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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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炼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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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去参加婚礼的人,大都事先没有见过金子。当新娘子跟在桂婶的身后走进屋来的时候,我爹正和村长在商量办学堂的事。金子并没有穿那件母亲送她的花褂子,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丧服,她的胸前还佩着一朵黑色的绢花。大伙儿一瞧见金子,就全都不做声了,筵席上的气氛突然变得闷闷不乐。金子在屋里一走而过,好像她的到来不是为了跟大伙儿见个面,而只是偶尔从筵席上路过。
鸭子巫婆说,凡事总有个报应,我想这话一点没错。我和金子来往了几年之后,我就发觉情形有点不妙了。起先是撒不出尿来,后来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墓碑、磷火、墓栏中的树木和金子一丝不挂的样子。有一次,我半夜里爬起来照镜子,让我娘给看到了。她第二天就将我拽到郎中家里。郎中听完了我娘的话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来到家门口,天已经黑了。我走进围院,看见大门紧紧地关闭着,我敲了敲门,里边也没人应声。要说这件事,我也不止碰上一两回了,金子不开门,自然有她的道理。要在平常,我肯定会自己到外面的河滩上蹲一会儿,免得惹她生气,可是今天外面还下着雨啊。我一使性子,就将大门给踢开了。
龙朱媳妇没待多久就走了。她说她还要回去安排明天的丧事。临走前,亚农问她:树生现在怎么样?龙朱媳妇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这个去了,那个也就快了。这时,亚农就压低了嗓门附和她:我们家这位看起来也快了。
渐渐地,我就像腾云驾雾似的被金子领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我忽然想到在我小时候,我娘带我第一次去姨妈家做客的那会儿,我们还只能隔着竹篱和木栅栏偷偷地看她一眼,可现在……我这样想着,就觉得憋不住了。浑身上下就像被凉水洗过一遍似的。

鸭子

我看见金子手里提着一个包袱,站在树生家门口,瞧着屋下的一排雀巢发愣。树生的门上落了锁,看来他是到外乡做木匠去了。这时,我就对金子说,树生不在家,你就睡到我家去算了。金子转过身,朝我笑了一下。她这一笑可不要紧,我肚子里的肠子全都搅到一块儿了,腿也软了,头也晕了。这时,我看见桂婶从水码头上急匆匆地跑过来。
我还想跟他说些什么,村长却不耐烦地站起身来。玄圃,你还是好好教你的书。别的事能不管就不要去管它。
我心里说,等我先将这扇让我踢坏的门修好之后再跟她算账。可说来也怪,在我修门的那阵子,心头的火也渐渐消了。你跟村长不是头一回吧?我问金子。她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不是头一回。我的心往下一落,就像一脚踏空,掉进了深渊一样。我又问她,你和村长不是真的要好吧?金子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索性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睡起觉来。我站在门边,脸上火辣辣的,那情形就像是我自己偷人养汉似的。

玄圃

我的姨父朝我远远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戴着一条灰白色的旧围巾,侧着身子站在篱笆墙外,不拿正眼瞧我。
后来,在来我们家开会的那帮女人当中,有两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还充当了叛徒,其中一个将她那个在县城读中学的小叔子弄得差一点发了疯,另外一个则在她丈夫出门的几天里悄悄爬上了公公的床……
我没有吱声。经验告诉我,跟金子这样的女人打交道,凡事都不能认真。她的话虽说有些出格,好在眼下没人,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不过,这件倒霉的事让我给撞上,倒不是没有一点好的地方。
村上的第二遍钟敲响了。这是工间休息的钟声。我看见麦地里的村民一听到钟声,就像田鼠一般窜到田埂上,找片树荫躺下来歇息。在通往田间的那条沙砾大道上,亚农和福寿正吃力地拉着那辆破旧的平板车,往地里送水。
我对金子解释说,对她父亲的调查完全是上级的安排。我本人无心跟他过不去:何况,你的父亲被镇压之后,他的事也该告一个段落了。
看到这副情景,我就知道金子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坐在金子的床边。几十年来,我们还是第一次挨得这样近。我问金子还有什么话要说。金子静静地看了我一眼,那张毁损的、面目全非的脸上泛出一绺亮晶晶的光泽。她那坚毅的嘴唇抿动了一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
等到钟声停下来,金子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又有什么东西在钟声里死去了……她呆呆地听着钟声的回音在远处一点点平息,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她又独自笑了起来。
院子里收拾得挺干净。早已不用的木犁、连枷、牛轭堆在墙角。一簇羊角草的藤蔓攀爬在上面,开出了一朵朵黄花。
俏不俏,这会儿还不知道呢。树生说。
天快亮的时候,玄圃让亚农将写好的字幅送来了。亚农说,为了写这些挽联,他爹在书房里折腾了整整一夜。
阴阳先生对母亲说,厄运已经降临到这个家中,不仅我们家的子孙保不住,就连这个家也会很快败落掉。
经鸭子大婶这么一说,仓库里立刻就显得阴森森的。雨水沙沙地落在瓦楞上,一绺绺潮湿的夜气从窗口渗进屋来。油灯的火苗在风中忽明忽暗。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有几分慌乱。
晚上,我问金子,姨妈这一回怎么没有一起来,金子没有搭理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姨妈的下落。村里有一种说法,我的姨父被枪毙时,姨妈哭叫着闯进了法场,死拖活闹,弄得人家没办法,最后也只好给她吃了一枪了事。
我可不是什么白痴,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知道桂婶拿那些话来盘问我,是想弄清楚龙朱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平常不论我走到哪里,村上的人总爱拿龙朱来烦我。俗话说丑事走得比风还快,我在外乡做木匠的时候,当地人也在一个劲地谈论着这件事。那些爱管闲事的女人凭什么一口咬定龙朱是仓库保管员的孩子呢?难道就因金子曾经在仓库里宿过一夜,或者说,仓库保管员在金子跳河之后流了几滴眼泪吗?
郎中把我娘的裤子脱下来,用一把镊子将那些碎玻璃一块块地拣出来,放到桌上。
观音土就是塘泥。年保第一个举手赞成。他这小子那次的确昏了头,说什么烂泥确实能吃,过去的人常常吃燕窝,燕窝可不就是烂泥做的吗?他的这番话偏偏叫金子给听见了,她冷冰冰地瞥了年保一眼:燕窝可不是烂泥。这还是我第一回听见金子说话呢。年保看来不太高兴,金子的这句话我听上去怪舒服的,可对年保来说,它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为了证明观音土能吃,后来他比谁都吃得多。
亚农走后,我又回到床上躺上了。没过多久,亚农他娘就将我推醒了。玄圃,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村里的巫婆鸭子大婶给大伙儿指出了一条生路,吃观音土。
说实话,那时我还真的被他们弄糊涂了。我想,他们突然来到麦村找我,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吧。
等到寒霜遍地、玉米长熟的时节,我娘就会独自一人关上房门在床上哭上一通。我知道她是在哭我那死去多年的弟弟福禄。想想我长这么大,我娘还从来没为我哭过呢,要不然,我怎么会觉得她的心眼儿长偏了呢?
自从金子来到麦村之后,这里没有一件事不与她有涉。按照村里气象员的说法,金子的每次自杀会招致一连串的灾异之象。比如说一九五六年的江口决堤,五八年的持续半月之久的大暴雨,六二年的蝗灾,六四年的地震,诸如此类。气象员的话乍一听似乎无懈可击,可仔细推敲之下,却又不堪一驳。问题在于,金子在风调雨顺的太平年月并非不会自杀。她似乎随时随地都会生出想死的念头。

