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问马奈斯这些问题,可是每次刚要开口,她立刻又把话吞回去,只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祖儿能够胜任吗?比如,他和霍斯顿先前经手的案子,哪一个必须优先交给她处理?比如,他们该对资讯区作出什么让步,好安抚一下白纳德?还有,彼得·贝尔宁一定会很失望,该怎么安抚他?总有一天,彼得会当上审判官,那么,哪天他主持听证会的时候,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的态度?
接着,他们爬上了育儿区的楼层平台。原先,他们并没有打算进去跟茱丽叶的爸爸打个招呼,告诉他,他女儿很快
就会上来,到时候他应该要好对待她。不过,詹丝忽然改变心意,决定要进去一下,因为她很需要上个厕所。
詹丝啜了一口水,然后把盖子放回壶口拧紧,壶盖上的小链条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她把水壶放回他背包后面的口袋里。他们回到家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会从此不一样吗?她真的好想知道答案。再爬二十层楼就到家了。昨天,他们还觉得再爬二十层楼会要人命,可是现在,他们却觉得那只需要一转眼的工夫。而且,当他们抵达之后,那熟悉的环境是否会将他们带回从前的关系?昨夜的美好是否会变成一场梦?还有,唐纳的灵魂是否又会回来缠绕着他们?
“舒服一点了吗?”他问。他坐在一条长凳上,旁边留了一个位置应该是要给她的。詹丝点点头,然后重九_九_藏_书_网重跌坐到椅子上。她虚弱地喘着气,心里想,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太虚弱,已经没力气再继续爬楼梯了。她暗暗希望他会主动开口说要休息一晚。
“詹丝,我的詹丝,你刚刚做了什么?”
等候室里看不到人影。他们又看到那个“严禁喧哗”的标志,不敢出声。詹丝走到玻璃窗前面,往里面张望了一下,看到那个护士正沿着阴暗的走廊朝她走过来。她本来皱着眉头,可是一看到是他们,立刻露出笑容。
她努力想吞下去,可是却没办法。他们扶她躺在长凳上,大夫摸摸她的肋骨,拿手电筒照照她的眼睛。然而,她感觉眼前越来越黑。
她两腿发软,跌跌撞撞走出化妆室,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在这里过一夜,在病床上睡一晚,等明天早上再爬楼梯回办公室。她推开门走进等候室,回到马奈斯旁边,这时候,她两条腿几乎快没有知觉了。
马奈斯一手抓着水壶,一手帮她把头发拨到后面。他在啜泣。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伤心,不过,他还有力气哭,比她自己好多了。她对他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她没想到自己还有力气。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她爱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爱着他。她的心好累,再也守不住秘密了。她说出了心中隐藏多年的秘密,而他落下了眼泪。
这时候,马奈斯忽然弯腰凑近她,不过,他并不是在看她的脸,而是看着地上:“詹丝,你怎么了?”
“首长,你好。”她轻声打招呼。
“我马上就回来。”詹丝对马奈斯说。她很想伸出手去握紧他的手,但她还是忍藏书网住了。这两天,她已经很习惯去握他的手,那是如此自然,却又如此私密。
厕所里几乎是一片漆黑,詹丝摸索了半天,急着想把小隔间的门打开。她感觉到肚子里不断翻搅,发出奇怪的声响,忍不住暗暗咒骂。后来,门终于开了,她立刻冲进去坐下来。排便的时候,她感觉胃里好像一团火在烧,一方面有一种舒坦的感觉,但另一方面,似乎是因为憋太久了,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就这样,她在马桶上坐了不知道多久,两腿剧烈颤抖,完全无法克制。这时候,她终于明白,为了上楼梯她已经把自己逼到极限。想到还有二十层楼要爬,她忽然吓得魂飞魄散,害怕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后来,她终于结束了,于是就走出去到旁边的冲洗台,洗洗手,洗洗脸,然后拿旁边的一条毛巾擦干。接着,她把水槽和马桶的水都冲掉,进入循环系统。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必须在黑暗中摸索好久,因为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如果是在她家或办公室,她闭着眼睛就可以完成这些动作,因为空间有多大,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她都了如指掌。
“不好意思,没有先发邮件通知你,不过,我还是想跟尼克斯大夫见个面,方便吗?另外,可以跟你们借一下化妆室吗?”
