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慢下来。周围环绕的虹彩砰一声消失，格兰妮发现自己又开始以一种体面的速度前进了。转换的过程没有颠簸，甚至连一点颤抖也感觉不到。
过了一会儿，艾斯卡低声说，“他们不会让我进大学的。一个巫师跟我说了，而且我还梦到了，是那种真实的梦。你知道，就是你告诉我的那种，应——应什么来着。”
“我？哦，没错。当然。抱歉，心不在焉。想成为巫师的年轻女士，咱们看看吧，嗯？”
“肯定挺有意思的，看书。”艾斯卡说。
格兰妮凝视着黑夜。她从没听说过这样的魔法，但听上去似乎非常强大，恐怕还挺危险。跑进图里！当然，所有魔法都会以某种方式改变世界，巫师以为魔法就是干这个的一一他们才不肯理会那种“放世界一马、只改变人类自己”的想法哩。但艾斯卡的话不像比喻，似乎就是字面上那个意思。这需要仔细考量。在地上考量。
“我想去瞧瞧。”
“要是你——”她开口道。可艾斯卡硬是一扭，抬脚就往牛车跑。
问题在于，热衷于魔法和神秘主义的人会花上大把时间徘徊于光明的边界，结果引起潜伏于暗黑空间的生物的注意，这些东西本来就不知疲倦地努力突入这些人所在的现实，正好将他们变成自己的工具。
幽冥大学外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格兰妮和艾斯卡站在人群中凝视着大门。最后艾斯卡说：“我看不出怎么才能进去。”
她身后有什么动静。艾斯卡回头一看，法杖脱去了扫帚的伪装，正直直地立在沙地上。螺旋形的光线在磨光的木头和无人能识的雕刻间蠕动着。
所以黎明并不像在其他世界那样慌慌张张；新的一天不会突然爆发，它有点像泥浆之类的东西，一点点地溅到沉睡的大地上，类似于偷偷涌上沙滩的潮汐，缓缓地将夜晚如沙雕般融化。它倾向于把大山包围起来，如果树木长得很密，它从树林中出来时会被切成一条条缎带，被阴影分割开来。
他暂时放开缰绳，双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复杂的符号。
艾斯卡掀开厚厚的帘子，把脑袋探进车厢里。塞门躺在一堆毯子上，抱着好大一本书，还在纸片上做笔记。
黑暗让飞行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同时意味着假如艾斯卡没兴趣继续当飞行员，扫帚应该可以靠自己相当迟钝的魔法飞起来。
格兰妮狂乱地搜索地表。这要是座城市，那未免也太大了些。不过她稍一思索，立刻意识到这儿闻起来倒的确有一大群人的味道。
格兰妮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些疑心，或许人人都如此重视的那些书本里真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当然，她之所以反对阅读完全是为了伦理道德的缘故。听说好多书都是死人写的，那么很显然，读这些书不就跟通灵术一样糟吗？格兰妮不敢苟同的东西不算少，简直足以组成一个无限多元的宇宙，其中就包括跟死人说话这一项。谁都知道，死人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让人垂涎的尖帽子和各种星象符号，夺目的袍子和代表权力的法杖——这一切都不会属于他们。可至少他们还能藐视那些咒术师。咒术师通常身体发福，成天兴高采烈，发音总是吞掉“H”。他们喜欢畅饮啤酒，跟那些衣服紧得不像话、浑身上下瘦巴巴的可怜女人鬼混。最让魔术师们愤怒的是，他们居然意识不到自己的地位有多低，还不停地跟魔术师讲笑话。而地位最低的——当然，这是指巫女之外的最低——还得算奇术师。他们完全没上过学，其能力刚好足以胜任清洗蒸馏器的活儿。许多咒语都需要些额外的东西，什么被撞死的人坟头上的土啦，什么从欢蹦乱跳的老虎身上取来的精液啦，或者一种被连根拔起时会发出超声波尖叫的植物啦。派谁去搜集这些？喏。
