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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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花香
第一部 藤花糕
爱国者
爱国者
爱国者
荆棘满怀抱
荆棘满怀抱
荆棘满怀抱
屋顶上的男孩
屋顶上的男孩
男孩的荣誉
男孩的荣誉
外篇 绝交
外篇 绝交
外篇 借枪
外篇 借枪
外篇 借枪
外篇 借枪
外篇 借枪
外篇 古风
外篇 古风
外篇 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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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成年后,三龙常常有一种陷入阴谋之中的感觉,深深的,由来已久,尤其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这一辈子都落在了他人的算计之中似的。他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懒汉,一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寄生虫。当年的“净街虎”却落到这步田地,叫人费脑筋!

第一部 藤花糕

“这是一场政治斗争。”他向来能把领袖的思想活学活用。
“我家里有云南白药。”小叶毫无惧色,扬着脸,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求也不行啊,我不能见您,还是请回吧。”
公公是军人,出身不好,但起义得早,在部队里干军需,喜欢部下叫他林处长。
“请进来吧。”玉柔脸上泛着光。
小叶有个很难听的绰号,叫“资产阶级小爬虫”,这许是因为她的衣服,她总是比资产阶级思想最严重的老师穿得还要高级,于是,欺负她的人很多。
“孩子没在家,我们正好谈谈。”
老婆子雄纠纠地带着两个民警闯进来,指着三龙说:“就是这个小流氓。”
今年是一次剪下半篮紫藤花晾上,还是随用随剪?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便想喝点什么。倒不是她口渴,只是这个不合适的大雁脑袋让她白费了不少的功夫,所以得安慰自己一下。
“来呀。”他两眼望天叫了一声,门外快步跑进四个年轻军人,喊着号子,声势好似一个连。“拿张纸儿,把这几个臭虫给我捏出去。”
院门外一阵轻声赞叹,本地人敬重好汉,不论年龄大小。
玉柔的额上和鼻梁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微红,手指欢快地忙个不停,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把三龙的头发、身上收拾干净,香喷喷的让人舒心。
论身板儿,论劲头儿,三龙不算出类拔萃,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全仗着他比别人聪明。占得一步先机,便能多出八分胜算,这是拳头里边打出来的经验。
小叶来请了两次,三龙仍不肯去林阿姨家吃饭。他父母虽然也帮着劝了两句,神气中却能看出来,他们替儿子骄傲,便帮着把这件事推掉了。
“是我带她回来的。”
有好半天的动夫,她抚着树干只管出神,却又什么也没想,脸上浮起的笑意,少女般的简单。大好春光里,一味地神游也是件乐事。半天才转出来的这个念头,让她心下放得更宽了。
一只甲虫爬上了毛衣,光亮的背壳上,黑色的圆点衬着桔红的底色十分醒目。
脸洗干净,她欣慰地发现流的主要是鼻血,额上有两处伤,血流不止,但伤口并不大,只是眼眶青紫,嘴唇破裂,让她不明白一个人如何同时弄出这么多的伤痕。
不想,第二年小叶出生,树根下又长出一棵白藤,也在树上缠了两匝。林处长笑道:“不听命令的东西。”同样把它引到凉棚上去了。
爷爷因公牺牲后,家里只剩下她们娘俩,不知怎么的,一天天地过去,家里渐渐显出没有主心骨来,母亲只顾自己哄着自己玩,要不就是一味地宠她,也不与外人来往。她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母亲没主意,她有主意,但却不知道这种孩子主意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合用,天底下,哪有14岁的女孩子当家的?她也不会当家呀!
她没有注意到女儿惊异的表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三龙身上。有个人交到她手上,允许她照应,便是上天的恩赏,何况是这个让人喜爱的小伙子。
“老爷子工作那么多年,现在没了,留下的东西都有纪念意义,可以给下一代当作阶级斗争的教材。”大嫂的声音平板,没有起伏。“星期天我派车过来,你把门打开,东西收拾收拾,好让他们拉走。”
突然,小叶从胡同里奔了出来,高声叫他:“三龙,三龙,请你来一下。”
“好好地呆着呀,不能动,一会儿就不疼了。”她说。三龙几次想起身,都被她果断地按住了。
老婆子冲了出去,说是去打电话。
绝不能让他这么干!三龙发现自己的想法像个英雄,是那种专门干傻事,落不下任何好处的“傻英雄”。
“你们不应该怀疑我有什么私心,我向来是一个馒头分十份,你们谁也少不了一口。”又是点头,依然不大整齐。
“我们听说,你跟‘小爬虫’腻糊上啦?”来人都是三龙的手下,虽说平日里服服帖帖的,却也难保没有造反夺权的野心。
老女人一笑:“这么说,你是个横行霸道的小流氓?”
