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徐少铮赶回来，打折了两个小子的胳膊腿儿，第三个脚快，没逮住。到了第四天，派出所的警察来找徐少铮，把他带走了。

“你走的这些日子，你那兄弟可遭了罪啦。”张奶奶把我赶出门去说。我受过什么罪？不明白。

“那老梆子，不是个好鸟，满嘴胡话。”我想说两句开解人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如果张奶奶的话是真的，这就真成了《水浒传》的故事。我替月瑶担了心事，尽管我并不很明白这里边的详情。

酒是穿肠毒药。我记起了陈老太爷的话。

我到街对面的公共厕所去了一趟，出来时，见张奶奶与杨威远远地站在街口，说得挺热闹。那杨威活像锯了嘴儿的葫芦，有多少话可说？我虽然纳闷儿，却也没往心里去，只惦记着跟徐少铮一起吃饭的事。

“你拿一块才是我朋友。”

我本想回家去问我父亲吃饭的事，他没下班。见张奶奶跟在杨威身后往外走，我也跟着走出来。

打开铁盒往桌上一倒，里边有十几块手表。表的好坏我不知道，能有手表戴的，都是上班挣钱又少家累的人。我父亲就没有手表，在这一条胡同里，总共也没有几块手表九_九_藏_书_网。张志杰手腕子上倒是带着一块，听说不会走。

这段日子里，月瑶一直在做马大夫的绣活，杨威工厂里加班加点，上夜班的时候居多。我仍然常到那院里去，月瑶疼我，给我好东西吃，还跟我说话，让我帮着描花样。我很幸福。

我心中害怕起来，偷眼看徐少铮的脸，怕他“疯病”发作，为了朋友，他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徐少铮的脸上不大好看。我这才想起还有半只烧鸡，却不知道从哪下手，左右地端详。

马大夫也不时过来看看他的绣品，给月瑶些建议，都是拣杨威在家的时候。大家熟了，有说有笑，只有我一个人厌恶他，说不上来什么缘故，就是不喜欢。

张老婆子又在院中叫：“他陈爷爷，那人儿又来了，您说这不是作孽么？”

出事的那天，徐少铮刚刚被放出来。

“他陈爷爷，您老说说这叫什么事？”张奶奶的声音很大，因为陈老太爷耳聋。“我老婆子这一辈子不害人，不做缺德事，怎么到老了还遭这份罪。”

都是我这馋嘴惹的祸，如果出去吃饭，许就不会出事，为此，我这一辈子再没吃酱杂样儿。

打那场架的时候，我跟在徐少铮身后，他当然用不着帮手，我却被吓住了。徐少铮http://www.99lib.net的样子像头发疯的老虎，那三个小子一交手就败了，他却把两个人打得瘫倒在地，一动不动。那会儿他就是个疯子，手边若是有条棍子或是块砖头什么的，我相信他们一个也活不了，于是心中越发地害怕。

“罢了，罢了！”他把空酒瓶丢在墙上，碎玻璃散落一床。

有三个小子，二十多岁，一脸的流氓像，堵在月瑶门前胡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头一天杨威不在家，月瑶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胡同里没有人肯出面，反倒是传出一些不让孩子们听的谣言。

“喝酒。”徐少铮撕了只鸡爪子在嚼，酒碗碰酒碗。

桌上的油纸包里是半只烧鸡和一堆酱杂样儿，看着我那个馋样儿，徐少铮笑了，问：“要不，咱们在家吃。”

我没在意，又往嘴里塞了块肺头，滑溜溜的肺叶，脆生生的气管，嚼在嘴里两种滋味。

“您说说，一到半夜里，隔壁那床铺就咕咚咚，咕咚咚地闹，我老婆子睡不了觉呀！”

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证实了我对徐少铮的敬重是多么的有道理，也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徐少铮猛地站起来，却又坐下了，喝一大口酒，没吃菜。桌上的肉本来就不多，我一个人还能再吃这么多。

