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卡低头看看蜂王，又抬头看着巫女。“不，”她说，“我觉得你只是非常了解蜜蜂。”
“啊，诅咒，我的孩子，没必要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等需要的时候，你也会诅咒的。当你独自一人，而且没人能帮你，而且——”
这顶帽子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只不过村里谁也没有这样的帽子；可它也并不会因此就有了魔法。艾斯卡咬住嘴唇，她仿佛看见自己被送回家去，颜面扫地。
“很好。”格兰妮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办到的？”
“躺下，握住我的手。看见上头那只老鹰了吗？”
她温柔地呼唤它。老鹰盘旋着靠近了。
“好，”格兰妮赞了一声，“我们不要飞得太远。如果你想要它转弯，你就必须——”
群山之上，日落时分晶莹的空气中，老鹰艾斯卡越飞越高，痛饮飞翔的琼浆。
她必须付出代价。凭着格兰妮对巫师的了解，这代价是不会低的。可你要是总在价钱上犹豫不决，又上商店来干吗呢？
“这顶帽子里，”她庄严地说，“隐藏着巫女的一个秘密。如果你不能说出这秘密是什么，那我最好别再教你了；而一旦知道帽子的秘密，你就再也没法回头了。告诉我，你对这顶帽子了解多少？”
她们在群山上空滑行，艾斯卡兴奋地探究着老鹰的感官。格兰妮的声音穿透她的意识，带给她指示、引导和警告。但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上去太难懂了。为什么她不能接管老鹰的意识呢？不会伤到它的。
“诅咒？”艾斯卡怯生生地问。
“泥炭沼和积水池，时间是从——”
“跟我讲讲下头那些地方。”她懒洋洋地说。
艾斯卡往帽子里瞅了瞅。里边有些金属衬里，帮助帽子保持形状，还有几根帽针。仅此而已。
格兰妮沉吟半晌。她再也找不出别的借口了。她暗想，我肯定会后悔的——这一想法后来显示了相当的预见性。
艾斯卡不假思索地行了个屈膝礼。
格兰妮一面摆弄帽子，一面紧紧地盯着它。
“正确，”格兰妮道，“这就叫气质学。”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银发。格兰妮的头发紧紧地绾在一起，连石头也能敲碎。
她迟疑片刻，艾斯卡眼里的疑惑让她不自在，她不由得有些支吾：“——而且人家不尊重你的时候。大声说出你的诅咒，要复杂，要长，需要的话自己编也行，但它会起作用的。第二天，等他们伤了拇指或者从梯子上掉下来或者家里的狗死了，他们会想起你来。下次他们就规矩了。”
格兰妮·维若蜡睁开眼睛，直直地望向天空。这儿的天更暗些，没那么蓝，有些发紫。她想：有何不可？她学得很快。她对草药学比我还要精通。我在她这年纪的时候，老尕茉·图姆特天天让我附身借体、移形换位、练习传送。或许我是谨慎过头了。
“可这是为什么？”艾斯卡抱怨道。
“几乎没有过。”格兰妮说，“你想学魔法？看好了。”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只鸟。格兰妮冒着再被啄一口的危险紧紧盯住老鹰的眼珠。她拼命说服自己，在那双邪恶的橙色眼睛深处，在目力几乎难以企及的地方，的的确确存在着那么一点奇异的闪光。
“以——”格兰妮迟疑了半晌，她对咒语有些生疏，“——以树干和石头的名义，我命令你服从！”
“什么？唔，不急。”
“唔。”
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主意她就恨得牙痒痒，但她还是拿来一架小木梯，嘎吱嘎吱地爬上屋顶，从茅草深处拖出法杖。
“还有，我想是时候让你分享几个秘密了。”她补充道。
据说扫帚已经重新在年轻一代的巫女中间流行起来，但格兰妮本人对此绝不敢苟同。骑着件小家什在空中疾驰，还能有什么体面可言？再说，骑在这东西上肯定太通风了。
老鹰还蹲在床柱上。艾斯卡仍然在熟睡，看得出这是真正的睡眠，她不再是一具静止不动的空壳。
回到家，格兰妮把艾斯卡放在床上，然后升起火。她把山羊带回圈里，挤了奶，干完了晚上该做的家务活。
“完全正确。当然，这也是魔法的一种。”
然后她可以——
“暴露？暴露给谁？”