真是没眼力,要给早给,这会儿学校门前一大堆人,见他收了个女孩子的东西,那还了得!三龙迈开大步把小叶甩在后边,好像跟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其实他很想知道那包里边是什么好吃食,但他绝不会去看,绝不。
来人是她丈夫的大嫂。他丈夫家三兄弟,同父异母,二哥在南边,大哥在本地,却不大来往。
三龙把眼棱棱着,说:“在我这儿,没叫她老梆子就是客气。”
门外有人敲门,又是那个求爱的男人。
他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不声不响。她手上的书包若是换成个娃娃,倒像是个回娘家的小队伍。三龙心里转着怪念头,生怕有同学看出来他们是在一起走。
她独自笑了起来,无声的,笑她自己。
日后据小叶自己说,她母亲当时很失望。
大虎只是一时被镇住了,三龙清楚这分寸。
招集这帮小子们开个小会,大有必要。三龙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的人,单凭拳头只能打天下,治不了天下。
“人家这是公务,没你什么事。”老警察在外人面前挺像回事,公事公办的样儿。
为了个丫头,吃这帮小子的话,不值;若让他们造了反,爬到他头上来,那就更不值了。三龙觉得父母给他找了麻烦,但父母说出来的话,不能不听。在这个地界,男孩子若是不听话,不孝顺,那比个狗屎浑蛋还不如,上公厕也没有坑让他蹲,简直就不能算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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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扑过去,叫了声什么爷爷,三龙没听清楚。
三龙的母亲摇着双手,但不是在拒绝:“这可不算什么事,都是阶级姐妹,只是,我怕家里那个愣头青惹恼了你家姑娘,他向来是个没轻没重的。”
小叶把手帕里包着的白面枣卷儿放进厨房,早早地回到自己屋里,把门关上。母亲在外边问个不休,终于没敢推门进来。
“凭的就是爷爷这对拳头。”
厢房的门已经被砸开,锁头丢在地上,一个瘦子挥着胳膊正指挥两个工人往外搬箱子,伸出唇外的门牙也像在跟着指手画脚。箱子看起来挺沉,锁得结结实实。
等到第二身汗出来,肚子里的汤汤水水早就没了踪影。
炉火上的水壶嘶嘶地响,她又在琢磨,今天晚饭,该用泡过的茶叶做道什么别致的菜肴。
众人七上八下地点头。
有几个把脖子缩了回去,却不是真心服气的样儿。
那个男人又在外边敲门,却不肯出声叫人,只是一味地敲,粘粘缠缠的,显得三心二意。
“我听说,你可是越来越娘儿们啦,有这事么?”大虎人如其名,大脑袋,大嘴巴,大拳头,生就的厉害像。
比赛推花砖,比的是臂力,那几个小子里边,还真有几个不比他差的,尤其是住在胡同口的大虎,但他这会儿没在。
摇椅的靠枕被卸了下去,三龙的头仰靠在椅背上,脖子下又换了块新毛巾,脸上敷着装满棒冰的热水袋。
“咦,不是的,我这心软着哪,豆腐似的!”

