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位风雅之人啊。”
“是精灵吗？”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不要动，博雅！”鬼大叫。
“这位是蝉丸法师。”
“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
铮铮——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你说什么？”
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是外国的语言。
“不知道。大概是鬼。总之，如果不是人，就是你的事了。”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腰挂着长刀，右手握弓，身后背着箭矢。
博雅站在门口。院门大开，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院子里的情景。满院的草经昨夜雨水滋润，青翠欲滴。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说道：“本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童子，忽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
“什么？！”博雅望着蝉丸。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安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从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晴明好像颇以此为乐。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鬼顿时毛发倒竖。
侧面的门开着，看得见院子。
打个比方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夜空中随风飘动的云朵般的男子。在昏暗中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在一瞬之间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形状改变了。本是同一片云，形状却无从把握。
他蒙住狗眼的手轻轻移开，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这位老法师就是蝉丸。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如今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通晓。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对。”汉多太答道。
“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
《今昔物语集》有云：“如灌水入瓮。”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水——阴阳之法，毫无保留地倒入安倍晴明这瓮里。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咒’难道不就是‘咒’吗？”
“你们骗我啊！”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左边腰际挂着长刀。看样子年过三十五，但没到四十。走路的样子和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阳刚气质，相貌倒显得平和，神色中有一种较真的劲儿。
酒已喝光，香鱼也吃光了。
哀艳的音色，如泣如诉。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比雾还细小的水滴。在这样的空气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会吸附这种小水滴，变得沉重起来。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一刹那间，青蛙被压烂了，当场死掉。恐怕是蛙肉与内脏涂地。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满期待。
“噢。”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我居住在播磨国。”法师答道。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是那种咬牙切齿、充满痛苦的野兽的吼声。
“人的声音？”
“好。”
咚的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
那位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即所谓的十二单衣。她拖曳着轻柔的紫藤色华服，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就是一种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精灵。
朝臣源博雅登门拜访安倍晴明，是在水无月之初。
“要试一下？”晴明说道。
还是言归正传。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
“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
“昨晚呢？”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女子再往空杯里斟酒。
“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博雅问道。
“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演奏五弦月琴……”
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原来如此。”
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并非等闲之辈啊。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难以控制的。
“试一下身手吧。”
“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兴趣吧。”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博雅说着在同一张榻榻米上坐下来。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酒却是来者不拒。”
女子刚抓住，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她的身影消失了。
《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曼舞和琴声结束。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还是不吃不喝？”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这位法师正是精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人已知……”
那时，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宫的杂役。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的头骨。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但也仅此而已。
“是今年的三月？”
“万一？”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
铮铮——
铮铮——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什么事弄不清楚？”
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色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当时，平兼盛欲与忠见一较高下。以下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按常理来说，他身上的旧衣服难掩才华，脸上该透着凛然之气才是。其实不然。他那端正的脸庞，肯定是这个年龄常见的娃娃脸。
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博雅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看着晴明说：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被说成“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
“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
“噢。”
“忠行大人……”
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
博雅身披水干，足蹬鹿皮靴。
“把玄象……”
“我们如约前来。”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对。”
从那一天起，忠见没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
“那就等择过吉日……”老法师搓搓手，用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我也是。”
“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嗯。”
“你能杀死其中一只吗？”这位贵公子继续追问。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那奇妙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类似人的声音。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很恐怖。”博雅接着说道，“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忽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
“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但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个名字，下咒的话，就叫作‘相恋’……”
“什么名？”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原来如此。”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是晴明大人吗？”
晴明说着，看看博雅。
“是什么？”
忽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他瞪着上方说道：
“酒？”
《今昔物语集》没有载明是何种车。应该是牛车吧。何故连夜前往下京，书中也同样没有写清楚。不妨假设是偷偷摸摸去那里会相好的女人。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那充满憎恶和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走吧！”
“……”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能自拔。
“或者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来说吧，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束缚的人……”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晴明被朝廷授予“从四位下”的官阶。一位是太政大臣。二位是左、右大臣和内大臣。三位是大纳言、中纳言。朝中议事，晴明有相当的发言权。
他让贵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了一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忠见低低喊叫一声“惨也”，脸色变得煞白。此事宫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晴明说道。
水无月即阴历六月，以现在的阳历而言，大约是刚过七月十日。这期间，梅雨尚未结束。
“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在《今昔物语集》里面，记载着这位安倍晴明的好几件趣事。
“你知道，名字正是一种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东西。”
“据说最后是咬断舌头而死的。”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狗头咬住了他的手，牙齿发出声响。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但是，啃咬着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那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又有一位贵公子问。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没错。”晴明说道。
晴明轻轻摇摇头，不置可否。
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无人时使用式神。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
“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
琵琶悄吟。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到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走吧。”晴明说道。
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内，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
“姓名呢？”那声音又问。