玄圃

我已经无法记清金子的好时光是在哪一天结束的。很久之前,村里的人们就不再谈论金子了。到了一九八〇年前后,新一代的麦村居民尚在无所适从的金钱世界中寻找着自身,他们对于金子的自杀已经失去了耐心和兴趣。如果说金子过去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人们的神经,时至今天,它早已成了一种偶尔被人提及的传说。
屋子里面黝黑黝黑的,我看见一个男人从床上溜下来,正在系裤子。我想上前看个究竟,那人一把推开我,径直朝门外走去。一直等到他走到河边,我才认出那个人是谁。
我娘赶忙又问他,世上的穷人多如牛毛,我怎么知道应该和哪个穷人结缘呢?藏书网阴阳先生朝母亲摆了摆手:过一会儿,我自然会告诉你。他说现在天上西北方的一块乌云挡住了太阳的光亮,他的天眼的视线也被遮住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麦村一带有一次降水。雨一下,成熟的麦子就要发霉烂在地里了。早上天刚亮,我就将村里的男女老幼赶到麦地里去了。

亚农

树生开心地笑起来。这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树生说,都说地主阶级从前过着卑鄙的生活,如今咱们穷人翻了身,比他们还要卑鄙。
在鸭子巫婆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河边,将河水抽干,把河底的一层淤泥清除掉,露出了河床下煤黑的硬土。你可别说,那玩意儿刚吃的时候,还挺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我看见大伙儿争先恐后地抓起泥巴往嘴里塞,简直是丑态百出。我心里暗暗发笑,自古以来,我还没有听说过烂泥可以养活人的。要真有那么回事,我们还用得着累得像狗一样在地里种粮食吗?我没有跟着他们学。事后,我料事如神的本领又一次得到了验证:那些吃了观音土的人第二天就拉不出屎来了。肚子胀得像面鼓似的,敲上去还嘭嘭作响。年保就是村里第一个吃观音土吃得翘辫子的。
天亮了。树叶落满了窗台。我推门来到院子里,看见亚农正蹲在羊圈边修他那辆破旧的平板车。秋雾稠浓,树隐篱藏,空气中透出微微的凉意。
整整一个晚上,她们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么几句话。天快亮的时候,她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方案,那就是从第二天开始,她们谁都不和金子说话。可是我知道,这个方案对金子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金子平常在村里就从来不屑于跟她们说话。
不过,这事可一点都不能怪我。如果我们兄弟两个人当中注定有一个要饿死,那么,谁死谁活到临了不是他娘的一个样?
这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回过头来想想,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难处。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倒也省掉了不少麻烦。能吃能喝,什么心事也不用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跑到河边的时候,迎面碰见了金子。说实话,我当时还真让她给吓了一跳。我心里说,咦,这婊子不是在半个月前就从村里出走了吗?怎么又回来啦?敢情她并没有寻短见,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可她干吗要那样呢?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俗话说贱货生来就是贱货,她们要是不闹出点什么事来,心里就是不消停。
那还会有错?父亲说。
静心一想,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读书人的本分是恪守枣梨,潜心修学。可要做到这一点,却又谈何容易。晚上我独坐灯下,翻开书卷,字里行间跳出来的竟然全是金子二字。连睡觉都会时常梦见她。
这时,我看见在河边拣树枝的桂婶正在树林里朝这边张望。桂婶老远地向我挥了挥手:
这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金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躲躲闪闪,而是爽快地做了回答,不过,她让我不要往小本上记,我答应了。
我要死。
桂婶背着柴火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幸灾乐祸地对我说:怎么样,树生,煮熟了的鸭子又飞走了吧?桂婶这种女人就是精明,有时只消瞄上两眼,什么事都别想瞒过她。
村长发财见年保这么说,就摇了摇头,借故走开了。众人都不言语。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要说金子这骚货可真不简单,年保话音刚落,她伸手就要解扣子。这时,年保娘就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是趁早死了干净……
有一天,桂婶在河边洗衣服,她将我叫到她旁边,拐弯抹角地问了我一大堆事儿,这些事儿我想起来都会脸红,可也只有她这样年纪的女人才问得出口,我照实一一告诉她。谁知她听完了我的话就笑得趴在码头上直不起腰来。“你这个白痴。”她骂了我一句,就只管抿住嘴自己笑,将我扔在了一边。
“我们家那位也好不到哪儿去。”