我吓了一跳，怕他发99lib.net疯。他没有，脸上还是空荡荡的，两眼晶亮。

见他回来，我非常高兴，腻在他房里不出来，他也挺高兴的，跟我说说笑笑，说是一会儿带我到饭馆去吃好东西，我说得问问我父亲行不行。

她必定是从水龙头上边的小窗户看见的。我吃不下去了，胡同后边只有两户人家，三更半夜，白白净净的大个子戴眼镜，还会是找谁？

“您客气。”徐少铮道。

徐少铮洗头、洗脸、换衣裳，耽误了不少的功夫，我们正要出门，张奶奶竟然进来了，手上两个油纸包，一瓶白酒，说：“大侄子，没什么好的，老婆子给你拿瓶酒，算是压压惊，你可得赏脸。”

杨威夹着饭盒来了，一脸的难受样，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结果什么也没说，又去了。他上早夜班，六点多就得出门。

屋角有个煤池子，里边烧剩下的煤球、煤灰还很多。他伸手挖开煤堆，找出一只小巧的铁盒，上边印着个胖娃娃吃手指头。

“别人家的事情，不说也罢。”徐少铮马上又把张奶奶送了出来，招手叫我。想必他们没说几句话。

我却担心他发的不是酒疯，而是打人、杀人的疯。我让这念头给吓住了，手握着嘴心里不住地蹦。

我时不时的还要爬上屋顶，坐在屋脊上乱想。但我跟徐少铮一样，99lib.net从来也不去月瑶的屋顶上，杨威没本事，踩漏了房顶是月瑶遭罪。

秋风起了，马大夫的绣品也已经完工，我再没见到那个人。倒是马奶奶常来常往，月瑶时常送些东西给她，挺亲近的样子。两个人也开始低声细语地说话，不让我听见。

我胡乱拿了一块，便被他赶了出来。我有心在院子里大喊大叫一阵子，把人们都吵起来，但没有这个勇气，便把手表也埋在煤堆里。

“上夜班。”杨威答道。我记起来，两天前在这个地方有过同样的对话。

“活儿忙吧？”马奶奶又问。杨威又答道：“抓革命促生产，明天中午也回不来。”

我敬重他的朋友义气，却担心他这种替朋友发作的疯狂。一个人火气太大，惹的祸也大。我只是不明白，前一段他那么能忍，如今竟然又这么冲动，让人摸不着头脑。

“爷儿们整宿地上夜班，娘儿们在家半宿半宿地折腾，您老说这算什么事？”

这一顿酒，喝到天大黑，我母亲来叫了我两次，都叫徐少铮拦住，把我留了下来，说是老没见了，怪想的。

第二天杨威在家，出来与他们理论，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同时也从那三人口中听出来，他们是月瑶的旧邻居，说是其中一个跟她搞过对像，因爱成恨。这是本地的恶习之一，初恋的对像http://www.99lib.net结婚，失恋者总要去闹一闹。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三个小子来得晚了半年。

马奶奶小脚伶仃地站在胡同口，像个古老的哨兵，见杨威出来，问：“上夜班？”

酒味很辣，徐少铮给我也斟了一碗底儿，两只酒碗一碰，我便大嚼起来。烧鸡我没吃过，不稀罕，酱杂样可是美味无比。我吃得两手的油，正在舔手指头，听见外边张奶奶叫陈老太爷。

他脸上什么也没有，像张白纸。我什么也没看见，但还是担心，因为他开始大口喝酒。

“我跟您老说，咱这胡同里要出事，总来生人，我从窗户里看着，是个大个子，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好体面。后边是条死胡同，三更半夜的，他来找谁呢？也听不见叫门。”

“拿一块。”徐少铮醉了，醉人发酒疯，不是乱打人，就是乱送东西，这种事我见过。

我从徐少铮脸上还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他的眼睛湿润了，喝醉酒的人都这样。

徐少铮被强制劳动三个月，张志杰又重新出现在胡同里，得意扬扬的，但他没敢再去招惹月瑶。

马奶奶转身回自己院里去了，她与跟在后边的张奶奶“誓不两立”。

到长大成人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块瑞士产的英耐格，全钢17钻。到了今天，表盘已经变得淡黄，我仍然带在手上，反倒显得时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