宫中值班之时脱不开身，除此之外，博雅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时值清晨。树叶和草叶湿漉漉的，空气清凉。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蝉丸小声说。
“嗯。”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还给您？”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我没干什么呀。您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把两位童子藏匿起来呢？”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带上酒去。”
“没错。”
“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
“他真的已经回家了？”博雅嘴里咕哝。
博雅又加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嘛。”
“您要试探我不妨，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
“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
“胸口好憋闷！”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是香鱼吗？”
“圣上知道吗？”
他唤醒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所见的情况。
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
“恋情未露……”
“说什么？”
这是个年方二十、瓜子脸的美丽女子。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他一身白色狩衣，足蹬黑色短靴，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燃。
一种不算粗俗也不那么高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那唇悄然解除了咒文。
野兽似的低沉声音，一开始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
“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出迎。”
“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
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的确如此。”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说道，“不过，汉多太啊……”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这样一来，就等于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是人吗？”博雅直率地问道。
“有些东西肉眼看不见。但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
第二天晚上。
《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他的姓名为安倍晴明，是一位阴阳师，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应在醍醐天皇之世。但这个人物的生辰死忌，却与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不弄清这类数字，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正成先生……”那声音又说话了。
“……”
“就是给它下了咒。”
“晴明——”博雅呼唤。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奏的声音。”
以下只是我的想象：安倍晴明这家伙，恐怕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尤其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在等我？”
铮铮——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早就知道晴明是个喜欢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所见似乎又太过分了。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虽说是女子，却身着狩衣。
“那么……”
“不要这样！”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
“很有意思呀。”
“一点点吧。”
“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晴明随即答道：“二者又有所不同。”又呷一口酒。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那声音这样说着。
唔，也好。晴明心中暗笑。
“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也该说出来了吧。”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
“什么事？”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行吧。”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是天竺的语言……”
“悉尼亚啊！”欢喜若狂的颤音，“就是她！”
“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
“您很懂音乐啊。”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和结构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有人直截了当地问。
在吹笛子弹琵琶方面，博雅被公认为无所不晓。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地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便走了过去。
这岂非一座破庙？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
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在大内清凉殿举行宫内歌会的事。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那熟悉
九九藏书网的声音。
平安时代仍然是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于边远的深山老林。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足的样子，看来心中有事牵挂。
六
但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于是，博雅从朱雀大路往南走。
“回去吧。”童子恳求道。
“本欲独自……暗相思……”
老法师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定要拜晴明为师，并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晴明。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了地上。晴明蹲下身子，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被咬着的手冒出鲜血。他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带酒？”
天竺即印度。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
“试？”
博雅说，于是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世上走一遭，宫蒿何须分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三
“是式神吗？”
“想不明白？”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等这位贵公子露出胆怯的神色，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
“伤心啊，伤心……”
“哦。”
“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高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
“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晴明饶有兴趣地问道。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铮铮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那就喝酒吧。”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忽然向城门上搭话的人，是刚才一直没有作声的晴明。
博雅说到这里，从清凉殿那边传来低低的男声：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蝉丸轻声说道。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液。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
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又给晴明的杯子斟满酒。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是咒。”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女子带他来到屋里。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晴明盘腿坐在上面，两眼盯着博雅看。“来啦……”
“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的香鱼。”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说的是什么？”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我想，平安时代是个风流典雅却又黑暗的时代。
“竟有这种事？”
“不要动，正成！”鬼又对晴明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的贵公子。
据书上说，晴明自幼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修行。自那时起，晴明便显示了某些阴阳师独具的特殊才能，可归入天才之列。
女子退出。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
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
“原来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语，“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曲子不时变换。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请讲。”那声音回答。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居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的住处。年轻的贵公子和僧人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上面昏暗不可辨。
晴明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阴阳师观星相、人相。既测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好，你说吧。博雅……”晴明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女子先过来。”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唯一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你只需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
一等就是三年。
“怎么啦？”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拜托诸位了。”
“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晴明带几分取笑，说道。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嘴唇丰满，脖颈白净，有一种诱人的风情。
“已恭候多时了。”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高下，一时难住。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他低吟的是“深情”句。
这个耿直的人拿定主意，从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都想亲眼见识那番光景。这番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是忠见大人吗？”晴明低声问。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说一定要听听。”博雅向晴明解释。
博雅走火入魔了。
“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还去？”
“我很想见识一下。”
“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下了咒又怎样？”
“我也是。”
“喝！”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第二十四》
“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
铮铮——铮铮——
“去了吗？”
“你想到了什么？”博雅追问。
