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个容器,倘若盛满太多悲哀,心就会死去吧……”
她松开搂住孩子的双手,打算确认孩子的存在时——
於是蝉丸便应诸忠之邀前来。
春阳尼也学得很快。
在场的诸忠问道,但春阳尼依旧没作答。
“同时,承蒙诸忠大人长年来悉心照料,感恩戴德,我眞不知何以为报。”
“可是,晴明啊,眞的会来吗?”博雅低声问。
答话的下人从小船跳进河中。水深刚好及他的胸部。
“大概眞是这样吧。”
“因为有樱花这个词,我们才能将心中浮现的所有樱树姿态……例如那棵亭亭玉立的树干、即将绽放的花蕾、随风飘散的花瓣等,全盛装在樱花这个词里。”
“哎呀,抱歉,晴明,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博雅说。
喔哇啊啊啊啊啊……
“唔……”博雅看似总算恍然大悟。
“我们来谈谈咒的话题,好吗?”
春阳尼接着说。
“什、什麽?小笛是谁?”诸忠问。
“这点还是不要去追究比较好……”
春阳尼情不自禁叫出声。
呜喔喔喔喔嗡……
“晴明啊,你这句话好像在夸奖我,不过我还是没听懂。”
“他可能遭遇了某种极为悲伤的事,晴明啊,如果用你的说法来形容,他那个所谓‘自己’的容器应该盛不下过大的悲伤,所以只能往外流溢吧。在外人看来,他那种往外流溢的悲伤感情,或许就像发疯一样……”
不但看不出他的岁数,也看不清五官。
那孩子没有人体该有的体温。而且似乎全身湿透了。
到底是谁呢?
诸忠牵着目盲的春阳尼的手。
二
瞬间,那团亮光停止晃动。
晴明望着消失在河中的青光痕迹,说:
鸭川的淙淙水声在黑暗中回荡。
“听说几年前在罗城门有个从天竺来的妖鬼,名叫汉多太,那妖鬼用一把名叫‘玄象’的琵琶弹了这首秘曲。那时,经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尽力,说服了妖鬼,琵琶‘玄象’总算回归皇上手中……”
“唔,嗯。”
这时,诸忠又请蝉丸前来。
“唔。”
喔喔喔喔嗡……
“哦!怎麽回事?春阳尼,你能说话了?”
春阳尼再度哭倒。
一名下人用竹竿撑船,另一人站在船头望着水中前行。
晴明循着水迹往前走,身後跟着博雅、蝉丸、春阳尼,还有诸忠和两名下人。
日落时分,之前约好一起喝酒的博雅总算前来,成了三人。
“不,没那回事。博雅大人能代替我这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蝉丸弹奏〈流泉〉至最精彩处,春阳尼的眼中溢出泪水。
昨天早上正是春阳尼托诸忠请蝉丸前来那时。那麽,春阳尼应该在那之前刚能开口说话。
春阳尼的确看到孩子的模样,才走过去搂住孩子的屍体。她在这时应该已经看得见小笛了。
“嗯。”
蝉丸和诸忠两人面对春阳尼坐着。
孩子在哭泣,她坐起身後,孩子会过来搂住她。孩子的身躯冰冷得如同全身湿透。接着,不知何时,孩子就消失了。
这时,春阳尼发出叫声。
那天起,蝉丸便开始教春阳尼弹琵琶。
“这孩子自懂事以来就很喜欢笛子,丈夫用竹子做了一支笛子给他,他总是吹得很开心。所以我们才叫他小笛……”
“不知道吗?晴明。”
暂且不论那青光到底是何物,总之,青光似乎隐身在鸭川里。
此时——
“我是不是太吵了?”
仔细想来,自己到底是哪里的什麽人?叫什麽名字?她连这些都一无所知。
屍体横躺在河滩石子上。
“作为容器来说,你眞是不凡。”
说势不得已也确实是势不得已,可是,失落了心的春阳尼的确很可怜,令人同情。
呜喔喔喔喔嗡……
屍体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支笛子。
“噢!噢!你一定很冷吧?一定很冰吧?嘴巴塞着水草,你才无法呼救,也无法叫出我这个母亲的名字吧……”
蝉丸答应了诸忠的请求。
劝进坊向春阳尼伸出手,春阳尼双手一把抓住劝进坊的手,放声痛哭起来。
“我记得确实提过这件事。”
喔哇啊啊啊啊啊……
看上去大约五、六岁。
她大概察觉那气息消失了。
声音从黑暗彼方逐渐挨近。
“以前您在教我弹奏那首秘曲时,提起过安倍晴明大人的事。”
“於是唤我前来。”
“我也是?”