“先别管这个。”
我是我是。
“可我该当个巫女啊！”
可它仍然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点点智力的迹象。
在如此的高度，什么也没有，甚至听不见一点声音。
“它们不蜇你吗？”艾斯卡后退几步。蜜蜂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爬在蜂箱的木板上。
“鞠躬。我跟你说过的，”她倒并没有生气，“巫女们只鞠躬。”她示范了一次。
九九藏书网甚至也许从来都不够早。
格兰妮醒了，发现自己倚在门上，明亮的阳光刺痛她的双眼，她全身都像害了牙周炎。
“唔。”格兰妮小心地检视老鹰的意识，它依然对乘客们的存在一无所知。这下子她真给震住了。格兰妮自己身上可是难得见到这种事。
格兰妮咧嘴笑了。
“什么，就是了解很多东西？”
艾斯卡心想，终于。
“当然，我想。所以我才问的，格兰妮。”艾斯卡义正词严地说。
“那就说说看。”
“我要走回去。”她冷冷地说。
“可这不是真的！”艾斯卡抗议道，“这不是魔法，这是这是——”
她放手一搏：“请？”
艾斯卡发觉自己的意识背后弥漫着一片银色的云，那就是格兰妮。她搜索一番，找到了老鹰。差点就错过了。它的意识细小而强烈，像个紫色的箭头。它正专心致志地飞行，一点也没注意到她。
老鹰拍打双翼，来到两具静止的身体上方。艾斯卡的意识之眼看见两条通道开启了。格兰妮的意识消失了。
等法杖飞出树林，来到高山草地时，她已经有些适应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可以只靠膝盖和双手牢牢抓稳，当然，前提是她不介意一路倒吊着走。她的帽子倒还有些用处，其形状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
“你说会让我看看真正的魔法，你还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艾斯卡道，“现在你就不急，对吧？”
“没有，”她说，“这儿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到大老远去寻了来。”
一个阴影横穿森林，又是尖叫又是诅咒，所到之处动物四散奔逃。格兰妮抓得很紧，指关节都白了，两只瘦腿发疯似的乱踢。在树梢上，她学到了有关重心和气流的重要课程。法杖只管往前冲，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
课程都很实际。比如整理厨房的桌子和“基础草药学”；清扫羊粪和“真菌的用途”；洗洗涮涮和“召唤低级神灵”；还总得照看洗碗间的大铜锅，与之相应的是“蒸馏法的理论与实践”。终于，边缘地带的暖风吹来，积雪融化，只有树木脚下中轴方向的地方还留着一道道烂泥的时候，艾斯卡学会了准备一系列的药膏，好几种药用白兰地，二十来种注射液和许多神秘的药水。格兰妮保证她以后会了解它们的用途。
艾斯卡恨恨地瞪着她。
“我不怕，”艾斯卡道：“我怎么控制它呢？”
日落。
老鹰趴在壁炉前破旧的小地毯上。它喝过些水，还吞下几条生肉。格兰妮对着水嘀咕了些咒语，通常这是为了糊弄病人，可谁知道呢，没准儿里头还真有些法力。
她把一只手伸进涌动的昆虫堆里，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微弱而尖锐的喉音。蜂群中有了动静，一只大蜜蜂缓缓爬到她手上。它比自己的同胞更长更胖，几只工蜂跟上来，抚摸它，照顾它。
“按你的说法，真正的魔法，是的。”
“格兰妮！”
她又试了一次。我是艾斯卡，寻觅风之路，肌肉的疼痛，尖锐的空气，寒冷的空气……
格兰妮开始骂骂咧咧，又很快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发现自己口里的话全都绽放成了镶着七彩花边的云朵。
格兰妮在村子里总戴着这顶帽子。还有黑色的大斗篷。那肯定不是什么魔法斗篷，因为冬天里它常被用来给山羊当被子盖，到春天的时候格兰妮还得洗洗。
积雪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踪迹已经消失殆尽，春风开始在山间游荡，森林里的空气带上了松脂和腐叶增肥的泥土的气味。最早开放的几朵花对抗着夜晚的霜冻，蜜蜂也开始活动。
