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楼的爱情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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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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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天真地对他说,或者,我生下来,给我妈送去。我们一起过,好好一起过。

她抓住了他的手。
女人平静而坚定地哭,毫无悔意。

光线强烈了一点,穿过了百叶窗,一些投射到他的眼睛里,他微微地眯眯眼睛。
那天夜里,他看她在身边睡熟。他将灯光拧到最暗,又看了那封信。这封信,他想,这封信,是她对自己简短人生的梳理。她这样小,为了一个荒诞的信念活着。非常惨淡地郑重其事。她在信的末尾写,你不用找我,我一定要为他生下孩子。
他为她掖了掖被角,在他眼里,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她醒来,惶惑地看他一眼,一把夺过信,撕成了两半。他赶紧抢了过来。
他说,就叫,暖。
她知道,母亲从来未曾忘记关注族长的子嗣,因为这笔心里的债务。听说黑子因为受不了族里的嘲讽和养母的怨艾,已经离开了镇上,带了老婆,出走去了南方的大城市。

手机里的SIM卡是他的。他有些明白。他笑了,升起了等待的念头。
阿布其实性情温顺。但是贪吃,喜欢的水果类型不一而足。苹果、西瓜、青枣都可以。有一次喂它火龙果,拉出来一些黑色的排泄物。一条条很有规模地排列,她就说那是火龙屎,应该也可以入药。
事情出其不意地顺利。黑子在这个大城市里,竟然是很吃得开的那种人,开了一个经营很好的比萨店。她去应聘,没费什么周折。在老板黑子的眼睛在她胸前游移的时候,她知道,她几乎要成功了。一个月后,她顺利地和黑子上了床。然而,黑子怀着偷情的初衷,对她极其粗暴。那是她的第一次,她终于迷失了。就是那个大暴雨的夜里,她突然有了奇异的希望,她想起了那个萍水相逢的顾客。她找到了他。
他直觉地拿起电话,报警。
他捏了捏手机壳。笑一笑。记起他预备和她一起过的生日。其实他过了十岁后,就不再庆生了。这样囫囵地过了将近二十年,被她看见了身份证上的日子。她要为他过。而立之年。
他大口地将咖啡喝下去,因为有一滴咸涩的液体从眼睛里流下来,在他的舌尖上触碰了一下。他大口地喝,希望麻醉自己的味觉。然而,嘴里有了海水的味道。
他焦灼地用手指在桌上敲击。老板娘同情地叹口气,突然拿起他的手机,大声说,号码?我来拨。
母亲目光如炬。老天有眼,机会来了,你要给他生个儿子,把债还了。老天有眼,我知道我不会不明不白地进棺材。
她对他说过,如果他有天死了,她会将他的锁骨放在一枚青花的鼻烟壶里,这壶里写着字,用极细的狼毫写就——事若春梦了无痕。字写在内胆里,这是她们家传的手艺,传男不传女。她父亲过了身,家里薪火相传的,就只有一个伯父。伯父每年画一枚壶给她,给她做不同的用途。她用这些壶装上她爱的香水、蔻丹、斧标驱风油。

她母亲带了她,离开了镇子。
三十五粒咖啡豆,两颗肉桂和五钱胡椒。这是她严格的配方。她由衷地实践与探索,做这些事,往往有了锲而不舍的科学精神。他现在回想起来,这种精神里,暗藏着对毁灭的兴趣。他想起那个叫聚斯金德的人,用谜一样的文字问:请您告诉我,师傅,为了取得物体的香味,除了压榨和蒸馏外,还有别的办法么?
她出生在景德镇上的艺人世家,几代安分守己。那场浩劫来得适逢其时,她的父亲才脱颖而出。这个家族的叛逆,在二十八岁上还是个不务正业的典型,遭受着亲邻们的鄙弃。镇上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许多戴红袖章的人,又产生了一个叫作“革命委员会”的组织。人们才明白,原来这个平静的地方,早已暗潮汹涌。她的父亲,正是“革委会”的主席。这个青年,威风凛凛地站在码头上,骤然间意气风发。父亲先在家里破了四旧,砸碎了所有的鼻烟壶和制作工具,又和家中的守旧艺人——她的伯父划清了界限。
女人在哭。女人是黑子的老婆。
他愕然,然而她睁开眼睛,又是如花笑靥。她钩过他的头,雨点似的吻。
这回是母亲披麻戴孝,抱着她,跪在了族长家的寡妇门前。说,嫂子,你收下我生的这个货,我实在欠不起了。过了晌午,寡妇走出门,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一口口水吐到了母亲脸上。
他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用手解她胸前的纽扣。解开了一点,就用干毛巾探进去,小心地擦。他的手到她腰际上了,抖动了一下,他以为是错觉,因为他分明看见他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也抖了一下。他将她牛仔裤的拉链轻轻拉开,这时候,她的膝盖却弹起来,实实地顶在他下巴上。
他在楼梯间里,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头剧烈地疼痛。他听到男人粗重的脚步声远了。就从楼梯间走出来,走到家门口,没有进,又踱回去。他从37楼一层层地往下走,走到一层,楼道灯就唰地亮起来,是为他引路的。他走过去,就灭了。前面的九_九_藏_书_网却又亮起来。他终于走到一楼,走到了外面。外面不再有灯,是彻底的黑了。