“这儿好像有什麽东西沉在水底,摇来摇去。”
“我问你从哪儿来的?”
“五条大桥现在不是不能用了?”
“老实说,我有事相托。”诸忠说,“希望您能教一名女子弹琵琶。”
“冰冷得如全身湿透……”晴明喃喃自语。
诸忠有事去了趟仁和寺,骑马归来时,看到那名女子站在大门前。
蝉丸是盲目的琵琶法师www.99lib.net。
啊哇啊啊啊啊啊……
屋内应该空无一人。
诸忠立即命两名下人划小船过去。
“我也想听你的笛声。”
水迹在夜晚的京城大街点点滴滴延伸至东方。
那是首悲切的曲子。
呜喔喔喔喔喔喔嗡……
“跟我来。”
此时——
诸忠喃喃自语。
博雅说,三天前的夜晚正好来了兴致,於是又去五条大桥桥畔吹笛。
“啊,等等——”春阳尼叫出声。
仔细瞧去,屍体缠着水草,有些水草甚至侵入口中。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吹了起来。
正是劝进坊的哭声,哭声逐渐挨近。
那天,蝉丸以为诸忠又想听琵琶而造访西京宅邸,结果不是。
“诸忠大人可能暗暗恋慕着春阳尼。”
“不过,晴明啊,这世上不是另有既无法盛入容器,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吗?”
夜晚,正在熟睡的春阳尼察觉到某种气息。
看上去像是发出青光的水滴落在地板,形成的一圈水迹。
他一个月来几趟,从琵琶的拿法开始教,继而教弹法。只要蝉丸来了,短则三天,长则七日,都住在诸忠宅邸教春阳尼弹琵琶。
晴明说的没错。
女子的眼睛虽看不见,住习惯了後,也能在小庵或宅邸内自由走动。不但能自己吃饭,也能自己如厕。
“你、青人大人!”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樱花这个词也是同样道理。”
春阳尼在内心问。
“怎麽了?春阳尼啊,你为何哭泣呢?”
“今晚眞是美好的夜晚。”
“唔唔……”
晴明望向庭院的樱花。
呜喔喔喔喔喔喔嗡……
笛声在鸭川的淙淙水声上响起。
博雅在月光下吹了一会儿笛子。
昨天早上,春阳尼来到诸忠住的正房,向诸忠说:
“到时候再说吧。”晴明简短冷淡地答。
蝉丸看似已知酒杯所在之处,以不像盲人的动作伸手举起酒杯,含了一口。
“我们设法试试。”
“什麽事?晴明。”
月光在水面闪闪摇曳。
一问之下,原来是这麽回事。
“我只记得这些事。”
他决定教春阳尼弹琵琶。
“噢!”诸忠叫出声。
“好像是、是孩子的屍体!”
式神蜜夜坐在三人之间,有人杯子空了就帮忙斟酒,酒喝完了就进屋取酒出来。
“春阳尼啊,你到底什麽时候开始能说话的呢?”诸忠问。
弹的是传自大唐的秘曲〈流泉〉。
“怎麽样?去吗?”
“现在我想说的、不得不说的事情很多,但还是让我从大约十天前我碰到的怪事先说起吧……”
三
晴明和博雅边喝酒边赏樱。
看上去像是青色月光在该处凝聚成人形。
噢噢噢噢噢……
晴明的食指触及地板时,地板表面出现一圈看似斑痕的圆环,逐渐晕开。那斑痕和刚才伫立该处的青光一样,发出青白色亮光。
身体极为冰冷。
“怎麽了?博雅。”
“那些东西该怎麽办呢?万一碰上那种东西,我们该怎麽办呢……”
小小的身躯,瘦弱的手脚——果然是个孩子。
“那之後,已过了半个月……”博雅低语。
众人皆叫出声。
“源博雅不用吟咏和歌也行。你不是会吹笛吗?你可以用笛子吹出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
“话说十天前,正好是孩子在春阳尼面前现身那时……”
“是。”
“孩子。”
诸忠让女子落发,并替她取名为春阳尼,为的是防止身分不明的男子来访,另一方面是女子没有名字实在不方便。
“蝉丸大人也是?”
