽搁过久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编造出一些理由来骗自己。

“他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

还是不见有人来。

她正好面对着昂代斯玛先生。

“昂代斯玛先生，我是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她说。

“我不明白，我弄不懂。就阿尔克先生那方面说，那是不好的，让一个老头坐在这里空等，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像这个样子，那是不好的。”

一阵风吹来。山毛榉瑟瑟抖动。在山毛榉簌簌声中，有一个女人走来，昂代斯玛先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村镇上的广场，他一点也看不见了。广场上的舞会也停止了。

她手指着山。

昂代斯玛先生原想这样久99lib.net候下去，时间长了，实在吃不消；但是在等待之中，他又觉得慢慢变得愈来愈适应了。下午将要过去，天色已晚，气温凉爽多了，他的力气有所恢复。尽管这样，他心里还是生气，用脚踢着平台上的白色沙土，出出气。他笑了，笑他的鞋也弄得很脏，也笑自己这一股劲头，很可笑。就像这样，时间消磨过去，不论是谁，不免都是这样，好比一个人，也是在下午，坐在花园里，在等着吃晚饭的时候，也是这样消磨时间。

于是他又一次开口说话，声调和蔼可亲而且彬彬有礼，他是在说谎，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昂代斯玛先生是又急又慌，恨不能立刻打破这沉默，急于要找出一句话来说说。他的手在椅子靠手上打战发抖，震得柳条椅吱吱响，这响声她并没有听见，只顾把脸对着阳光照耀的山谷。

村里的广场，由于昂代斯玛先生一直往后退，在这个地方他是看不到了。山下那个村镇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分辨不清的嘈杂声，也可能是从别处村镇传来的，除此之外，山下深谷现在是沉寂的。

从现在起，打村镇广场往上看，是一点也看不到他了。山毛榉的浓阴暗影胜似房屋那堵墙投下的阴影，山毛榉树的阴影铺开的面大，正好他又是坐在树影当中。另一方面，刚才他离前面山崖边上很近，其实近也没有用。现在不能再靠前，决不能再往前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