福寿

女人们纠集在一起对付金子的攻势很快就瓦解了。不久之后,她们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听之任之的态度。一天下午,大伙儿在桑园采桑叶的时候,金子又将话题扯到了自杀这件事情上来,桂婶当时就顶了她一句:你要是真的想死,最好利索一点,别总是拖拖拉拉的。桂婶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金子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举起那把剪刀猛地朝自己的乳房扎了下去……
看见我进来,金子停止了挣扎。她像个孩子似的朝我䀹䀹眼睛。
早上六七点钟光景,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发丧的人吹响了唢呐,棺材就上路了。我对龙朱说,我想去送送金子。龙朱瞪了我一眼,那样子就像他不认识我似的。
村长想了想,脸就红了。他转过身冲着我爹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不学点马列主义怎么行啊。玄圃,你是读书人,你来跟他说说。
我躺在门边的一张旧式藤椅上,想着龙朱的家里会出什么事,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看来,村长对我的话并无太大的兴趣,他神色迷离地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种种迹象表明,自从金子来到麦村之后,村里的人们都像是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用我娘的话来说,她的到来使人们弄不清到底是死好,还是活着更有意思;另外,女人们把贞操也看轻了。金子在麦村折腾了几十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可是几个学她样的女人却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

树生

你他妈的就算了吧。龙朱说。

玄圃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他看见树生仍然坐在一边呆呆地瞧着他,就又补充了一句:
我直到那会儿,才知道金子还会写字。
哎,为了让金子换上那件花布褂子,我和福寿他娘把舌头都快磨破了。我对金子说,天底下只听说有敲锣发丧的,还没听说过可以穿丧服办婚事呢,好在族长这会儿已经死了,要是他活到今天,不把你吊在祠堂里抽上一百鞭子才怪呢。我和福寿他娘正劝着,树生一推门走了进来,他说大伙儿都在酒筵上等得不耐烦了,让我把金子带去照个面。我说衣裳还没换上呢,树生就摆摆手,算了算了。树生走后,福寿他娘悄悄地把我拽到一边:树生这样纵着金子,日后可没有好果子吃,你要是一开始就没法降伏一匹烈马,往后你就别想上它的身。
他躺在床上瘦得像皮包骨似的。可他看见我,眼珠还会转那么两下。我记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什么时候你才能真的逮到只八哥。
我们有时自以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神灵的指引,殊不知,在所有事情的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悄悄安排尘世的一切。人算什么?神灵要他发迹,一夜之间就可黄袍加身,神灵让他死灭,他就如同一撮枯灰被风吹散了,无影无踪,连名字也不会留下来。

福寿

下午,亚农从镇上回来的时候,金子已经叫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救了过来。亚农将一大摞地方志搬进我的书房。他看见我和他娘正在屋里生闷气,就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亚农他娘一见儿子回来,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将早晨的事对亚农说了一遍,亚农听完脸一沉,就摔门出去找树生算账去了。看着他那副虎头虎脑的背影,我心头不禁一热。儿子毕竟是儿子啊。
自从金子嫁到麦村来之后,村里的人像是个个都变了样。女人们整天都在井台上、河边和仓库里谈论她。男人们有事没事总爱往树生的屋里钻。连玄圃那样的有身份的知识分子也沉不住气了,他在村里四处夸耀金子的文采,最后害得师母吃起醋来,跟他打了一架。
有一次,我向玄圃泄露了一线天机,想给他一点教训。我对他说,树生的娘姓殷,而金子的母亲却是张姓,她们两个人成了姐妹,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玄圃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好像感到很为难。过了一会儿,我爹说:村长,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龙朱和一名木匠推门走了进来。龙朱没有搭理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钢皮尺,量了量金子那张床的长度,然后转过身将尺寸告诉了那个来帮他打棺材的木匠。接着,他们俩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话说回来,金子是注定了要做我老婆的。第二年棉铃吐花的时节,金子再一次来到了麦村,这一回,她是跟着一个走村串巷的戏班子来到麦村的。那是我九_九_藏_书_网的姨父被政府枪毙不久之后的事情。
不一会儿,我看见树生径直朝我们家奔过来。他来到我家屋前的一排紫荆树下,指着我破口大骂。他这一骂,这个老实人心中蕴藏的邪恶就暴露无遗了。妈拉个×,你这狗娘养的,你不是说金子不会死吗?他这样说,倒像是我将金子推到河里去似的。我站在窗下,一时手足无措。这时,亚农他娘从里屋跑出来,将我一把拉开,关上了窗户。
金子告诉我,她打七岁那年就死过一回。幸好井里的水不深,被家里看园子的花匠救了上来。我问她,你好好的怎么会掉到井里去呢?金子说,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她这样说,倒叫我吓了一跳。我又问她,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会想不开了呢?金子说她跳井倒也不是想不开。接下来,任凭我怎样变着法子从她口中往外套话,她也死活不肯开口了。
村长来屋里干什么?我问金子。
……
如今这年头已是今非昔比。村长也老得像一堆狗屎。可他倒也没忘了向村里的年轻人炫耀自己的过去。每当他坐在弄堂口吹嘘自己和金子如何如何的时候,我总是不失时机地提醒他:如果说你的确找到了一块宝藏的话,那宝藏的大门还是我福寿打开的呢。
过了七天,那个穿青布褂的农妇果然按期来到了。这个农妇就是树生他娘。不过,我的母亲没有马上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她,而是将她引到家中,焚香净身,结成姐妹。
眼下天气还好。我从仓库里出来,准备去地里转转,看看麦子收得怎么样了。经过树生家门口,我想起有一件事要问问金子,就揭起门帘走了进去。
太阳已经从田畴的尽头露出脸来。我看见几个年轻人正把金子从河坎下抬上岸来。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脖子上还绕着几缕沤烂的水草。看热闹的人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朝河边涌去。杂沓的脚步声将墙基都震得摇撼起来。
她来的那天,身上还戴着重孝。结婚的当天,我从亚农娘那里借了一身花布褂子让她换上,她死活不肯,最后也只好由她了。
他们都叫我药渣。
女人毕竟是女人,她们要是决定了去做一件事,总会显得有些孩子气。她们当中的一个妇女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半夜三更悄悄翻过金子家的院墙,在他们家的井里撒了一泡尿。而我娘只要一看到金子在河边转悠,就会提心吊胆地来到窗户边朝外张望,最后她总是跟我说,亚农,你快去河边看看,别真的出什么事。我娘的菩萨心肠倒不是因为担心金子跳河而死,而是源于一种对死亡本身天生的畏惧。
不过,我并不为他们感到难过。现在解放了,我又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做婆,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渐渐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部分人过上了好日子,就会有另外一帮人倒大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事咱们先按下不表。