“你有点发烧。”她加上一句，“毒日头底下待太久，又睡在冷冰冰的地上。谁让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一轮新月正在下落，世界边缘方向出现了一道淡淡的黑色光芒。看来，尽管不可思议，然而新的一天竟然又要到了。
“是的。”艾斯卡信心十足地说。
她一口气爬上一片黏土沙洲。低矮茂密的荆豆丛在她小腿上留下道道红印，接下来前方再没有什么阻挠，她跑上了橙色悬崖包围中的贫瘠高地。
艾斯卡四下一看。在她们身后，世界边缘像圈金色的火焰，云彩点缀其间。
“他有时时时候有点别出心裁，”塞门咕哝道，“不不不过他人不不坏。”
格兰妮正为找个合用的咒语搜肠刮肚，同时也为气质学对石头不起作用而深感遗憾，所以她没听出艾斯卡的语调里已经带上了些钻石般尖利的成分，否则她或许不会对她说：“你这话跟扫帚说去吧。”
它持续了很久。这是艾斯卡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可恶的声音之一。
“呃。”格兰妮说。
“我们飞得不太快，格兰妮。”艾斯卡怯生生地说。
正午的阳光从悬崖上倾泻下来，空气中有股蜂蜜和杜松子酒的味儿。她躺下来，透过树叶望着几近紫色的天穹，终于进入了梦乡。
“扫帚要坠毁了！咱们就不能干点什么吗？”
“格兰妮！”艾斯卡愤怒的语气很有成年人的风格，这是孩子叱责任httｐ://wwｗ•99lｉb.net性的大人时专用的口吻，“我想你没听明白。我不想往地上撞。地从来没惹过我。”
艾斯卡的脑袋在格兰妮大腿上转了个方向，满腹狐疑地睁开一只眼睛。
艾斯卡一手紧抓格兰妮，一手拿着法杖。她们在离地面几百英尺的地方——咱们实话实说吧——磨磨蹭蹭地前进。几只鸟一路尾随着她们，对这棵会飞的树很感兴趣。
夜晚出现在她眼前，就像被无情的清晨所驱赶的一条残破的黑线。她心惊肉跳、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条线变成了一个黑团，一片污渍。最后，整个大陆的黑暗扑面而来。
塞门和她一样激动，不过脸上倒不怎么看得出来，唯一的表现就是他的眼泪更丰沛、结巴更严重了。他老是停下来，把各个学院和研究大楼指给艾斯卡看。
老巫女倾过身子，一只手摸摸艾斯卡的前额；那感觉跟被一只装满热骰子的短袜抚摸差不多。
格兰妮又给大学写了两封信。依旧没有回音。
“够了。”特里德尔厉声道。他低头看看艾斯卡，好像刚刚发现她在这儿，然后把眉头一皱。
她不会忘记艾斯卡的大笑。她还忘不了（就算拼尽全力也不行）大地在身下飞奔，整个山脉带着恶心的飕飕声一闪而逝。
“真有趣，不是吗？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弄的。”
“我在几英里之外。”她说，“我把意识集中在你身上，结果却突然发现你似乎无处不在。就像座灯塔似的，没错，还闪闪发光呢。至于火嘛——看看周围。”
艾斯卡走在特里德尔和塞门中间，如饥似渴地把这一切吞进肚里。空气中的不仅仅是魔法，而且是驯服的、为人所用的魔法，就好像水渠里的水一样。是力量没错，但这力量已经被套上了辔头。
特里德尔用自己的法杖轻叩大门。它稍一迟疑，然后门闩缓缓拉动，门开了。
格兰妮对准她的脚踝使劲踢了一下，但艾斯卡亳不理会，“是我。”
使用魔法有不少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栩栩如生、令人烦恼的梦境。这是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想不得，光想想就足以让一个巫师噩梦连连。
