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进岚山 雪国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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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岚山 雪国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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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在店里坐了两个女装子,即易服者,亦有可能是已打针的newhalf或ladyboy,一作成熟贵妇打扮,另一是小萝莉穿着,一直用暧昧的眼神盯着酒吧的店主,红唇微张,心底,必正春潮泛滥;我不懂日语,没法跟她们交谈,就只静静看着,有时候对望一眼,点头笑笑,止于礼,纯属技术问题。
2015年的第一个凌晨,在京都,温暖的酒店房间里,无梦到天明。醒后立往车站,前进岚山,跟此地六十年来最狂暴的风雪迎头遇上。

日出处天子

岚电从京都到岚山只需四十多分钟,登车时,天色寒而明亮,窗外是干净利落的树和房子,到了下车,到处皆已白茫茫,树上房上都是积雪,雪仍在降,趁着风势,哗啦啦地刮打路人的脸,连忙撑起雨伞,瑟缩伞下,却又忍不住偷偷把脸朝伞外瞄去,用眼睛迎接连绵不绝的皑皑白雪。
人多了,理所当然地要排队,大店小店都要排,幸好秩序良好,毕竟在外,候位时跟同乡们交换一下美食信息,是意想不到的亲切交流。若有来自不同城市的观光客同时候位,亦是香港的跟香港谈,大陆和台湾的亦各跟自己人谈,在日本人眼中,华人是小圈子,但对“小圈子”里面的人来说,小圈子里面又有小圈子,各不理睬。
日本豆腐简分两类,一叫“木棉”,有条状布纹,质地较厚实;一叫“绢漉”,如丝滑顺,软而散。但不管是硬是软,味皆寡淡,你必须把它含在舌尖,让它慢慢融化,并且集中全部心志,慢慢体会豆腐在舌面融成浆状时所渗透出来的那份甘香;稍纵即逝,如果不用心捕捉,便一无所获。所以必须静。这个静,指心,也指口,不能边说话边品尝豆腐,那是非常可笑的举动,是失礼的草包。口要安静,然后,心得宁静,像狩猎一只神出鬼没的小白兔,用最敏感的味蕾把它抓住。
到达清水寺时已人山人海,一月二日仍是假期,男子女子都来了,也幸好是假期,日人多出游,否则满目看见的都只是华人游客,吵闹翻天先不论,仅是熟口熟面已很无瘾。
豆腐里面有禅。你要用减法吃豆腐。把贪念除去。把急躁踢走。唯有在静中明白淡九-九-藏-书-网的滋味,并且领略它,再领悟它,再享受它,你才回到味道的原点。
一觉睡醒,窗外仍然遍地雪白。好大的一面窗,远处是小宅民居,小小的庭园,老式屋顶,尽被厚雪覆盖,早上十点钟的阳光微微映照,像我把昨天在“稻”店里吃的豆腐打包回来,以民居权充冰箱,暂存寄放。于是肚皮咕噜一声,饿了,得去吃brunch。连忙搭的士到清水寺,本来要从京都转回大阪,但忽然改变主意,想去清水寺一趟,上回去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四月的樱花盛放,也一路放在心里从未凋谢。今是一月初,不管节气如何,好的地方必然有好的风景,而且这是日本呀,即使没有好风景,仅是欣赏那些和民男女的那些奇装异服或优雅仪态,已是值得。

