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早上九点零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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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一九六〇年  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早上九点零五分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一九九九 年  夜幕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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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来拍掉手上的灰尘,然后转过身去,打开手提箱拿出金箔球,放在桌上的录音机上面。
悔过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五楼天花板恢复原状后,威利又放下六楼的活动地板。这个活门粘在一张小地毯下面,所以移上移下的时候不会发出太多声响。
抽屉里放的最后两样东西是化妆品和发蜡。他挤了一些化妆品到左手掌心,然后开始抹在脸上,从前额抹到颈部。由于他经验老到,因此动作很快,才一会儿工夫,肤色就变得黝黑。然后他再抹上一些发蜡,开始梳头,把头发全部从额头往后梳,不再分发线。这是画龙点睛的最后一个动作,一个小小的动作,但可能效果最显著。现在没有人能认出这就是一小时前走出中央车站的通勤族了,储藏室门后的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这个人看起来像个精疲力竭的外籍佣兵,黝黑的脸上默默流露出一种压抑的傲气。人们通常不会盯着这样一张脸太久,否则自己会受伤。威利很清楚这点,因为他看过这样的事情。他没有探究原因,他早就习惯不问问题的人生,而且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哼着歌,打开膝盖上方的宽抽屉,把手伸进去摸索,摸到铅笔、润唇膏、回形针、记事本之后,终于找到订书机。然后,他解开金箔球,小心翼翼地把金箔绕在长方形牌子的四周,剪掉多余的金箔,再把闪闪发亮的金箔钉牢在牌子上。他拿着牌子端详了好一会儿,先评估这样做的效果,然后发出赞叹。
他的办公室——他在这栋大厦中的两间办公室之一——在走廊最里面,相邻的两间办公室过去六个月来都闲置着,里面一片漆黑,他很满意这个状况。他自己办公室门上的毛玻璃印着“西部土地分析公司”几个字。门上有三道锁:一道是他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装好的,他自己又另外加上两道锁。他开门走进办公室,把门关上、拴紧,然后上锁。
比尔把梯子搬回主办公室,站在桌子左边,架好梯子,把手提箱放在梯子上,然后顺着最下面的三级阶梯往上爬,伸手上去(他把手抬高时,大衣在大腿旁飘起)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个可活动的天花板移开。
哔——
他离开办公室,关好毛玻璃上印着“城中冷暖气公司”的门,然后把三道锁都锁上。
上帝保佑你,他在楼层间弥漫着腐臭味的黑暗中想着:99lib•net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每一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最上段,然后从六楼办公室钻出来,把比尔留在下面的五楼。在这儿,他又变回威利了,就像在高中的时候一样,也好像在越南的时候一样,在越南,其他人有时称他“棒球威利”。
今天,他没有打开剪贴簿,而把它直接放回抽屉里,然后拿出靴子;靴子擦得闪闪发亮,仿佛一直到审判日来临或甚至更久远之后,这双靴子都还会完好无缺。这不是标准军靴,而是跳伞靴,是一〇一空降师的配备。但是没关系,他并没有真的要扮成士兵,假如他想扮成士兵,就会扮得像个士兵。
他回到衣橱那儿,拿出两面都可穿的红色夹克和大箱子。他把夹克披在椅背上,把箱子放在桌上,然后打开箱子,掀起箱子的盖子,现在这个箱子看起来有点像街头推销员用来展示仿冒手表和来路不明的金链子的那种箱子。威利的箱子里只有少数几样东西,其中有一样东西为了能塞进箱子而拆成两半。里面有一面牌子、一双冷天戴的手套,还有第三只手套,是他以前在天气暖和时戴的。他拿出那双手套(毋庸置疑,他今天一定会需要这双手套)和绑着粗绳的牌子,绳子穿过厚纸板两端的孔之后各打了个结,所以威利可以把牌子挂在脖子上。他合起箱子,但没有锁上,然后把牌子放在箱子上——办公桌上实在太乱了,他唯有把箱子当桌面来用。
“嗨,我是纽约证券交易所黄页分类广告部的艾德,”机器里的声音说着,威利舒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刚刚还真是屏气凝神,他松开手,“麻烦贵公司的代表拨1-800-555-1000这个号码和我联络,就可以知道贵公司怎么样可以一方面扩大分类广告版面,同时每年又省下一大笔钱。祝各位圣诞快乐!谢谢!”