发财

我娘端着筛子凑到鸭子的身边,低声问道:大婶,你这话怎么说?鸭子大婶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朝我娘摆摆手:
一直等他们在我的茅草房前停下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我站在门边,脑子里一片空白。雨水斜斜地打进屋来,院外的树木在大风中跳舞似的扭来扭去。我的脸上一阵凉一阵热。
树生,愣着干什么?亲眷来了,还不快让进屋去!
金子刚刚来到麦村的那几天,只为没有过门,树生让她过来跟我睡。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又念过书,心眼儿、性情都不比咱们庄稼人。我们躺在床上说了几句闲话,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旁人大不一样。
我娘一听他这样说就哭了。她平常在家里一直吃斋念佛,她比谁都相信阴阳先生的话。我娘问阴阳先生,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躲过这场灾祸。阴阳先生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说,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鸭子大婶将灯芯捻亮,不紧不慢地说:我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金子这副面相。她如果不是神灵下凡,便是小鬼现身。这个人日后注定了要在麦村兴风作浪,看来,往后麦村有难了。
自打我和金子有了那回事情之后,村里的男人很快就像苍蝇闻到了鱼腥一般朝金子围过去,到最后,大伙儿谁都搞不清龙朱到底是谁下的种。
一个人再能活,也不能比一条道路、一棵树木更长寿。我还记得,金子第一次到麦村来,走的就是那条通往墓园的山道,那时,河边的榆树上挂满了一串串冰凌。
不是镇压,是杀害。她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就像弄死一条狗似的把他给宰了。
我娘躺在床上哼哼。她的裤子上满是血。一只玻璃花瓶在地上打碎了。我放下书包就去把老掉牙的郎中叫来了。郎中来到我娘床边看了看,就对我说,龙朱,你到河边去玩吧。我没有走。
我说没有读过。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几个被桂婶和我娘用扁担给轰了出去。可我心里有数,瞧瞧金子刚才那架势,年保这小子八成在死前还拣了个便宜。
我看见树生也站在那里。床上堆满了女人穿的衣裳,我娘从中挑出一件暗红色的花布褂子,两面看了看递给树生。这还是我在娘家时穿的,我娘说,你媳妇要是穿着合适,就让她留下吧。
金针树倒了一大片。看上去它不像是被风刮倒的,倒有点像什么人在上面打过滚似的。我还在金针丛中拣到了一只淡蓝色的发夹。它会不会是金子的发夹?我在地里钉了两只木桩,用麻绳将倒伏的金针树箍起来。
金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话匣子一打开,想关都关不住。这些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说这么多话。我猜想,如果不是玄圃赶来找我,她也许会一直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树生,你可要挺住啊,事情不太好。这是一封遗书。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提出来跟金子睡在一头,她就爽快地答应了。虽说金子和我做了十来年的夫妻,可要说睡在一个被窝里,那还是生平第一遭。我一挨到她的身子,小魂儿一下就飞走啦。女人身上有这么多好处,我还是头一回见识呢。我心里说,这事我还得好好地感谢村长一番呢。
相形之下,男人们对金子始终保持着一种一如往常的缄默态度。按照我爹的说法,他们当中一大部分人在混乱中尝到了甜头,没有什么比放纵自己的行为更使人感到舒畅的了。可我爹在金子这件事情上也多少有点自相矛盾,平常他总是口口声声怂恿村长对金子进行必要的惩戒,他甚至还试图说服树生跟金子打离婚,让金子永远地离开麦村;可一到晚上,他就时常将金子早年留下的那份遗书拿出来欣赏一番——那份遗书曾被我母亲撕碎过一次,后来,父亲又重新用糨糊将它裱好了。
我爹从树生手里接过那张宣纸,并不急于看它。他打开抽屉找他那副眼镜。好像树生越是着急,他就越是要拖拖拉拉地卖关子。那副眼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我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他将那页纸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这才对树生说:
当我拄着手杖来到她居住的那间旧屋里的时候,她的模样就像一段芳香散尽的花枝一样,让人无法辨认。
我曾对玄圃说,金子翠眉如弓,醉眼若梦,耳似箭羽,鼻露孤峰,主凶险、逸乱之象。玄圃自以为饱读诗书,可以窥破尘世的秘密,说什么神鬼之象信其则有,不信则无,简直是一派胡言。在我看来,他的书读得越多,世道的真相就会离他越远。玄圃平常在村里万事精通,可他的智力一旦涉及到金子,就会漏洞百出,给村人留下笑柄。金子从麦村出走,他一口咬定人家已经死了,当金子回到麦村之后,他又断定金子的自杀只不过是装模作样。可事实怎么样呢?重阳节那天,金子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还不是差一点就咽了气?当玄圃陷在古字堆里沉思默想的时候,神灵就躲在他的身边暗自发笑。
在金子日益衰老的晚年,我时常看见她一如往常地在村中转来转去,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或者一段绳子,向她遇到的每一个人讲述未来的自杀计划。碰到这种情景,人们不是未置一词地匆匆走开,便是心不在焉地与她敷衍两句。那时,龙朱已经二十五六岁了,像他爹树生一样,他成了一个手工精细的木匠。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亚农说,对付我娘那样的疯子,最九九藏书网好的办法就是做一个木笼将她像鸡一样地关起来。倘若不是新上任的村长出面干预,我怀疑龙朱或许真的就会做成那么一只笼子。
你说,这么个大雪天,她会死在什么地方呢?
我对村长说,据地方志记载,麦村离现在最近一次自杀事件发生于明初洪武十二年。自杀者为一官宦之女。她是将一枚花瓶的碎片插入下腹致死的。事有凑巧,她也是家道中落之后从外地迁居麦村的。由于她是外乡人,地方志对她的记述仅寥寥数语,其姓氏与家族沿革均已无可稽考。
谁知金子听了我的话,突然生起气来,她那苍白的小脸上立刻沁出了泪花:
母亲将手上的那副金镯褪下来交给他,求他给我们指条生路。阴阳先生重新落了座,想了想就说,这个家里日后只有一个人能存活下来,不过,你们必须将她嫁给一个穷人。我后来才知道,阴阳先生所指的那个人就是我。
其实,你别看年保平常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他心里想的比我还要下流。我的话从来不会错。到了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年保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亚农

