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扶手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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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人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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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棚里的散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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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报,还是自己鬼迷心窍,我觉得最近夫人似乎很喜欢我的椅子。她会像婴儿躺在母亲怀中,或是少女投入恋人的怀抱般,带着温柔的绵绵情意深深坐进椅子里。就连她在我腿上扭动身体的样子,都仿佛特别眷恋椅子似的。
这是个相当大的扶手椅,所以椅座以下部分是箱体结构,最外层的皮革一直包裹到接近地面,而且,里面的空间是通的,靠背和扶手也非常厚实,即使里面藏进一个人,从外面也绝对看不出来。当然了,椅子里面是由结实的木头框架和许多弹簧支撑的,我还进行了一些改造,使椅座下面能伸进腿部,靠背里面能伸进头部和身躯,只要照着椅子的形状坐进去,人便能潜藏在其中的空隙里。
这几个月来,我完全从人世间隐形遁迹,一直过着形同恶魔般的生活。当然,这广大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所做的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或许我将不会再返回人世了。
椅子送到后,饭店的老板们都来一一试坐,但之后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儿声响了,我想大概房间里没有人吧。可是刚到这里,就从椅子出来,我害怕被人发现,没敢贸然行动。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或许只是我这么感觉吧),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声音,一动不动地倾听外面的动静。
每次她将身子投向我时,我总是尽量轻柔地接住。当她疲倦的时候,我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挪动膝盖,来调整她的身体姿态。要是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我便轻微地晃动双膝,充当摇篮的作用。
然而,每当我刚一沉浸在幸福得一塌糊涂的玫瑰色美梦中时,就会很快被邻家大婶的刺耳说话声,或是附近病儿的歇斯底里般的哭闹声吵醒,丑恶的现实又在我面前袒露出它那灰色的身躯。回归现实后,我看见的是与梦中的贵公子毫无相似之处的、丑陋得可悲的自己的模样。还有,刚才对我微笑的那个美丽的女孩儿呢……这些东西到底都跑到哪里去了。就连附近玩得浑身肮脏的带孩子的女人,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只有我制作的椅子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犹如美梦的残片。可是就连这把椅子,不久后也将被送到和我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去,不是吗?
啊,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她每天坐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所以,我至少要让夫人觉得坐在这把椅子上,感到舒适无比,从而爱上这把椅子。身为艺术家,想必夫人具有比常人更为纤细的感知能力吧。如果她从椅子上感觉到了我这个生命的话,如果她不把椅子当成一件物品,而视为一个活物而喜爱的话,只要能够这样,我就别无他求了。
她因惊吓过度而茫然失措,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检查椅子?那么恐怖的事,她怎么做得了。纵然里面已然没有人了,必定还残留着食品以及他的秽物。
足有半小时之久,她在我的膝上时而唱歌,时而跟随那支歌的节奏,轻轻扭动很重的身子。
读到一半,佳子已被恐怖的预感吓得花容失色了。
夫人,请不要为我这过分露骨的讲述而感到不悦,因为我在椅子中,强烈地爱上了一名女子的肉体(她是第一个坐上我这把椅子的女性)。
沉醉在幻想之中时,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好主意。所谓恶魔的声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尽管这个念头如梦幻般荒唐无稽、无比恐怖,却拥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在鼓动着我。