“多么不同寻常的女人。”特里德尔含混地赞道，“我发现你还带着你的扫帚。好极了。”
为什么？格兰妮喋喋不休地说起当巫女时，她一心想着巫师强大的魔法；可一听到特里德尔的尖嗓门，她就决心拼了命也要成为巫女。她要同时成为这两者，否则什么也不要。他们越是阻挠，她越要这么干。
接着，它熄灭了。
一个幽冥学位能带来巨大的荣誉和特权，所以，为大学的位置而展开的竞争相当惨烈。此刻大厅里有不少男孩到处乱窜、互相施放小咒语，其中为数众多的失败者将不得不一辈子当个低级的魔术师。魔术师相当于魔法世界的技工，他们留起自大的胡须，胳膊肘上打着皮革补丁，每逢宴会总能看见他们满心猜疑地凑在一起。
“那要看我能不能找到块软和的石头。”格兰妮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我没听错吧？”格兰妮的神色有些古怪。
事实是，巫师的心灵能赋予思想以形体。巫女通常跟业已存在的东西打交道，而一个巫师，假如他足够强大，则能让自己的想象变得有血有肉。这本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只可惜被人们粗枝大叶地称作“时空宇宙”的东西不过是一小圈烛光，飘荡在某种更讨厌、更难以预料的东西里。圈住“正常”的栏杆并不牢固，有些古怪的东西咕噜咕噜地绕着它打转。在时间边缘那些深深的裂痕里，神秘的喧嚣与嚎叫不绝于耳。有些东西让黑暗也不由得战战兢兢。
“对我来说这速度已经很够了！”
她朝大门的方向挥舞扫帚。
格兰妮微微一笑，只不过是蜥蜴的笑法。
塞门瞅见她的表情，匆匆忙忙地把书合上了。
头顶的城墙上响起一阵窃笑声。如果是哈哈大笑，特别是那种气势惊人、能激起许多回声的恶魔般的大笑，倒还不至于那么糟。但这只是——窃笑。
大部分人都能抵御它们无情的试探，但在人熟睡时，这种试探会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
“原来你以为这种事很容易？”格兰妮问，“你以为只要晃晃法杖，从大门走进去就得了？‘我来了，我想当个巫师，非常感谢！’”
格兰妮号称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这一名声可谓坚不可摧。如果能让她承认自己的无知，哪怕是对她自己，也绝对是一项惊人的成就。可现在，好奇心像虫子一样，把她的心当成苹果，在里头钻来钻去。
黎明时分半晦半明的光线中，整个高地仿佛一个烧焦的土块。艾斯卡身前的悬崖被高温压成了玻璃一般，那场折磨大概让它曾像焦油一样四处流淌；悬崖上还有许多巨大的裂缝，是熔化的石块和岩渣。艾斯卡竖起耳朵，岩石冷却的“噼啪”声仍然隐约可闻。
“是你吗？”
“他告诉我大学不收女学生！”
在黎明第二次到来之前，她已经成功地降落到地面五英尺之内。
总之，格兰妮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找间稍大些的房子，带一点点花园的那种，然后把自己的山羊接来。气味儿可能是个问题，不过山羊也只好忍着点儿。
“我不明白。”
大藏书网门的确是又大又黑，看上去还真像是由凝固的黑暗制成的。
《亡灵通讯》（它的真名《黄页书》只为某些疯狂的高手所知）中那些古老黑暗、恐怖骇人的神明——贝尔·杉哈洛斯、赤·乎拉艮、“内部的东西”——时时刻刻准备着潜入沉睡的心灵。因此梦魇通常色彩斑斓，而且总是令人厌恶。
“掉到地上我们会怎么样？”
然而，尽管这些人对软魔法格外欣赏，附近的巫女却相当短缺。几个钟头之内，格兰妮到来的消息就渗透了每个角落，各式各样的人像溪流一样淌到她门前，有偷偷溜来的，有秘密潜行的，也有大摇大摆走来的。他们来这里寻找药剂、咒语、关于未来的消息，以及其他各种私人的、个性化的服务。巫女们提供这种服务的传统由来已久，谁的生活要有些阴云密布，抑或干脆是狂风暴雨，来找她们准没错。
