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苏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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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茜笑了,一时间卸下了所有的傲慢。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变得喜悦与亲切,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好久没听人说这句话了。”她笑着说,麦克也忍不住一起笑起来。
“没错,小姐。”
“我知道!”她说,“你怎么敢那样跟领主父子说话?!”
人群中一阵惊呼。矿工们的未来都寄托在那几张信纸上,如今却被人撕成了碎片。
麦克转过身,是吉米·李。他已经逃跑过一次,作为惩罚,他们给吉米套了个铁项圈,上面印着“此人乃法伊夫乔治·詹米森爵士之财产”。麦克心中庆幸:上帝保佑吉米!
莉茜转过身,依然咯咯笑个不停。
一时间,两人在对视中僵持。
麦克走到教堂的中心过道,大声道:“这笔定金没有效力。”
“你清楚苏格兰的法律,”约克神父语气平和,“矿工都归矿主所有。在矿上工作满一年零一天,就会失去自由。”
“是我咨询的伦敦律师的来信。”
“话别说一半,”吉米道,“我下周就年满二十一岁了,我要知道能不能争取自由身!”
“我也听过,”乔治爵士轻蔑地说道,“一个彻头彻尾的激进分子!他是约翰·威尔克斯 的同伙。”所有人都知道威尔克斯,他是著名的开明领袖,虽然流放巴黎,却不断宣称要回国打倒政府。乔治爵士继续说道:“要是格尔登逊落到我手里,肯定会被绞死。写这种信就是叛国!”
神父道:“赞美诗第二首‘外邦为何争闹,万民为何谋算虚妄之事’。”
“你管好天国的事就行了,”乔治爵士厉声道,“叛不叛国,还得我们这些世人说了算。”说着,他一把夺过约克手中的信。
“法律就是法律!”另一个矿工说。
“是啊,”麦克道,“多要命啊,可这就是法律。但我有证据证明,法律可没规定要奴役孩子。”
“是是,可领主毕竟是领主。”另一个显然更有顾虑地说。
莉茜朝四下看看。雪片飘飘洒洒挂在她的大衣上,一粒落在她的鼻头,她不耐烦地用手拭掉。“你们有活儿干,有钱拿,已经够走运的了,”她说道,“你们应该感谢乔治爵士开了这个矿,让你们得以养家糊口。”
“今天你就这句说对了。”
“对你们这种人,没有正合适。”罗比特说道,“作为一名矿工,法律跟你有何相干?还写信找律师?!”他从父亲手里拿过信,99lib•net“我让你找律师——”说着,他将信撕成了两半。
乔治爵士半路突然僵住,所有人都盯着麦克。震惊中教堂一片死寂,麦克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很多人发声赞成,其中一个说:“我们再寄一封信去!”
“因为你是个笨蛋,身在福中不知福!”
麦克道:“再寄一封兴许没那么容易。”他心思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此时的他大口喘着粗气,既兴奋又疲惫,仿佛刚刚狂奔上格伦高地。
莉茜转头对麦克道:“你该多听听你妹妹的,她可比你识时务多了。”
约翰·约克神父今年四十岁,头发稀疏,性情温和。见一众贵宾驾到,这位神父话语间显出几分迟疑。今日布道的主题是真相。听麦克读完信后,他又会作何反应?他会本能地站在矿主一边。礼拜结束,兴许还会去詹米森堡用餐。但约克毕竟有神职在身,不管乔治爵士如何威逼,神父都有责任说句公道话,不是吗?
乔治爵士说道:“你这个蠢货,赶紧给我闭嘴坐下!”
可对的就是对的。麦克和其他矿工都受到了非法的不公待遇。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喊。这个消息不能在暗地里传,好像可能有假似的。要做就必须大胆,要么就别干。
珍站在洗礼盆边,一脸疲惫。才三十岁的她已经有了四个子女,下井也干了二十三年,整个人已筋疲力尽。约克神父往婴儿的头上洒了些水。然后珍的丈夫索尔重复那段誓言,和苏格兰所有的矿工一样,让自己的儿子也沦为奴隶。“我就此承诺,此子日后将于乔治·詹米森爵士名下煤矿效力,幼年伊始,直至力竭。”
乔治爵士的脸憋得铁青,他可不喜欢这种强硬违抗。“等礼拜结束我再收拾你。”他生气地说道。然后把钱袋交给索尔,然后转头对牧师道:“约克神父,请继续。”
罗伯特·詹米森站起身。他跟父亲一样气急败坏:“领主说是什么法,你们就得守什么法!”