当然,按我原先的计划,只要达到行窃目的后,便马上逃离饭店,但沉迷于这神奇无比的快乐中不能自拔的我,非但没有逃离,甚至把椅内当作永久性的固定居所,继续过着椅中的生活。
此外,我还有过许多稀奇古怪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不过细述这些经历并非此信的目的,而且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所以还是尽快言归正传吧。
看到这样的开头,夫人肯定非常吃惊,但是,我必须向您坦白至今为止自己所犯下的种种不可宽恕的罪行。
等了一会儿,我听见好像是从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到距椅子五六米远的地方,由于房间里铺着地毯,脚步声消失了,只剩下几乎听不见的低沉响声。接着,听见男性粗重的鼻息,我正吃惊时,一个像是西洋人的庞大身躯已经一屁股坐了下来,还轻轻弹了两三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结实的巨大臀部几乎紧紧贴在一起。他宽阔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双手透过皮革扶手与我的手重叠。然后他可能是抽起了雪茄,男性的丰富香气透过皮革间隙飘了进来。九-九-藏-书-网
我的虚幻的妄念不断地膨胀着。我这个贫穷、丑陋的小小工匠,在空想的世界中化身为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坐在自己制作的华丽椅子上。而且我身边坐着常常出现在我梦中的美貌女子,她娇媚地微笑着,专注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不仅如此,我们还握着彼此的手,互相诉说着爱的絮语。
夫人:
我以最快的速度拆卸了四把扶手椅中自己觉得做得最好的一把。然后,按照实施我那奇妙计划的要求,对椅子重新进行了组装。
尽管也有人把这家饭店当作家,一住便是一两个月,不过毕竟是饭店,宾客自然经常更换,因此,我的奇异恋情也只能不时改变着对象,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那些各种各样的对于恋人的记忆,也不像正常人那样记住的是恋人的容貌,而是以触感的形式烙印在我心中。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摆着那把瘆人的扶手椅的书房,跑进了日式起居室。她想干脆撕掉那封信,可是又不能安心,便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上接着往下看。
每晚外出的时候,我都格外小心,避免发出一点儿声息,尽量避人耳目地出来活动,所以自然没有什么危险。话虽如此,但在漫长的数个月中,竟能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椅内,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自从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之后,我最初的偷窃目的便退居第二,我完全沉溺于这神秘莫测的触觉世界中了。我想,这个椅中世界,或许才是上天赐予我的真正归宿。像我这般丑陋而懦弱的男人,在阳光明媚的地方,除了总是怀着自卑,过着羞耻而悲惨的生活之外别无所能。可是,一旦换个居住的世界,蜷缩在这个椅子里的狭窄空间里,我就能亲近在光明的世界里不可能交谈,甚至不可能靠近的美丽女人,听她们说话、触摸她们的肌肤。
让您见笑了,还望不吝赐教!
每天早上,佳子把去官厅上班的丈夫送走后,虽然已经十点多了,但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于是她便一如往日,把自己关进与丈夫共用的书房里了。她目前正在这书房里着手为K杂志的夏季增刊创作一部长篇。
关于这件事还要回到前面,从我的椅子被摆在饭店休息室时讲起。
佳子无意识地接过来,正要拆开时,不经意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吓得差点把信掉在地上。因为她的姓名、住址的笔迹,和刚才那封可怕的信件的字迹分毫不差。
进入饭店几个月后,我的命运发生了变化。饭店经营者由于什么原因回国了,饭店原封不动地转让给了某日本公司。日本公司调整了原来奢华的经营方针,将饭店改为大众化的旅馆,以便获取更大的利润。因此一些用不着的摆设,便委托某大型家具行进行拍卖,我的椅子也名列拍卖目录之中。
她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哆嗦。而且这莫名其妙的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
那里是身体无法动弹的皮革里的黑暗天地。那是多么充满奇异魅惑的世界啊!在那里,你会感觉外面的人,是与平日所看到的人完全不同的一种奇妙的生物。他们不过是声音、鼻息、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及几个浑圆而富于弹力的肉块构成的。我能够通过皮肤触感取代相貌识别外面的每一个人。有些人胖嘟嘟的,感觉犹如腐烂的鱼肉;与之相反,有的人骨瘦如柴,简直像是骸骨。此外,综合考虑背脊弯曲度、肩胛骨间距、手臂长度、大腿粗细或尾椎骨长短等,我知道了,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异。人类这种生物,除了容貌和指纹外,绝对可以凭借触摸全身的方式进行区分。