母亲有了狂热的计划,母亲说,你去,去找黑子,给他生了儿子,给我把债还了。
这一喊,耗尽了她的气力,她重新躺下。他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她的目光空洞,手在腿上摸了一下,说,我就是不晓得,会这么疼。
她终于没有怀孕,但是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定期去找黑子操她却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桩内容。黑子开始厌倦。她对黑子说,要不上我那去,又保险。
他冲了水,抬起头,看到镜子里,灰白的脸。他知道是他自己。没缘由,却目光如炬似的。他想,若能获得新生,他也是愿意断了身体的哪个部分。最好不至残疾,他想了又想,都觉得不妥,终于想到男人私密的地方。他笑了。
他吃下了她的最后一粒骨,拿出了安定。他静静地数了,数到了三十七颗,放进嘴里,艰难地咽了下去,同时静静地将那鼻烟壶在胸前紧了紧。
爷们儿,幸福啊。他嘴里轻轻重复了一遍,关上了抽屉。这时候,一只壁虎突然从天花板的角落里跳出来,真的是一跳,受了惊吓似的。跳到了大衣柜上,再一跳,落到了他脚边。他愣了神。壁虎却滚动了一下,逃掉了。他脚旁有根细细的东西在蠕动。他捡起来,是壁虎的尾巴。他知道壁虎断尾自救的故事,长这么大,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灰白的,轻轻扫动他的手指。有些痒。他静静地看,直到它不动了。他将它扔进了抽水马桶里。

然后一张,是宫保鸡丁,这回是两个字,再吃。

那时候,他在东北。

然而,她很快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对她说,你可以不让他操你,那你就等着回来给我收尸。
她在信里写,那天夜里,她穿着他的睡衣,沉沉地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有指望,她几乎放弃了这个计划。
去机场的路上,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他本是寡言的,她是在克制。他终于忧心忡忡,却见她对他微笑。
她沉默了很久,对他说,我们来赌一把,如果我这次再怀不上,就让我妈去死好了。我跟你好好地过。
她的下身开始流血,沿着粗大蓝色条纹的睡衣,流下来。

他说,生下来吧。
这个被他自己遗忘了很多年的九月,她告诉他,要记得。
他说,你要留着,留着这封信。要是我以后对你不好,你就把信给我看。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然而,当孩子第一次在她肚子里踢了她一脚。她呻吟了一下。她大声地喊,快来,他动了,快来看啊。他赶紧过来,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将头贴在她肚皮上,说,是啊,他在动。
这书架也是她吵着要来的,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图书馆淘汰下来的处理品。侧面还写着编号,000737。生铁的,上面刷着本白的漆,其实几处已经斑驳。他记得买来的那天晚上,她跪在地上,拿修正液一点点地把那些掉了漆的地方补上,补上的地方就白得过分,突兀了。她就去了厨房,从煤气炉灶上用小刀刮下一些灰。用个小牙刷,蘸了去刷那些新补好的痕迹,刷着刷着,真的就和原来的漆色浑然一体了。她说书架经了年月的颜色,就是渗进去了烟火气,她就将这气给它补进去。她是个要完美的人。不能有一点小将就,他有时就觉得和她一起累。这累的感觉是极细微的,察觉不出来,只是让他觉得身心里有些沉重下去。就像她给他带来的快乐,也是极小的快乐。没有刻意的成分。但是让他觉得心里舒泰,砥实。
他尝到嘴角腥咸的味道。她挣扎了一下,依旧躺在地板上。看着他,用的是受惊的鹿的眼神。他虚弱地笑了,扬起手里的毛巾,你这样会感冒的。她没说话,侧过脸看他,看得很仔细。他看见,有一滴眼泪安静地从她眼里流出来,落到地板上。
她来不及反应,女人一脚已经踹在了她肚子上。