“我有一次梦到过一个城市，”艾斯卡道，“里头有好多好多人，还有一座大房子，有好大的门，魔法大门——”
“请便。”
她能感到流转的空气拂过她的羽毛。这只鹰没在捕食，只是享受着阳光照在双翼上的感觉。下方的大地无足轻重，可空气……空气是个三维的东西，复杂、多变，是交错的螺旋和曲线，一直延伸到远方，是围绕着热柱的“之”字形气流。她……
格兰妮·维若蜡一晚只睡几个钟头，半夜还会醒过来一次，这是习惯。这晚醒来时房间里一切照旧，只有灯罩成了个袖珍版太阳系，周围环绕着几只愚蠢的飞蛾。
格兰妮嚼着一块去掉面包皮的三明治，“哦。他是个自然神，”她说，“有时候他会以一株橡树的形象现身，或者半人半羊，不过在我眼里，他基本上是个讨厌的麻烦。当然，你只能在树林深处见到他。他吹长笛。吹得糟透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所以说大家看见你的帽子和斗篷他们就知道你是个巫女，所以你的魔法才灵验？”
艾斯卡的脸上写满期待。格兰妮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兴奋。
“但首先，我们必须向蜂群致敬。”格兰妮尽其所能在“蜂群”两个字下边加上了着重号。
“很好。你学了不少。”
她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把它们都打开；等天色暗下来，她点起一盏灯，放在窗台上。
答案开始在艾斯卡心里成形，但她不怎么喜欢它。这跟格兰妮的许多答案一样，不过是文字游戏。她把你早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只不过换了种说法，让它们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又是一个黎明。小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艾斯卡的身体还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知道雄蜂很快就能抵达树林深处的各个野生蜂房。几个钟头之内，山区草场的每个角落都会受到最细致的搜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是咒语吗？”
“你从来没去看过？”
“好了，”她说，“现在怎么么么么么么么——”
格兰妮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大鸟顺着长满青草的山坡盘旋，掠过山腰往下飞去。它发出胜利的高呼，声音嘶哑。老鹰越飞越远，最后成了个不断消失的小黑点，只有另一声啼叫的回音仍在附近回荡。
他们在一个雪堆上猛然停住。格兰妮摔下来，在雪里大口喘气，极力回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跑来受这份罪。
碟形世界的光线年老体弱，举动迟缓沉重。格兰妮站在小屋门口，望着它渐渐离开山区，将穿越森林的小河染成金色。有时它会堆积在谷地，直到白昼完全褪去，消失。
“不。”格兰妮坚定地说。
可附近再找不出别的力量了。即使用这种力量，现在恐怕也已经太迟了。
“听着，”格兰妮道，“假如有人伤风，你给他瓶烈性红酒很可能就行了。没错，可如果你想确保它有效，那你就要让人的心使它发挥作用。告诉他这是加入了月光的仙女之酒什么的。对着它咕哝几句。这跟诅咒是一个道理。”
整个世界都在艾斯卡眼前展开——所有的大陆，所有的海岛，所有的河流，特别是那一圈壮美的边缘洋。
格兰妮的手指狠狠地敲着门柱，嘴里哼着一阕单调、苦涩的小曲。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格兰妮总是含糊其辞。
格兰妮低头看看艾斯卡静止的身体。这孩子倒是不重，可离家那么远，天也快黑了。
时间渐渐流逝。虽然力量在她脑中悸动，但这仍旧是件令人精疲力竭的苦差事，就跟在月光下穿针引线差不多。现在，格兰妮终于抓住了一把银色，她仿佛置身于一个迟缓、沉重的世界中，慢慢地将这把银色朝艾斯卡抛去。它化作一片云，像旋涡一般旋转着消失了。
身后传来仿佛衣料裂开的鼾声。格兰妮睡着了。