这就是椅中之恋!这恋爱具有多么不可思议、多么令人陶醉的魅力啊!不是亲身进入椅子里感受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那是只有触觉、听觉以及一点点嗅觉的恋情,是黑暗世界中的恋情,是绝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恋情。这大概就是恶魔之国的爱欲吧!仔细想来,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所看不到的各个角落,究竟发生着怎样异常的恐怖事情,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99lib•net
夫人,请您从我的角度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吧,那是一种多么荒诞离奇的感觉啊!由于过度恐惧,我在黑暗中使劲蜷缩着身子,腋下滴答滴答不停地流着冷汗,脑袋里一片空白,呆若木鸡。
今早也是如此,她在书桌前坐下,在开始工作前,要先浏览一遍那些陌生的人写来的信件。
佳子猛然一惊,回头一看,女佣拿来一封好像刚刚送来的信。
我这个人的命运是多么不幸啊!虽然相貌丑陋,心中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极其炽烈的热情。我忘记了自己拥有怪物一般丑陋的面容,并且是一个贫穷工匠的现实,不知天高地厚地憧憬着眼花缭乱的、甜蜜而奢侈的“梦”。
由于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狭小的空间里,窝着手臂,屈着膝盖,我浑身发麻,无法站直身体,以至像个瘫子似的只能爬行着往返于厨房和化妆室。我这个人是多么疯狂啊,纵然忍受如此痛苦,也不愿放弃妙不可言的触感世界。
这种改装对我来说不在话下,所以我三下两下就将椅子改造得符合要求了。例如,为了在椅子里面能够呼吸和听见外面的声响,我在皮革一角留出不易被人察觉的空隙;在靠背里面的头部位置旁边,安上了一个小储物架(可以放水壶和压缩面包),还装进去一个大橡皮袋,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准备了很多杂物,达到了只要有粮食,就算在里头待上两三天,也绝不会感到不方便的程度。可以说,这张椅子等同于一间单人房。
凭着嗓音想象,她还是个青涩的异国少女。当时房间里正好没人,她似乎碰上了什么高兴的事,小声哼着奇妙的歌曲,跳着欢快的舞步走进来。她一走到我潜藏的扶手椅前,猛地一下将她那丰满柔软的肉体投向我的身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像网中的鱼似的折腾个不停。
我有多么深爱她,没有必要在信里一一赘述了吧。她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日本女人,而且有着非常完美的肉体。我在这里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爱情。与此相比,在饭店里体验过的诸多经验绝对不能与爱相提并论。其证据就是,唯独对这位夫人,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欲求。我不甘心只是偷偷爱抚她,还煞费苦心地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他的死,不仅会严重影响日本与他的国家的外交关系,从艺术方面来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损失。而这么一桩大事,不过是我一伸手就能够轻而易举完成的。想到这里,我不能不深感得意。
恰巧在那时,我接到一份订单,客户要求我制作一批从未做过的大号皮革扶手椅。这批椅子要被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国人经营的饭店去。饭店一向是直接由本国运送家具过来,但雇用我的老板从中介绍说,日本也有手艺不输给舶来品的工匠,这才拿下了这份订单。由于机会来之不易,我废寝忘食地投入到了制作之中,简直称得上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看着完工后的椅子,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觉得椅子完美得令人着迷。像往常一样,我从四把一组的椅子中搬出一把,搬到光照好的木地板房间,缓慢地坐了下来。这椅子坐着真舒服啊!不软不硬的坐垫,为了柔软的触感,特意使用不染色的原色鞣皮,保持适度倾斜、微微托起背部的丰满靠背有着精美的弧形曲线,还有鼓鼓凸起的两个扶手,整个椅子不可思议地协调而完美,浑然天成地物化了“安乐”这个词语。
那么,我从哪儿开始写起为好呢?由于此事实在超凡脱俗,离奇古怪,因此采用这种人世间通行的写信的方法,觉得怪难为情的,所以写信的过程中常常不知如何下笔。但是即使再为难也不能不写。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从头开始,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写吧!