麦克答道:“他叫卡斯帕·格尔登逊。”
神父道:“让我们齐唱最后一首圣歌。”
“那他们又怎么敢违背法律,奴役大家?”
约克的懦弱让麦克怒不可遏。教堂本应是道德的权威基准。神父若要看领主的脸色行事,那简直就是形同虚设。麦克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冷嘲道:“这法律还要不要遵守?”
罗伯特哑口无言,迟疑中不知该如何反驳。片刻后他怒吼道:“滚出去!”
麦克发现这架越吵越有意思,不仅仅是因为对手是个美丽的千金大小姐。比起乔治爵士和罗伯特,莉茜更细心,更讲道理。
“钱你可以留着。你儿子为乔治爵士工作到二九九藏书十一岁,劳力足可以抵十镑。但是——”麦克提高嗓音,“一旦成年,他就是自由人!”
一时间,麦克犹豫着收手。何苦给自己惹麻烦呢?这时圣歌响起,矿工们唱起和声,激昂的旋律在教堂中回响。麦克听到身后吉米·李高亢的歌声。吉米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嗓子。歌声让麦克想到格伦高地,想到自由之梦。他坚定了信念,决心按计划行动。
吉米的母亲道:“大家都想知道。”她年事已高,牙也掉光了。她久经风雨,性格坚强,在村里很有威信。听她一开口,好几个人都随声附和。
吉米的祖母听了扑哧一笑。
麦克举手示意大家安静,场上立刻鸦雀无声。这种号召力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还有一句,‘如下法条适用于苏格兰所有成年人士:成年后在煤矿工作满一年零一天者将失去人身自由。’”
埃斯特拽拽麦克的袖子,急促地悄声说道:“信!快拿信!”
“是啊,可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这个仪式完全无效,”麦克喊道,“你们无权把这孩子绑在矿上做苦工,不能拿小孩当奴隶。”
“你们不会有什么自由。”乔治爵士咆哮着再次起身。
麦克激动得把信的事都忘了。“法律可不是这么说的,乔治爵士。”他大喊着,挥动手上的信。
乔治爵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麦克依然站在那里,一脸难以置信。
约克道:“麦卡什,让我看看。”
布道结束。除了往常的长老会礼拜外,今天还多了一场洗礼:麦克的表姐珍迎来了她的第四个孩子。老大沃利已经下井干活。麦克将行动的时机锁定在施洗仪式期间。时间一点点临近,他腹中翻江倒海。他试着安抚自己:每天在煤矿里都是出生入死,跟个做买卖的胖子对峙有什么可怕的?
乔治爵士依旧气得满脸通红,说:“这个所谓的律师是什么人?”
麦克觉得不可思议。总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他站起身。
约克神父问:“麦卡什,那是什么?”
“但这是真话。”麦克坚持道。
“我念给大家听。”麦克念道,“‘根据英格兰及苏格兰法律,所谓定金仪式一说全无任何依据。’”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这与他们的所知所信完全相反。“‘成年子女的自由权利不归父母所有,父母因而无权将其出售。父母可强制子女于矿上工作至二十一岁,但——’”他突然故意停顿,然后一板一眼地念道,“‘但年满二十一岁后,子女有权选择离开!’”
罗伯特撕了又撕,将纸屑往空中一撒。片片碎纸如同婚礼上扬洒的彩屑散落在索尔和珍的头上。
乔治爵士简直要气炸了。麦克庆幸两人之间还九-九-藏-书-网隔着几排长椅,不然这位领主非掐死他不可。“你还咨询律师?”他气急败坏地说。这一点似乎最让他来气。
埃斯特冲他一龇牙,说:“麦克,别嘚瑟了!”