她舔舔嘴唇。好渴,嘴巴好干,干得要命。她说她想喝水,马奈斯急忙掏出他的水壶,把壶口凑到她嘴边,把水倒进她嘴里。
护士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点点头表示了解。她从架上拿下两件白袍,递给他们,然后叫他们把背包放在她桌上。
首先,他们找到保安官了。一个底层的女孩子,浑身散九-九-藏-书-网发着火一般的热力,充满自信,令人振奋,正如马奈斯形容的那样。在詹丝心目中,她是地堡未来的希望。她高瞻远瞩,有宏远的规划,而且能够克服万难,完成任务。而且,保安官比别人更有机会选上首长。她相信,时候到了,茱丽叶一定知道该如何抉择。
正当他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詹丝开始感到有点反胃。也许那是因为有些话她很想问马奈斯,可是却又不敢开口,所以胃才会不舒服。那些问题就仿佛飘散在空气中的沙尘,令她口干舌燥。后来,她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把他背包后面的水壶抽出来,不断地喝水,而她自己的水壶一直在背包后面“哗啦哗啦”响。每往上爬一层楼,她的胃就翻搅得越厉害,而每往上爬一层楼,平台上的数字越小,这趟旅程就越接近终点,而这趟探险也就越接近完美的结局。一切都很完满。
“詹丝?你还好吗?”
马奈斯听到她最后那句话,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那我们最好休息一下。”他说。
然后,她听到有人好像在说流血什么的,接着感觉到有人在检查她的腿。马奈斯在哭,眼泪流到他的白胡子上,不过,她还是注意到白胡子里夹杂着几丝黑色。他一直摇晃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
他紧握着她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然后抓住她的手臂拼命摇晃。詹丝好想睡。她模模糊糊听到脚步声,有人正朝她跑过来。接着,灯光忽然大亮。限电期间,本来不准开这么亮。接着,护士好像在大喊什么,然后她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是茱丽叶的爸爸,大夫。他来了,他一定会准备一张病床给她睡藏书网,他一定有办法查出来她为什么会这么虚弱——
快到家了,感觉上他们好像爬得越来越快。每层楼都静悄悄的,大家都默默等待,等待电力恢复正常。走到两层楼中间的地段,灯光最昏暗,他们一只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铁栏杆。他们不想再隐藏,不再矜持。
那是他背包上的水壶。
那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他才是他们想毒杀的人。
“当然可以。”她按下桌上的按钮,门应声打开。她挥挥手请他们进来,“上次你们离开后,我们又接生了两个孩子。由于发电机的问题,我们真是手忙脚乱——”
“你小声一点。”她有气无力地说。
“不是发电机有问题,只是限电。”马奈斯纠正她。他说话嗓门比她们大,声音也比较嘶哑。
没想到他竟然大叫起来。
隔着玻璃窗,他看到幽暗的育婴室里有人影在动。詹丝头靠在椅背上,很费力地想开口叫他小声一点。
詹丝偶尔会放开他的手,不过那只是因为她想伸手去摸摸背包后面,看看拐杖还在不在,然后去拿马奈斯背包后面的水壶,喝一口水。一路上,他们都是互相拿对方背包后面的水来喝,因为那样比起反手到背后拿自己的水壶要容易得多。而且,这种方式,就好像自己替对方背着他需要的东西,随时可以交给他,而对方也为你做同样的事,那种感觉也比较甜蜜。他们渴望享受这种宁静平和,至少,暂时享受一下。
“我没事。”詹丝气若游丝地说。
等他们进了等候室,护士朝长凳的方向挥挥手,请他们过去坐,然后说她会去找大夫。“化妆室从那边进去。”她指向一扇门。门上有标志,不九九藏书过早已褪色脱落,几乎看不见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睛好亮,泪光闪烁,凝视着她。接着,她看看他手上的水壶。
不过,最大的改变,还是在于她和马奈斯之间的关系。就在这旅程即将终了的时刻,她开始怀疑,马奈斯坚持不肯升任保安官,会不会是为了她?担任副保安官,他就可以和她保持某种微妙的距离,就可以继续怀抱着渺茫的希望,怀抱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总有一天两个人可以在一起。万一担任保安官,一切希望就破灭了,因为,保安官和首长之间难免会有一些立场上的冲突,而那种主从关系又太直接、太强烈。想到这里,她心头忽然弥漫着无限感伤,但又有无限的甜蜜。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他的手。为了她,他默默牺牲。想到这个,她的心陡然往下沉,感觉心好痛。不管两人未来会如何,这一生,她都亏欠他太多。
“大夫!”他大喊,“护士小姐!”
提到首长选举,这趟旅程也在她心中激发出更多的目标,更多的雄心壮志。她忽然很期待那即将来临的大选。尽管她根本没有对手,但她还是利用爬楼梯的时候想了十几种简短的演说词。现在,她已经可以预见地堡更美好的未来,知道该怎么更有效率地履行她的职责,而且,地堡将会有年青一代来继承她这衰老的一代。
“我不上一下厕所不行了。”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诉马奈斯,她已经快憋不住了。她感觉口干舌燥,而且胃一直翻搅,很想吐。或许那是因为她担心这趟旅程即将走到尽头,而她和马奈斯之间的一切也将结束。“我想,跟茱丽叶的爸爸见个面也无妨。”她最后又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