3

“没有。”
敲门的声音干脆,果决,响亮,让玉柔听着心中开阔,竟恍然有些高山大海的情致。
她吁出一口长气,拉过藤椅坐在摇椅偏后的地方,手上轻轻地摇着扇子,很有成就感地望着三龙。
三龙分开众人,平生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成年后回想此事,他才明了,从这一刻起,他的一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下学的时候我们也看见啦,她跟在你后边,小媳妇赛的,又一块儿回来。”今天这几个小子不大对劲儿。
“今天请您进来,是想告诉您,请您往后不要再来了。”玉柔走到摇椅背后,揭起冰袋的一角,检视伤口。
小叶有几分伤感,替母亲。
三龙管不了这么多,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大虎已经在拉拢人手,要跟他抢夺这条街的控制权了。
三龙把眼立起来,两块花砖合在一只手里,平平地举着,把他们挨着个地瞅,近得鼻子碰鼻子。他的对头大虎若在,他就不能用这种生硬的手段压服他们,那是个难对付的家伙,论气力和打架的手段,都不比他差。
小叶像小伙计般的被支使得团团转,换水拿毛巾香皂,手脚不拾闲。
三龙却不高兴惹上这么个麻烦,他觉得父母根本就没把他当成大小伙子看待,连问他一声都不屑得问,就随便答应了人家。他早便觉得自己是个大人,14岁,一人多高,要放在旧社会,儿子都满街跑了。
小叶家一向紧闭的大门洞开着,门前聚着一群人往里张望。
“您来看,我们家里有男人啦!”小叶飞快地向母亲一瞥。
此时最好有一杯清茶在手。她想。
好汉护三邻,好狗护三村,这是本地的原则。在家门口有人被欺侮了,整条街的人脸上都难看,何况是他。
没见他屈肘,拳头便出去了,打在路边的白腊树上,树顶新生的枝叶哗哗地响。
“谁这么大胆子,大白天砸明火,敢抢我老伙计的东西?老子这辈子枪毙的土匪,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今天又有来撞枪口的啦,正好给老爷子解腻烦。”
突然,几个人的眼神纵横交错,像是有话说,却还没决定由谁来开口。这种吞吞吐吐的现象以往从来没有过,他们必定有事瞒着他,三龙警觉起来。
“今天一早晨,她可就在这儿等你,见你出来,俩人扭扭儿地一块上学去啦。”七嘴八舌,说的倒是一个意思。
没来由地,惹上这等麻烦……
如果他三龙在这条街上胡作非为,或是整日里欺负小孩子,逼着他们交钱免得挨揍,那么,他与大虎的争斗就是流氓群殴。他把花砖推得风火轮似的,汗水湿透了背心,脑子也像花砖转个不停。
他身上的新衫衬被撕开了几个大口子。
小叶突然觉得这不像她的母亲,那么一叠声地下命令,手脚麻利的样子,即使在白日梦里她也想象不出来。平日里,母亲就算是从椅子里站起身,也要分成几个步骤。
抬箱子的工人好似两个没买票的观众,表情干净得像是五官也消失了。
“闭嘴,我正忙着呢。”三龙的眉头拧成一团,这丫头专干让他难堪的事。
“不错。”大虎气粗胆壮的样儿。
“你还年轻,可以再走一步嘛,我们不会反对的,带着孩子嫁过去,又是一家子人家。我看刚才门外的那人就不错,白白净净的挺体面。”
一直望着大虎跑进了胡同,他这才迈步往家走。他的手关节处被粗糙的树皮碰破,血腥气弥漫在空中。大虎没有看到这处伤,他的鼻子也没这么灵。
坐了半天,口中发粘发苦,喝绿茶显然不适宜。玉柔用手托住腮,琢磨这会儿该是什么口味。
“外边人多,又乱,到处挤得人肉味,吃不消。”她常常对小叶这么说,到小叶大些,不那么听话的时候,她又对那棵香椿树这么说。
上年岁的警察问三龙:“你搅和人家的事,算是http://www•99lib•net哪门子亲戚?”

1

他这是拿大话压人,能不能管用不重要,先把事情按下来再说。
小叶把脸转过去。她不是没有礼貌,而是不喜欢这个粘乎乎的男人。
“放在门墩上吧,麻烦您啦。”
“这人是谁?”大嫂问,眼睛把门边站着的男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像是审察干部。
“求求你,求求你们,他们要抢我爷爷留下来的东西。”
“没有的事。”他把花砖又拿了出来,拎在手中,像是要打人。
她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母亲,布衣布裤地朴素一点?不能批评母亲,没有这规矩。小叶坐到桌边,没言语。
玉柔居然没有被吓住,而且毫不慌张。她劈手从女儿手上抢过三龙,把他按在藤椅上,口中对小叶道:“打盆水,拿急救箱,再出去买10根棒冰,要全冰的。”
“我不是亲戚,我是这家人的朋友。”三龙说。
“无论如何,请您帮这个忙啊。”小叶的妈妈林阿姨两眼殷殷的,望着三龙的母亲,声音急切,像是在商量件天大的事情。

2

“小叶那丫头的事,是我娘叫我帮她家的忙,让她少受点欺负,没有别的。”
一群小脑袋纹丝不动。
即使在小叶三岁时丈夫牺牲,她也没有痛不欲生,总得活着不是?她安慰自己。于是,她也不出去工作,每月领取不多的烈士抚恤金,便关上大门过小日子。

5

刚刚才端起饭碗的母亲在后边问:“今天你送小叶姑娘回来的?”