她抱起毫不反抗的老鹰走下楼梯，打开后门让它离开。大鸟吃力地飞到最近的一棵树上，然后停下来休养生息。它隐约觉得自己该对某个人怀恨在心，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记不起原因何在。
“关于借体，第一个要点就是你必须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要舒舒服服的。”她弄平身后的草，“最好是在床上。”
她感觉不出帽子有什么古怪，里头也没有暗袋。只是一顶巫女戴的帽子罢了。格兰妮去村里时总戴着它，但在森林里她只裹一张皮革头巾。
她意识到一种尖锐的嘁嘁喳喳声，视野边缘还有阴影出没。唉，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它们来了，魔法的喷发永远会吸引它们。你只能学着视而不见。
“没必要摆出这副表情，”格兰妮道：“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前途未卜就开始随心所欲，这可不行。想耍把戏，先得知道出了岔子该怎么办。没学会走不能急着跑。”
格兰妮坐下来，前后摇晃。她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她无法把纠结交错的精神分开，锤顶山区的任何人都办不到，就连——
心灵能塑造身体，可惜艾斯卡明白得太晚了。借体是一回事，但如果谁真想要窃取另一种形态，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春天渐渐真的有了春天的样子。格兰妮现在常带上艾斯卡，去隐蔽的池塘或高处布满碎石的山坡采集罕见的植物，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艾斯卡很喜欢这么散步。在山的高处，阳光猛烈地洒向大地，空气却还冰冰凉。植物贴着地表生长，非常茂盛。从最高的几座山顶，她能一直看到环绕在世界边缘的边缘洋；而在相反的方向，锤顶山脉向远处延伸，永远被冬季怀抱。山脉一路指向世界的中轴，那儿有座十英里高的山，全是石头与坚冰，大家普遍认定神仙们就住在山上。
她正飞快地失去自我，却不记得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她惊惶失九_九_藏_书_网措，赶紧往内心挖掘，想要抓住些什么。
“你不能控制它。现在还不行。控制真正的野生动物不是件简单的事。你得——就像是暗示，让它感到是自己想要这么做。当然，驯化的动物就完全不同了，但你不能让任何动物去干完全违背它天性的事。现在试着找找老鹰的意识。”
“我见过雷神几面，”格兰妮说，“当然，还有霍吉。”
格兰妮转向法杖。对方正直直地立在雪堆上。
蜂箱里一阵喧哗，突然间，空中挤满了身体肥壮、声音低沉的大眼睛雄蜂。它们绕着她的脑袋飞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加入到她的吟唱中。
“明白了。”格兰妮自言自语，声音很平静。她四下看了看，找到块大小合适的巨石，然后躲到石头背后——显然是为了体面的缘故——几秒钟之后手拿衬裙走了出来。老鹰拼命反抗，好几个星期精细入微的针线活全给糟蹋了，不过她终于把它裹了起来，免得自己再受皮肉之苦。
“因为你戴着它所以它是顶巫女的帽子。反过来，你因为戴了它所以才是巫女。唔。”
她爬下来，把法杖扔到一个花床上。她瞪着它。格兰妮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法杖也在瞪着自己。
“有一次我救了一个人的命。”格兰妮说，“特制的药水，每天两次。开水加点莓汁。跟他说是我从矮人那儿买来的。这就是最重要的部分，真的。只要他们有这个心，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能自己挺过去，你只要给他们一点影响就够了。”
格兰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理理裙子，穿在里面的法兰绒于是露出几英寸，暴露在阳光下，让她的老骨头也能享受享受温热的抚爱。
中午，雄蜂们回来了，格兰妮读过蜜蜂那锐利、尖刻的意识，得知它们没能发现艾斯卡的踪迹。
