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吱，吱……”
“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
《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时，从紫宸殿前的樱树荫里忽然跑出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塞到我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别着龙胆花呢……”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变成了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等一等……”晴明按住了博雅，“能把圣上的头发给我吗？”
“等一等再告诉你。”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接下来，等圣上明白这首和歌之后——请注意，下面这一点很关键，也的确很冒犯——你要说：‘晴明说，想得到一束圣上的头发。’若蒙圣上允准，你就当场拜领，并且还要说——”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砂锅。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用火热着。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这是下酒的菜。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成平大人！”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灵，只是恐怕很难奏效。在此事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容乐观。”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没错。”
微弱的声音传过来，是车轴滚动声。
并不是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入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你想怎么办？”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
“本次事件，将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负责处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门前请众人回避……”
“对不起，睡得有点过头了。”
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注视着牛车。
“你说镜子？”
“为什么还没有对圣上说呢？”
“什么事？”
“对啦。昨晚死的。”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云在动，时而吞月，时而吐月。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牛车停了下来。帘子已经烧掉了，车内一片昏黑。
“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
“嗯。”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抓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晴明答道。
“从东寺请来的和尚，据说有降魔伏怪的咒法。从现在就开始准备了。”
“谜底？”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什么？！”
“那个晚上是望月之夜。据我所知，是要在清凉殿上边赏月边赛和歌的……”
“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陪你到哪里去？”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
“真是圣明。”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说转告晴明，谢谢他用心良苦……”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一个女人出现了。她一身素白的装束，端坐在开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两人。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内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呸！”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晴明你……”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如果办得不顺利呢？”
已过亥时，晴明才现身于皓月当空的朱雀门前。
“怎么啦，晴明？”
据说最初察觉此事的，是成平带的三名随从。
“在家。我一直在调查，知道有人被派来。我嫌麻烦，没理他们。”
车子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火，燃烧起来。
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谁去看并无关系。谁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你烦它什么？”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博雅跟随其后。
“能行吗？”
“对。”
“因此就作了镜魔法？”
“哦……”博雅的声音提高了。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不好意思啦，晴明。”博雅有点不安。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喝。”
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潸。
晴明和博雅同时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也就是说，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四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博雅又问。
秋已到尽头，庭院静待初霜的降临。
“大概？”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面向犬麻吕停在那儿。车前却没有牛。
“他的头发。”
“哦，可能对方也有自己的安排吧。”
“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
那是一束黑乎乎的女人的长头发。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砂锅旁。挺大的酒瓶，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其实也不错吧……”
“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我这里也不免有点事吧。之所以还没有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圣上说。”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从三条大道的背阴处跳出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
在他的脚旁，是成平血肉模糊的尸体，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还挺费心思的呢。”
“那……”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忽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去。
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杉树根。
“哎，晴明，圣上说要谢谢你，是怎么回事？”
“哎，晴明，这事情应该怎么办？”
“什么镜魔法？”
“到哪里去？”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五
“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博雅问道。
两只狗又恢复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他被捕了？”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树林中冷气侵人。
听了晴明的话，鬼应了一声“哦”。从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成平……”博雅低声呼唤。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九九藏书网忽然觉察到晴明的视线。他一与晴明四目相对，目光立即又转向庭院。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女子丹唇轻启，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我要去大内。”
“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
没有人追上来。他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入鞘，却停住了脚步。
“痛啊！”
“怎么啦，晴明？”
“没错。他被抓的时候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于是，他就去见女人，撞见鬼了？”
“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
“哪里？”
“若蒙圣上赐发，应该能行。因为这就是信任我了。”
“对呀。”
“噢。”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好像到了。”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亲眼看看那辆牛车？”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
“我知道。”
“哎，办得顺利吗？”晴明问道。
“然后呢？”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罩衣也脱落了，她长出一个白色的狗头。
“会来吧。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汇点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并不奇怪。”
“然后呢？”
晴明这么一说，没有帘子的昏暗车内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随即变成了青面鬼的脸，头发蓬松。
“奇怪呀……”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嘴里还嘟囔着。
“因此就不可思议？”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晴明，其实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
“只是有意思吗？我正为这事烦恼呢。”
“要是阻拦我，你会很惨。”黑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原先在家吗？”博雅问晴明。
“‘他’是谁？”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嗷！”
“不过，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那是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经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也有些枯萎变色，其中的龙胆和桔梗的紫色便显现出来。
“哦？”
云在移动。
两人又沉默了，只有时间在流逝。忽然——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忽然与那对男女一起消失无踪了。
“大概吧。”
“镜子怎么了？”
“原来如此……”
“喂喂，晴明。”