室内白

每年来大阪两三次,隔几个月即有变化,一些小店失踪了,另一些小店却现身,原先在心斋桥附近有间只容七八个客人的欧式小酒馆,店主是来自阿根廷的年轻人,才来四五年,日语呱呱叫,一头黑长发,胡须络腮,棕色眼珠,肯定迷死不少日本女子,但看他跟其他客人的眼神交流,我猜是男色同志,各有所好,只要能够自在地寻得快乐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堂。
二月了,一月的那场风雪却恍如昨日,或许因为遭遇得太突然,震撼感受持续盘桓,从京都带回香港,带回那片暴烈的洁白。
离开神社已近午夜一点,人走我走,不小心走错路绕到了后门,是停车场,人们上车了,本来嘈切的身边忽然安宁,四周是矮矮的寺社围墙,门外悬挂昏暗的黄灯,好久以前挂着的必是火把,墙上的经文和神像在灯光里看去有点立体,似跳出来守护你,为你引路,助你好好回家。天空是诡异的蓝,蓝中带橘,薄薄的云飘浮远处,像是潜伏的兵卒,随时向人间进击。于是我对同行者说,明天应会变天,最好带伞出门,我猜,有雨。从神社后门返回祇园大路www.99lib•net,得走廿分钟,路静车稀,身旁偶尔走过日本年轻男女,有些穿传统和服,更踏木屐,啪哒啪哒地打着拍子,像以地面为鼓,朗朗的笑声便是歌词,听不懂也听得懂,就是青春二字。由是我的脚步亦变轻盈,加快速度往前,不辨南北,没看路牌,只是走向灯光璀璨的所在便对了,但毕竟风寒,也夜深了,才刚到达大街的十字路口已急不及待拦截的士,而每回坐日本的士皆觉诙谐,司机穿着制服,拘谨却又极有自信地不断点头示礼,车厢狭窄,总觉他的头额会碰撞到方向盘或车顶,颇想嘱其“免礼”,可惜不懂日语。
怎会这么快已是二月了?没法置信。若有机会遇上霍金,必须举手提问,有没有可能地球确实愈转愈快,时间速度逐年增加,人们的心理时间感受有着天文的现实基础,人类正以一种急躁的姿态走向集体灭亡,而非仅仅个人的想象错觉?
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飞到大阪,转车到京都,在祇园八坂神社倒数跨年,敲钟,烧绳,因人多,本来沉静的礼仪变成匆忙的仪式,但不嫌挤,终究是送旧迎新,人多一点是好事,像凝聚了集体意志,告别纷乱的2014,至于2015会否是好年,日后再说,对于每个明天,我们都得怀抱希望,否则真的活不下去。

前进,进

而说不定霍金会用他的计算机语音回答,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人的年纪愈大,时间感愈趋迷乱,你早已失去未来,所以,连过去亦被压缩,时间已无意义,故无坐标,你已经是个“非时间”的存在物体。
立即回到座位把闭目睡去的大女孩唤醒。看啊,那是久违的雪,好大的雪,你出生那天亦是大雪漫天,我还曾考虑把你取名马雪呢。大女孩去年九月去了波士顿做了四个月交换生,见惯了雪,不感惊奇,却仍惊喜,睁着眼睛欣赏窗外雪景。短短的一段电车旅程遇上由温柔而变暴烈的雪,雪国列车,把2015年的第一天铸成值得怀缅的开始,他日肯定必甚想念这天,未来贯注到当下里面,时间仿佛无比加速,次序感觉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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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笔下的津轻铁路的雪。夏目漱石笔下的南满洲铁路的雪。川端康成笔下的几位姐妹与大叔在铁路旁边遭遇的雪。永井荷风笔下的东京的巷弄的雪。意外搭上雪国列车,眼睛失神望向窗外,呼隆隆,玻璃窗刹那变成书页,一位位作家的脸容隐现窗上,或向左侧,或向右看,跟我一样被雪景慑住精神。
入寺前,先在小斜坡旁的一间小店吃碗拉面。五六张桌子,十来个人,奇怪,都是十来岁或顶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非常宁静,跟她们的骚动年纪不太配搭,原来都在玩手机,低头刷屏,无人说话,或都在心底跟遥远的许许多多网络“朋友”说话,虚拟辞典里没有寂寞二字。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好好谈谈网交感觉,这游戏于老头如我,太累了,你不可能跟全世界交朋友,如同张爱玲说抛开胡兰成的理由是,他的女人太多,而她自觉不可能跟地球的一半人口为敌。
从京都到岚山当然坐的是岚电,一小时不到的车程,缓慢地,车厢摇摇晃晃,在两排矮房之间穿越,穿越的不仅是城市,更是时空,一月一日天气寒,窄窄的车厢对看而坐,日本家庭出游,戴着帽子的老人,眉头难得放松的中年夫妻,传统和服的少男少女,像偶遇的同行者,往期待中的好风景前进。
“稻”的二楼都是玻璃窗,窗外吹打着雪,像室内的豆腐长了脚,蔓延到室外。我走到窗边,俯身探窥街景,撑着雨伞的行人提着脚左右走动,也有不打伞的,只戴帽子,用厚厚的围巾包裹半张脸,像农夫在雪地里开垦,明明知道没有收获,为开垦而开垦,仅为走出一条可走的路。竟然仍有车夫在工作,头戴复古草帽,车侧低垂着布帘,看不见车内坐了什么人,但不管是谁,在这样的雪天,总有相依为命的一份温暖,手牵着手,是天地间的唯一依靠。室内白,室外白。我整个人像被凝住了。久久不忍离店。
清水寺初建于九世纪,焚毁过几次,十七世纪曾大规模重建,本堂前有个大平台延伸至悬崖外,高十三米余,由一百多支木柱撑住,寺前有方向指示牌写着“舞台”,那就是了。日本俗语说“从清水寺的舞台往下跳”,指的是不顾一切,做了再说,别想太多;源自一个于明治年间已被禁止的迷99lib•net信风俗,那就是,真的从这里往悬崖下跳,盼求菩萨保佑,若大命不死,表示必有后福而心想事成,一旦死了,也可被菩萨接往西天极乐世界,不算坏事。据说一百五十年间大概有两三百人干过此事,以男人为多,也真有不少活下来了,但至于是否真的想什么得什么,传说就只是传说,没提供“跟进调查”的太多细节。站在舞台上,我对大女孩说,敢试试吗?成功了,可以读书GPA 4.0,或大学毕业后嫁个有钱人。她满脸不屑,转身走开。她已是个女性主义者,早已不稀罕这些了。