她小心地揭开第一个蜂箱。
“你真以为自己是头一个吗，我的孩子？你以为我们全都没这么想过？占据另一具身体，乘风破浪？你真以为事情就那么简单？”
一股力量像半块砖头一样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她。她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往下看时，却惊讶地发现双脚仍牢牢地站在地板上。她试着往前迈一步，结果魔法喷发到她周遭的空气中。她伸手想扶住墙壁，结果古老的木条在她手下骚动，竟长出了新叶。一股魔法的旋风在屋里打着旋，卷起灰尘，赋予它们短暂的生命，让它们显示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形态；盥洗架上本来放着水壶和脸盆，上头还描绘着特别动人的蔷薇花蕾图案，现在也碎成了一片一片的，而它们那位待在床底下的姐妹，“卧房经典瓷器三件套”的老三，则化作某种可怕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溜了。
格兰妮不以为然地瞄了眼绵延上万英里的土地。
接着它们离开了，在逐渐增强的光线中向上飞去，消失在树梢之后。
“就是其他地方。”她说，“和这儿一样，但又不同。”
黎明时分她再次醒来，蜡烛早已经熄灭。艾斯卡仍处于无法唤醒的浅睡中，那是借体者的睡眠。
“你还不是巫女呢。说出三种对肠胃有好处的草药。”
她尽量和善地拍拍艾斯卡的手。“要理解这些你还太年轻，”她说，“可等长大些你就会发现，人很难从自己的脑子里走出来。你也一样。”她加上一句，好像在背诵一句格言似的。
她试着回想格兰妮勉勉强强泄漏的一星半点知识。你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不知道什么。魔法可以是错误的地点的正确的东西，或者正确的地点的错误的东西。它可以是——
“你要懂了我才觉得奇怪呢，”格兰妮轻快地说，“不过你倒可以说五种对干咳有好处的药草来听听。”
“你不是害怕了吧？”格兰妮问，“第一次常会这样，再说——”
“我——不知道，就是自然而然的。”
她盲目地伸出手去，摸到盥洗架的边缘，借力坐了起来。水壶和脸盆完好无损，对此她倒并不太吃惊；可是，好奇心战胜了疼痛，她飞快地朝床底下瞄了一眼。没错，一切如常。
“就这些！”艾斯卡惊恐万状。
艾斯卡趴在地上，俯视着眼前的大地。几只自给自足、吃苦耐劳的大黄蜂在百里香丛中来来去去。背上的太阳挺暖和，但在这么高的地方，石块中轴向的一边还是有些残雪。
艾斯卡一言不发。
现在正好试试——
“该死。”她并没有特别强调这两个字，只是站起身，拍拍衣服，“哼”的一声憋足劲儿，把了无生气的艾斯卡扛到肩上。
谁都知道——至少巫女们都知道——一群群的蜜蜂其实都只是被人称作“蜂群”的生物的一部分，每只蜜蜂都是这个生物的一个细胞。格兰妮很少同蜂群交流思想，一方面是因为昆虫的心灵很奇藏书网怪，带着一股锡味儿，感觉格格不人，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怀疑蜂群其实比自己要机灵多了。
她在老鹰的头脑中搜索。老鹰的意识还在，生动而尖锐，没有问题，但那里还有些别的东西。当然，心灵是没有颜色的，但老鹰的意识仿佛是一缕缕的紫色，而在它们周围和中间，还夹杂着几缕微弱的银色。
她回到凉爽的小屋里，坐在摇椅上盯着房门。
“可借体是什么啊？”
她溜进老鹰的脑袋里，再次看见了意识的丝线，银色的细丝紧紧缠绕着紫色，二者显示出共同的形状。但现在她能看到丝线的尽头，只需小心翼翼地在这里一推或是一拉，就能把它们分开。形势是那么显而易见地好转，她听到自己放声大笑，笑声化作弯弯曲曲的橙、红两色阴影，消失在天花板里。
格兰妮错了。老鹰的意识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时间容它恐慌。艾斯卡用自己的意识裹住它。一瞬间的挣扎之后，它消融在她的意识里。
她再次把手伸向大鸟的脑袋，安抚它的情绪，驱散它的恐惧。老鹰由着她把自己提起来，别扭地坐到她手腕上。它收紧爪子，划破了格兰妮的皮肤。
法杖木头木脑地看着她。
然后她想：我这么说究竟是为了谁好？我自己？这儿有力量，但不是我的那种力量。