“该死。”她说，“好吧，那就来吧。把怪物都带上来，我只希望不是那只脸上长螺的。”
“你邀请我进来的。”艾斯卡说。
“还有，这个可怜的女人要抚养这么多女儿，多不容易啊。我想大家真该多为她们考虑考虑。”
而她们的确就快要撞上大地了。她及时提醒自己抓紧帽子、振作精神。扫帚颤抖着、倾斜着——
“然后你就想把门烧掉？”
直到彻彻底底地迷了路她才停下，但愤怒仍在熊熊燃烧。她过去也生过气，可从不像现在这样；平时的愤怒像煅炉刚点燃时的红色火苗，闪亮闪亮的，仅此而已；这次不一样——它后头有风箱在吹，已经凝结成了削金断玉的蓝白色火焰。
事实上，有些观察者在面对如此美景时只会喋喋不休地抱怨，什么人怎么受得了这种强光啊，什么眼睛肯定看不到这种光啊之类的。对于这些人，我们只能反驳说，那你站在云上干什么？
“是的。现在我们可以放慢速度了吧？”
“我一一我不知道。我心里有幅图，是我希望事情变成的样子。然后，然后我，就好像——跑到那幅图里去了。”
“真好看。”艾斯卡说，“是座城市吗？”
“嗯，首先我们要直奔幽冥大学。”格兰妮做出了决定，“他们肯定对不能控制魔法、做梦火辣的学徒很有一套，否则那地方早就烧成灰了。”
她们来到安科-莫波克已经三天了，让格兰妮吃惊的是，自己竟然过得挺愉快。她在“黄泉”为她俩找了个住处，那是城里一个历史悠久的街区，居民大都是夜行动物，从不管彼此的闲事，因为好奇心不仅能杀死猫，还会拴块石头在它脚上，再扔进河里。房间在顶楼，旁边住着位口碑很好的商人，他专营赃物，其基地堪称固若金汤。俗话不是说，“篱笆扎得牢，邻居处得好”嘛。
“艾斯卡丽娜·史密斯——”格兰妮准备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她把目光转向特里德尔。
“硬玉。”格兰妮平静地说。
艾斯卡有些迷惑，她低头看看摊开在男孩身前的黄色书页。书上满是复杂的红、黑两色符号，也不知为什么，它们给人的感觉仿佛一个滴滴答答的不明包裹，威力巨大，令人害怕，与此同时还相当吸引眼球，其吸引力跟恶性事故的魅力属于同一类型。你会觉得自己挺想了解它们的意图，可同时又不禁怀疑，要真明白了准得后悔。
艾斯卡抓住一根灌木坐起来。她觉得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飘走。
要想进入幽冥大学，你有两条路可走（事实上还有第三条，不过此时巫师们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大厅里全是巫师和男孩。还有男孩的父母。
“看来是的。”
设计师是个巫师。他忘了安门环。
“怎么说呢，”格兰妮道，“这儿其实跟森林还真有点像，真的。再说，这儿的人对巫女实在是推崇备至。”
“你为什么在这儿？”
“那怎么办？”她问，“我会梦到好多好多东西呢！”
“你怎么知道的？”
“特里德尔先生邀请我来着，他说每个人见到我都会很惊喜的。”疑虑在她眼睛深处露出一点尾巴，“是这样吗？”
“可我睡着了！我只是在做梦！”
“是的，这就是了，”特里德尔说，“母校，炫丽壮观的母校。当然，这里面要比外头大得多，跟冰山一样，反正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从没见过那种东西。幽冥大学，好多地方都幽幽冥冥的，所以才叫这名字。现在去后头把塞门叫出来，好吗？”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银色细沙，朝大门走去。
很多东西我们就干脆省略了，比如忙前忙后，把扫帚缠紧，低声诅咒矮人，当魔法断断续续闪动时一瞬间的希望，闪光消失时那可怕的阴暗情绪，重新把扫帚缠一回，接着又是跑前跑后，咒语的突然生效，磕磕绊绊地就座，大喊大叫，起飞……