听说了这件事后,我顿感失望,甚至考虑借此机会重返俗界,开始新生活。当时,我偷窃来的钱已达到可观的数额,即使回到现实世界,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悲惨度日了。可是转念一想,离开洋人的饭店虽令人失望,却也意味着一个新希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几个月来,我虽然恋上无数异性,却是清一色的外国妞,纵然她们有着多么漂亮、多么让人惊叹的肉体,也不能不觉得缺少某种精神上的满足感。日本人大概除了对同胞,就不会萌生真正的爱情吧,我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恰好我的椅子被送去拍卖了,这次说不定会是被日本人买下的,然后放在日本人的家里。这就是我的新希望。总之,我决定在椅中继续生活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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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突发奇想,倘若我用利刀从皮革后方猛刺向他的心脏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不言而喻,会给他造成致命伤,使他再也站不起来。为此,他的国家自不必说,日本政界不知会掀起多么巨大的波澜,报纸会登出多么富于激愤的报道。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不能不为自身的罪孽进行忏悔。只是,我这么说,夫人一定感到困惑不解,所以,请夫人务必读完这封信。读过之后便能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苦恼,又为什么恳请夫人倾听我这番忏悔了。
买家是一个住在离Y市不远的大城市里的政府官员。从旧家具店到其宅邸,只有几里路,可是一路上,卡车剧烈地震动,我在椅子里被颠得要死要活的,可受罪了,但这点苦,跟买家如我所愿是日本人的喜悦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倘若您肯答应我这个冒昧至极的请求,请将手帕盖在书房窗户的石竹盆栽上吧。看到这个信号后,我会装成普通的访客,去贵府的玄关按门铃。
有些人像马驹般精悍,有着苗条紧实的肉体;有些人像蛇一般妖艳,有着灵活自如的肉体;有的人胖得像皮球般浑圆,脂肪厚厚的,肉体富于弹性;还有些人像希腊雕塑般粗壮有力,拥有丰满健美的肉体。此外,不管哪一个女性的肉体,都具有其个人的独特魅力。
话说我这异想天开的计划,因其异想天开,而出乎人们意料,非常成功。抵达饭店第三天,我就顺利地干了一大票。偷窃时害怕又快乐的心情,顺利得手时难以言表的欢喜,以及眼看着众人在我眼前七嘴八舌地嚷着“他逃到那边了”“他跑去这边了”的热闹场面,好笑死了。总之,这些效果都以不同寻常的魅力,让我愉快万分。
佳子是一位美女作家,近来声名鹊起,名气甚至盖过她在外务省任书记官的夫君。她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好几封仰慕者的来信。
我在旧家具店外,度过了几天极为难熬的日子。不过,拍卖开始后,我的椅子很幸运地马上被拍走了,大概是虽然旧了些,但仍是一把十分引人注目的豪华椅子吧。
还有一次,某国的知名女舞蹈家访问日本,碰巧下榻这家饭店,虽然只有一次,但她坐过我这把椅子。那时候,我享受到了类似那位大使给我的感受,此外,她还带给了我未曾体验过的理想肉体美的触感。我面对这无与伦比的美,来不及产生下流念头,只是怀着欣赏艺术品时的虔敬心情去赞美她。
不过,眼下很遗憾,我无暇细细讲述这些。因为我藏身在椅子里,发现了比盗窃更让我快乐十倍二十倍的新奇感受。其实向您坦白这件事,才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
“太太,有您的信。”
现在,当您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正紧张得脸色苍白,在府上周围徘徊着。
唐突给您写信,还望海涵。我平素十分喜爱先生的作品,之前另寄的稿子是我的拙作,请先生御览之后,予以指教批评,为此我将不胜感谢。出于某些原因,稿件是在此信提笔前寄出的,因此推测先生已过目,不知评价如何?假使拙作能让先生有所感慨,实在不胜欣喜。
我是个天生奇丑无比的男人。这一点请夫人千万要记住,否则如果您同意了我冒昧的见面请求,让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了我原本就丑陋的容貌由于长时间的不健康的生活,变得愈加惨不忍睹的话,我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对于异性的判断也是一样的。一般情况下,人们是通过容貌的美丑来评判女性的,但是在这椅中世界,美丑完全被排除在外,这里只有赤裸的肉体、声调和气味。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了吧。请原谅这不可饶恕的冒犯,我所说的心上人,其实就是您。自您先生从Y市的旧家具店买下我的椅子后,我这个可悲的人,一直对您暗恋至今。
