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壮年期(1062~1079)
第十一章 诗人、名妓与和尚
目录
第一卷 童年至青少年时代(1036~1061)
第二卷 壮年期(1062~1079)
第二卷 壮年期(1062~1079)
第十一章 诗人、名妓与和尚
第二卷 壮年期(1062~1079)
第三卷 成熟(1080~1093)
第三卷 成熟(1080~1093)
第四卷 流放生涯(1094~1101)
第四卷 流放生涯(1094~1101)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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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描写苏东坡与佛印针锋对答的故事都语含双关,无法译成英文。不过下面有一段记载。
苏东坡倒没有和任何一位名妓有过风流韵事。他在宴席中尽情玩乐,与女人厮混,十分随和,却没有纳妾。有两个女人和他特别亲近。才女琴操被他说服,终于除妓籍出家。日后嫁给他为妾的朝云,当时只有十二岁,我们以后再谈她。今天有一份苏东坡亲笔写的宋词拓本,内容便有一首名妓的杰作。根据头几个字,命名为“鸟云帖”。词中描述官妓周韶赴宴的情形。她和品茶家兼书法家蔡襄比茶,常常得胜。苏东坡经过该城,太守陈襄请他吃饭。周韶也在座。席间周姑娘要求除籍,客人就叫她写一首绝句。她写了下面一首诗,自比为笼中的鹦鹉(“雪衣女”):
中国文学中和尚和女人是分不开的。和尚的故事往往扯上女人,女人的故事往往扯进和尚。无论东方西方,某些独身主义者宣布摒弃性生活,不同于一般人类,使俗家人偷怀恶感,这份恶感便是薄伽丘作品风行的原因。此外,和尚和女人的韵事也比商人有趣些。
他们又看到一本佛教祈祷书摊在圣龛上。苏东坡发现一则祷词:
婚后好几年她才认清他的个性,他多面的个性,有时候很随和,有时候却又强烈而固执。现在她知道自己没法影响他,当然也不能跟他争辩。由另一方面来说,他若写诗给妓女,又算什么呢?大家都要他写嘛。他没有爱上任何职业艺妓,听说他还劝一位名妓琴操出家为尼哩。琴操才智过人,由诗词到宗教只是一步之差。他实在不该对琴操吟诵白居易描写妓女末路的诗句。苏太太聪明贤慧,不想用错方法,把丈夫逼到妓女怀中。此外她知道她丈夫是一个妻子或皇帝都无法阻挡的人,她采取明智的作风——充分信任他。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观音菩萨,为什么要拜自己呢?”
另一则写给杭州太守陈襄的诗含意更明显。问题是他春归太迟,错过了牡丹的花季(这篇诗的前叙很长)。他回到杭州,牡丹花季确实已经过了。不过,他暗喻一个已经为人妻的女孩子则是不容置疑的,而且咏牡丹的诗也没有理由提到两个伤春的典故。为了了解他的暗喻,我必须引述九世纪一位少女(杜秋娘)十五岁时所写的诗:
苏东坡离开杭州之后,曾经写一首诗给晁端彦,略述自己旅游的习惯。那时晁端彦正要出使杭州,苏东坡给了他一番忠告:
西方读者对他靖江之行中刻在焦山庙墙上的一首诗特别感兴趣。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其它学者也写诗描述此一情景。苏东坡还声明她穿着白孝服。大家都很感动,她终于得到自由。
苏东坡说,这和宗教有关。灵魂的自由大抵要靠身体的自由。这是苏东坡日后研究的项目之一。他向两位门生描写他睡觉的方式,又接着说:“二君试用吾法,必识其趣,慎无以语人也。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盖慧性圆通,必从戒谨中入。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能觉悟也。”