从舞台往下跳

出发已近中午,在车站旁找到间刚开门的小馆子吃拉面,四十岁左右的厨师应是老爸,十八九岁的少年应是儿子,本来仍未准备妥当,见我们进门,仍礼貌周到地张罗食物,不到十分钟已把热腾腾的几碗面放在桌上。我见玻璃柜内有猪扒,指手划脚地提出要求,他们亦二话不说,开油镬,炮制出几件黄金般的肉扒应客,嘴里还念着我听不懂的日语,我猜是,不好意思,临急临忙,你们就将就吧。
倒常好奇日本人如何看待他们眼中的“支那人”。两族向来爱恨交缠,最著名的一个故事是公元607年小野妹子来到隋朝,交出日本国书,起始处写“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你说是地理的形容也好,你道是暗藏自高自大和嘲笑对方也行,轻轻一句,尽显大和民族的阴暗性格。日出,日没。一朝有一朝的国运。历史是时间长轴的开展,前段你日出,中段你日落,也有可能是同时日出和同时日落,反正国运有高低如人运,其实,谁看不起谁都是很无聊的事情,关键的只是“公道”二字,也如人,谁富谁贫都要公道互待,做错了便认罪与赔偿,否则,别人再看得起你,天也在笑你。这道理,日本鬼子到底何时才懂?
实在太冷,在往神社的路上停了两三回,躲进小店喝一杯滚烫的煎茶,也喝糯米酒,坐在电炉旁的木椅99lib•net上取暖,可惜不是炭炉,否则更添温情。再走一会儿,终于找到台湾作家舒国治推荐的“稻”,鞋底尽湿,啪哒啪哒地登上二楼,侍应送来热茶,用双手捧着杯,先不喝,先用鼻子闻嗅,猛力呼吸,似想吸尽热气,驱赶肺里风寒。身子温度稍回复正常后,始点了豆腐皮、豆腐汤、豆腐饼等几道小吃,“稻”是豆腐专门店,就只卖这些。于是难免念及小津的书名《我是卖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专精一贯,在这样的寒雪黄昏里,特别追慕那份有为有不为的自尊自重。
吃饭坐车总是比较困倦。不欲睡去,索性站出来,走到车头的窗户旁,定神望向淡蓝天空,可惜樱花枫叶皆已过,落寞的一月,有叶无花,格外萧索。然而电车轰轰隆隆奔去,慢慢地,迎面飘来点点白雨,乍看以为是雨粉,甚至以为是花粉,但不对,那比雨粉和花粉皆更晶莹通透,也更有质感——再看清楚始明白是雪粉。来得突然,而且愈来愈浓重,真的降雪了。

雪国列车

返港前夜在大阪度过,晚上的闹市到处可闻广东乡音,香港人精明,日元低,没理由不抓紧机会前来吃喝鸠呜,怪不得出发前订机位订酒店,难若登天,所有五四三星全被抢走,要么是昂贵到喊的六星,否则便剩下无星无点的偏远民宿,好不容易在一间像样的酒店候补到一个房间,感激到千多万谢。
其实一直想到爱知县的小和田看看,闻说那边有个小车站,列车经过必停,只因附近住了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车站就为他们保留,而不管他们有没有在等车;只要有可能的搭客,列车便得停站。下回,不管有雪没雪,都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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