“有朝一日你下一趟矿井,就不会说什么走运的风凉话了。”
他转过身去,埃斯特跟他一同起身,沿过道朝外走。吉米·李起身尾随其后,另外又有一两个人站起来,吉米的祖母也坐不住了。零星的散众变为人潮,向教堂外涌去。矿工们携妻带小离开座位,不时听到衣裙和靴子的刮蹭声。没等出教堂大门,麦克就知道,所有的矿工都跟着他一起离开,一种凝聚力和成就感令他热泪盈眶。
就是现在!麦克决心已定。
这种颐指气使让麦克越听越火,所有的疑虑从他脑海中消失了。“该坐下的是你!”他不顾一切地说道。这种强硬令在场的人大吃一惊。麦克指了指约克神父,说:“神父,你布道时讲真相。那你敢不敢为真相站出来?”
人群中有愤怒,有失望。大家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革命性的变化,多数人还是身不由己,但自己的孩子却有机会逃离苦难。
就在起身时,他与麦克四目相对。
明知是徒劳,麦克还是按捺不住反讥道:“这回总算是领教了什么是真相!谢了,神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麦克的母亲曾在哈林姆家的高地庄园做女仆,婚后也偶尔在周日下午回去看看,会会老友,炫耀自己的一对龙凤胎。每次回来,莉茜就跟麦克和埃斯特打成一片(哈林姆夫人应该不知情)。莉茜是个小滑头,自私蛮横,娇生惯养。小麦克亲她一口,她拽住麦克的头发,揪得他哇哇大哭。莉茜貌似没多大变化:顽皮的小脸,黑色的卷发,深邃的眼睛,不知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她的嘴好像一道粉色的弓箭。麦克望着她,心想,真想再亲她一回呢!念头刚一闪过,莉茜就看到了他。麦克有些难为情。他把目光移开,仿佛怕被莉茜看透心事似的。
莉茜趾高气扬地点点头,说:“你叫埃斯特,对吧?”
“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无礼,真该让你挨几鞭子。”
神父一脸担忧地看着麦克:“麦卡什,你想说什么?”
尽管在埃斯特面前豪言壮语,麦克的心中其实还是充满忧虑。矿主可以随便鞭打矿工,而乔治·詹米森爵士是治安官,就是判人绞刑,其他人也不敢有异议。惹怒这样一位有权有势的人,这的确有点不要命。
“说奴役!”
“你最好把嘴闭上,”乔治爵士威胁道,“你可越说越不要命。”
麦克反驳道:“如果我们真这么走运,他们干吗还颁布法律,禁止我们离开村子找别的工作?”
仪式进行至此,99lib•net本应由监工哈利·拉切特起身上前,将一袋十英镑的“定金”,也就是孩子的卖身钱交给索尔。令麦克意外的是,乔治爵士这次居然亲自出马。
一听要绞死人,神父慌忙道:“叛国还不至于——”
麦克上前把信交给神父。
约克道:“哦!我听说过他。”
矿工们低声表示赞成。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话要说。百余人高声叫喊发问,坐席中炸开了锅。这里约一半的人自幼便被卖给煤矿,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当奴隶的命。如今他们突然被告知受了骗,他们当然想知道真相。
一个身着黑色皮草的娇小身影从教堂里冲出来,如同摆脱束缚的猎鹿犬。那正是莉茜·哈林姆。她直奔麦克而来,人群中立马闪出一条道。
麦克注视着她回到教堂门前,与刚刚出来的詹米森家人会合。“老天,”他摇摇头,“好一个姑娘。”
有几位宾客他也认得出:哈林姆夫人和女儿莉茜算是熟面孔了。长久以来,莉茜·哈林姆都是当地人的谈资。人们都说她整日一副男人打扮,还扛着把枪。她把靴子送给赤脚的孩子,还斥责孩子的母亲不好好清理自家门前。麦克已有多年没见过莉茜。哈林姆家有自己的教堂,所以礼拜日他们往往不会来这儿。但每当詹米森家族返回苏格兰,她们便来拜访。麦克记得上一次见到莉茜时她才十五岁,一身淑女打扮,却像个男孩一样朝松鼠丢石子。
一个声音从麦克身后响起:“不——先等等!”