苏东坡并不是一年到头住在杭州,他常常到西边和北边走走。熙宁六年(1073年)十一月到熙宁七年(1074年)三月他曾到附近的上海、嘉兴、常州和靖江旅行,这些地方宋朝时都属浙江省。他堂妹嫁给柳仲远,住在靖江附近。他在堂妹家住了三个月,虽然他写了不少旅游诗,并且经常和堂妹的翁公柳瑾一起写作和旅行,他从来没提到过堂妹的丈夫,也没有写过诗给他。他曾写一首诗描写堂妹家的宴席,堂妹的两个儿子要他亲笔题字,他也写了两首诗给他们。苏东坡很敬重柳瑾的诗篇和书法,也常顾念堂妹的小孩。但是这段时间完全不提堂妹的夫婿就很难解释了。
苏东坡时代官员习惯在酒宴和祝典中与歌妓厮混。这和苏格拉底时代雅丝帕西亚参加男人的宴席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歌妓替客人倒酒,为大家唱歌。很多人天赋极高,会读、会写,音乐造诣高的艺人常常被文人急相寻访。因为良家妇女不能参加男人的社交活动,男人想和女性为伍,只好去找职业艺人。有时候眉来眼去并不是贩卖色情。类似现在夜总会迷人、暗示的气氛,由名妓唱些轻松、世故、真真假假的抒情小曲,暗中进行两性的韵事。高级妓女还有一方面很象现代夜总会的艺人,她们可以自由选择异性朋友,有些还自成惊人的局面哩。徽宗便曾出宫到一位名妓家去追她。不过当时对名妓的态度比现在宽多了。曼哈顿的诗人不会写情诗给歌女,至少不会公诸于世。杭州的诗人却不同了。就是名重一时的文人也常写诗赞美某些名妓。这段时期不但韩琦和欧阳修曾留下咏妓的诗词,连严肃的名宰相范仲淹和司马光都写过这种情诗。民族英雄岳飞也曾在宴会中写一首诗提到歌女。
他们走入内殿,看到观音菩萨手持念珠。
她身为进士的女儿,会读会写,却不是“知识份子”。她只替他煮眉州名菜和姜汤。他生病的时候可真需要人照顾哩!诗人丈夫有时候不同流俗,那是他们的权利。丈夫知道世上有千万本书要读,太太知道她要建立一个家,养育小孩,过一辈子。因此她甘愿忍受他著名的鼾声——尤其喝醉的时候。
他当时并非面对宫花,因为他根本不在宫里。“厌从年少”一定是形容他自己,而“花”本来代表女性,“旧香”也许是一段旧情。
他在另外一首诗中谈到保甲制度带给人民的痛苦,描写人民挨打时的呼号,连妻子儿女也被抓入牢狱。日后他被捕,就是这些诗句给他惹上破坏政府威信的罪名。
宋朝的歌妓推展出一种新诗体——“小词”。苏东坡更把小词由恋爱诗化为描写任何九九藏书网思想或情怀的工具。最好的苏词是描写“赤壁”,以古英雄的逝去为主题。三百年前李白和杜甫才气焕发,一度使唐朝的绝句和律诗成为诗人争相模仿的固定诗格。但是五言或七言律诗中间一定有两个对句,不免渐渐失之呆板。每个诗人都想推陈出新。但是瀑布、鹭鸶或柳影的最后一丝风情已发掘殆尽,唐代诗家的充实感和情绪张力也就随着消失了。更严重的是,连诗中字汇也一再重复陈旧的比喻。有些很难起笔。苏东坡在一篇咏雪诗的叙言中声明不用“盐”字,“雪”字毕竟美多了。唐诗的主题已经用滥,语法常常重蹈别人的诗句,博学的读者知道这段曲折的思想情感由哪儿学来,不免有一种秘密的喜悦。追溯某语法的暧昧来源,使“评注家”有机会卖弄自己的学问。通常所谓“集注”的作者并不认真说明一首诗的意义,判断它的特色,而以指出某一措辞的出处为满足。
熙宁六年(1073年)重九他拒绝参加例行的酒宴。他避开友伴,独自乘船出游。他依照重九的习俗,天亮前就起身,到湖上拜访孤山的两位僧侣。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小船上,望着山顶有美堂的灯光,同事们正在享受喧哗的酒会呢。他写诗给周邠说:
根据文学记载,苏东坡在杭州与宗教、女人——或者说和尚、名妓——扯上关系,这两者之间的关连也比我们想象中密切。苏东坡眼中感官的生活和灵性的生活是同一回事,以诗意哲学化的人生观看来并没有什么冲突。有了诗,他热爱今生,不可能变成禁欲的和尚。有了哲学,他十分明智,也不会沉沦在“魔鬼”手中。他不会弃绝青山绿水,也不会弃绝美人、诗歌和酒肉。但是他有深度,不可能披上纨绔子弟肤浅、愤世嫉俗的外衣。
他请求庙祝让他更改祷词,便拿起毫笔改了一两句:
“喔,”佛印说,“她也学别人拜佛呀。”
向山丘驶去,他们可以听见荒林中小鸟互相呼唤的声音。苏东坡性好旅游,常常一个人在山间闲逛,到人迹稀少的高山顶或水源地赋诗。他常常游庙,变成和尚的好朋友。苏东坡死后,有一位老和尚说,他小时候在寿星院当和尚,夏天常看到苏东坡一个人走路上山。他常常借一张和尚的躺椅,搬到附近竹林中;完全卸下官吏的尊严,脱下衣衫,赤身露体睡午觉。小和尚用敬畏的眼光偷看这位大学者,看到了别人无权一窥的场面。他看见——也许是自以为看见——苏东坡背上有七粒黑痣,排列的方位很象北斗七星。老和尚说,可见他是天廷派下来的神灵,暂时在人间作客而已。