“还有一位……”那声音欲言又止，似是喃喃自语，“……似乎不是人吧？”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
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而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晴明微笑着说。
铮铮——铮铮——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晴明问道。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藏书网哪至于这么郑重。”
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
二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博雅身边站着一位法师打扮的小个子男人，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铮铮——
“怎么给她？”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的雨像雾水般弥漫一片。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凝结而成。
七
“玉草！”
确实是一只鬼。
“弹琵琶？”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铮铮——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
“那就换个说法吧。请看院子。”晴明指指侧门外长着紫藤的庭院，“有棵紫藤对吧？”
他是一位身材修长、肤色白净、目光如水的飘逸美男子。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鲜血涌出。他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个活着的狗头。
“什么事？”
“换了一个男人嘛。”
“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来。”
这样的表情浮现在博雅脸上。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忠行自己乘车，随行人员徒步。随行者包括晴明在内仅二三人。除了牵牛引路和提灯照明的，余下的一人就是晴明。他这时的年龄，书中没有提及。试着推测的话，应该只有十岁出头。
“呵呵。”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色。
可是晴明没有动。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就在此时——
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太伤心了。”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是咒最根本的东西。”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博雅深感诧异，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来到朱雀门。
下京位于京城南面。从大内穿过朱雀门，沿朱雀大路走到尽头，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附近。大内到罗城门之间约八里有余。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种类型的少年。
哭泣声戛然而止。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但也许是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相貌也更端正，鼻梁挺直，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谈谈。”
香鱼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和着琵琶的旋律翩然起舞。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语。
“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
“可以。不过……”
“怎么了？”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蜜虫转过穿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你是说……”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晴明笑而不答。
博雅解开带子，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铮铮——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嗯。”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不久，有琵琶声传来。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宫内歌会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还是不明白。”
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
且说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出来？”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晴明问道。
他们拥有呼唤鬼怪的技术，那种力量肉眼无法看见，与命运、灵魂、鬼怪之类的东西进行沟通也不难。朝中甚至也设有此种职位，朝廷设有阴阳寮。
“结果，我还是放弃了。”博雅又说道。
“你这是欺骗我，正成！”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一行乘车外出。
贵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京城边上。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走在车旁的晴明，无意中往前方一望，发现有种怪异的东西。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朦胧胧出现了。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琵琶声响起。
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实在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是玄象！”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蜜虫’。”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
“你听得懂吗？”博雅问道。
晴明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最短的咒？”博雅略一思索，说道，“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告诉我吧。”
女子就是玉草，年约十八九岁。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
“走。”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稍后择过吉日，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
“对了。你——”
“名？”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好。”
贵次射出一箭，箭头插入鬼的额头。
随行的其他人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你知道了？”
“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
他脸色苍白，对一切视而不见。身上穿着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灯火噗地点亮了。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您是哪一位？”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哦，没错。”
“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是从大唐传来的。《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
“我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今天晚上陪着我。”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忠行醒来，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
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了。
“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色煞白的忠见嘴里念着‘九九藏书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
“对。”晴明点点头。
“你也喝吗？”晴明问博雅。
“蜜虫？”博雅不解。
此时，我就要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像风中浮云一样，飘然隐身于多姿多彩、风流文雅却阴森可怖的黑暗之中。
“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人语声。”
“高野。”
源博雅边走边望着晴明宅邸的围墙。这是大唐建筑式样的围墙，齐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饰，顶上覆以山檐式装饰瓦顶，令人联想到寺庙。
“哦，是那时候的……”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钻进了博雅的鼻腔。原因一望而知。草丛中长着一棵经年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
博雅边说边叹气。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不要。”
那声音说道，叫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晴明从狗嘴里抽回手，血还在流。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着的家伙。”晴明嘟哝道。
“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娇吧……”
“什么东西？”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之力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大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若从处于大内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二人都够狼狈的。
“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
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晴明点点头。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回到《今昔物语集》。
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用白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嫩叶，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不要动，汉多太！”晴明说道。
自己一直想修习阴阳道，就听到的传闻而言，最精于此道的阴阳师就是您。请无论如何也要教我阴阳之法，一点点也好……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
“噢？”
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而然、真心实意的弹奏。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身边。据说他将自己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内心升腾起的某种东西。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去。”
“的确伤脑筋。”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取名字？”
“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宫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最终不都得消失无踪吗？”
“说是悉尼亚。”
“你上去了？上罗城门？”
“哎。”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那声音问道。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
“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忽然想到了一种答案。”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不知道。这一切目前都闷在我肚子里，还嘱咐童子绝不能向外说。”
“这个嘛……”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晴明的脸上浮现出恬淡的微笑。他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可是，如果去见蝉丸，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会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也难说用了几分心思。