那女人在他的印象里,还是面目不清。来到的时候,他和她都是意外的。过程太简短了。
在事情发生后的第十八年,母亲意外地生下了她。关于她母亲的怀孕,在镇上有很多不好的说法,因为她父亲这时已经病得像个活死人。但是她母亲挺着大肚子,在人前却是高昂着头,遇到人就奋然说,我说要还,就还得起。那一天,母亲在苦痛之后,看到生下的是个女孩,昏死了过去。她出生的第三天,父亲死了。


这桩命案,没有对她父亲的前途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小镇上的“革委会”主席,是个需要树立起的无比正确的典型。族长在六神无主之下,选择了合作,自己将事情在家里平息下去,接着在痛苦中撒手人寰。族长的儿媳,在寻了一次失败的短见后,突然坚强起来。这寡妇披麻戴孝,在凶手的门前长跪了一夜。这一夜里,凶手的妻子,她的母亲,很泼辣地将洗脚水泼在了女人身99lib•net上。这时候节气已近腊月,女人在风中瑟瑟发抖,水在脸上结成了霜花,却岿然不动。她母亲终于哭了。母亲痛骂着父亲,知道良心的关口是过不去了。在东方发白的时候,她母亲“扑通”一声对着寡妇跪下,说:嫂子。我们家欠你一个男丁,我还,我的第一个男孩子,给你,我还。

她说是。她说,是,店里人太少了。
他醒过来,手里握着一枚,是她留给他的,内胆里写着:事若春梦了无痕。

她苍白了脸,说,我不怎么疼。

他终于没有亲眼看她下过厨。然而那一刻,他心里果然是极充盈的。

蓝色条纹的睡衣,浸泡在红色里,绽开了紫色的花蕊。
她下身的血,从担架床往下流下来。她的脸上,突然有了很美好的笑容。
她说,你要知道。她说,但是,我知道,我现在不再欠他的了。
她父亲只身一人来到族长家中,在乡邻们看来是意料中事。她父亲想,拾回尊严的时候到了。
他觉得自己升腾起来了,这时候,他没忘记挣扎着按下了电话的7字键,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好听的陌生的女声:您好,乐福比萨店。
那双球鞋,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影子里。鞋带散开着,是个舒服的姿势。底是磨破了。鞋帮被她实实地踩塌了下去,可还依稀看得见AL两个字,那是她名字的缩写,粗针大线。是她自己绣上去的。
我知道我错了。她说,我知道我错了。她终于伏下身子,很克制地发出哽咽的声音。在黑暗里,他将身体向床的另一边挤了挤。
她的瞳孔开始放大了。
她渐渐有了母亲的样子,说话的声音轻柔了。他冷眼地看这个小女人的腹部一点点地鼓胀起来。

他打开门的瞬间,她扑倒在他身上。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发际滴下来,流到他的腕上,顺着腕,钻到了他的袖子里。他似乎听到了液体流淌的声音,突如其来。他们安静地抱在一起。突然间,他听到她无血色的唇间,挤出哽咽的声音。她推开他,使劲地拎起脚边的蛇皮口袋。他叫住她。她恶狠狠地回头,看他一眼。再一眼,目光在空气中折断,她虚弱地矮下去。

她竟然要坐起来,坐不起来,她只好用肘架着自己。她捡起身边的球鞋,朝他使劲丢过去,她嘴里喊,他有老婆,他不能坐牢的。
眼下处处是她的痕迹。他苦笑。看见的,还有她的声音,也是烙在空气中的。
她按下了暂停键,专心致志地端详那书架,看一眼,就回头看一下他,眼里头堆满了喜悦。睡了一晚上,醒过来,就跟他讲她的梦。说梦见他们有了一个白色的胡桃木的通天大书架,结果他说白色的不好,一定要把它漆回本色的。她就拿了一支笔,在上面写“AZ黐咗线”。AZ是他的名字。后来怎么擦都擦不掉,她只好把这些字描成木纹的样子,描得很好,他还夸了她,可是她现在忘了怎么描的了。
他笑了,一一数过,她为他做了七道菜。为他的生日。