这时候他一有机会就游山玩水。他想逃入大自然的怀抱,脚下便是大自然最美的面目。他的诗灵尽情享受附近的美景。除了市区和西湖,杭州十哩或十五哩外的高山也变成他最喜欢的去处。由西湖出发,游客可以向四方行进,沿北岸到著名的灵隐寺,爬上天竺顶,由南岸可到葛岭,在虎跑寺逗留一会儿,观赏名泉,喝喝茶,然后沿一条蜿蜒美丽的山溪走回来。城内和城郊共有三百六十座庙宇,通常都在山上,他可以陪和尚聊一下午。游这些山往往要一整天,他常在傍晚回来,街灯都亮了。穿过灯火通明、人潮汹涌的小河塘夜市,他往往半醉才回家,想起一些诗句然后又忘掉一些:
这完全是单口相声,连大通也笑出来,苏东坡带歌女出庙,对别人说他们学了“奥秘的佛课”。
佛印从来不打算出家,而且是富家子弟。根据一本奇书的记载,他和李定是同母的手足。这个女人生性放荡,曾经嫁了三次,生了三个异父的儿子——当时算是很不平凡的记录了。皇帝对佛教表示好感,愿听佛教徒进言,苏东坡就把他带到朝中,佛印尽量在皇帝面前表现他对佛教的信仰。皇帝看看他,发现他高大俊俏,容貌不凡,就慷慨答应给他一张度牒,让他入寺当和尚。他进退两难,只好接受皇帝的建议,于是被迫出家。他住在杭州期间,传说他一出门就带了不少佣人和驮骡,根本不合乎禁欲的生活原则。
有人传说他曾把严肃的僧人和歌妓拉在一块儿,这个故事最能表现他嬉笑成性的作风。大通禅师是圣洁的老头儿,据说要单独见他必须先行沐浴。女人当然不准进入他的房间。苏东坡有一天带着朋友上山逛庙,其中有歌女同行。大家知道禅师的习惯,就停在庙外。苏东坡和他很熟,突然想带女人进庙,破坏他的清规。他带歌女入寺,向老禅师行礼,大通对他的失礼十分不悦。苏东坡说,禅师若肯把诵经用的木鱼借给歌女妙姬,他愿意写一首道歉诗,叫她唱出来。于是东坡叫歌女唱下列的小词: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因此“空折枝”就变成错过青春恋情的比喻。和她同代的杜牧也写过下列一首诗:
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不只因为此地有美丽的山丘、森林、湖泊、大海、热闹的市街和壮观的寺庙,也因为当地人民都很喜欢他,他度过了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居民有南方人快乐的天性,有诗歌有美人,他们敬爱这位年轻的名诗人,欣赏他冲动、热情和无忧无虑的个性。美景启发了他的灵感,此外柔婉的魅力更抚慰了他的心灵。杭州赢得他的青睐,他也赢得杭州人民的爱戴。他担任杭州通判(助理官员),没有机会为人民多尽力,但是诗人的身份已经足够了;他被捕的时候,杭州人纷纷在街上设龛拜祭,替他解灾。他走了以后,南国的美景和温情一直令他魂牵梦系。他知道他会回来,十八年后他再度回来当太守,对本城建树极多,在杭州人心口中留下了不朽的回忆,大家都说他是杭州人。在他死后千年的今天,你走上西湖,登上孤山岛或凤山,或者在湖滨的一家饭店喝茶,你会听到杭州本籍的
九九藏书
店主一再提到“苏东坡——苏东坡。”你若点明东坡是四川人,他可不高兴。咦,他认为苏东坡生在那儿,除了京师从来没到过别的地方哩!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当时的杭州也象今天一样,是一个神奇的都市,有时候被称为“人间天堂”。这里是苏东坡的第二故乡,他一来杭州就写道:
“这不合情理,”苏东坡说,“我佛慈悲,她怎么能替某人消灾,却转嫁给另一个人呢?如果这样,我佛就不慈悲了。”
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两家总没事。