刹那间，她感到心脏仿佛冻结一般：或许她们真的飞过了世界边缘？但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下头那成千上万的小光点闪啊闪的，颜色未免太黄了。再说了，谁听说星星会排列得整整齐齐的？
“他们很友好。”艾斯卡承认，“你知道街角那栋房子吧？就是有位胖胖的夫人和九_九_藏_书_网许多年轻女士住的那栋？你说她们都是她亲戚的那个？”
她拿起法杖，使劲敲打大门。第八色的火花纷纷落下，但黑色的金属毫发无损。
格兰妮说：“？”接着她清清发干的喉咙，重振旗鼓，“艾斯卡？”
过了几秒钟，艾斯卡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摸摸大门。寒气几乎冻掉她的指头。
人们常把魔法世界里地位较低的人通称为流浪巫师，这是一种很普遍的误解。事实上，流浪巫术是极其可敬、高度专业的魔法形式，它吸引的是安静、深思熟虑的人，个个都具备德鲁伊的品性和亲近树木的倾向。要是你邀请一位流浪巫师参加宴会，他会把半个晚上的时间花在对盆栽说话上，另外半个晚上则用来倾听对方回答。
大门朝里打开，露出一个被一块块草坪包围在中间的宽大庭院。庭院之后是一座雄伟而松松垮垮的大楼，也可能是好几座大楼。这很难讲，因为那么许多扶壁、拱门、塔、桥、圆顶、炮塔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全都挤在了一块儿，可看起来又不像是为了取暖的样子。
“唔，这个，”格兰妮说，“我可说不准——”
但她最无法忘却的还是追上夜晚的情景。
格兰妮开始时不胜其烦，接着觉得有些尴尬，然后就飘飘然起来。她的顾客都挺有钱，而钱的确挺有用；另外，他们也付出尊敬——这可是石头一样坚挺的硬通货。
她已经快到跟前，可大门竟砰地关闭了。它们其实并没动弹；只不过前一秒钟门还懒洋洋地敞开着，后一秒就紧紧地关了起来。关门声让地平线也震颤不已。
这段旅程真的不长，但格兰妮知道自己绝对永生难忘，特别是吃坏肚子后在凌晨三点呕吐时。她不会忘记疾驰的空气中嗡嗡作响的虹彩，还有那种可怕的重力（仿佛宇宙上突然坐了个又大又沉的家伙似的）。
“为什么要在窗户上钉铁条？”艾斯卡问。
格兰妮僵硬地点点头。
“唔，我猜我们可以从扫帚上下来。”
“那那个，图书书书馆。”塞门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惊叹与崇敬，“我我能看看吗？”
“我觉得我们应该飞低些，格兰妮。”她急切地说，“你说过，这把扫帚不肯在阳光下飞。”她瞄了眼身下的大地。它看上去锐利、苍茫，还带着点期待之情。
“是格兰妮。并不真的是我婶婶，她有点像是大家的婶婶。”
“他错了。”
“我知道你醒了。”格兰妮·维若蜡的声音说，“你可以帮帮忙，升堆火。这鬼地方木头倒不少。”
“对，他们取笑我！”
“傻瓜。你只看出他相信自个儿说的是真话。世界并不总是人以为的样子。”
她要当巫女，还要当巫师。她会让他们好好瞧瞧！
我们已经指出过，光线在碟形世界走得很慢，这是因为它要穿过碟形世界巨大而古老的魔法力场的关系。
有一瞬间，她们正好平衡在黎明的浪尖上，眼看着它在无声的雷鸣中降落大地。哪个冲浪者也没见过这样的波浪，但扫帚冲破了阳光的炙烤，平稳地滑进它背后的阴凉。
她转过身，大踏步地穿过广场。
因此，更常见的方法是在一位受人尊敬的高阶巫师那里当一阵子学徒，然后由他担保，进入大学。
“帕姆夫人，”格兰妮谨慎地说，“一位非常可敬的女士。”
“这是魔法，”格兰妮说，“它想寻找一条出路。巫女的魔法和巫师的魔法，我不知道，大概会相互蚕食之类的。我想。”
艾斯卡发现大厅里也有几个女人，因为即使年轻巫师也有妈妈和姐妹。整个家族都来跟前程远大的儿子告别。擤鼻涕、抹眼泪的声音不绝于耳，当然还有硬币的叮当声，那是骄傲的父亲往自己后代的手里塞零花钱。