还有一只诺基亚手机的外壳,已经裂开了,但还是焕发出好看的颜色。海一样的蓝,深不可测。换一个角度,迎着光线,就变成了紫色。细细地辨,还有红色,红里又渗出优柔的橘色。层出不穷,他有些兴奋,想起她告诉过他,这颜色的名称,叫作幻彩蓝。
这时候,他和她都猛然意识到,这孩子,与他们联系起来了。他们无法事不关己了。

他心存侥幸,忆起她将这粒扣子藏在了针线盒里。而针线盒在哪里,是在多宝阁的最下一层。不是,是在写字台最左边的抽屉里吧。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趴在桌上,醉过去。桌上盘盘盏盏的一片,她数过去,发现正是他生日时候她做给他的七道菜。
那天下起暴雨,他其实并没有听见她敲门。7号风球,全城戒备。他只是想起,应该去楼下看看,今天的报纸有没有来。他是个有信念的人,任何反常的时候,有规律的日子还是应该过下去。
虹一样的颜色。他想起他小时候,住在辽远的水镇。黄昏时候,放了学,走在潮湿的石板路上。路上有些积雨,走上去,松动的石板之间会发出滑腻的响声。就是这样的黄昏,衣着洁净的老先生,站在小拱桥的尽头蒸桂花糕,边蒸边卖。嘴里吆喝着。先只一个字,糕——卖了……糕——卖了。悠长的尾音,然后戛然而止。他站在桥头吃着糕,轻轻眯了眼。蒸糕的雾气氤氲弥散开来,透过薄薄的雾,他看见一条乌篷船悄然驶过,漾起一道水痕。只一瞬,就平整了。夕阳的光斜刺过来,照在水面上,墨绿的河水肮脏地绚丽起来。不知名的油污,现了身,正是这种颜色,虹一样的。
那天夜里,他醒过来。看她站在面前,整个人藏在他巨大的睡衣里,没有了轮廓。头发蓬着,露出微笑的眼睛,像只无心机的玩偶。她伏到他身上,抚摸他的胸膛,他没动;她胆子大了,手紧了一下。他有些酥酥的痒,99lib•net却敛声屏气,任她摆布。她抓过他的手,探到睡衣里去,他感到她皮肤的灼热。她教他一寸一寸地探索她。他慢慢受了她的感染,将她拥过来,要解开睡衣的扣子。然而,她却拨开他的手,自己将衣服撩起来。他和她交融,粗糙的麻料质地在皮肤之间倏倏地响。她终于抖得像一片树叶,却无声息。他静止下来,看她闭了双眼,微微皱了眉头,紧咬着睡衣上的一粒扣子。
族长和全家默默地看着她父亲用正厅里最昂贵的陈设发泄怒火。但是当这个青年操起一只汝窑瓷瓶,向地上掷过去,一个小孩子,却出其不意地跑过来,抱住青年的腿,一口咬上去。瓷瓶在瞬间改变了走向,青年震怒地向孩子的头砸下去。结果是没什么悬念的,孩子抽搐了一下,当时就死了。这孩子是族长的长孙,也是族长唯一儿子的遗腹子。
到了目的地。响起了短信的声音,这是当地的天气预报信息。他知道,在飞机上忘记关机了。他取出来,愣住。这不是他的手机,残旧的8250。他被这手机的颜色吸引了。谜一样的蓝色,闪着不肯定的光。
过了很久,他听见她叫他,他过去,她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心口。她说,帮我换衣服吧。