他走到另外一个档案柜那儿,拉开第二格抽屉,跳过一九八二年那些装订成册的本子,再快速翻过今年的一月到四月、五月到六月、七月、八月(他在夏天都不得不多写一点)、九月到十月,终于找到目前的这本:十一月到十二月。他坐在桌子面前把本子翻开,快速翻过一页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上面写的字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是:对不起。
威利把比尔的手提箱放在桌上,然后俯卧,把头和手伸进两层楼之间呜呜吹着风又充满油味的黑暗中,将五楼办公室那片可活动的天花板放好、锁紧。他没有预期会有任何访客走进来(西部土地分析公司从来没有任何顾客上门),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总是要未雨绸缪,绝不要事后追悔。九九藏书网
喀啦!
“你有没有听到我所听到的,有没有闻到我所闻到的,有没有尝到我所尝到的。”他喃喃自语,然后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门口。里面的架子上高高堆着更多毫无意义的文件,还有两个很大的档案柜(其中一个柜子上放了一台随身听,偶尔深锁的办公室门外响起敲门声,但却一直无人响应时,他就拿随身听来当理由),房间里还有一把椅子和一部梯子。
上面漆黑一片,虽然的确有几根管线通过,但尚不足以称之为公共设施空间。这里没什么灰尘,至少眼前这片地方没有,也看不到老鼠屎——他每个月都用一次灭鼠药。当然,他来回进出的时候,衣服还是得保持干净,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尊重自己的工作和行业。这是他在军中学到的教训,当年在草原打仗的时候学到的教训,他有时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学到的第二重要的事情。而他学到最重要的教训则是,唯有真心悔过才能取代认罪告解,也唯有真心悔过才能决定你究竟是谁。他从一九六〇年开始学到这个教训,当时他才十四岁,那也是他最后一年走进告解室说:“请祝福我,神父,因为我刚刚犯了罪。”然后把一切和盘托出。
但萨利完全没有这么说,他只说:你救了我一命,咱们是同乡,而且你又救了我一命,他妈的,这种几率会有多大呢?以前我们竟然老是害怕圣盖伯利中学的男生!他那样说的时候,威利就很确定萨利完全不晓得哈利、里奇和他对卡萝尔做了什么好事。不过尽管知道自己安全了,他却没有因此感到宽心。完全没有。他微笑着捏捏萨利的手,同时心想:你当时觉得害怕是对的,萨利,你应该害怕。
其中一面墙上挂着洛克威尔的画作,描绘一家人在吃感恩节大餐时一起祷告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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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后面则挂着一幅裱了框的沙龙照,照片中的威利穿着陆军中尉的制服(这张照片是在西贡拍摄的,不久之后,威利就因为在东河郊外的直升机坠毁事件中表现英勇而获得银星勋章),旁边则挂着他放大了的退伍令照片,同样裱了框,上面的名字写的是“威廉·席尔曼”,退伍令上也提到了他获得的勋章。他在东河郊区的小径救了萨利一命,和银星勋章一起颁给他的荣誉状上面是这么说的,东河战役的幸存者是这么说的,更重要的是,萨利自己也是这么说。当他们终于在旧金山那座被戏称为猫咪宫殿的医院聚首时,萨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你救了我一命。威利当时坐在萨利床边,一只手臂还绑着绷带,眼睛旁涂满药膏,但其实没什么大碍,是啊,萨利才真正受了重伤。美联社的摄影师也在那天拍了他们两人的合照,那张照片后来刊登在全美国的报纸上……包括哈维切的报纸都刊登了那张照片。
他穿上蓝格子衬衫和工作裤,把中间抽屉关起来,打开最后面的抽屉,里面有剪贴簿和一双靴子。他拿出剪贴簿,注视着烫金印上“回忆”两个字的红皮封面。这本剪贴簿很便宜,他买得起更好的剪贴簿,不过一个人不是永远都有权利买任何你买得起的东西。
夏天的时候,他通常会写下更多的“对不起”,但回忆却似乎陷入沉睡中。往往要等到冬天,尤其是圣诞节前后,才会唤醒他过去的回忆,这时候,他就会想看看这本贴满剪报和照片的本子,里面每个人都年轻得不可思议。
上面这间办公室好像工作室一样,金属架上整齐堆放着线圈、马达和喷口等,桌上一角则有个类似滤网的东西。不过,这的确是一间办公室,因为里面有打字机、录音机、公文篮(也是摆摆样子而已,他会定期更换里面的文件,就好像农夫会随季节轮耕不同作物一样),还有档案柜。许多档案柜。
他把活板顶开,让微弱的灯光透进来,然后抓住手提箱把手。当他把头伸进地板之间的空间时,离他目前所在位置九米远的粗大厕所排水管里传来快速的冲水声。一小时后,当这栋大厦里的上班族开始咖啡时间,那个声音会出现得愈来愈频繁,而且就像浪涛拍岸一样富有节奏感。比尔对冲水声或其他地板间的声音丝毫不以为意,他藏书网已经习以为常了。