女子宛如失去灵魂的生物。
“所以我想,如果拜托安倍晴明大人,或许他能帮我解决这回发生的怪事。”
“啊!”
“吩!”
“所以呢?”蝉丸问。
蝉丸坐在春阳尼对面,竖起耳朵静听。
蝉丸在春阳尼面前弹奏了琵琶。
“什麽怎麽办?”
“唔……”
此时,诸忠想起了蝉丸。
人们如此议论。
据说因无法承受过度的痛苦,於是发疯。
“我没有过五条大桥,是在桥畔碰见他的。”
继续看下去,那青光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或者往前、往後,飘悠地摇来晃去。
“为什麽是我?”蝉丸问。
诸忠如此间,但春阳尼不作答,只是反覆说:
这事一直持续到第十天夜晚——
春阳尼的双眼不停掉落大滴泪珠,顺着脸颊淌下。她泪流不止。虽然不知春阳尼为何流泪,总之,她在听蝉丸的琵琶声时,似乎能恢复感情。
“会来。”春阳99lib•net
尼说。
晴明率先从围屏後出来。博雅和蝉丸紧随其後。
“你是谁?你别走!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嗯。”
那声音清澈又肃静。
孩子果然又出现了。
博雅的意思是,可能是某种邪恶的东西假装成孩子的外貌,欺骗目盲的春阳尼。
“蝉丸大人,承蒙您长久以来教授琵琶,实在感激不尽。”
很臭。
因为那团青光从地板、窄廊直至庭院,都留下点点斑痕。
“不过啊,晴明,这个劝进坊有时候看起来不像发疯。”
“能请蝉丸大人前来一趟吗?”
花蕾已饱满地鼓起,随时都会绽开花瓣。就连现在,每根枝头也有两三朵绽开的花。
“眞是美好的夜晚……”
“我觉得,那模样好像不是完全发疯的人,晴明……”
“那人就是传闻中的劝进坊。”
不知从何处传来奇妙的声音。
“劝进坊?”
当初为何让这女子住进家里呢?
“什麽?!”
挨近的声音渐渐远去。
啊哇啊啊啊啊啊……
“你想说什麽就说什麽。”诸忠道。
那女子衣着脏乱,头发也看似没梳过的样子,但如果洗净污垢,换上衣服,应该相当美。
蝉丸当然看不见春阳尼的泪水,但从四周人的反应也能得知此事。
蝉丸弹着琵琶,晴明和博雅边聆听边喝酒。
蝉丸和春阳尼均是目盲之人,彼此能传达的只有相互之间的动静和身体温度,以及呼吸。
“那根桥墩刚好在十天前倒塌,令桥墩底部浮出,那时岩石下的屍体也一起浮出了吧。”晴明道。
蝉丸应邀造访一位名叫橘诸忠的武士宅邸。
她只有被带进这宅邸之後的记忆。不过,就连这段记忆,当她想回忆某些事情时,所有细节竟变得模模糊糊。这时她才明白,原来此刻的她,是个连在现实中,自己身上发生的事部无法完全理解的存在。
“博雅啊……”晴明低声道。
“那儿有艘小船。”晴明说。
那团大小如孩子般的朦胧青光往前伸出看似双手的东西。
“是什麽事呢?如果方便,能否告诉我?”
“好像有什麽东西来了。”蝉丸低声道。
丹波青人被水冲走後,在下游远处被河边的岩石卡住,得以生还。起初他几乎无法动弹,能走动後就开始到处寻找红音和小笛,却始终找不着。
发出声音後,春阳尼自己大吃一惊,至今为止的记忆也突然鲜明起来。
“会来?什麽会来?”
这回是晴明点头。
确实是具大半已成白骨的孩子屍体。
据说起初是气息。
“是吗?”
“怎麽了?”