塞门咽口唾沫，“呃，因因为魔法书书书和其其他书书书不同，它们有自自己的——”
文明的恐怖至今尚未显形，虽然的确曾有个扒手打上了格兰妮手提包的主意。让路人瞠目结舌的是，格兰妮竟叫他回来，而他居然真的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跟造反的双脚展开激战。她凝视着他的脸，没人发现她的眼睛起了什么变化，也没人听到她往对方畏缩的耳朵里耳语了些什么，但扒手把她的钱还给了她，还买一赠一，附送许多属于别人的钱。在她放他离开之前，他甚至保证要刮个脸，把脊背挺挺直，余生做个更好的人。黄昏时分，格兰妮的特征已经传遍了“小偷、扒手、强盗及相关产业行会”的每一个分部，同时传达的还有一条严格的指令，要求其成员不惜一切代价避开此人。窃贼是黑夜的生物，跟麻烦打照面时一眼就能认出它来。九_九_藏_书_网
“不！我是说，不，现在别。”
“你真能带我进去？”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滚开！”格兰妮一面尖叫，一面摘下帽子使劲挥舞。
她们游览了安科-莫波克的名胜，它拥挤的码头，它为数众多的桥梁，它的露天剧场，它的阿拉伯式城堡，还有它那几条满满当当全是神庙的街道。格兰妮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清点过神庙的数量；神仙历来要求信徒以不符合自己本性的方式生活，由此引起的副作用总能让巫女们生意兴隆。
“对，很有趣。”格兰妮虚弱地说，“不过能让我来飞吗？我可不想咱俩飞出世界边缘。拜托？”
“我们以以以为你走了。每个人都以以以为你跟别人在一起，等等等我们停下来——”
“没错。”
艾斯卡由着自己往前一倒，把头枕在格兰妮的大腿上。她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有樟脑味儿、好多种草药味儿，还有一丝山羊的味儿。格兰妮拍拍她，暗自祈祷这一拍能算得上安抚。
一个立足点够高的观察者——我们姑且假设他站在空间边缘的一朵卷层云上好了——这样一个观察者会告诉我们阳光涌向大地的模样多么可爱，它在平原上怎样跳跃，遇上高地时又如何慢下来，还有它那优美绝伦的……
“有点。你不识字吗，艾斯卡？”
无论它叫什么，它都把大学塞得满满当当的。巫师们在回
廊下散步，在树下的长椅上小憩。铃声响起，年轻巫师急急忙忙一路小跑，胳膊里抱满了书——假如是高年级生，书就会拍打着书页飞起来，跟在主人身后。空气中有魔法的油腻感，还有锡的味道。
其中一座有着又高又窄的窗户，显得低矮而阴郁。
“我说，这不是那位认为女人也能成为巫师的年轻女士吗？”
首先是在魔法方面取得丰功伟绩，例如寻回一件年代久远、威力巨大的古物，或者发明某种全新的咒语也成。不过这一项现在已经极少能实现了。在过去，伟大的巫师能从世界混沌、纯粹的魔法中构建崭新的咒语，事实上，如今巫师们使用的所有咒语都是由他们传下来的。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术士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
“是的。你知道，伸出手指头，然后呜的一声。升火。”格兰妮酸溜溜地说。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尽力调整到一个不惊动自己关节炎的姿势。
“我们到了？”他神情古怪地瞅她一眼，“你也也来了？”
“我还是更喜欢森林。”艾斯卡说。
“怎么回事？”
“火？”她咕哝道。
简而言之，住在“黄泉”的有名誉扫地的神仙，无照经营的小偷，夜晚工作的小姐，倒卖异国商品的小贩，心灵的炼金术士，还有巡回演出的伶人；一句话，文明轮轴上的润滑剂全都能在这儿找到。