“和尚的咒法不灵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蘑菇来了。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既然如此，请给他带个话吧。”
“挺吓人的嘛。”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大人！”
“那时犬麻吕处于特别容易中瘴气的状态，而成平并不是那样。他躺上五天的话，应该就会好。”晴明说着，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那女人说了‘要去大内’吧？”
“呵呵……”鬼发疯似的晃着头，痛哭起来。
“两条狗呢？”
一个时辰之前，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逍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晴明很难得地出迎。
“嗯。”
“问谁？”
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大概是隔着大内，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说是花上七天去？”晴明自言自语似的，把酒杯端到唇边，“有意思。”
唯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什么事？”
“好，去！”
“龙胆……”
“怎么了，晴明？”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往下你干什么？”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情麻烦了。”博雅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嘟哝道。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
“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那可就……”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有件东西要请你解读一下。”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燃烧的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然后消失无踪。
“你这是嘲笑我吗？”
“所以我来和你商量嘛。那盗贼说的梦话，可能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还没有召你去，是圣上还不太在意吧。但要是知道有朝臣也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有个随从被吃掉了，圣上也要不安。”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一位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侧的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哈哈。”
“……”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
“不，其实是这样——我不是说了成平好女色吗？”
“哦，是这样……”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
“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一道白光啪地掠过，鬼、牛车和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
“哈哈哈。”
“什么时候收到的？”
“吱，吱……吱，吱……”
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
“不懂和歌？”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他的咽喉和胸膛。
车子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告一段落吧。”
“哎呀！”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十五年前的话……”
“别的女人？”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进来。
“什么事？”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九九藏书网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忽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式埋葬。”
“放火，放火烧！”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家的外廊。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他不禁汗毛倒竖。
“现在还有时间去查原因什么的吗？”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我做到了。真是凄惨。”
“他？”
“那她来大内了吗？”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嗯，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看那辆牛车，现在还说不上什么。”
“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晴明，这样的话，为什么那牛车不在一天之内由朱雀大路，一口气经罗城门直入大内的朱雀门呢？”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发烧哩。”博雅抱着胳膊说。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
正要挣扎着起来，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男子的右侧腰际挂着长刀。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他潜入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夭夭了。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不明何意……”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迈步向前。
“消失？”
“对。跟犬麻吕中瘴气死掉是一回事。”
“你混账，怎么能说圣上是‘他’……”博雅大吃一惊,“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别说圣上是‘他’，好不好？”
“我是说那牛车消失的地方。”
“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
“应该是吧。”
“什么？！”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死掉了。”
“可是，圣上说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这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为什么？”
“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
“成平也会死吗？”
七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
“由镜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晴明这样解释。
“没有来。因为我没听说有关她的事。”
“我？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
“调查？”
“是这样的……”晴明点过头之后，终于开腔了，“你是说今晚要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
“对。”
“就是我了。”
“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
“我生气了。”
“薄情？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博雅涨红着脸说，“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日子。”
“呸！”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好像是那样说的。”
“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
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绑在轭上。
晴明不知是否听见了博雅的话，他站住，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你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晴明问那女子，“镜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由于总是在夜深人静行窃，犬麻吕已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搅动云天的风很大。
“人虽不能来，却有替代之物在此。”
“成平！”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应该是这样吧。”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
“算什么呀！”
“瘴气？！”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原来是这样。”
“哎，走吧。”
“要去吗？”
“他把长刀挂在右边。”
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博雅问道。
“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你怎么能预料到？”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支了。此时，晴明忽然停住脚步。
“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那一行，不论是那对男女还是牛车，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
晴明只是微笑。
“不，他应该不会死。犬麻吕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溅上了鲜血吗？”
鬼更是号啕大哭，头晃得更加厉害。
牛车越来越近了。
“对对。”
“虽然迟了一点，但那首和歌和龙胆，已经交给他了。”
今天早上，博雅被圣上传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相关情况。
“还没有。”
“被她发现了吗……”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这个犬麻吕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杀掉人，就可以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但还是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作“赤发鬼”。
“和尚？”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他后退了半步。
好像有菊花开了，绵绵雨水中依然可以隐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他告诉我刚才的事情，问我怎么办。所以，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人。”
“哎，晴明——”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个人到清凉殿报告，说自己得急病卧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赛，还附上新作的一两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镜子……”
由于成平昨夜的举动，牛车事件终于为圣上所知。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说了99lib•net
声“谢谢了”，便仰面倒下。
博雅拿着和歌和龙胆，走出晴明的家。
“哈哈。”
“怎么啦，博雅？”