三龙每天晚上打熬力气,锻炼肌肉的地方,就在这路灯下。
“怕是走错了门儿。”玉柔请大嫂和她的司机进来,在门缝里使了个眼色,那人转身便走。
一直像空气般隐在老头身后的秘书伸出手,向瘦男人和两个工人猛摆。
刚刚挑了个大雁脑袋,玉柔发现位置放得不对,照这个样子挑出来,大雁尾巴得转到毛衣后背上去。她并没有急着拆那脑袋,却走到凉棚下盯着藤萝的花穗看,想象着繁花累累的景致。
“把头向后仰,对对,脖子就放在椅背上。”玉柔手扶着他的头,在椅背上垫了块新毛巾。
“人家家里有难处,帮一把是一把,也不费你什么事。”母亲是个热心人。
“没有吧。”三龙好像没有把握,堵在鼻子里的血一个劲地冒泡。
“身上太脏了,头发里都是血,洗洗好吗?”玉柔的声音就在三龙耳边,他耳上的纤毛可以感觉到她口中的气息。
有人在敲院门,两长两短,这是送鱼的来了。凡被允许上门的人,每个都有自己敲门的暗号。其实家里十天八天的也不会有人敲一次门,她觉得母亲小心得过分。
沾了血迹的破衬衫被丢得远远的,露出还没有长成的男人的胸膛,皮肤光滑、细腻,肌肉分明,没有成年人的赘肉,只是还不够强壮。
事情算是说定了,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林阿姨向三龙的父亲点头告别,他却连眼皮也没动。当丈夫的,在年轻貌美的寡妇面前,理当稳重得近乎无礼。
每年夏天一到,高大的杉木凉棚上盖满绿油油的叶子,玉柔在下边哄着小叶玩耍,心底常常升起的,是那种终身有靠的安适,她便很快乐。
四月里的好天气,反而会让人发懒,不只是身上,连同意识深处也一样。
他们两个的学校在铁道外边,挺远,路上有不少的坏孩子,见路过的男孩子就打,见女孩子就欺负,危险大大的。
穷人却长着个好使的鼻子,绝不是福气。他埋怨自己。
“把冰敲碎,装在热水袋里。”
“快过来吃饭吧,龙井豆腐羹。”母亲穿件机织的开斯米毛线坎肩,上边繁复的花样是她自己挑的。
她不喜欢母亲这种样子,一味地讨好人,只会被人轻贱了。她绝不会去讨好那个三龙,跟在他后边上下学是一回事,但绝不去讨好他。
“没有人欺负你吧?”