“他们说世界边缘有一圈巨大的瀑布，从那儿往下看就能瞧见星星，是真的吗？”
他带头走上了一段宽阔的阶梯，来到两扇让人印象深刻的大门前。至少它们的设计意图是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设计师在沉甸甸的大锁、弯曲的铰链、黄铜的钉子和雕刻杂乱的拱顶上很下了一番工夫，目的是让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绝对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白昼赶上来了。阳光倾盆而下，前方的石头似乎瞬间光芒万丈。格兰妮感到扫帚在倾斜，下方的阴影似乎有种令人恐惧的吸引力，让她移不开眼睛。阴影越来越近了。
“魔法，我猜。”格兰妮酸溜溜地说，“巫师就这德行。除了他们，谁都知道该买个门环什么的。”
他抬起眼睛，脸上露出个忧心忡忡的微笑。
格兰妮暗地里摇了摇头。白昼在她们身后穷追不舍。她找到一个火把稀疏、光线昏暗的地方（在她看来，这表示这里是一个贫穷的街区，而穷人对巫女从不反感），然后轻轻将扫帚头往下一按。
“是的，可怎么做？”
听听这些冷嘲热讽！不过咱们还是回到碟形世界来吧。扫帚正在黎明的顶点拼命往前冲，身后残存的黑夜越来越少。
格兰妮放出困在喉咙里的一口气。
艾斯卡咬住嘴唇。
“格兰妮！”
“整晚整晚都有人去拜访她们。我观察过。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睡会儿觉。”
“我——我想我办不到。”
“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巫师先生，反正我不喜欢。”她说，“艾斯卡，你知道我们住哪儿。你要非得当个傻瓜也行，但至少要当你自己的傻瓜。”
格兰妮紧紧地抓住艾斯卡的肩膀。
“我知道自己在干吗，小姐。”格兰妮厉声道。她紧紧地攥住扫帚，想靠意志力让自己九九藏书网 变得越轻越好。
艾斯卡来到一片光秃秃的绝壁前，往一丛铺开的低矮杜松灌木下一坐，内心为种种计划和烦恼而激动不已。特里德尔是对的；他们不会让她进大学。光有法杖成不了巫师，她还需要训练，可没人会训练她。
“我赶上来了，就这样。我猜特里德尔先生想要你出来看看大学。”
塞门低头看着他的书，拿块红色手帕擦了擦流水汩汩的眼睛。
“一点点魔法而已，”他喃喃地说，“我正在钻钻钻——”
但这次的梦魇似乎有了变化。艾斯卡四下一看，发现自己身后升起了一座雄伟的黑色城堡。它的塔楼直冲云霄，消失在繁星之中。灯光、焰火和引人入胜的音乐瀑布般从城墙上涌下。两扇偌大的城门敞开着，像是发出邀请。看来里头似乎在举办一场挺有意思的聚会。
那是特里德尔。他咧开嘴，笑得像条忧心忡忡的毒蛇。
一辆牛车把她救出了苦海。这辆色彩明亮的大块头来到幽冥大学门前，车夫在离格兰妮几尺远的地方拉住缰绳说：“打扰一下，我的好夫人，不过能不能帮个忙，往旁边挪一挪？”
——接着大地变得一片模糊。
艾斯卡第一回做这样的梦是在首次借体之后，现在她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这份熟悉几乎取代了恐惧。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灰扑扑、亮闪闪的平原上，头顶布满莫名其妙的星星时，她立刻明白自己又进入另一个梦魇了。
“就是那种梦。”
“你会学到的。”格兰妮说，“现在告诉我那个梦。他们不肯让你进他们的学校，对吗？”
绝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这样也好，要是大家知道一影之隔的地方潜伏着怎样的恐怖，人人都会躲在床上用被单蒙住脑袋，那世界就没法运转了。