金子在一个溽闷的午后突然去世了,就如一条湍急的河流终于甩掉了自己,消失在了光阴的背后。那是四月末的光景,麦村的居民正在田头收割大麦。
树生心一慌,就反过来问村长,照你老人家说,那是什么意思?
要说金子那婊子,可也真是个尤物。我们每一次做那样的事,她都会想出一些新鲜的花招来。除了冬天之外,我们俩在一起的夜晚大都在野外度过,有时是在抽穗的麦地里,有时是在红麻丛中。不过,要说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那还是村后的墓园。我不知道金子为何总是喜欢到那里去。我们在干那件事情的时候,她还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两句下流话来,要知道,这种下流话旁人说说倒也没什么,可它从一个知识分子的嘴里吐出来,那味道可就不一般了。我常常被她吓出一身冷汗来。
我闻到了樟木草药一般的气味。那股药味渐渐和砚墨的陈香混合在一起。爹推门走了进来。亚农,今天就不用描红了,他说,树生请我去喝酒,你也一起去吧。我走出了书房,来到我娘的卧房里。
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玉米,我爹从猪栏里走了出来。要说我爹那脑子可比福禄强多了,他眼睛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也难怪,我这种对付福禄的把戏已经不知道玩过多少回了。我爹从栅栏边抄起一把扫帚就朝我冲了过来,我见势不妙,只好丢下半拉玉米朝河边溜去。我爹在后面紧紧追过来,可惜这家伙运气不太好,跑了一会儿就叫树根给绊了个四脚朝天,还差一点跌到树生家的茅坑里。
没等我说完,村长就打断了我的话,玄圃,你扯得太远了吧?
中午喝酒的时候,我将这个想法告诉年保,年保一听就哈哈大笑:那是当然的啦,要不然,你的媳妇打哪儿来?
我向村长列举上述事实,并不是暗示这个女人与金子之间存有什么联系,而是试图说明,自从一三七九年以来,麦村已有五百多年没有发生过自杀事件了。我敢说,在金子来到麦村之前,村里的人大概早已忘了人可以自杀这种说法。我提醒村长,眼下麦村可不能开这个先例,再说,这些年光景又不好。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要是……
我第一次将金子弄到手,还是在闹饥荒的那年秋天。一天傍晚,我看见金子提着竹篮到地里去摘金针,就悄悄地撵上了她。说实话,我当时还真有点心虚呢,可反过来一想,好事也不能自己送上门来啊。我的心一横,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事实证明,这种事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在金针地里放倒了。除了压坏了一片金针树之外,天也没有塌下来。看来,一个人要是打定了主意去做一件事,没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是不行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金子,是在她去世前一个月。
我走到窗下,听见河边的树林里响起了一片喧嚷之声。我的心往下一沉,就知道金子又出事了。
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躲到树篱的背后去了。福寿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对我们说,他妈的,树生跟咱们半斤八两,凭什么就能娶回来这么个美人?他好像有些想不通。瞧他那副模样,不像是在生树生的气,倒有些像是在生他自个儿的气。在这一点上,年保就比他开窍,他虽然也不怎么开心,但脸上却显得若无其事:好汉无好妻,懒汉攀高枝嘛。
这样想下去,我又睡不着了。
看来麦村有难了。
现在,大伙儿全都富裕了,不愁吃穿了,还有小孩问我:福寿老爷,五八年吃观音土那会儿,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就得意地对那帮后生们说,你老爷我有救命的法宝。我没有往下说。实际上说出来可就有点不太体面了:我将我弟弟福禄的那份口粮抢下来吃掉了。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亲兄弟又怎么样呢?结果是,我那苦命弟弟福禄就只能先我一步去了。
那年冬天,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最后差不多都快将河道封住了。冬至这一天,我正在门外的雪地上劈柴,看见姨妈领着两个人朝麦村走来。
不过,这种事一完,我的魂儿又飞了回来。心里又舒坦,又难过。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要是让我现在就死掉该有多好啊。正是在这个晚上,我又琢磨出了一个道理:有时候人死掉也是一件蛮不错的事呢。这样一想,金子一次次地寻死觅活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要知道,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想要明白这个道理是不可能的。这就像什么人曾经说过的那样:你想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得亲口尝一尝。
虽说早在几十年之前,我就在为金子的死做准备了,可她真的离开了,我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双手扒住窗沿,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摇摇晃晃地一路出了西村,走上了通往墓地的山道。雨水一个劲儿地敲打着窗户,不一会儿,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来到麦村这么多年,还没有下过地呢。我总是安排一些轻松的活儿让她干干。这倒也不是我存心偏袒她,像她这样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下了地也只能白白糟蹋庄稼。