他认为两人已经死了。
诸忠对女子说,进了大门。女子似乎听懂了诸忠的话,怯生生地跟在诸忠身後进门。
“唔唔唔……”
那气息不是侍女也不是诸忠。
之後,瞬间消失踪影。
此刻他才明白春阳尼在当时理解了他说的话。
庭院的樱花在午後阳光中无声地飘散。
“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我有种被骗的感觉。”博雅说後,叹了口气。
“如果悲哀太深,人被那份悲哀充满了,心便会失落在别处吧……”
她躺在被褥撑起上半身,那气息逐渐挨近,之後突然搂住她。
蝉丸并非每天都来。
“应该会来吧。”
但是,春阳尼依然不出声,除了弹奏琵琶外,她照旧终日凝神发呆。
“所以我才托大人请蝉丸大人前来。”春阳尼说。
事情有点诡异,只是诸忠自己带女子进来,总不能再赶走她,恰好庭院一角有间既非独立房舍也非草庵的空屋,於是就让女子住进去。
地点是春阳尼住的小庵。
“是河里。”博雅喃喃低语。
诸忠本来打算不再理睬对方,直接进宅邸,却因为问了话,反倒对那女子更放不下心。大概觉得那女子素而不饰很美,竟产生一股莫名的好感。
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春阳尼在被褥里坐起。
“红音!”
“小、小笛!”
正好停在春阳尼躺着的枕边。停住後,身体仍在摇晃。那东西似乎边摇晃边俯视春阳尼。
琵琶声轻触每一朵花蕾後,花蕾像是吸收了音色,比之前更饱满。
蝉丸来到诸忠宅邸时,诸忠说:
随着逐渐远离山头,月亮也逐渐明亮起来,光亮耀眼。
然而,女子没有心。
“如果你方便,我想最好今晚就前往橘诸忠大人宅邸看看。此刻出发,应该可以在那个童妖出现之前抵达宅邸。”
形状模糊不清,但其大小和小孩差不多。
“好的。”
“昨天早上。”春阳尼答。
“去哪儿?”
有名女子站在诸忠宅邸前。
“是。我想拜托蝉丸大人请晴明大人出面解决这回的事,因此才向诸忠大人提出无理要求,请您过来一趟。”
夜里,感觉那气息而醒来。
数天前下的雨令河水上涨。
水迹在河滩石子上点点滴滴延伸——
“比如,语言这种东西,正是盛装人心的容器。”
“虽然那座桥已经倾斜,无法通行,不过那模样别有一番风情,散发一股九-九-藏-书-网 吸引人的哀怜。月明的夜晚,我有时会特地去那儿吹笛。”
蹲在船头采看水中的那名下人说。
“博雅,其实今天蝉丸大人也是为了类似的事而来。”晴明说。
听着博雅说的话,微微颔首的蝉丸喃喃自语:
春阳尼大喊,紧紧搂住屍体。
那人影果然是劝进坊,他来到众人面前时,已经停止哭泣。
潜入水中的下人再度伸出头,发出尖叫。
“此刻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见了吗?”晴明问,“你刚才说,小笛口中塞着水草,而且你还取出那些水草……”
“这孩子,是我的儿子小笛!”