“这些东西都是爷爷留给我们的。”小叶勇气十足。
猛地,院外一阵骚乱,堵在门口的众人向两边一分,坦克车一般晃进来个大胖子老头儿,身穿军便服,手里摇着蒲扇,嗓门大得灌满了院子。
小叶借这个空档,给三龙简短地讲了讲情况。三龙立刻发现,他遇见了一桩男人无法推辞的义举。
不能让对方的心里存着一丝一毫的侥幸,更不能给他们半点机会。这是他从大街上的艰苦争斗中学来的真理,不输于《论持久战》。
一条干净的小手帕从后边递过来,上边绣着黄色的花朵。
民警是本地的民警,他们在这地方干个十年八年,几乎就成了大家的街坊,一举一动,也会是本地人的模样。
藤萝上的花穗已经抽出了短芽,用不了半个月就该繁花满树。到时候紫多白少,衬着新生的藤叶与淡绿的香椿叶,那气氛竟像是一场喧闹的游行。这种过分健康繁盛的样子,甚至会让玉柔心生不安,于是,她把紫藤花剪下一半,院中便安静了。
送茶叶来的那个男人,她已经忘在脑后了。
玉柔不知道是没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讲,没言语。
老女人怒道:“胡说八道,这些东西没当‘四旧’毁了,是因为你爷爷把它保护下来。可丈夫是长子长孙,所有东西都是你爷爷的爹,我丈夫的爷爷留给我们的。”
九九藏书
这条胡同挺怪,一条南北胡同通两条街,东西向的死胡同却有三条,各不相对,形成一个个丁字路口。中间那个丁字路口上有个路灯,南边的胡同里住着小叶。
临散有人大着胆子冒出一句:“你要是宠着那个‘小爬虫’,我们可不认你这个头儿。”
“麻烦你了。”三龙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种话,长到14岁,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碰过他的身体。
突然换了一个人敲门,声音霸道,带着种不讲理的劲头儿,说明来人不是位官员,就是条恶汉。玉柔一惊,心中嘣嘣地跳个不停。
没有好砖当然做不成?三龙懒得指点那些笨人。
三龙宁愿抽自己俩耳光,也不会让她给裹伤,便逃也似地去了。
“你什么意思?”三龙两脚不丁不八,松开双肩,手指勾住书包底,若动起手来,手指向上一托,书包便能滑到地上,少了碍手的东西。
于是,母亲脸上浮起一种功臣似的自得。她这是第一次与胡同中的人打交道,居然成功,有理由高兴。她害怕外边的人。
三龙晚饭喝了三大碗玉米面的尜尜汤,把碗一撂,便抄起花砖往外走,肚子鼓鼓的,两头尖尖的尜尜在里边逛荡。
今年不知道有没有好米粉?玉柔的思绪又转到藤萝上去。若有好米粉,再有好芸豆,蒸些藤花糕倒是个好主意。
一群半大小子坐在马路牙子上,排成一排。三龙觉着别扭,说话不方便,只好站在他们对面,说:“好几年了,我对你们不错吧?”
方才威风得不得了的老女人,此时竟然迅速换了副甜得发腻的表情,小步一串儿地跑上前,向老头儿伸出双手来。
小叶放学回来,叫了声大娘,就要回房去。大嫂叫住她,说:“今天的事跟你也有关系,你可以旁听。”
“……”
母亲端着小盆回来,里边是两只螃蟹,七八只虾蛄,很新鲜。
早几年旧城里拆老君堂,他在成堆的砖头中,千挑万选了这对檐角砖,听说是600年的旧物,比普通砖大一倍,无疤无结,无裂无砂。他把两块砖互相地磨擦,砖粉纷纷而下,直到磨得通体滑腻,摸上去有丝绒的感觉,方才浸在水里,一点一点地掏出握手,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有了这对花砖,便是他三龙心灵手巧的见证。大人们都这么夸赞他。
老头儿的蒲扇赶苍蝇似地在鼻子前边挥了几挥,根本没看见她。
她的眼睛不太黑,睫毛倒挺长,目光像个大人。
大虎终于出面来挑战了,就在三龙下学的路上。
“练着呢。”胡同中的半大小子们出来了,鼓着肚子,手里各自拿着自己的家伙。
显然那老婆子没跟民警讲实话,三龙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林阿姨是不中用了,小叶是女孩子,也不成。如果没有民警,他可以耍浑,把事情给搅了,民警一来,就不能浑了,只有讲道理才好。
午觉起来,玉柔原本打算着挑几针花样。女儿小叶长得快,身上的衣裳穿不住。新毛线衣早便打好了,只是上边的花样总也没选定,好在她有得是功夫,不用像别人那样三班倒八小时地忙活,但也不该一件毛衣挑两个月的花呀。
按10个人算,大虎一天就得拿出两块钱,一个月60块。三龙父母两个人都上班,加在一起,一个月也挣不到60块。一个月弄出这么大笔钱,整条街上的孩子怕是都没有早点可吃了。
“不会的,三龙可是个招人疼的好孩子,谢谢您啦。”林阿姨感激不尽。
“凭什么?”