杭州愉快,西湖迷人。南国的气候使人一年四季都喜欢到户外活动。春秋雨季所有杭州人都在湖上玩耍。就连下雪的冬日也有游人坐船去欣赏雪景。尤其是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中秋、重九、地方神明的寿诞、二月十一日等大节日,湖上充满度假的人,船只在头一天就先订好。游人不必带食物,因为一切食品和茶杯、茶盘、汤匙、筷子都由船家供应。有些船夫还抓鱼卖给游客去放生,这是佛家所谓的“积德”,说不定同一条鱼被抓过三次,放过三次,已三次逃出阎王的掌握哩。
佛印说,“难怪我这个僧人要坐在你的对面。”
苏东坡担任通判,除了会审讼案外并没有太多责任。他衷心讨厌这件事情,知道被捕的人大都是违犯新政法律的小民,而他根本就不赞成新法。不过法律已定,他也不能更改。读读苏东坡在除夕夜不得不审问走私盐犯而写的那首诗,也许最容易了解他此时的想法和心境。政府专卖制度接收了贩盐业,但是杭州湾附近的产盐区的商人不肯放弃生意。苏东坡曾写信给一位阁员,说明私卖食盐的一切原委。我们现在不关心客观的情况,只关心他对同胞的态度,因为他觉得自己和那些囚犯没有什么差别: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只有严苛冷峻的理学家守身崇“敬”,不赞成这一套作风。他们的道德规范比较严,对神鬼也比较敬畏。哲宗十二岁那年,苏东坡的政敌程颐曾经劝他当心女色的魔力。小皇帝对他的警告十分厌烦,一到十八岁碰到女人,就相信女人好,程颐不好。有一次程颐的门生用两行诗描写他“灵魂出窍”,梦中去找女人,程颐惊叫说,“魔鬼之论!魔鬼之论!”十二世纪的理学家朱熹也同样畏惧女人魔力。有一次老好人胡铨写了两句诗,庆祝他十年放逐之后获得谅解,“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朱熹感叹之余就写出下面的感想:
他以简单的韵脚描写一个长胡子老头。他从来没想过如何处理他的胡须。有一天别人问他睡觉时胡须放在哪儿。那天晚上他睡觉时开始感觉胡须的存在。他先放在棉被外,又放进被子里,然后又拿出来,一夜都没有睡。第二天他坐立不安,觉得最好把胡子剪掉。由诗中的内容看来,这似乎是一个通俗的故事,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这当然只是比喻的说法。无论如何“西子”化妆总比不化妆来得漂亮些。苏东坡美化了湖畔,以完美的艺术手笔使一切显得自然。今天苏堤伸入湖心,迷人的小屿倒影号称“三潭印月”,垂柳夹道的岸边更证明了他修建风景区的技巧。杭州西湖和扬州的“小西湖”是中国庭园设计天才充分发挥的两大地方,人类的艺术和技巧改善了该地,却没有加以破坏。这位艺术家先把握地方的自然格局,建筑力求自然,整体化,他只是零零落落拉紧、疏放或者加强一道轮廓,没有多做什么。
蔼蔼君诗似岭雪,从来不许醉红裙。
不知野屐穿山翠,惟见轻桡破浪纹。
颇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
晚风落日原无主,不惜清凉与子分。
船头斫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
自从杜牧写这首诗之后,“绿叶成荫子满枝”就常用来形容子女众多的母亲,因为中文“子”字代表“果实”和“儿子”。
“咦,拜观音菩萨呀。”
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东坡的心情,飘泊的魅力,爱情和欢乐都与西湖百分之百连结在一起。该地的诗情和他的作品互相找到了最好的发挥。一座城市要找到它的代表诗人并不容易,此人必须能发掘当地的生活、变迁、复杂的个性,用四行诗写出地方上的本质、精神和美姿。在公认最好的咏西湖诗中,苏东坡把西湖比做战国时代的美人西施;无论一袭晨袍淡妆,全副浓妆,她都同样美丽。西湖在睛天和雨天各有醉人的风韵: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苏东坡这首诗思绪不太连贯,特别用了“金缕”、“成荫结子”、“空折枝”等字眼:
佛印颇有机智。有一个故事叙述两个人下列的言行,深含哲学意味。有一天苏东坡和佛印去参观一座庙宇。他们进入前殿,看到两座凶猛的大神像,是www.99lib.net镇邪的守门神。
十年江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