“好，上酒！”晴明拍拍手掌。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琴声在四人的头顶上悠扬地奏响。四人默默地倾听。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让女子抓住带子。
不久，他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边走边四下张望，不放过可能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
博雅点点头，但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
当衣着典雅的他漫步走过，宫中的女人们目睹其风采，一定会窃窃私语。想必也收到过一些血统高贵的女人送出的、写有含情脉脉的和歌的书信。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内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的故事。
“什么失败了？！”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叡山延历寺，而大内的东北方位又设置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对啦。”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什么？！”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阴阳之法做些什么。
五
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他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咽喉。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声，一位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然后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
“哦，是的。实际上也就二十天吧。”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没上楼？”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今昔物语集》记载，晴明年纪尚小，某个夜晚随师父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带。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老法师心悦诚服，说道：“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操纵的式神收藏起来，可不是一般阴阳师做得到的啊。”
“正是。”博雅答道。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有劳大人代奏。”那声音答道。
他是问，这女人是不是晴明驱使的式神或其他东西。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关，对蝉丸说：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你的话很难懂。”
浮现出典雅微笑的双唇，有时也会浮现出卑劣的笑。
晴明察觉到了老法师真正的目的：他阴阳之道颇高，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带来的两个童子也许是式神。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为天竺的地方。”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喃喃地叹息：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叫声忽然中断，从地上传来一股血腥味。
有人说话了。
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绝妙的音乐。
“有什么妨碍吗？”
“我是正成。”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怎么忽然就……”
那人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上肋骨清晰可见。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他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
法师随着琵琶声吟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你说了什么？”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那就是咒吗？”
“停车。”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躲到牛车的阴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噢。九-九-藏-书-网”
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入口。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忽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报上自己的名号智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为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家的灯亮了……”
“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
“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
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嗯。”晴明低声回答。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我不明白。”
“好凄凉的声音啊。”蝉丸悄声自语。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蝉丸还记得博雅。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罗城门？”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咒？！”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博雅有点急了。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夜夜潜入宫中，因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
“你知道我要来嘛。”
“一点也不明白。”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紧接着，是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原来是弹琵琶者边弹奏边哭泣。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我是蝉丸。”蝉丸说道。
“谈了些什么？”
“玉草失败了！”
“晴明！”博雅望着晴明说道，“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你施咒了？”
从对面走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声依旧从南方传来，声音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象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悉尼亚？”
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我陪你去。”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一
“明白了。”博雅答道，“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哎，据说出来了。”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
“你的身份是什么？”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法师因何事来访？”晴明问道。
由于阴阳师这一职业的性质，他既须通晓人性的黑暗面，在宫中又须具备相当高的修养。汉诗要熟记于心，吟咏和歌的能力要有，乐器方面也须有一两种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之类。
忽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可以算是饿死的。”博雅叹息。
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中传来的琵琶声。过了好一会儿，开口道：
晴明、博雅和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是这样！”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只见一名全身赤裸、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看不出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是外国名字吗？”
“是这样，晴明——”他的腔调为之一变，“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
“源博雅。”博雅说道。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晴明说道。
“是什么事呢？”
博雅望着她，喃喃自语：“永远都弄不清楚。”又叹了一口气。
连续下了好几天雨，这天难得地放晴了，但也不算阳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薄纸般白茫茫的。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年事已高的盲法师弹奏的。与蝉丸交往三年，才终于听到曲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铮铮，美得令人战栗。
“哎，听我说……”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了。”
童子手中的灯火忽然熄灭了。
“别取笑我啦，无聊！”博雅回道。
“……”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这是一个奇男子的故事。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当时日本也有天竺人。
不必在意这些问题吧。那不妨信笔写来好了。这种写法说不定正适合安倍晴明这个人物。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汉多太——”回答的声音很小。
“于是，只好回去了。”博雅对晴明说道。
晴明凭借自己的聪明，处世几乎万无一失，但似乎也有无意中出言莽撞的时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对天皇脱口而出：“哎，哎！”
声调低沉而平静。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说道：“恭候多时了。”
“是这样吗？”
它不算上等的灵，是杂灵。阴阳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但根据阴阳师的功力，所操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
阴阳师，说白了，叫占卜师也不妨。称为幻术师、神汉似乎也可以，但都不够准确。
其他随行人员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晴明却穿着显旧的窄袖便服配裙裤，赤脚。他穿的应该是别人的旧衣服。
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
“咒。”晴明说道。
四
“唉，今晚实在好兴致。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琵琶声婉转凄切。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一边默默地走路。
咯吱，咯吱……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不知哪天就要死去。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湮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虽说还不至于到荒野的程度，院子也的确未加修整。
琵琶声响起，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比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咳，你算了吧。”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糟糕！”贵次大声叫道。
“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对博雅说道。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博雅答道。
“晴明！”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则一直盯着她看。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铮——”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在下不胜感激。”
“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
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博雅举杯欲饮。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吟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宫内歌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