他茫茫然地坐下,想她的事。


这时候,咖啡沿着味蕾,在他的嘴里氤氲开来。他想他对她的溺爱,其实是对她天才的鼓舞。他没有想过会有第二个人,会将如此昂贵的咖啡豆,与肉桂和黑胡椒一同打磨。他记得他第一次喝她发明的特浓咖啡,她期待的眼神里,有些恶作剧的踌躇满志。然而,那杯咖啡,味道却是分外的好。苦涩沉到了底,辛辣的气味却从鼻腔里喷薄而出。这让他吃惊。
他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对她说,回家吧。她睁开眼睛,顽强地挣扎了一下,眼泪却也在睁开的一瞬喷薄而出。她终于在候车大厅里嘹亮地哭起来。这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哭声,他想,她抱紧了她,说,回家吧。
他吸了口气,拨了她的电话。接通了,却不是熟悉的彩铃。然而,旋律是他熟悉的。Try to remember.
老板娘索性在他身旁坐下,开始也沉默,终于憋不住,跟他说话。抱怨生意不好做,然后给他讲当地的掌故,再然后讲一个不知名的人的是非。他听着,礼貌地附和。心不在焉地看一下钟,然后再听,再附和。
他身上有些雪亮的斑纹,脸上也有,他被囚禁在光的牢笼里了。光到不了的地方,那些角落里。有些浓重的影。
接着一张,是水煮鱼。三个字,接着吃。
他装作不在意,心里却是憧憬的。生日之前的一个星期,她总是神秘地看他。他也看她。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对视间,一种很浓重的感觉积聚起来,称得上是信念了。
她说,我该高兴,对吧,都结了。
这不是她。他想,她没有这样从容。他走进厨房。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咖啡溢出来。溅到睡衣上,有一滴是在短裤上,他拎起裤脚。那一滴咖啡变更了走向,画出一道圆润的黑色的弧。他听到她在空气中无声地笑,他听出了刻薄与亲爱,还有不置可否。
她扶了他回家,帮他冲凉。水柱落下来,他却清醒了。她身上的睡衣,蓝色的条纹,刺激了他。他将睡衣撕下来,她也赤裸着了。他开始放声哭泣,他在哭泣中膨大起来。他一面哭,一面撞击她。恶狠狠地。她坚强地承受,偶尔与他目光相遇,边温存地看他。他却是看不懂她的。他只是哭。他终于崩溃了,伏在她身上。
他夺过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有人听。

她张了一下嘴,合上,又张开,他听见她说,我不晓得会是这样。
那封信,被他夹在一本字典里,他找出来,他想,他还是来得及再看一遍的。

还有阿布,阿布是自己走掉了。他们养了阿布一年了,阿布已经长到了半个手掌这么大。所有人都说没想到一只田螺可以长到这么大个儿。

暖,他这会儿想一想,当时他为什么会给这孩子起这个名字呢。他觉得对于这孩子,他应该是极冰冷的。他觉得有些思念这孩子了。可是,他们是没有谋面的。他的思念,是靠她给孩子买的婴儿衣服、消毒奶瓶,还有一双她母亲寄过来的虎头鞋,堆砌起来的。他抚摸了一下虎头鞋。纳得很结实啊,底很软,应该穿着很舒服吧。

她将脸贴在出租车的窗户玻璃上。他看到她齐耳的短发,发尾已有些参差。他用手抚摸了,感觉到她发质的坚硬。她抖动了一下。
整支旋律完整地响过,他听到她的声音。他听到她说,菜都凉了。
她看中了那男人的书架,白色的,胡桃木的,通天大书架。这种大肚能容的书架,巍巍然地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里面无论摆些什么书,哪怕是连环画、养猪手册,看起来都有万千的气象。
“他知道么?”他问她。她没有说话,脸仍然贴在玻璃上,很九*九*藏*书*网艰难地做了摇头的动作。

他想,顺其自然吧。

他回头寻找。那一天,他打开门的时候,她惊慌失措,她说,先生,您要的咖啡,路上翻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蓝色的诺基亚响了一下,一条彩信,她发来了一张图片,燃了蜡烛的蛋糕。下面是一个字,吹。
外面有了风,吹得塑料门帘子簌簌作响。他心里起了寒意。风大起来,突然“砰”的一声,是大门被吹得关上了。
医生说,不要说话。
然而,到了生日前一天,他接到通知。要他去东北出差。
他拒绝了同行者的邀请。就近找了一个小饭馆,坐定。天已经黑了。这时候是九月下旬。这座北方的城市,天已经早早地黑下去。吃饭的人还很少。老板娘拎了瓶二锅头放下,看着他。天黑了,他说。老板娘向窗外看了看,又饶有兴味地看了看这个外地人。响亮地说,黑得早,以后越黑越早。一直黑到冬至那天,白天就长起来了。他发现自己将手机攥出汗来了,就用纸巾擦了擦,放在桌上。
他想起,那男人的私处,太先声夺人。然后他才看到黧黑的裸体。男人正从她身上下来,看见他,浑身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威胁似的,其实是惊惧了。这样壮硕的男人,长着鸽子一样的眼睛。很大的瞳仁,散着光。
暗了,有些看不清了。他抚摸了这封信,珍惜地折好。中间用透明胶带粘好了。他想,是最后一遍看了。
女人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小了啊。
她留下了太多的蛛丝马迹,她是太仓促了么。等待他去追捕,他看到她在空气中微笑了。
老板娘鼓励他,说,打吧。
自鸣钟突然响了,他打了个寒战。
以后,她一直穿着他的睡衣。那件是白底儿的,缀着深蓝条纹的宽绰的和式短衫。他有些后悔,没将这衣服留下来。可是,又如何留得下来。那衣服缀着木质的扣子,在她出神的时候,会把扣子含在嘴里咬。这似乎是婴儿的习惯。然而这习惯,却是他们第一次做爱时养成的。
天阴了,阿布就出来散步,施施然地在每个房间游弋。常把生人吓上一跳。说简直就是异形啊。有天居然顺着阳台爬去了楼下。人家拿个火钳子夹着它送了回来。