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当然是拳头大的人重要。”佛印说。
“孩子们真傻。”苏东坡说。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和尚被送到刑场处决。上面两首滑稽诗用俚语写成,由民间十口传诵,平添这位怪诗人的许多佳话。
故事中这个和尚常压倒诗人,我怀疑这些故事是佛印自己杜撰的。
苏东坡身为通判,有一次曾裁决一件与和尚有关的案子。灵隐寺有一位和尚名叫了然,常到红灯区走动,爱上一个名叫秀奴的少女。后来他床头金尽,衣衫褴褛,秀奴就不肯见他了。有一天晚上他喝醉酒又去找那个女孩,吃了闭门羹,就强闯进去,将她打死。于是他被控杀人。官吏审问他,发现他臂上刺了两行诗:“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调查完毕,证物送到苏东坡手中。苏东坡忍不住写下这首词:
中文“鸟”字在俚语中含有淫猥的意思,苏东坡想用来笑他的朋友。苏东坡说,“古诗人常用‘僧’来对‘鸟’,譬如‘时问啄木鸟,疑是扣门僧’,还有一句‘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我佩服古诗人以僧对鸟的智慧。”
熙宁四年(1071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苏东坡带着妻儿抵达杭州。官舍位在凤山顶,南面可望见钱塘江一群群向海的船只,北面是西湖,群山环绕,云雾飘渺,寺庙和富家的别墅点缀其间,东面是惊涛拍岸的海湾。杭州除了太守还有两个副官,因为那是一个大都会。苏家住在宅区的北边,也就是靠湖的一面。城市的高墙、桥梁和沟渠就在凤山下,由西湖南北延伸到钱塘湾畔。苏太太晨间打开窗户,看到下方美丽的平湖映出流云、高山和别墅,不觉心旷神怡,天刚一亮,游人的小船就布满湖心,晚上由山顶住宅可以听见琴声和歌声。城中有些地区灯火通明,每夜都有市集开到凌晨两三点。这儿有太太们喜欢的各色精美小食、丝绸、刺绣、香扇,有小孩喜爱的各色糖果、玩具和走马灯。宋朝的糖果贩想出各种奇怪的花招来吸引顾客,有些人用赌博的方式来销货,有些人打扮成白胡子老头,也有人戴面具表演歌舞。有人卖糖丝,有人把糖果吹成各种动物的形状,有些人做“沙糖”和今日的枫糖差不多。宋朝末年——苏东坡死后一百年左右,马可波罗东来的一百年前——有人写了一本书描写杭州的生活,生动描绘出街道、运河、湖泊、食品和通行娱乐的细节,比马可波罗的描写更详细。马可波罗提到王爷在湖边游猎,王妃在湖边洗浴,大队商船来往于杭州和泉州之间,但是他对甜食、糕点和通行的娱乐并不熟悉。吴自牧这本书《梦粱录》一遍又一遍列出许多精美的小食,简直让读者陶醉万分。
“观音也是菩萨,她数念珠干什么?”苏东坡问道。
“昨日太守唐君来,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座中论调气养生之事,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云‘苏子卿吃雪啖毯,蹈背出血,无一语稍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记之。”
苏东坡个性复杂多变,很难了解。他是大哲学家,不可能变成清教徒,但他又是儒家子弟,不可能变成酒鬼。他了解生命,珍惜生命,不会把时光完全浪费在醇酒美人身上。他是自然诗人,怀有特殊健全的神秘人生观,往往和自然的了解密切融合。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和自然、四季、雨、雪、山、谷那么接近,接受它的治疗,一定不会心思闭塞,具有封闭的人生观。
“拜哪一个菩萨呢?”苏东坡说。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念此系中囚。
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
我之恋薄禄,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