“很好。”他说,心想当莎朗用心做事的时候还真是个宝……而她做事通常很用心。他重新关上手提箱,然后开始脱衣服,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而且有条有理,把他在六点三十分穿衣服的步骤全部倒过来再做一遍,就像影片倒带一样。他先脱掉身上所有的衣物,包括内裤和黑色半筒袜,然后赤裸着身子,把大衣、外套和衬衫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柜里,衣柜里原本只挂了一件衣服——一件厚重的红外套,不过还没有厚到能称为短大衣。下面则有一个像盒子的东西,因为体积有点大,不能称之为手提箱。威利把马克卡罗斯手提箱放在盒子旁边,然后把裤子放进衣柜里,尽量保持折痕平整,接着把领带挂在衣橱门后的架子上,领带孤零零地挂在那儿,好像一根长长的蓝舌头似的。
电话铃响了,他愣了一下,转过去望着电话筒,眼睛突然眯起来,眼神变得很冷、很有戒心。铃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响第四声时,录音机启动了,他的声音开始回答——那是他在这个办公室用的录音版本。
这片狭窄的空间(里面永远呜呜吹着阴森森的微风,带来灰尘的气味和电梯的呻吟声)上方是六楼地板,这里有个八十厘米见方的活板门,是比尔亲手装的,他很擅长手工,这也是莎朗最欣赏他的长处之一。
今天早上,他只写了十分钟,飞快地动笔写着:对不起。他估计自己至少已经写了二百多万遍了……而这还只是刚开始而已。告解会快多了,但是他愿意绕远路。
“您好,这里是城中冷暖气公司,”威利·席尔曼说,“我们目前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在哔声后留言。”
他写完以后——不,他永远也写不完,现在只不过写完今天的份额罢了——就把本子放到已写完和尚未写的本子中间,然后回到充当五斗柜的档案柜那儿,打开放袜子和内衣的抽屉上面那格档案柜,开始低声哼着歌,不是“你有没有听到我所听到的”那首歌,而是门户合唱团的歌,关于日如何毁了夜而夜又如何隔开日的那首歌。
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摆了一堆文件,但全都是没有意义的文件,只是为了做做样子给清洁工看。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丢掉文件,重新换一批新文件。桌子上还放了一部电话,他偶尔会打打电话,免得电话公司把这个号码登记为无人九九藏书网使用。去年他还买了复印机,复印机摆在办公室另一个房间门口,看起来还蛮像样的,但他从来没有用过复印机。
不过,他没有必要穿得太邋遢,就好像走道上不应该积太多灰尘一样。他对自己的穿着打扮一向十分小心,不会把裤管塞进靴子里——他可是走在十二月的纽约第五大道上,而不是八月的湄公河,这里不必担心蛇和虫子——不过,他希望自己看起来整整齐齐,这对威利和比尔都同样重要,说不定还更重要。毕竟一个人必须先自重,才会尊重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行业。
他光着脚丫走到其中一个档案柜那儿。档案柜上的烟灰缸上面印着一个难看的老鹰标志和“如果我在战地阵亡”几个字。烟灰缸里放了一对用链子系着的狗牌。威利把狗牌挂在脖子上,然后拉开档案柜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放着内衣裤,最上面则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卡其拳击裤。他先穿上裤子,然后套上白色运动袜,接着是白色圆领棉杉。他的狗牌在棉衫里鼓起来,就像他的双头肌和四头肌一样。他的体格已经没有当年在阿肖山谷和东河的时候那么壮硕,不过对一个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而言,已经算很不错了。
“十全十美!”他说。
威利瞥了电话录音机一眼,仿佛预期它会继续说话——会威胁他,或许还会用他曾经指控自己的罪名来指控他——结果没有任何动静。
“准备就绪。”他嘴里咕哝着,把装饰好的牌子放回箱子里。这一回他关起箱子的时候,就顺便锁上弹簧锁。箱子上贴了一张写着“我很自豪能为国效命”的贴纸,旁边是一面国旗。
他双手握拳,站在那儿注意听着。
他握住我的手,他心里又想。没错,萨利握住他的手,当时威利差一点就要尖叫出声、拔腿就跑,他原本很确定萨利会说: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和你的朋友哈利和里奇。你以为她不会告诉我吗?
当威利站在六楼办公室中,把比尔·席尔曼留在下面的五楼时,他心想:他握住我的手。在他的照片和退伍令上面贴了一张六十年代的海报,海报没有裱框,而且边缘已经开始泛黄,海报上画着和平标志,下面则用红、白、蓝三色写着画龙点睛的妙句:伟大的美国胆小鬼之路。
“好,”他说,把储藏室的门关好,“看起来还不错,伞兵。”
“准备就绪了,宝贝,你最好相信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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