“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人心怀怨恨……”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
“成平那家伙，交给我和晴明即可安枕无忧的事，偏要亲自出马，带手下人去除魔。结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原本晴明也在被传召之列，却因为去向不明只好作罢。已有好几个人被差到这所院子来找晴明，屋内却根本没有他在家的迹象。
“哎，晴明……”博雅幽幽地说。
“喝吧。”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马上就会逃之夭夭。
“看牛车？”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什么意思呢？什么事的确如此？”
“其他还说了什么？”
女子垂下视线。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看了再说。如果情况不妙，就向圣上说明原因，事先做好方违，预备特别的办法。”
博雅开始叙述。
“‘那件事’，是哪件事？”
十四之夜的银白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也许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路口，在亥时可以看见吧。”
“人死之后，灵魂还要在这世上停留七天。”
“痛啊！”
“对。”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
“死了？”
“乘坐牛车的鬼。”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叹息不已。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中。
博雅喊叫着，从树荫里跑出来。晴明紧追着他。
“什么事？”
“你迟到了，晴明。”
但是，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刚到亥时。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
“圣上啊。”
“对不起，但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
博雅左侧腰际挂着长刀，左手握弓，身穿战袍，脚蹬鹿皮靴。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但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连长刀也没带。
“哎，晴明……”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胸口，“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
“嗷嗷！”鬼的号哭声更大了。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其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致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吱，吱……”
“和歌的事也说了吗？”
“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了，圣上御览龙胆和和歌之后，潸然泪下，闭上双眼说：‘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记了。原来竟是这样，实在对不起。’头发也在这里啦，你看！”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是这样啊。”
一开始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晴明就难得开口了。他只是眺望着院子，对博雅说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置了结界……”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遇鬼？”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一只手的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他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噢。”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即假名）写成的。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与‘忧’谐音）。”
“到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应该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一条桥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处行不通。’我就知道了。这时候我就出发前往大内。今晚亥时之前，我们在朱雀门前碰头。”
此时，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
“结束了？真的？”博雅问道。
“到大内去。”
“成平大人，遇上怪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没错。”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就你看到的这些字。”
“对。”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反，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
“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
“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是黑色的云。云团中，月亮时隐时现。
“呵呵。”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他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加粗线条的表情。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交到他手上。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咯咯——”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对呀。”
“请教什么？”
博雅把串起犬麻吕的梦话得出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噢。”博雅回应一声。
“咳，镜子的事已经好了。我现在伤脑筋的是圣上的事。”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侧腰间的，不就是你吗？”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结束了。”晴明说道。
“哦？”
“弄清楚？怎么弄清楚？”
“对呀，昨天被抓的。”
“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
“解读？”
“正是。除我之外，还有二十个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个和尚……”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博雅面色严峻地说。
“我已经猜到地点了。”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这事以后再说。这一来，该水落石出了……”
六
“怎么可能呢？”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乱跑。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时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时而将视线投向庭院。
他从博雅手中接过圣上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去。
“是不是要向圣上报告这件事呢。”
“对。交错了人而已。对方把你当成了圣上。”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时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成平那家伙，完全忘了这件事，还和女人定下幽会九_九_藏_书_网之期。”
“原来是这样。”
“啊！”成平大喊一声。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
“呀——”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在亥时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交叉之处就行了。”
“据说他看了你的和歌，流着泪说‘实在对不起’。”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位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恐怕也会是别的什么鬼。”
“恭候多时了。”女子丹唇未启，已闻其声。
“睡觉。”晴明回答得很简洁，又接着说，“其实，我为此事作调查，发现了镜子的许多有趣之处，连没有关系的古镜也玩了个不亦乐乎，一直到刚才你来为止。所以，我从昨晚起几乎没有睡觉。”
“怎、怎么……”
“这个请收下。”
“如此一来，如果我们不管它，后天——也就是说，在第七天晚上，那牛车就要走到大内的朱雀门前面啦。”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越发令人害怕。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亥时的话，已经很晚了。”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那和歌的内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隐，不能进行和歌比赛。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为久临天风，不胜其寒忽然发起烧来。自己虽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然后呢？”晴明问博雅。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入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嗯。”
“不可思议啊。”博雅叹息般说道。
“圣上？”
“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其实都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
于是派了博雅过来，大家都认为他可能有法子找到晴明。
“这期间，牛车是从朱雀大路向大内方向走的。”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问圣上嘛。”
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
“到哪里去？”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迈向前去，与牛车之间的距离缩短至起初的一半了。
“没有。”博雅很肯定地说。
“是没有过去。”
杉树的根部，倒卧着两条犬尸，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真的遇见怪事了。
“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魔法。”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他支着右肘，下巴搁在右手上，笑望着博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
“哈哈哈，的确如此。”晴明边读边点头。
“谢谢。”
“晴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平静地说道。
“谢谢。”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唇边。而后，她双手握着黑发，搁在膝头。