根据记载,中国的娼妓制度可追溯到公元前七世纪的管仲时代,他设娼妓来鼓舞军人。苏东坡时代也有官妓,继续充任“兵营娱乐者”,还有一些独立的私娼,不过中国有一项特殊的传统,高级娼妓和一般妓女不同,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有些名妓本身就是诗人,有些则和文人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她们独树一帜,与诗歌、音乐史息息相关,因此也影响了诗词的风格。诗风经过文人一段时间的模仿,逐渐变为陈腔滥调,总是歌妓引入新的形式,给诗词一条新生路。她们擅长音乐歌曲,闺中女儿很少弹琴唱歌,歌曲的题材几乎全是恋爱和激情,结果被公认不利于闺女的品格。于是几百年来歌舞的传统几乎全操在歌妓手中。
往往要等新诗体诞生,由歌妓推广出来,诗词才解脱呆滞的沉闷感。语法焕然一新,宋词比唐诗更近白话,元曲又比宋词更白话。“词”不过是照某一曲调填的诗歌。大家不是“写”词,而是“填”词。词不象唐代音节统一的“律诗”,长短句可以自己变化,完全配合歌曲的要求。
睡眼忽惊矍,繁灯闹河塘。
市人拍手笑,状如失林莺。
始悟山野姿,异趣难自强。
人生安为笑,吾策殊未良。
“你才傻哩。”他太太回答说,“整天闷坐呆想有什么用呢?来,我弄酒给你喝。”
西湖天下泉,游者无愚贤。
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为世所捐。
独专山水乐,付与宁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传。
至今清夜梦,耳目馀芳鲜。
君持使者节,风采烁云烟。
清流与碧巘,安背为君妍。
胡不屏骑从,暂借僧榻眠。
读我壁间诗,清凉洗烦煎。
策杖无道路,直造意所便。
应逢古渔父,苇间自寅缘。
问道若有得,买渔勿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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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佛印说,“你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嘛。”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后来苏太太又发现她丈夫早晚的许多习惯。梳头和洗澡是他一生重大的事情之一。那个时期若有人专门注意身体、内在功能及药草的研究,那便是苏东坡了。
游舫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
映山黄帽螭头舫,夹道青烟鹊尾炉。
说也奇怪,这篇寓言竟被仇敌当做审判他的证物。罪名是他嘲笑当代文人盲目追随王安石的《三经新义》。
这种官场生涯需要官太太极度的信任和了解,不过,好太太的问题主要在于找一个好丈夫,相同地,好丈夫的问题就是找一个好太太。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苏太太知道她嫁了一个人人欢迎的诗人才子,她当然不想和他竞争文学的荣誉。她决定做贤妻良母。现在她自己生了两个儿子,身为通判夫人她有一个舒适的家,享受着某些社交的尊荣。她还年轻,大约二十三岁到二十五岁。她丈夫才气焕发,心胸开朗,喜欢开玩笑,而且是一个大学者!但是崇拜他的人太多了——男女都有!难道她没看见社区南畔的那些女子,以及望湖楼和有美堂的宴会?新任太守陈襄也是学者,比他们晚一年到,很注意太守的社交关系,官妓随时听候差遣。还有周邠、鲁少卿等人,都不是她丈夫的什么好伴侣。歌妓才艺颇高,会弹会唱,有些还会写诗。她自己不会作诗,不过她了解那些诗词。她丈夫常常吟诵,她渐渐听熟了。要她唱真会羞死人,良家妇女从来不唱的。她丈夫去找惠勤、辩才等赤足和尚,她觉得舒服多了,这些老头都留着可敬的长胡子。
“这两个菩萨,哪一个重要?”苏东坡问他。