可能的话,我希望夫人也意识到椅子里的我,而且,虽说是一厢情愿,我甚至盼望能得到她的爱。可是,我该怎么暗示她呢?直接告诉她椅内藏着一个人,她肯定会大惊失色地告诉主人和用人吧。这样一来,不但前功尽弃,我还将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的制裁。www•99lib.net
想必夫人早已意识到了吧,我这古怪行为的首要目的,就是趁着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溜出椅子,在饭店里四处转悠,伺机行窃。有谁能想到椅子里竟然藏着一个人呢?我可以像影子一般自由地进出每个房间,进行偷窃。等到客人发现丢了东西,人们乱作一团时,我只需逃回椅中的秘密藏身之所,屏住呼吸瞧热闹就够了。夫人知道海边有种叫作“寄居蟹”的螃蟹吧,它们外表酷似大蜘蛛,没有人时,它们就神气十足地横行霸道,只要听到一点儿脚步声,便以惊人的速度躲回贝壳里了。而且它们还从贝壳里伸出恶心的毛茸茸的前腿,窥视敌方的动静。我就好比那“寄居蟹”,虽无外壳,却有椅子作为隐身之所,我不是在海边,而是在饭店里旁若无人地肆意横行。
佳子犹豫了好久,该不该打开信封呢?最后她还是撕开封口,战战兢兢地读起来。来信很短,但信里所写的奇异内容,令她不禁再次吃了一惊。
我深深地靠在椅子上,两手爱抚着浑圆的扶手,陶醉其中。于是,我犯起了妄想的老毛病,无边无际的空想犹如彩虹一般,带着耀眼的瑰丽色彩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这些就叫作幻觉吗?由于内心所想过于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甚至害怕起来,我是不是已经疯了?
我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即使在工作间里敲着凿子、钉着钉子,或是搅拌气味刺鼻的涂料时,我也在执拗地想着这件事。
夫人突然收到我这么个陌生男人的来信,一定非常意外。这样冒昧地给夫人写这封信,自知唐突,还望多多包涵。
这样,我通过不断变换的各种女人,也尝到了别样的奇妙滋味。
就是这样,每完成一把椅子,我就会产生无法言表的空虚感。那难以形容的、让人厌恶至极的心情,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积累到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我觉得女人是神圣的,不,简直可以说是可怕的,我甚至不敢直视她们。可如今,我却和一个陌生的异国少女,共处一屋,同坐一椅,不仅如此,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和她的肌肤紧密贴合着,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尽管如此,她完全放心地将全身重量托付给我,表现出只有在没有人时才有的放松而奔放的姿态。我在椅子里甚至能够紧紧拥抱她,还能从皮革后面亲吻她那丰腴的后脖颈。此外,无论我想做什么动作,都可以随心所欲。
我的手艺是制作各式各样的椅子。我做出来的椅子,无论多么挑剔的客户,都绝对满意,因此在商会里,我也受到另眼相待,常常给我高级客户的订单。由于是高级客户,所以要求特别苛刻,有的客户对椅子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要求很高,有的客户对坐垫的弹性及各部位的尺寸有特别的偏好,作为制作者所耗费的心血,外人实在难以想象。但付出的心血越大,做出成品后的喜悦就越是无法形容。我这么说或许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以说就和艺术家完成一个杰作时的喜悦心情一样。
“与其天天过着这种蛆虫般的生活,还不如死掉呢。”
不出所料,那是一厚沓装订成册的稿纸。可是不知何故,上面既无标题,亦无署名,而是一上来就以“夫人”开头。奇怪,这么说还是一封信吧?她随意往下看了两三行,渐渐地感觉不对劲,有种异常恐怖的预感涌上心头。然而,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
我的想法渐渐朝着可怕的方向发展了。
稿子没有题目,是我有意为之,我考虑起名为《人体扶手椅》。
她先挑选比较短的看起,看过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后,只剩下一个像是稿件的厚信封。这种不事先告知便突然寄来稿子的情形,过去也是常有的,这类稿子大多是冗长而无趣的,她想瞅一眼标题,便拆了封,从里面取出一沓纸。
我脱得只剩一件衬衫后,打开椅子底部安装的出入口的盖子,钻进椅内。在里面的感觉真是奇妙极了。眼前一片漆黑,很憋闷,仿佛踏进了坟墓似的诡异。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座坟墓。当我爬进椅子的同时,就如同披上了隐身衣一般,从这人世间消失了。藏书网