“所以说——”格兰妮鼓励道。
它冷得像冰。它在冒烟。
“你觉得我用了魔法吗？”
“霍吉？”
“了解那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格兰妮小心翼翼地把蜂王放回它的臣民中间，关上了蜂箱盖。
“应该是的。”
唯一一点儿没碰的就是魔法。
几英尺外的石突下有一团羽毛。见格兰妮靠近，一颗脑袋神经质地抬了起来，老鹰用凶猛、惊恐的眼睛对她怒目而视。它想飞走，却跌倒在地。巫女伸出手去，老鹰一口啄下了一块三角形的肉。
那儿有……她在风中盘旋，下边的草地上躺着两个小人……
让我们试着描述一下法杖的反应，活动、行动、活泼——所有这些词都极端地不准确。
山谷在她们眼前伸展，格兰妮四下搜索，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远处，在一片蓝色薄雾笼罩的森林上空，一只灰色的老鹰正懒洋洋地盘旋着。眼下它很放松。非常合适。
“你认识很多神仙？”
她抬起眼睛，倒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或许只是由于空气的质地发生了某种变化。是法杖。它不计前嫌，回到了小屋里。
“别，”格兰妮平静地说，“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
最后她说，“我想我知道了。”
格兰妮在餐桌旁坐下。
“就是说，在雪线之上。”格兰妮说。
“好了，”格兰妮在长凳上坐好，“你知道挂在门边的那顶帽子吧？去把它拿来。”
她让老鹰站在床栏杆上，把注意力转向法杖。被她一瞪，法杖上的雕刻再次变幻起来——它们从没显露过自己真正的样子。
……感到一股温柔的压力制止了自己。
现在她只能祈祷，希望艾斯卡醒来以后不会忍不住想去扑兔子。
“可这不是魔法！”
“神仙挺不错的。”看着风景吃午餐时，格兰妮这么说道：“你不去烦他们，他们也不来烦你。”
“好吧。”她简短地说。
但现在不是讲究体面的时候。格兰妮跑回门后抓起帽子，然后再不耽搁，抬腿爬上法杖，尽力坐稳——当然是侧坐，两个膝盖把裙子夹得紧紧的。
格兰妮飞快地瞥了眼屋子角落里的阴影。
她低头看看艾斯卡和老鹰，他们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毫无反应。她努力集中精神。
“因为巫女必须与众不同，这也是秘密的一部分。”
“第二个要点，”格兰妮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就是不要打搅主人。假如你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它要么会反抗，要么会惊慌失措，无论如何你都毫无胜算。它当了一辈子的老鹰，你没有。”
我是艾斯卡，向上、向上，空气潮气湿润白色，高高在上，天空稀薄……
我是艾斯卡，我偷走了一只老鹰的身体，风拂动羽毛的感觉，饥饿，向下搜索，不是大地……
“不，借体。”
格兰妮对力量的运用并不陌生。她很清楚，自己依赖的是温和的压力，是巧妙的掌控方向。当然，她不会这么说自己——她只会说，只要知道该往哪儿看，你总能找到可以发力之处。法杖蕴含的力量粗犷、强烈而纯粹，是从塑造宇宙之力中蒸馏出的魔法。
“别以为你赢了，因为你没有。”她呵斥道，“只不过我没那闲工夫，不想浪费时间。你肯定知道她在哪儿。我命令你带我过去！”
“真正的魔法？”艾斯卡问，“不是草药和气质学？”
“那儿，蜜蜂，”格兰妮·维若蜡说，“这是真九*九*藏*书*网正的魔法。”
金色的光线缓缓涌向碟形世界，宛如冲上泥滩的第一股波浪。此时，老鹰正朝着天穹越飞越高，缓慢扇动的双翼强有力地击打着空气。
“一点点就好？”艾斯卡恳求道。
事实上，由于她稍稍有了些经验，或许还因为法杖更小心了些，他们的回程几乎算得上平稳。格兰妮有些动摇了。假以时日，没准她真能改变对飞行的看法，从满心厌恶变成仅仅是不喜欢。这其实不难，诀窍就在于找个法子不让自己往地上看。
艾斯卡顺从地走进屋里，从钩子上取下格兰妮的帽子。它又尖又高，不用说，是黑色的。