有一本小集子谈到苏东坡与他的花和尚朋友佛印的逸事。这时候苏东坡对佛教并不认真,直到四十岁以后居住广州期间,他才开始勤读佛教哲学。但是杭州有几个和尚变成他最好的朋友,不久他在靖江、南京和台山结交的和尚愈来愈多。其中至少惠勤和参寥(道潜)两个人是值得重视的诗人兼学者。根据文学记载,佛印倒不重要。但是他被刻划为浪漫人物。在通俗作品中比参寥更常被人提起,被视为苏东坡的好朋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他写一首诗记下此一情景,说他真觉得惭愧。太太洗盏为他温酒,他当然大感快慰,说她比不肯让丈夫喝酒的刘伶太太强得多了(“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
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
此行所写的两首诗暗示他和堂妹不寻常的交情。一首是写给刁景纯的,主题是回忆他在宫中所见的一朵花。其中两句如下:
苏东坡一定听过灰姑娘被继母和继姐虐待,失落舞鞋的故事,九世纪一位中国作家的作品中就曾提到这些。不过据我所知,一个老人弄胡须上床的故事却由他最先写在作品中。
我该提一下,“眇者不识日”的寓言倒出自苏东坡的创造,这篇作品是在密州写成的,爱因斯坦曾引这篇寓言来说明一般人对相对论的概念:
他们一到湖畔,船夫就围扰来拉生意。他们常选一艘小船,可容四、五个人。有时候人多了就乘大船,船上放一张餐桌,由手艺高明的船娘准备酒菜。这些家船都精雕细琢,船头有笕嘴。湖上还有其它船只专卖食品给游客。有人卖栗子、瓜子、莲藕、甜食、炸鸡和海鲜。有人专供茶水。有些船上载着艺人,照例贴近游客的小船,为大家表演歌唱、杂耍,并供应吊索和其他射猎的游戏。他们身边就是澄蓝的湖水,周长十英里左右。远处白云栖在山顶上,山峰若隐若现。云霞使山峰千变万化,多采多姿,山峰给云霞一个栖息的所在。有时候天冷欲雪,雾气盖满山脚。隔着雾气,游人可以看见零零落落的亭台楼阁,瞥见远山模糊的棱线。睛天湖水清爽极了,水中鱼儿历历可数,苏东坡曾以两行愉快的诗句描写船夫的黄头巾与青山的背景相映照,画面十分动人:
苏东坡写过很多描写女人的抒情诗,但是从来不写黄庭坚那种艳诗。
除此之外,他实在是一个古怪的床头人。她眼睁睁听着他的鼾声,却不能打扰他。他入睡前就忙着把自己裹好。他翻来覆去,安排身体和四肢,拍打被褥,一定要把自己弄得惬意又舒服。身上若僵硬或发痒,他就缓缓按摩。然后一切就妥当了。他要睡啦,他闭目“听”息,看呼吸是否缓慢平均。“便瞑目听息。”他的秘诀如下:“既均直宜用严整,其天君四体,虽后有苛痒,不可少www.99lib.net有蠕动。务在定心胜之。如此食顷则四肢百骸无不和,安然入睡。”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闻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与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违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龠。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
陪做官的朋友他就写出赏心悦目的诗句:
我知道苏东坡的崇拜者一定会和我争辩,说我暗指他偷恋堂妹。这会不会构成他人格的污点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如果真有其事,理学家一定看不起苏东坡。但是堂兄妹表兄妹相恋,自古皆然。苏东坡不能违背礼俗,娶同姓的堂妹为妻。
她正常而稳定,诗人倒不见得。她丈夫常常不耐烦、沮丧、郁闷。相反的,苏太太曾在春月夜说:“我喜欢春天的月亮,秋月太悲哀了,春月使大家快乐又满足。”几年后他们迁居密州,生活困苦,苏东坡对新所得税大表不满,有一天小孩拉他的衣服,他不禁光火了。