他再看到她,已经是黄昏的时候。她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的长椅上,打着盹,旁边摆着那只巨大的编织口袋。在低频的庞杂的声浪里,她睡得很安定。他想,她多么小啊。他想,她还没到该经历苦难的年纪。



她说这些的时候是极认真的,他相信这个梦。不当她是暗示。她不会撒谎,她有时候会跟他讲道理,这道理虽不是真理,但是给她真心实意地讲出来。他就觉得她很对了。

第二天,蓝色条纹的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他看到了她留下的信。字迹非常漂亮,中规中矩。他知道她会走,他想,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是他与她之间的善终。
这时候,离她高考的日子还有三个月。她没怎么挣扎,便听从了母亲的话。她想的是逃离这个家,逃离巫婆一样的母亲。她对母亲发了誓,带着母亲处心积虑弄到的黑子的照片和地址,去实现这个忠实而叵测的计划。

他笑了,离开了。
那时候,像她父亲这种人,已经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苟且地活着。这笔债又重新地挂在乡邻们的嘴上。有些不厚道的人,也会和寡妇提起。寡妇这时候,已经是很释然的样子,寡妇说,报应。
事若春梦了无痕。
女人叹了口气,拍打了一下僵直的腿。站起身走了。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她留给他的,还有这枚鼻烟壶。可是上面写着:事若春梦了无痕。
这场严密又秘密地执行着的偿债游戏。有了结果。
阿布也走了。这里的件件物什都与她相关。又似乎与她并无关联。

他找到了,扣子许久不见阳光,现出朽木的晦暗来了。这盒子里,尽是鲜艳的杂碎。其实都是废物。她不舍得扔掉任何的东西。
他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抱了老板娘,在脸上吻了一下。吻了后,他自己张口结舌。老板娘愣了一下,大剌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爷们儿,幸福啊。
老板娘突然问:没有那人的电话么?
又是一张,是一盘鱼香肉丝,装在青花瓷里,他认出来了,是她上个星期买的。底下还是一个字,吃。

那粒纽扣滚落下来,上面满布细碎的牙印,触目惊心。她没有再钉上去。
年轻的母亲没有想到,承诺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成为了诅咒。她父母无论如何努力,却生不出一男半女。在十年之后,族长家的寡妇再也无法等待,大鸣大放地将远房叔伯的九九藏书儿子过继到家里。在这个古老的镇上,信义是做人的根本。那一天,她母亲寻死的心也有了。
他突然觉得她前所未有地松弛,她柔美起来。有些紧蹙的五官,被融化一样。
她也笑了,他们的第一面。
她十三岁的时候,寡妇的过继儿子黑子娶了老婆。过去了四年,母亲有天兴奋地说,好了,这下好了。原来黑子的老婆是个不下蛋的鸡。
夜半,一个炸雷,他惊醒。他走到卧室门口,又一闪,天幕无端裂开一道,轰隆隆地震动。凛冽的光还没从她脸上退去,她没醒,蜷在床上,像一只熟睡的鸽子。
他笑了。他说,刚刚是你接的电话么?