她家住着三间北房,另外一间厢房,原是爷爷回来时住的地方,院子是胡同中最大的,独门独院。许是院子大了些,总让她感觉到冷清,没有人气,哪怕养两只小鸡,在脚下跑来跑去的,也能算是口儿人。
摇椅轻轻地晃动,阳光透过藤萝新生的叶子,在三龙身上洒下斑斑点点。玉柔觉得,他这样子好似一位凯旋的国王,一边打盹,一边享受着因负伤而赢得的关爱与怜惜。不想,他口中却喃喃道:“那是件刚买的新衣服,花了我娘半个月的工资,不能让她知道……”他睡着了。
这个道理他懂,所以很无奈。
小叶买棒冰回来了,水气把纸袋浸破,大把的冰块捧在手上,冻得她脸上变了颜色。
现在他走在上学的路上,就如同老虎大摇大摆地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小叶只是跟在后边沾光的猴子,能不受人欺负,全仗着他的威风。三龙喜欢这个比喻。
“快去把你爷爷的摇椅搬出来。”
“您这是……,为什么呢?”那男人嘴笨。
她想起刚嫁过来那个春天,公公咬着长长的白玉烟嘴,“中华”烟好闻的香气缭绕在肩头,像个不得志的神仙,指着那棵紫藤说:“这家伙早晚得把树缠死。”便指挥手下的小战士搭了个凉棚,把紫藤引上去。
“算你有眼力,老婆子。”
门外的石礅上放着只细小的茶叶罐,绿色,没有标签。
“求求你了,我明天就要出差,只想见你一面。”外边那人压低声音。
“路上还好吧?”母亲似是不经意地问,目光在她脸上绕来绕去。
不觉间,架上的紫藤开了两三穗,香气宛转而下。玉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没吃早饭,三龙便往外跑。母亲在叫:“到后边去迎迎人家。”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想99lib•net等着挨揍?”三龙对女孩子从来没这么粗鲁过,因为他根本不与女孩子讲话。
“那就试试吧,回头我嘱咐嘱咐他。”三龙的母亲顺手抄起光杆没毛的掸子。
那个瘦男人牙齿在前,野猪般冲上来,叫道:“什么话?你得叫主任。”
“哎呀,您可千万不要吓唬他。”
“不许你叫他上门。”这口气太生硬,小叶认为自己不是个孝顺孩子,便从心底涌起一阵酸楚。
从此麻烦就算来了,为了个小丫头片子的缘故,他得拿出打江山的劲头,才能维持住在这条街上的地位。
玉柔把院门关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险些忘记了,早上我去菜市场,你猜买到了什么?”
那男人手上的网袋里装着三四个茶叶罐,花花绿绿,满面的荣宠。
该给这小伙子蒸些藤花糕吃吃。她心中计算着该预备的配料,没有留意那个男人的离去。
“还不把钥匙交出来,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快拿出来,别以为我没有办法。”一个短发硬得像刷过糨糊的老女人指着林阿姨,声音刺耳。
4月份正是吃这些东西的时候,但菜店里多少年也见不到,据说都卖给外国人吃了。她们家的海鲜,常年有海边的渔民给偷着送来,价钱贵些母亲不在乎,但那人若被民警抓住,可是个不小的罪过。
他们脚下飞快地去了,民警不知何时也撤了,院中安静下来,只剩下大胖子老头和他的秘书、林家母女、老女人和三龙。
小叶没动,大嫂把糖块放在门边的荷花缸沿上,走出大门。司机跟在后边,门也没关便去了。
大颗的泪珠从眼角冒出来,一下子冲到下颏上,急急的如同坠落的果实。她没有去擦,就这么湿湿地扬着脸。等泪水干了,脸上紧绷绷的,会提醒她曾伤心过。
“这个院子是老爷子刚进城时买的,我记得花了一千多块钱。你嫁出去那天,我少不了你们那一份。”
“我买到了真正的东北大木耳和黄花菜。你想吃捞面条么?三鲜打卤面。”
那口乌沉沉的大箱子仍卡在门槛上,老女人眼里冒出火来。
“要想抢爷爷的地盘,你打错了主意。回家先把你的尿褥子晒晒干,再来找爷爷说话。”三龙拎起书包带一抡,背到肩上。书包从大虎头上飞过时,他一缩头,没敢伸手。
院子里的香椿树长得相当茂盛,今年发的枝条多,长长的四下里垂着,像柄大而无当的巨伞。与香椿长在一起的是两棵藤萝,一棵有手腕粗细,另一棵也有核桃那么粗,在树干上缠了两匝,便被引到凉棚上。