“三年前,小笛卡在那座桥的桥墩下,後来又被水流冲来的岩石盖住,这回的洪水冲垮大桥,让小笛再度出现……整件事情是这样吧……”
“一切都……”春阳尼说,“我名叫红音,住在丹波,我丈夫名叫丹波青人。三年前,我想要实现一个愿望,便和丈夫青人还有这个孩子小笛,三人去参拜伊势大神。归途中在鸭川河滩休息,结果在河中玩水的小笛被流水冲走。”
“事情就是这样,我正在向晴明大人说明此事的来龙去脉,刚好博雅大人也来了。”
喔喔喔喔嗡……
吹了一阵子,博雅察觉到某种动静,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对面柳树下站着个人影,正在凝视博雅。
“所以说,人在这个时候就会吟咏和歌……”
不过,她的眼神和脸上均没有表情。只是果然站着。貌似灵魂出窍了。
原来水迹在鸭川河水边消失了。
顺着水迹往前走,最後来到鸭川堤坝。再顺着堤坝南下,抵达五朵大桥时,那水迹越过堤坝往河滩方向延伸。
蝉丸终於说完整段事情的经过,再补充道。
只是隐约感觉,如果弄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谁,或许就能想起自己的过去和名字。
“噢……”
每次出现时都是同样状态。
不知是不是错觉,花蕾看似比方才更饱满。
晴明说毕,在河水边蹲下,将右手伸进河中,再度小声念起咒语,从河中收回手後,摊开手掌击向水面。
博雅吹起叶二。
围屏四周设了结界,只要不发出声响,妖物出现时也察觉不出三人的存在。
“能不能从河中打捞上来运到这儿?”晴明问。
这是位於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道。
博雅原以为那声音会一直挨近,不料声音在中途停止。
此时——突然发生令人吃惊的事。
她的记忆本来就混混沌沌。如果对方问起发生了什麽事,继而追问下去,她大概也无法有条有理地说明。
命侍女帮忙沐浴更衣後,果然如想像中一样,那女子相当美。
蝉丸记得,当时虽然不知道春阳尼能否理解他说的话,但在教授琵琶的空档时,确实向春阳尼提过这件事。
但是——
“刚才这孩子出现时,我不由自主叫出声,正是因为看到这支笛子……”博雅说。
仔细看去,确实有艘小船系在河岸的木桩上。
春阳尼一点都不害怕。她知道那孩子并非可怕的东西。比起可怕,她反倒心生一股怜爱之情。
再度遇见红音时,他才恢复正常。
“第三大晚上,那孩子又出现了。”
比起这些致谢话语,诸忠更想问一件事。
“这、这意思是……晴明啊,就某种意义说来,我吹笛时的旋律相当於一种语言吗?”
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刚才明明还觉得孩子在她怀中,此刻竟然消失了。手臂仍残留着那孩子身躯上的冰冷,也清晰记得孩子用力搂住她的力度。
“嗯。”
不只第二天晚上。
啪!
晴明仍将手贴在地板,小声念起咒语,接着抬起右手,再伸出食指点向地板。
笛音彷佛溶入月光中,向四方回荡。
结果,听到哭声。
“虽然耳朵听不到那声音,但我心里很清楚那是孩子的哭声……”春阳尼说。
春阳尼想,只要不松开搂住孩子的双手,那孩子应该不会消失,於是一直紧紧搂住孩子。岂知清晨时,她只是稍微放松手臂,怀中的孩子就消失了。
晴明却听而不闻,只是望着刚才那团亮光伫立的地板。
“那降事发生在三年前的秋天……”
然而,孩子消失後,她也渐渐觉得可能是梦境。
“走。”
“是疯了吧?”
博雅点头後,再度开口。
突然听到什麽哭声。
他站在河水边,双眼炯炯发光地俯视春阳尼和小笛。
“这位女子,你从哪儿来的?”
“如果来的东西不是春阳尼大人描述的孩子,而是更可怕的东西,到时候该怎麽办呢?”
水面又出现那水滴般的点点青光痕迹,往前延伸。
庭院的樱花即将绽放。
晴明、博雅、蝉丸三人坐在窄廊。
第三年,蝉丸只是偶尔前来99lib•net探看。
“虽然我看不见,但光听博雅大人的话,就彷佛得见庭院樱花的模样。”
她没有心。
博雅待东山月出才吹起笛子。
“那麽,用其他东西来比喻吧?”
“那孩子的气息已经消失了。”春阳尼说。
如此已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原来至今为止一言不发的春阳尼突然在昨天开口说话。
“在哪儿?”
“啊!”
丈夫青人慌忙跳入河中想救起小笛,不料两人都在眨眼间被水冲走——“一会儿就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声音从黑暗彼方逐渐挨近,再经过晴明宅邸的土墙外。
宛如刚才伫立此处的青光边移动边滴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水滴的痕迹。
女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耳朵似乎听得见,既然如此,让她跟着蝉丸学弹琵琶也无妨。
她压抑不住心中那股疼惜之感。
青人和红音埋葬了小笛後,三天前启程返回丹波。
“可以这麽说吧。”
下人将屍体捞上船,运到在河边等待的晴明一行人眼前。
风有点凉,却已非冬天那种砭人肌骨的寒冷。凉意中隐约含着温润,夜气中甚至可以闻到即将绽放的樱花幽香。
屍体在月光下发出青色亮光。
他和蝉丸是老相识,蝉丸经常受诸忠之托,前往西京宅邸弹奏琵琶。
“什麽意思?”