她瞟了眼世界边缘，又低头看看身旁的扫帚。
艾斯卡双眼眯成一道窄缝。她伸长手臂，法杖直指大门，开始集中精神。一条细细的火舌从法杖里窜出，扑向大门。冰一闪，化作蒸汽，但那黑暗——她现在确定那并非金属——轻而易举地吸收了她的力量。她释放出双倍的能量，任由法杖将自己储备的魔法化作一道闪光，光线如此强烈，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却仍能在心里看见一道明亮的直线）。
“今后机会多的是。”特里德尔说。塞门带着无限的渴望瞅了大楼最后一眼。
“这就是吗？”艾斯卡问，“看着有点像是——融化了。”
不过，应该还比不上她的麻烦，至少格兰妮自己是这么想的。她低头看看漆黑的大地，一时间好不困惑，茫然地思索着为什么星星会跑到脚下去了。
“多有意思啊。来加入我们的，是吗？”
艾斯卡伸手去摸。它们是黑色的，非常冷，上头已经开始结冰了。
她感到一股麻刺感。她必须做些什么，免得自己炸开。
醒来时她浑身直打哆嗦。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星星看上去湿漉漉的，寒气逼人；空气中充满了夜晚那种繁忙的寂静：成百上千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小心翼翼地忙碌着，既要找到晚饭，同时还得避免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喔，”她说，“是我干的？”
整个商队的速度只比步行快一点。艾斯卡跳下车来，把法杖从临时的藏身之处——大车一侧的袋子和木桶中间——拖出来，然后朝商队前进的反方向跑去。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瞄到塞门从大车后头探出脑袋，手里还捧着本翻开的书。他满脸迷惑地笑笑，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理会，径直跑下了小路。
“我们？”特里德尔瞟了眼格兰妮，“哦，是的，当然。这位是你婶婶？”
有人把艾斯卡裹在了毯子里。
她身后传来一阵深思的沉默。然后艾斯卡说：“我不知道。我需要它，它就在我脑袋里。就像你想起了自己忘掉的什么东西。”
他声音里的诧异狠狠地蛰了她一下。
“当然。我敢肯定，每个门派的首脑见到你都会非常高兴的。非常诧异和惊喜。”他呵呵地笑了两声。
“——钻研——”艾斯卡不假思索地补充道。
“我想是的，”她端起架子，“我从没试过。”
艾斯卡从不知道“集合名词”是什么东西，就算它一口唾沫啐到她眼里她也认不出人家。不过她知道许多羊在一起叫羊群，许多巫女在一起叫巫女集会。她还不知道大家把一大群巫师叫做什么。巫师门派？协会？圈子？
“你，”她终于问，“是怎么弄的？”
“谢谢你。”
格兰妮避到一旁。在她看来，这样彻彻底底的礼貌无异于最深刻的冒犯，更别提竟有人把自己想成他的“好夫人”。就在这时，车夫看见了艾斯卡。
“是的。”艾斯卡说。特里德尔的举止里有些什么东西，让她不由自我主地加上一句敬语，“是的，先生。只不过我们进不去。”
“你得念句见鬼的口令才进得去，准是这么回事。”她补充道。
“那，我们怎么能这么干呢？”特里德尔的声音像葡萄干布丁一样亲切，“我说，这怎么行。把我们的第一位巫师小姐挡在门外？绝对是学校的耻辱。能允许我陪你进去吗？”
她们周围的空气里散发着熏香、谷物、香料和啤酒的气息，但更主要的是一种由地下水的高水位、好几千个人和粗犷的排泄方式引起的味道。
“不，我看得出他说的是真话。你知道，格兰妮，你能看得出别人说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