他压低声音问道:“哈林姆小姐,你下过煤矿吗?”
想必是麦克脸上写满了沮丧,罗伯特一脸得意。麦克火冒三丈,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愤怒中,他无所畏惧。这事儿还没完呢,他暗想。信虽然毁了,但法律可没变。“依我看,你是心虚才把信撕掉,”那轻蔑的口吻连麦克自己都觉得意外,“可你毁不掉苏格兰的法律。它书写在更坚韧的地方,不是你能轻易破坏的。”
约克神父辜负了这个决定性的时刻,他一脸羞愧地说道:“麦卡什,你还是走吧。”
麦克注视着莉茜。沉静时的她已然英俊俏丽,如今满脸义愤,则显得更加光彩照人。莉茜满眼怒火道:“你以为你是谁?”
麦克犹如痛失亲友般悲愤万分。那封信是他此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他本打算告知全村老少,甚至想象着将这个消息带到其他矿区,直至全苏格兰都知晓。然而,一切都在罗伯特手中瞬间化为泡影。
麦克的头脑逐渐冷静,继而反思起当日的得失。他发动了大家是不假,但光凭这一点并不能改变什么。詹米森父子公然藐视法律。如果他们当真举枪玩硬的,矿工们能怎么办?争取正义的斗争哪次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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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劳?对领主唯命是从,有朝一日能接替哈利·拉切特做监工岂不更好?
在场信众见他对神父如此出言不逊,都惊得目瞪口呆。所有人一言不发,看神父如何回应。约克直视着詹米森,麦克以为神父一定会反驳他。然而神父的目光还是垂了下来,詹米森一脸得意地坐下,仿佛胜局已定。
索尔开口。“麦克,我们需要这笔钱啊!”他抗议道。
莉茜道:“胡说些什么呀!”
教堂里座无虚席,相当一部分位子被詹米森家族和他们的宾客所占据,更别提还有女人宽大的裙子以及男人的三角帽和佩剑了。平时参加周末礼拜的矿工和佃农在自己和宾客间空出一圈座位,生怕身上的煤灰和牛粪会弄脏人家的好衣裳。
“那跟没有法一样!”
约克神父又问:“信上怎么说?”
“挨打估计是免不了了。”话虽如此,可麦克却没当真。长这么大,麦克从未见过矿工遭受鞭打,他父亲却曾亲眼得见。
“我是马拉奇·麦卡什——”
众人围着麦克聚集在教堂的院子里。风虽停了,雪片又飘然而至。大片的雪花慵懒地飘在墓碑上。吉米愤愤地说道:“他们不该把信撕了!”
教堂的石墙干干净净。室内当然没有生火。麦克的呼吸在寒冷中凝结。他观察着那些从城堡来的人。多数詹米森家的人他都认识。麦克小的时候,这些人大都就居住在这里。乔治爵士红光满面,大腹便便,十分好认。旁边是他妻子,一身花哨的粉裙子显然是扮嫩过了头。大儿子罗伯特目光冷峻,不苟言笑。二十六岁的他小肚子已微微隆起,逐渐有了父亲的架势。罗伯特旁边坐着个英俊的金发青年,年龄似乎与麦克相仿:他应该就是小儿子杰伊了。麦克六岁那年夏天,每日他都跟杰伊在詹米森堡外的林子里玩耍。两人都以为会一辈子做朋友。然而一入冬,麦克便下了矿井,再也无暇玩耍。
莉茜的前胸一起一伏,麦克克制着自己不往那里看。莉茜道:“你总是这么振振有词。”
一只胳膊肘在他侧肋狠狠捅了一下,是埃斯特在提醒他,小心说话,跟权贵斗没有好下场。埃斯特对莉茜说:“哈林姆小姐,多谢你的建议,我们会考虑的。”
乔治爵士走向洗礼台。
麦克看了看约克神父,詹米森父子也在等他表态。没有哪个信徒有权将信众驱逐出教堂。难道神父会委曲求全,任领主的子将他的教友赶出去吗?“这里是上帝的厅堂,还是乔治·詹米森爵士的?”麦克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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