起初,无论对侍女或对诸忠,她都说不出孩子的事。
凝视棒子的博雅突然叫出声。
“最近有个男人经常在京城大街小巷边走边哭。”博雅说。
虽然不能说诸忠毫无醉翁之意,但他也没有想对女子怎样的明确打算。
只知道这女子似乎视力不佳。即便看得见,也只是在一片模糊中勉强可以分辨出明暗的程度。
“就像美酒要倒进名器一样,你这个容器里也注入了美好事物,那些美好事物充满了你这个容器。”
直接视而不见置之不顾也无所谓,但诸忠放不下心,骑在马上问道:
就在众人噤口时,窄廊出现一道伫立的蒙胧青光。
“是笛子……”
大约十天前,又有一根桥墩倒塌,预计今年春天着手修理。
右手似乎握着某物。类似细长棒子。
不,不是那种能清晰传入耳中的声音。是一种非声之声。不是传入耳中,而是传入心中的声音——并且是孩子的哭声。
“唔。”
耳朵似乎还能听见,也大致能听懂别人说的话,不过,若放任不管,她就终日什麽都不做,只是呆呆坐着或站着。
蝉丸也是目盲之人,或许他另有想法。
照在庭院的月光反射至屋内,漆黑室内隐约能看见春阳尼隆起的身躯轮廓。
“去吗?”
蝉丸膝前的窄廊搁着空酒杯,蜜夜执壶斟酒。
那男人——头发蓬乱,长及肩膀。面孔隐藏在头发里,只能看到炯炯发光的双眼。
虽然穿的不是僧衣,但众人认为他原本应该是劝进和尚,因故发疯,之後便称他为劝进坊。
他安排了一名侍女跟在女子身边。
“你想起过去的众多事情了吗?你本名叫什麽?”
“唔唔唔唔……”
况且,偎在她怀中的孩子正在无声抽泣。
“嗯,不知道。”
身上穿着一件看似从未洗过的破烂衣服。他随时都有可能路倒,死在街头,大概有人施舍吃食才没死,仍在京城里徘徊。
这点程度她还听得出来。
“跟去看看。”
橘诸忠的宅邸位於西京。
不过,女子依旧不开口,只是精神恍惚地望着某处。
她在等童妖出现。
“突然想吹笛了……”博雅低语。
蝉丸前来就能听到蝉丸弹的琵琶声,因此诸忠也很高兴。
顺着博雅指的方向望去,小笛右手似乎握着一根棒状的东西。
博雅喝乾了酒,搁下空酒杯说。
蝉丸教得很周到,手把手地逐步教。
春阳尼边哭边从孩子口中逐次取出水草。
“看着樱花花蕾,你心中会浮出许多感情。如果你将这些感情命名为‘怜爱’,你就能以此将你心中浮出的感情盛装进‘怜爱’这个词内。”
“看上去像是水滴成的痕迹,但这本来就不是水,应该有办法解决。”
“走。”
水迹延伸至一朋塌的大桥中央——刚好是十天前倒塌的那根桥墩底部。
教琵琶之前先让她听曲子。
那声音像在大声哭喊,又像拚命挣扎,也像忍受着某种痛苦。
究竟她之前住在哪儿,又为何站在那地方——这些问题都一无所知。
春阳尼边哭边喊跑向下游。
不知是不是也失了声,她从不开口说话。
眼泪突然溢出,她伸出双手搂住孩子的躯体,紧紧抱住孩子。
声音颤颤抖抖,像在强忍着某种感情。
有个人影和哭声同时出现在堤坝上。人影似乎受笛声吸引,从堤坝下来,走在河滩石子上,朝这方向靠近。
可是,有气息。
“就某种意义说来,存在於这世上的大部分物事,都是一种容器。不,正确地说,人认知的所有物事九*九*藏*书*网,都是基於容器和其内盛装之物的关系而成立。”
四
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痕迹从庭院延伸至宅邸外。
蝉丸停止弹琵琶,再接腔。
去年秋天,洪水冲垮了五条大桥。中间的桥墩被冲走了好几根,桥中央朝下游倾斜得很厉害。已经不是能供人通行的状态。
“晴明,你看……”
“大概三天前,我也碰见了劝进坊。”
“悲伤也好,喜悦也好,当这些感情被盛进容器後,我们才能理解悲伤或喜悦到底是什麽样的感情。”
“你想实现的愿望是……”博雅问。
晴明说毕,站起身。
但她的记忆仅止於住进这宅邸之後的事,之前到底在哪儿做些什麽,包括自己的名字,她依旧想不起来。
声音渐渐挨近。
一
蝉丸听到那声音时,才明白春阳尼在哭泣。
劝进坊的双眼突然溢出眼泪。
春阳尼的声音先响起。
五
“源博雅的存在,也是基於这种道理而存在於这世上。”
“诸忠大人一定很寂寞吧。”晴明道。
只是,这孩子的身体为何又湿又冷?