罐子里,一片片小巧的嫩芽扁扁的,炒米色下边透出一股子撩人的绿意。眼下清明节刚过,这么好的龙井茶必是坐火车带过来的,若从杭州邮寄,至少也得十几天,不会这么快。
“我什么意思?你既然跟个丫头粘缠上了,就别再霸着这条街,把地界给我让出来。”大虎说。
等他的拳头挥过,瘦男人脸上的缺陷消失了,捂住嘴,样子体面了许多。他就像电影中的任何一个狗腿子一样,往前冲得太过份了,正好给英雄人物一个杀一儆百的好机会。
公公从来也不敲门,而是叫一声“来人哪”,或是“来呀”。丈夫敲门,是用手掌拍,啪啪地一声连着一声,小叶把这些倒是遗传下来,也是啪啪地敲,好像理应有个人长年等在门后边一样。
“家里没有人啊,请您另找个时候再来吧。”玉柔拾起那件毛衣,开始思量什么花样最配这种淡淡的茶色。她知道敲门的是哪一个。
“您什么时候来都欢迎。”
院门打开来,她吃了一惊。三龙脸上流满了血,眉眼也看不清,站在那里有些摇晃,但仍想避开小叶扶他的手,努力使自己站稳,脸上一笑,说:“阿姨,麻烦你给我缝缝衣服。”
“不请我么?”大胖子老头儿高兴了。
大嫂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娘俩不容易,孩子也小,过日子艰难。”
三龙走出老远仍能听见大胖子老头的声音:“你公公早就说你不是个东西,果然不错,还来抢家产?老头儿把遗嘱交给组织,说明他大有远见。给她看看遗嘱……”
大嫂把命令发布完,起身就走,临出门又站住,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块,回头叫小叶。
没想到,小叶早便守在胡同口上。既然给堵了个正着,大老爷儿们就得有个担戴,他说:“那就走吧。”
“你的心真就这么硬吗?”
“把三龙叫来一起吃吧,好吗?”母亲胡出主意。
目光里威摄着他们,三龙的鼻子却读出了他们的晚饭:有俩小子吃的臭咸鱼,另两个吃的是葱花炒窝头,还有一个嘴里青虚虚地冒苦味,晚饭必是苣荬菜大包子,玉米面的皮儿。他厌恶这些人嘴里冒出来的穷气,也同样厌恶自己嘴里的气味。
“您真的就不给我一点点机会?”
众人拿眼瞅着他。
望见了学校大门,小叶快步赶上来,把一个手帕包递给他。
林阿姨终于动了动,转动手腕看手表,像在等人,没讲话。
细白瓷的茶碗里早准备了一点点凉开水,茶叶被浸湿后绿意才真正显露出来。“妙啊!”她感叹。龙井茶的香气有形有质,简直可以让人触摸到实物。
“你要占这条街?”你若占了这条街,少不了得收小孩子的早点钱,三龙心道。他最恨的就是这种事,欺负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不算男人。
外边有人敲门,犹犹豫豫的。
这个绰号三龙知道,但他从来也没叫过。欺负女孩子的事,不是男人干的。
玉柔的手极轻99lib.net巧。军队专用的野战急救箱里有最好的外伤药,她用棉签把堵在三龙鼻子里的血清理干净,直到听见他顺畅的呼吸,这才去处理额上的伤口,却还在担心鼻血是不是一时难以止住,不时俯下头来察看。
让他为难的是,决定领导权的这场争斗,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因为,他手里没有人。大虎许给他手下那批人一大笔钱——跟着大虎干,每个人每天给两毛钱。
“天天屁股后边跟着个丫头,烦不烦人?”三龙没有关门便去了。
公公活着的时候,每年这几天也该喝上新茶了。
小叶不知道母亲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心中难过,却又不能露在脸上。
问题是,他从来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找别人的麻烦,特别是这一条街上的孩子,不但不欺负他们,他们若是在外边受了欺负,他还有责任出面替他们报仇。这样以来,他就不是流氓,而是本地二百年未曾断绝过的那种“好汉”。
林阿姨住在后边的胡同里,但三龙想偷着跑到街上去,不管父母答应了人家什么,他可没答应。