桂婶

年保临死之前,我们都去送他。照道理说,他在床上挨了那么多天,本来早该上西天取经去了。可村里的郎中却说,他不死,是因为心里还搁着一件什么事。
桂婶这回可真的把我给坑苦了。倘若她不是存心要出我的洋相,干吗要将我诓回来呢?要是我在马祠乡将那副寿材做好之后再回家,少说也已经半夜了。那样一来,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金子还是原来的金子,连一根毫毛也不会少。
我跟在树生和爹的身后,走进了河边的树林。树生走得飞快,我和爹落在了后面。我们走到晒场的草垛边上,看见村长挑着满满一筐玉米迎面走了过来。树生,听说你小子娶回来一个俏媳妇?村长歇下担子,笑眯眯地对树生说。
金子是一颗灾星。若非经过异人指点,她也许根本活不到今天。
我离开金子的住处,朝家中走去。村里突然刮起了大风,沙土和树叶被风卷起,飘满了灰黄的天空。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金子那具伤痛累累的躯体,心头顿时掠过一阵惘然若失的寂寞之感。有时我们自以为活着,其实那不过是死前的一种征兆而已。
在回家的路上,金子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躺在后院的一张睡椅上晒太阳,旁边是一棵开满了花的小树。风一吹花瓣就落下来,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我对娘说,往后我长大了,你就把金子说给我做媳妇吧。我娘一听就变了脸: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小,用不着替以后发愁,媳妇人人都有一个。我已经和富娣她娘说好了,等富娣长到十六岁,就让你们俩成亲。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阵北风将我茅草房的屋顶掀掉了一块,冷风伴着雪珠直往里灌,我姨妈的眼泪又出来了。
这件事使村里的女人在一夜之间觉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同时,她们也学会了团结。她们一旦意识到男人们指望不上,就三五成群地自发纠集在一起商量对付金子的办法。这天晚上,村里的女人在桂婶的带领下聚集到我家的堂屋里开会。她们叽叽喳喳地一直争吵到天明,弄得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成觉。
金子这女人的确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她的心眼比一张筛子的孔眼还要多www.99lib.net。照理说,她寻死觅活地出走了一回,还丢人现眼地留下了一封什么遗书,如今吃了回头草之后总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吧,可她偏不。回来后不到一年,又接连寻死了两回。好像自杀是她时常要做的一件功课似的。有一回,她还差一点死成了。最后是因为绳子不牢,让她从梁上摔了下来。后来,我和年保总爱拿这事跟树生开玩笑:树生,你们家怎么就找不出一根结实的绳子呢?树生听我们这样说,总是傻呵呵地一笑,远远地走开了。
玄圃先生,你快说说,那纸上都写了些什么?
读过几年书?他冷冰冰地问道。

树生

晚上回到家里,我向我娘打听后来的事,谁知我娘一听就火了,你要是死了,我睡觉还要笑醒呢。她接下来的话可难听了。这也不怪她。那阵子她自个儿的心情也不太好,因为我的弟弟福禄也快不行了。
据我们了解,树生的母亲姓殷,可你娘却姓张,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她。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听见龙朱媳妇和亚农在窗下说话。龙朱媳妇对亚农说,你爹现在脑子还不好使?亚农说,写副挽联大概还行吧。听他们这么说,我就知道金子多半已经去世了。
往后一连几天,我总是心里说,那天要不是桂婶给搅了一下,金子说不定还真的跟我回家去了呢……
村长又说:你娘在的那会儿,恐怕做梦都没想到有今天吧。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我这才将他们请到了屋里。谁知姨妈进了屋,立刻就变了一个人。她兀自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捏捏我的被褥,一会儿看看我的米坛,就像是到了她自己的家里一样。
如今,金子已经死去了。我也像秋后的浮萍一样枯掉了。我走路都是摇摇晃晃,恨不得咳一声都要跌倒。我落到了现在这步田地,都是当初给金子淘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悄悄地给我起了一个绰号。
“我们平常在地里累死累活地干,到头来还填不饱肚子,她倒好,两腿一张,什么就都有了。”
不消说,他们的家败了。要不然,他们不会是这么一副寒酸的装扮,更不会踩着吱吱作响的冻雪赶上二十里地来到这个荒僻的村庄找我。
我数了五遍,也没数清那堆玻璃一共有多少块。
我十岁的那年春天,母亲带着我去姨妈家做客。我们一走进姨妈家的围院,就闻到了一股烂苹果似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母亲说,那是树上的果子掉在地上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院子里到处是树,把阳光都挡了起来。
神灵就是神灵,它无处不在。在喝水的时候,我能从一只水杯中看到它。我去井台边汲水,它就化成一轮新月沉在井底。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觉,神灵就在梦中显像,告诉我凶吉泰否。
一道木栅栏将后院与我们隔开。杏子树粉红色的树梢从栅栏上探出头来。母亲叮嘱我不要到后院去。我们刚到的那些天,姨妈家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佣人的脸紧绷绷的,几个道士模样的人从那道栅栏门中进进出出。
依我看,金子这姑娘有点不同寻常。
金子是最后一个来到他床边的人。那时,年保脑子已经糊涂了。可他一瞧见金子,两眼就突然放出绿光来。他看到金子在床头坐下来,就一把拽住了金子的手。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对金子说:让我看看你的奶子吧。大伙儿都让他给吓了一跳。
我娘扔下手里的针线,给他倒了一碗水,让他慢慢说。树生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给我父亲:玄圃,你快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亚农刚走,他娘就没完没了数落起我来。她说要是我平常在村里少管点闲事,也不至于有今天。人没死总还算万幸,要是死了,树生没准还会将棺材搁到咱家来呢。
你瞧。他们像绑牲口似的将我绑在床上。他们害怕了。
金子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倒叫我一时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人要是想死就死,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那不要天下大乱啦。”
雨下起来了。我看见亚农手里举起一把油布伞,沿着河边朝我匆匆走来。
一天晚上,我刚刚睡着,我娘就将我摇醒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发夹。我知道我娘翻过我的裤兜了。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娘问道。我说是从井台上拣来的。母亲说,这么说,你是去过后院啦?我说,是一个修剪树枝的花工带我进去的。我娘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姨父从怀里摸出一支烟斗,叼在嘴里。
姨父的眼睛朝屋里瞄了一眼,指着屋里一张新打的四仙桌问我:那是你做的吗?我点了点头。
村长,我弄清了一个重要的秘密,你听了之后也许会吓一跳:树生和金子原本不是亲戚……