听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望着庭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抓是在昨天早上。”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成平这家伙，那个晚上是向圣上撒了谎，跑出去会女人的。”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所以嘛，晴明你知道的，如果报告了鬼的事，他撒谎的事就暴露了。于是，他才找我去商量。”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缝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光在闪烁。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交叉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的地方。
“是，是。收是收到了，但是我对和歌一窍不通。”
“不就是被抓的当晚吗？”
“对。”
“第一天晚上出现在八条大道，接下来的晚上是七条大道，对吧？”
“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邪法。”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忽然消失了。”
“如果看不见月亮，就作看不见月亮的和歌。成平本来预定要出席这次和歌比赛。”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内。
“你看呀，晴明……”博雅叫道。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身体顿时紧张起来，左手握紧刀鞘。
“明天晚上怎么样？”
“替代之物？”
牛的力气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轭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
“去！”
“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
“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
“给圣上的？”
“因为是在你面前才说的嘛。”晴明边说边拾起写有和歌的纸片,“你回去时，顺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龙胆，和这首和歌一起交给圣上。这首和歌其实是给圣上的。”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声。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失去了眼珠的光身子小孩……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晴明笑道。
“吱，吱……”牛车走动起来了。
“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忽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朦胧的光在接近。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过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你不是晴明？”
“吱，吱……吱，吱……”
博雅就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围着和歌而坐。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这事情能行吗？”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鬼？”
“挑选了女人嘛……”
“为什么？”
“又是咒啊？”
“噢。”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肉已有一半腐烂，胸前放着两束黑发。９9ｌｉｂ•ｎet
“为什么？”
“所以就弄错了。”
“可以这么说吧。”
“来了。”晴明说道。
“母亲？”
“是这样啊。”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喃喃说道，“鬼真是好可怜啊……”
“成平……”博雅小声惊呼。
二
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
“去问呀。”
进入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那就说定啦。”
“犬麻吕看见的？”
“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
“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
一
地面上洒满月光，只留下了绑在一起的男女发丝。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噢。”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抓的事。”
“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
《心经》吗？”
原来那人正是成平。他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吱，吱……吱，吱……”
白影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是牛车吗？犬麻吕思忖着。
“噢。”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晴明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了。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我要说什么？”
“我也不清楚。随信所附的龙胆花，没准藏着什么隐情。”
“乐观不乐观，都看今晚啦。”
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内。
晴明说着，悄然向前，把手中的发丝盖在车轭上绑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
“什么事不可思议？”
“嘿，是蘑菇呀？”
“若那女子作为死灵前来，今夜可能就是头七，我就在清凉殿上，为她念一个晚上佛吧……”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这个嘛，那女人不是说，花七天时间去大内吗？”
“那么一个女童不该单独在那种地方，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小姐带进大内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面写的是和歌。”
“只在你面前才说嘛。”
“了不起？”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他们变成了狗！
“对，一定与女人有关……”晴明说着，双手抱着胳膊。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褴褛的直垂下摆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中。
“……”
“吱，吱……”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
从那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得手了吗？”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就在此时，从火焰中忽然伸出一只毛烘烘的青色巨臂。
“我也不明白，可圣上明白。圣上可能会对你问这问那，到那时，你不妨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知道的情况。”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托着罩衣，也是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肃穆地迈步向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花瓣零落。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那犬麻吕呢？”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经过
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哎呀！”帘子内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这倒是。”
“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月光之下，对面有一辆牛车缓缓而来。
“嗖！”一支箭飞过夜空，贯穿了车帘。
一辆牛车走近了。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宫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京城住在山里。”
“嗯。”
“哦。”
“谁知道啊？”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因此……”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
说着，博雅径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谁见过？”
“应该是中瘴气了。”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物！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博雅喃喃道。
“吱，吱……”牛车又走动起来。
“什么？！”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晚秋的阳光照着庭院。数日来的冷雨使庭院的色调为之一变。
晴明坐在外廊内，膝头上放着博雅收到的和歌。
朱雀门四周不见人影。抬头望去，只见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门巍然屹立。
“哦，是我关于回避的安排。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女人的事。即便圣上也不例外。”
“了不起呀，博雅。”
“晴明，真的会来吗？”
成平的叫声从燃烧的帘子里传出来。车内传出嘎吱嘎吱啃咬骨头的声音，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
牛车在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下来，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绑在车轭上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关于镜子，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圣上啊。”
“我之所以过来，刚才已经说明原因了。”
“这样一来，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见，还不能完全肯定。不过可以据此说，第三天是六条大道，第四天是五条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应该是四条大道。”
“什么？！”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
“这可是好事啊。”
“吱，吱……”
博雅低声自语，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年过五十的犬麻吕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说得也是。”晴明答得很干脆。
“头七是什么？”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忽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博雅说道。他是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腰挂朱鞘长刀，握弓在手。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别往心里去嘛。”
“喂……”
“噢。”博雅如坠五里雾中。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博雅压低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