她说,生下来,总要有个名字吧。起个小名。
钟响到第五下的时候。他站起身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橙汁,打开了那只黑漆盒子。这盒子里,装着她。他细心地用手在盒子里捡起一粒,喝了口橙汁,吞咽下去。一个月零三天了,这盒子,终于要空了。他在自己的身体里,装下了她。

他现在摸了摸书架,竟然有了一块漆脱落下来。他一惊,心里充满了悔意。那块漆,是无论如何补不上了。他将那白色的小块捻了捻,骤然间就成了粉。他在心里痛了。
他接过外卖袋子,取出那杯咖啡,晃了晃,还剩下一半。一些浓稠的汁液从杯盖的缝隙里渗出来,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他悬崖勒马,将中指伸到唇边一吮。
她在书架上摆了绿萝,已经长到了第二个年头,还是一径地长下去。有的枝叶,长得不知所措了,就将根根须须扎进了书页里面,这些书是他许久不看的了。有天无意抽下了一本来,竟扯断了极茁壮的一丛,原来这茎叶盘盘旋旋的,已将这本书包裹了严实,好像收归了己有。他很不忍地看那茎的断处流淌了透明的汁水,那水凝成了珠,却久久地滴不下来。他伸手将水珠拭掉了。第二天早上,看那根茎须已经发了黑暗的颜色,颓然地垂了下去。绿萝的机体淘汰了它,太残酷了些,只当是根凋萎的白发,飘摇了几天,终于断了。若是在自然里,归于尘土,还能够善终。这一根掉到了地板上,被他拈起丢到了垃圾桶里,不知所踪了。
去医院的路上。她说,医生,我不怎么疼。
她要这个书架,只是因为看了一出韩国的电影,是个情色片。里面的男主人公,生活得很无趣,懒懒散散。他搞不清他是做什么的,似乎除了作秀外就是做爱。一个人,无道理地住了一间雪白的大房子,还种了一棵整天掉叶子的树。他老觉得这样一个性情的人,该就是脏乱差的典型,可是那房间里,似乎永远没有尘埃落定的痕迹,干净得让人惴惴不安。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妈说得对,是命债,要还的。
她说,你别赶我,让我自己走,让我有点脸。
他一路看着她,她的手一紧,抓住裤子,缓缓地拉下去。她没有穿底裤,两腿之间,是紫得发乌的血。有一道稍微新鲜的红,蚯蚓似的,蜿蜿蜒蜒顺着她的大腿流下来,也已经干了。
他心底终于又有了宠爱的心情,可是已无处发散。他让这情绪在心里积聚,一边看天色无声无息地沉淀下来,睡去了。
母亲是她心口的一颗毒瘤,再怎么让她疼痛,却是割不掉的。她又去见了黑子,告诉黑子自己找到了一个冤大头。可是心里舍不得自己第一个男人。黑子受用着她的话,在厨房里又操了她。
等电话么?他抬起头,对老板娘忧愁地笑一下。
她还养过一缸鱼。一红一黑,红是红透了的,顶着一个雍容的寿头,总是沉在水底,好像不堪重荷。黑的形象简洁,却也是通透的黑。她溺爱它们,没日夜地看它们摇首摆尾。两条鱼的寿数都不长。死了,留下了疯长的浮萍和水草,在鱼缸里兀自茂盛着,他知道她是舍不得扔掉的。
她还是个孩子。他无法想象她可以写出那样一封信,那是个对命数彻底屈服的人写的。
她躺在沙发上,还穿着他的睡衣,白底,粗大的蓝色条纹。她的乳,从领口滚动出来,不卑不亢地膨胀着。她试图坐起来,男人却还压着她的脚,她拼命地弹动了膝盖,将腿抽出来,那一瞬的动作是优雅的,却又荡得触目。她好像一匹斑马了,白底,蓝色条纹的母斑马。交媾过后,优雅地扬蹄。

接下来的日子,他和她,一起保护着她肚子里的信念。他想,她的苦难,终于结成了一个核。
他记得清楚,先给她脱下来的,就是这双球鞋。被水泡得发乌了,她的脚有些肿,费了很大的劲。袜子粘在脚底板上,一只上面渗着肮脏的红色。脚也是白惨惨的了。他拿出自己的一套睡衣,给她换。她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只有鼻翼翕合。他叫她,她不应。他将手放在她额上,很热。他跪在她旁边,手足无措。
他去了洗手间里,看到脸盆的排水管底下,瓷砖上还有晶亮的痕,那是阿布的足迹。
她回来的一个月后,有了呕吐的感觉。开始是轻微的,后来便排山倒海起来。


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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