龙朱

亚农说,村长让他和福寿两个去镇上买化肥。我让他到了镇上,顺便去找一下公社档案馆的老赵,将前年修订的那本《麦村地方志》借回来。
在我从金针地里回来的路上,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啦。我将这件事立即告诉我遇到的每一个人,将我的快乐与他们分享。可出乎我的意料,人们那会儿都被饥荒折磨得失去了上进心,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听我讲故事。那帮蠢货真是俗不可耐。
昨天下午,龙朱到我屋里来借锯子,他的脸色有些不同往常。我让亚农将锯子给他,龙朱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径直去了河边。眼下正是四月末的光景,一阵阵响雷在灰纁的天边滚过,溽闷的空气中布满了雨意。我看见龙朱的身影在河边的树林中逡巡,随后在一棵挂满果实的楝树下蹲伏下来。南风吹过来,我闻到了林中树叶腐殖的气息和一缕清新的锯末屑的香味。
她的头发被火燎掉了一片。脸上布满了灰褐色的灼痕。她的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珠。那条摔坏的左腿被两块木头夹板固定在床架上。脖子上的血痂和道道绳印清晰可见。龙朱用一根长长的麻绳将她密密匝匝地捆绑在床上。我走进去的那会儿,她正拼命地蹬踢着床板,扭动着躯体,使床架发出吱吱的声响。
剩下的一个人不用姨妈介绍,我也知道她就是金子。在我母亲还活着的那些年月里,我曾经看见过她几回。
树生到外乡做木匠去了。金子一个人在后院结草绳。
富娣是我们村里一个寡妇的女儿,模样虽有几分凶恶,人倒也挺结实。我心里说,得了,就富娣吧。谁知富娣也没让我指望上,她还不到十二岁就病死了。
那一年的初冬,玉米早早就收上来了。我娘在灶下烤了两根玉米,我和福禄一人一根。可是我发现福禄的那根比我的大。我当时已饿得不行了,也没顾上与老娘分辩,就先将自己的那根玉米吃掉了。然后,我将福禄带到了门外的一棵枣树下。
村长走了之后,我就上床早早睡下了。其实,刚才村长在的那会儿,我还有一件心事没有来得及对他说。金子在村里寻死觅活的同时,另一件更为可怕的事也在暗中悄悄地滋长。那就是金子对自己肉体的放纵,也许这两者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她和福寿之间的私情早就闹得满城风雨,福寿还唯恐别人不知,在村中逢人便说,大肆炫耀。最近,又听说仓库保管员也卷了进去。据说,今天早上金子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他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金子不见了,他说。
金子的死去带走了一段喧嚣的岁月。时光的幕帘在她的身后悄悄地合上了。仲春时节的蒙蒙细雨给第二天举行的葬礼以一种相得益彰的伤感气氛。
去年秋末,公社在镇上开肃反会后,他们让专人送来通知,点名让金子到会游行。我和支书、会计几个人苦苦劝了她一个晚上,也没说动她,最后她竟然掏出一把木匠用的刮刀来。后来,还是会计机灵,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村里的一个寡妇冒名顶替她去了公社,幸好公社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金子。
我说,福禄,我给你从树上抓个八哥下来玩玩怎么样?福禄那双小眼睛顿时一亮,就笑了起来:你抓不到。福禄这小子鬼得很,还知道拿话来激我。我说,哥现在饿得连上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时候,福禄就愚蠢地将手里的那根玉米递给我。只准吃一口,他说。我满口答应,还与他拉了拉小拇指,随后立即从他手中抢过那根玉米吃了起来。
这个可就说不定了。爹扬了扬手里的那页薄纸:遗书上又没写。
现在还是晌午,学校还没有放学。玄圃急匆匆地从学校赶回来找我,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从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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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出来,走到河边的树林里,玄圃气喘吁吁地迎上来,压低了嗓门兴奋地对我说:
树生走了以后,父亲又念念叨叨地独自欣赏起那封遗书来。我娘走过去轻声问他,玄圃,你说金子姑娘还当真寻了短见不成?
我的姨妈走到我跟前,只叫了一声“树生”,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下来。她这一哭,我的鼻子也跟着一阵阵发酸,不管好歹,她毕竟是我的姨妈啊。她抬起袖管擦了擦脸,指了指河边的那个高个子男人:那是你的姨父。
我爹在读信的时候,树生就眼巴巴地瞧着他。父亲皱眉头,树生也跟着皱眉头,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树生的口水就流了出来。等到爹终于读完了那页纸,我听见树生长长地宽了一口气。