她倾耳静听那气息。
“我希望我的眼睛能好起来……”春阳尼答。
本来就不大好的眼睛也因此而几乎全盲,她似乎在京城到处流浪,最後站在诸忠宅邸前。
春阳尼睡在围屏外不远处的被褥中。虽然她没有翻身的动静,但众人都明白她没有眞正睡着。
晴明大概也明白博雅的心理,他不点头赞同并非表示没听进,只是以嘴角浮出的笑容代替答话,望着博雅。
此时,晴明已单膝跪地,右手贴在刚才青光伫立的地板。
博雅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指望晴明回答。
只要春阳尼在身边,即便蝉丸不在,诸忠想听琵琶时,随时都能听到。对诸忠来说,春阳尼的琵琶技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六
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渗透了大小便和汗水污垢的味道。
无论谁去搭话都不回答。
“事情就是这样,博雅。”晴明说。
“和歌?!”
“晴明啊,在樱花树前听着蝉丸大人的琵琶,喝着如天上甘露的美酒,是多麽奢侈的事啊。”
七
“确实有。”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哭声。
诸忠再度问,女子依旧没有反应。
“晴明啊……”
樱花花瓣在笛声中不停飘散。
划到那根桥墩底部後,小舟停止前行。
“我的意思是,你这副躯壳也是为了盛装‘源博雅’这东西而存在的容器。”
“你眼睛看不见?”
“发生了惊人的事。”
“红音,你不是红音吗……”劝进坊大喊。
诸忠似乎也察觉发生了事情,带着两名下人从正房举着灯火前来。
他在逢坂山结庐而居,但今晚心血来潮造访晴明宅邸。
“是的。”晴明答。
她察觉时,以为是平日在身边照料一切琐事的侍女。但侍女总在傍晚就退下,回自己的住所休息。
“你打算怎麽办?”晴明问。
“有人能划那艘小船到那根桥墩附近,看看到底有什麽东西吗?”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诸忠呻吟道。
博雅发出叫声。
同时失去孩子和丈夫的悲痛令春阳尼一直失了心。
这十天来,童妖每晚都会出现。不可能只在今晚不出现。
冰冷的身躯令人怜惜得很。
噢噢噢……
下流不远处,可以看见中央部分已倾倒、半段桥浸在河中的五条大桥黑影。
博雅在吹笛时,劝进坊寸步不移,看似在倾耳静听博雅的笛声。
像是人的哭声,又像是野兽在远方嚎叫,却两者都不是。
“不好,不要谈咒。我要是听你谈咒,何止听不懂,连我原本懂得的事都会迷迷糊糊起来。”
“那大概是劝进坊……”博雅低声道。
“看来你都记起来了。”诸忠道。
蝉丸弹的琵琶声在月色中搦搦不绝。
“五条大桥。”
总之,蝉丸先和春阳尼见了面。
这时——
“眞是美酒。”蝉丸说。
因此诸忠才请蝉丸前来。
那年夏末——
将流逝的时光喻作流水,感叹人生短暂无常。
仅三个月便能弹奏简单曲子,一年後已有小成,两年後即练成无需再教的本事。
但是,女子不答话。只是伫立在原地。
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那孩子都出现了。
“能请蝉丸大人前来一趟吗?”
晴明、博雅祀蝉丸三人躲在围屏後,静悄悄地呼吸。
待博雅吹完笛子,劝进坊也不知何时消失踪影。
诸忠如此询问,但女子不点头也不摇头。
蝉丸用力点着细长脖子,开始游说。
青光摇摇晃晃地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