“您找个孩子在家的时候再来吧,谢谢您,我正忙着哪。”玉柔又把毛衣放在一边,取下暖水瓶的塞子,用手背试了试水气的温度,不热,便去捅开炉火,坐上少半壶水。
门上仍在敲。
这已经习惯了。她打开房门。
“身上没有伤吗?”她问。
从敲门声里,她能够听出一个人的性情,脾气是急是缓,是不是知道疼人怜惜人,还是只顾自己不管别。门外这个人,不像个男人,敲门的声音里就没个男人的响动,许是跟着公公当兵多年,让老爷子给吓出毛病,没了脾气。
“嗯,我想吃。”小叶说,她怕母亲日后只剩下她的这点孝顺,什么也不会有了。
如果四月里不变天气,就这么一点点地热起来,藤花五一节前必定会开。每年都是紫藤比白藤早开个两三天,紫藤花糕,香气好,颜色又美。不能忘记,得让送杂粮的那人给送半斤蜂蜜来,用白糖做出来味道就差多啦。
他往南瞟了一眼,也没打算看见什么人,只是一瞟而已,便拿起花砖来练,骑马蹲裆的架式,两只花砖从腰间起,旋转着推出去,收回来,再推出去,左来右往,一会儿身上就见了汗。
林阿姨坐在藤椅上,微低着头,穿着皮鞋的两只脚交叉着,手上握着块手帕,没哭,也不看人。
母亲的好日子,全靠变卖爷爷留下的好东西支撑着。大娘来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玉柔熟练地打开盖子,放到小巧的鼻子下边闻了闻,鼻梁上皱起满意的细纹,给光滑圆润的小脸儿添上几分俏皮。
三龙把花砖放在电灯杆的后边,怕被人一脚踩伤。他向来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但这对花砖从不放手。
“所以,哥儿几个别这么生分,以为我扔下你们追小丫头去了,没那事。”
都是批《水浒》闹的,男孩子人人一嘴梁山好汉的话头。三龙笑了,笑得极开心,像是得了个什么宝贝似的,说:“你小子也论拳头,看见没有,这才叫拳头。”

4

“屁话!”三龙嘴撇得似瓢。
“一说那‘小爬虫’,你连花砖都舍得给我们使了。”一阵哄笑。
这是个门牙长在唇外的瘦男人,一脸的烟气,倒也会低眉顺眼。小叶横了他一眼,进屋给母亲端来把椅子坐下,自己倚在母亲身边,胳膊肘横着,脸上不大好看。
司机连忙拉过玉柔惯常坐的藤椅,伺候大嫂坐下。
三龙没理会她们在讲什么,伸手按住箱盖,往下一压,箱子卡在了门中间。他对老女人说:“大娘,我不管你们家的烂事,你爷爷他爷爷的,可是有一条,这条街归我管,我在这儿站脚,想从这儿拿出去一根笤帚苗,也得问问我行不行。”
“我给您带来一点东西。”门外的男人极有耐心。
他的花砖是整条街上最精致的一对,专门有大人隔着几条街跑来欣赏它们,向他讨教制作方法,但没有一个人仿制成功,于是,便成了宝物。
“实在是对不住您,不当着孩子的面,我可是什么人也不见哪。”
林阿姨这才说话,却是对三龙:“谢谢你啦,明天晚上请过来吃顿便饭。”
三龙用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把这条路上的坏小子们挨着个地收拾了一遍,经过了多少大小阵,负过多少次伤就甭提了。如今坏小子们望见他,有的远远地避开,有的跑过来点头哈腰地献殷勤,他不爱搭理他们,但由此也在心底生出一股子得意。
他必须得压下这种犯上作乱的苗头,要不,宠了这次就惯了他们下次。“给脸不要脸,让你们玩花砖,就给足了面子。”他追上一句。
三龙掂了掂花砖,说:“别扯那没用的,今儿个看看你们的能耐,谁有本事,用我这花砖来比比?”
若用深浅两种灰色细线在毛衣上挑只大雁,应该不错吧?玉柔手上拿着茶碗,盯住甲虫,想象灰色的大雁在淡茶色的背景上会是什么样子。
“请您别敲啦,再敲我也不会开门呀。”虽说是拒绝,玉柔的声音里没有半分让人难堪的不悦。
小叶跟在后边七八步远,也停下脚步。三龙拿出满不在乎的派头凑到大虎面前,手在背后摆了摆,让小叶赶快离开他,鼻子却先触到对方破背心上的汗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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