对子由他更写出了真心话:“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菙。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苏东坡时代,这种新诗体正好大受欢迎。透过苏东坡、秦观、黄庭坚、晏几道和周邦彦等人的才气,词变成宋朝的代表文学。苏东坡在杭州发现了小词,深深喜爱,到杭州第二年就开始写了不少乐府词。但是词本是抒情文体,吟咏的不外是“香汗”、“绣帘”、“乱发”、“春夜”、“暖玉”、“斜肩”、“柳腰”、“纤指”等等。这种情诗怎么样才不失于放荡,完全看诗人处理题材的技巧而定。诗词中的情欲和真爱很难划分,真实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而且诗人就象现在的酒店艺人一样,宁可描写单恋的痛苦、相思与渴望。他们描写幽居的佳人苦思远别的人儿,默默抚弄腰带或者长伴孤灯。事实上女人的一切魔力都在于她的无依、她的憔悴、她沉默的泪珠、她的倦怠、“断肠”、茶饭不思、厌烦以及各种身心的惨境,这些和贫穷一样,听起来蛮诗意的。“苏慵”一词简直含有色情的意味。苏东坡不但是宋朝几位大词家之一,小词也多亏了他——至少他自己的作品如此——才能脱离无病呻吟的调调。
这首诗既不适合陈襄,也不适合牡丹,仔细研究根本文不对题。成荫结子不该用来形容牡丹。他也没有理由叫陈襄“怜”他老。“从此”年年相见是送别的誓语,回来见老同事的人不宜乱用;而且苏东坡也不想设一个农庄,住在陈襄隔壁。若指陈襄,惋叹一个女人成荫结子尤其显得奇怪。不错,唐诗中间的两联必须名词、形容词对仗,有时候中间的两组对句完全是修饰用语,前两句和末两句才代表真正的诗题;不过结构完美的唐诗应该浑成一体。苏东坡的诗很少结构这么差,中间几行完全填空用的。反过来说,若把这首诗当做为堂妹而作,全诗的思绪和主题就统一了。第一句说他错过花期——少女的青春——而羞于回家。第二句说她已有子女了。第三句要她怜惜,并表示自己的寂寞。第四句说他今年春天有她相伴,过得很幸福。五、六句明白惋叹自己没有把握青春。七、八句比较容易了解。这时候苏东坡曾写一首诗说他想住在常州,离柳家不远。后来他确实在常州买了一座房子和农庄,日后他就死在那儿。
不过苏东坡心灵的一角很少人发觉,苏太太一定知道,那就是他对堂妹的初恋。此人的名字不幸我们无法察知。苏东坡一向没有心机,一定曾对太太说起这件事。他对堂妹的情感埋在两首诗中,研究他作品的人都没有注意到。
苏东坡一生参加无数名妓的宴席,十有九次都得应艺人之请在披肩或香扇上题诗:
相反地,苏东坡对两性关系采取比较幽默的看法,后来他在黄州曾写了下面一段笔记:
苏东坡完全参与湖上的生活。游人有两类,一种是携家带眷,一种是与歌姬同行,湖上的太太们以恐惧的眼光打量歌姬,歌姬却以羡慕的眼光看着太太们。歌姬们衷心希望自己能“赎身”嫁人,象太太们一样生儿育女。苏东坡有时候带着妻子儿女出去,有时候陪做官的朋友宴饮。他多才多艺。他有一枝生花妙笔,能写出精炼、华美、杰出的诗句,同辈的文人不得不佩服他,他也能写出令人难忘,不加雕琢的简单句子。陪家人他可以唱:
苏东坡几乎相信他前生曾住在这儿。他自己的诗词和同代人的杂记都有记载。有一天他拜访寿星院,一进大门就觉得景物很熟悉。他告诉同伴,他知道有九十二级石阶通向忏堂。结果完全正确。他还向同伴描述后殿的建筑、庭院和木石。我们不必相信这些转生的故事,不过社会若相信神鬼和轮回,总有很多这一类的说法,就象鬼故事,没有人能证明是真是假。苏东坡时代大家都相信前生,这种故事不足为奇,有一个故事提到张方平的前生。一天他参观一座庙宇,告诉大家他记得前生曾在这里当禅师。他指指楼上说,他记得曾在阁楼里抄一部佛经,还有一半没抄完。他和朋友们上楼,真的发现有一部未抄完的手稿,字迹很象张方平。他拿起毛笔,开始由他前生中断的地方抄起。苏东坡的一位好友也曾发生类似的故事。诗人黄庭坚告诉别人,他前生是女孩子,他的腋窝有狐臭。他在四川省重庆下游的涪州任职期间,有一天一位少女来托梦说:“我是你的前身,我葬在某地。棺材坏了,左边有一个大蚁窝。请替我迁葬。”黄庭坚照办,左胁窝的狐臭从此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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