树生

金子就这样再一次将她们打败了。在我的印象中,金子的每一次自杀都比上一次更让人惊心动魄,就像乡村马戏团的杂耍表演一样,不断变换着花招。
老实说,我还真的舍不得金子死掉。那年春天我们在连楚河挖泥的时候,我对年保说,河堤上那么多年轻姑娘,还真的找不出一个比金子更风骚的娘们来。要是金子死了,别的咱们先不说,那一段细皮嫩肉的身子岂不是可惜了?年保一听这话就骂我下流,还红了脸。就像金子是他亲妹子似的。
你媳妇已经不在了。
村长来干什么,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
晚上,我娘带我去仓库选稻种。村里的女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金子。她们说来说去,无非是丧服、绢花、吉利不吉利一类的话。村里的巫婆,鸭子大婶靠在一只稻箱上,一声不吭。半夜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雨来,散工的钟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在等待雨停的这段时间里,鸭子大婶终于开口说话了。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晚稻一割,风向转北,天上就下起小雪来。这天下午,我娘正在为我们赶做过冬的棉鞋,树生急匆匆地来到我们家。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端详那封神秘的遗书。到了晚上他就在书房里通宵达旦地临摹。一九五六年,麦村办起了小学,父亲就成了学校的第一任校长。他将自己长期临摹的文字编订成册,发给学生做字帖用,以至于后来村里的许多孩子对那封遗书的内容都能倒背如流。
在我五岁那年,家中一连串发生了几件怪事,我的姐姐和哥哥相继去世了。哥哥点火烧了自己的床,姐姐却投了井。我娘相信家里一定被鬼魂缠住了,就请了一个阴阳先生来算卦。阴阳先生扳起指头一算,就说,我们家命中没有子嗣,哥哥姐姐的死是前世注定了的。
我知道金子所指的调查是怎么一回事。前些天,公社派人来追查一个旧案,据说本乡的一位交通员在解放前夕的回家途中突然失踪了,他们怀疑交通员的失踪和金子的父亲有关。遵照公社的意见,我们找树生谈了一次,希望他能够提供一些线索。
要说那年秋后的光景,也真是够惨的,村里闹了饥荒,稻子刚刚抽出花穗儿,就让人给割下来吃了。树上的榆钱也在一夜之间让人摘得精光。最后连树皮都剥下来吃掉了。村长发财就将全村的男女老少集中到祠堂里去开会,商量对付饥荒的办法。
儿子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我倒也不怪他。他大概是在为我的身体着想。我如今已经老了,风吹一下都会倒下来,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雨。
福寿啊,你快变成《红楼梦》里的贾瑞了。
金子见我进来,抬头瞟了我一眼。那模样好像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身后的什么东西似的。她笨拙地结羊草绳,也不跟我搭话。昨天晚上我们俩在桑树林里的那回事已经叫她一股脑抛在了脑后。
晚上,我正在灯下翻阅那本《麦村地方志》,村长发财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说刚刚料理完金子的事,顺便过来坐坐。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实情。姨妈将我的茅屋里里外外仔细察看了一通之后,来到姨父的跟前,朝他摇了摇头。随后,他们两个人就小声地嘀咕起来。当我听明白他们是在商量要不要将金子嫁给我做媳妇时,我差一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我的姨父脾气急躁,按照他的意见,不如趁热打铁,当天就让金子和我成亲算了。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就变得热乎乎的,男人毕竟是男人,做起事情来干净利落,可我的姨妈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用一种赞叹的语调对树生说:
等到秋后楝树上结出黄澄澄的果子,龙朱已经满三岁了。可村里的女人都说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我。我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我拿这事去请教玄圃,谁知这老古董竟向我卖弄起学问来了,说什么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啦,什么物有不足,智有不明啦,我简直弄不懂他在说什么。倒是亚农他娘在一旁安慰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大白猪还能生下黑崽呢。经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就亮堂了许多。
最后,他们还是将金子领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心里挺不是滋味。
树生,你媳妇写得一手好字啊!
我总是说,人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不至于挨饿,而天生的笨蛋本来就活该饿死。
等到那块乌云被风吹散之后,阴阳先生悄声说道,七天之后,必然会有一个穿青布褂的农妇要饭来到你们家门前。这个人的儿子将来就是令嫒的吉婿。
“究竟是谁在掌管这个村子,是村长呢?还是金子?”
我一边急匆匆往回赶,一边心里犯嘀咕,我们家的亲戚除了金子一族外,其余的早就停止走动了。这会儿哪儿冒出来一个亲戚呢?莫非我那消失多年的姨妈突然露面了吗?走到半路上,天就下起雨来。我也没顾上避雨,鞋底抹了油只管往家赶。
你要是第一眼瞧见金子那副羞羞答答的模样,你还以为是遇见了天字第一号的贞女呢。可是你一旦将她弄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扯下她的衣裳,她就会一下子暴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这就证明了一个万古不变的真理,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贞节女人。妇女们守住了贞操只不过是为了装装门面;姑娘们是为了替自己日后找到一个有钱的主儿积攒下一点可怜的名声。
我那会儿的境况已不比从前了,我学会了木匠手艺,在远村近乡也算是有了一点名气,虽说离独自打上一张雕花喜床的手艺还差一截,可做个水桶、脚盆、板凳什么的,倒也不在话下。
我娘在一旁坐不住了,她心急火燎地对爹说:玄圃,你可真是个书呆子,字好不好先不忙说,你得赶紧告诉人家上面都说了些什么事啊。
这天下午,我在邻村马祠乡给人家打寿材,桂婶踮着小脚来找我。她是来给我捎口信的。说家里来了一位亲戚,金子让我尽快赶回去。说完话桂婶就走了。
我爹开始压根儿就没把阴阳先生的话放在心上。可是,到了一九四八年春上,事情就不由他不信了。那个时候,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播放着共军,也就是解放军渡过黄河南下的消息。我的父亲一天天地荒唐起来了,他每天除了喝酒什么事也不做,仿佛一心等着灾难到来似的。我记得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父亲在半夜时分突然来到我的房里。他一个劲儿地抽烟,也不跟我说话。天亮之后,他和母亲就把我带到了麦村……
听人说,这些天你和玄圃在村里四处打听我父亲的事?金子将结好的草绳浸在身边盛满水的一只木桶里。我的父亲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这个女人将村里男人的心都弄花了,我们家那口子,开口金子,闭口金子,都不知道害臊。”
村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树生,不懂的事就不要乱说,你知道卑鄙是什么意思吗?
亚农他娘有一回曾悄悄地对我说,她怀疑亚农……
怎么个不寻常?一个女人赶忙问道。
他们三个人依偎着站在河边的枯树林中,西北风卷着雪片从他们头顶上刮过。按理说,我应当立即将他们请进屋去暖和暖和,给他们烧碗水喝。可我没有那样做。我一想到三年前讨饭讨到他们家门口,姨妈那副爱搭理不爱搭理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金子,你这次回娘家,住一个月了吧?家里人都还好吗?桂婶说。
好个屁。我心里说,她爹娘不是早就给政府毙了吗?要说桂婶这婆娘也真会说话,金子出走这件丑事叫她一句话就遮得干干净净。不用说,后来金子让桂婶给领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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