从那个男子一屁股坐下开始,那一整天不断地有形形色色的客人先后在我膝上坐下、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在椅子里——他们深信的柔软的坐垫,竟然是人类有血有肉的大腿。
有一次,欧洲某强国大使(我是听服务生聊天知道的)的伟大躯体坐到了我的膝上,比起其政治家的身份来,他更是享誉世界的诗人,因此能触摸到这位大人物的肌肤,令我自豪、兴奋不已。他在我身上与两三个同胞交谈了约莫十分钟,就离开了。当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聊些什么,但每当他做手势的时候,身体都跟着一起动,他那比一般人温暖许多的搔痒般的肉体触感,带给我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
买家住在一栋很豪华的小洋楼里,我的椅子被摆放在那座洋楼的宽敞的书房里。最让我满意的是,比起男主人来,倒是他的年轻貌美的夫人经常使用书房。其后的一个月里,我常常和夫人在一起。除了用餐和就寝的时间以外,夫人柔软的身体总是坐在我身上。因为这段日子,夫人总是关在书房里埋头写作一本书。
如果我出生于富裕家庭,也许能借助金钱之力,沉溺于五光十色的享乐之中,以此排遣这龌龊的丑相带来的悲伤。或者,如果我有艺术天分的话,也能通过美丽的诗歌忘却人世的乏味吧。不幸的是,我没有任何天赋的才能,只能作为一个可悲的家具工匠之子,靠继承父亲的手艺,勉强维持生计。
“可是,等等,既然有决心一死了之,难道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比如……”
起初,我的愿望很单纯,只不过是不想让凝结着自己心血的美丽椅子离开自己,可以的话,我想跟着它去天涯海角。可是当我迷迷糊糊地伸展梦想的翅膀时,不知不觉间竟然和平日在头脑中发酵的那个可怕的念头结合起来了。而且,我是个多么可怕的疯子啊,居然决意实践这古怪离奇的异想。
昨晚为了写这封信,我溜出了贵府。因为当面向夫人开口请求太危险,我也没有那样的胆子。
夫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您能否愿意见我一面?而且,哪怕一句话也好,能不能安慰一下我这个可怜的丑男人呢?我绝不敢奢望更多,因为我这丑恶肮脏的家伙,实在不配奢求什么。请您开恩,接受我这个最最不幸的男子的恳求吧!
尽管我一路上提心吊胆,但最终平安无事地于当天下午到达饭店,装着我的扶手椅被安放在某个房间里。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房间并非私人客房,而是供顾客等候、看报、抽烟等使用的,有各种各样的人频繁出入的类似休息室的房间。
过了不久,商会派来的搬运工拉着大平板车,来搬运这四把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两个人住在一起)毫不知情地接待了搬运工。将椅子搬上车时,一个工人吼了一句:“这椅子怎么这么重啊?”我吓了一大跳。好在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所以他们并没有特别怀疑。不一会儿,咔嗒咔嗒走起来的大平板车的震动,将异样的感觉传导到我的身体。
于是,我的热情一天比一天炽烈地燃烧起来。终于,啊,夫人,终于有一天我产生了一个不自量力、胆大包天的愿望。我走火入魔地想,只要能看到我的心上人一眼,与她说说话,我就死而无憾。
最后,这封诡异的信,以一句热烈的祝福之语结尾。
她的预感果然是对的。
每做完一把椅子,我都要自己先坐一下,感受舒适与否。在枯燥无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独这个时候,我才会感受到说不出的得意,不知以后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将是多么高贵的绅士,或是多么美丽的淑女。既然是定做如此昂贵的椅子的有钱人家,那户人家肯定有足以匹配这把椅子的豪侈房子吧。墙上想必挂着名家的油画,从天花板上垂吊着巨大的、犹如宝石般璀璨的水晶吊灯,地上一定铺着名贵的地毯。在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绽放着令人眼前一亮的西洋花草,它们散发出浓郁甘美的香气。我沉浸于这样的幻想中,感觉自己成了那豪华房间的主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却感到无比愉快。
尽管信的内容都是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但出于女人的温柔体贴之心,无论什么信件,只要是寄给自己的,她都会过目。
“哦,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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