艾斯卡陶醉在这种感觉中，命令自己疲乏的肌肉更加努力。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大对劲。她的思维好像不受控制，在打转、在消失。痛苦、兴奋、疲劳，一起涌入她心里，可同时还有些别的什么正在流逝。记忆随风飘散。她刚抓住一个想法，这想法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剩下。
格兰妮走在花园的蜂箱之间，清晨的风抽打着她的裙子。蜂箱周围种满琉璃苣和香蜂草，非常茂密。她从一个蜂箱走到另一个蜂箱，敲打蜂箱盖。然后，她站在琉璃苣和香蜂草丛中，伸长双臂，唱出几个极高的调子，那是普通人根本听不到的高音。
“你是怎么办到的？”艾斯卡问。
艾斯卡眯起眼，望着暖烘烘的深色天空。
“我感觉得到该怎么做，格兰妮。”
“你能教我吗？”
“够了。在哪儿能找到水黄瓜？”
“有城市之类的东西？”
艾斯卡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巧妙地问：“现在你急不急？”
格兰妮拿起法杖走上楼梯，来到那间低矮的卧室里。艾斯卡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头顶是老旧的天花板。
“我能看看吗？”
她们来到小屋边缘向的一侧，在一张发白的长凳上坐下。眼前的药草已经有一尺来高了，长着好大一堆浅绿色叶子，看上去很有些骇人。
法杖冲进黑色的绝壁间。据说在冰巨人的时代，冰河曾沿着这里光秃秃的河谷奔流。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格兰妮的喉咙一阵刺痛。
“可这看起来还是不像魔法。”艾斯卡的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她把山羊放出去吃草，眼睛专注地搜索天空。
格兰妮挠挠下巴。她回忆起所有孩子都上过的一课：那个有魔力的字眼是什么来着？
“唔？”
只不过这里恰好是一段峭壁的突出部分，垂直往下好几百英尺才有一堆尖利的黑色石块。
“我不懂。”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必要现在就暴露你自己。”
“那好吧，”格兰妮只得让步，“但你必须慢慢地飞，明白？还有，不许往高处走。”
她清清嗓子，天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也许她可以——
法杖一颤，从地上抬起一点，在空中转个弯，悬在齐腰高的位置，摆出邀请的姿态。
“啊，”格兰妮道：“想知道？”
艾斯卡把双手放到身后，闭上眼睛：“大豌豆花的花蕊，老头长裤的根茎，血水睡莲的茎，还有——”
格兰妮在回家途中遇上了头饥饿的熊。巫女的后背一路上痛得要命，实在没心情看狗熊冲自己咆哮。她低声嘟囔了几个字，狗熊目瞪口呆，不过留给它惊讶的时间不长，因为它径直朝一棵大树撞了过去，好几个钟头之后才悠悠苏醒。
“什么？”
正午了。接着，第二天的光线也开始慢慢退去。她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有时她会疯狂地做一阵家务：历史悠久的污垢从地板缝里挖出来，炉板上一冬的煤灰都刮了个干干净净，再用黑铅擦得奄奄一息。碗柜背后的一窝老鼠也被温柔而坚决地请进了羊圈。
她知道该怎么做，只需要一点点窍门，就像打响指——说起来，打响指她倒真没成功过——然后她就可以体会飞翔的感觉，亲自体会，而不只是品尝一点点二手货。
“你的蜜蜂，”她继续道，“就是你的蜂蜜酒，你的蜡，你的蜂胶和蜂蜜。那，蜜蜂可是好东西。而且全由女王蜂说了算。”她加上一句，带点赞许的意思。
“有两个，呃，方面。”
格兰妮伸手在她后脑勺上一拍。
“就这些？这可是个很了不起的这些。”格兰妮道，“不过并非仅仅如此，这不是全部。还有其他的东西。”
“是的，是的。”艾斯卡弯了弯手指（天晓得它们究竟在哪儿），大鸟倚着气流转了过去。
“嗯？”
“那也有可能。但借体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虽然我得承认你确实有些天分。今天已经够了，让它飞到咱们的身体上边，我来教你怎么回归。”
“大多数魔法都不是魔法。”她说，“多数时候，魔法就是知道正确的药草，学会观察天气，了解动物的行为方式。当然还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