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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夏很以主马为自豪,近来已经不太说起大野一族的当家人修理了。
“竟有这样的事?”勘兵卫那张大脸歪向右边,打心底感到难以置信。他像孩子一样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阿夏,想听听她的看法。人们常说的“真正间谍的个性”,是指某个人不会因为犯了罪而内疚,他做某件事不是出于对主人(对勘兵卫而言指德川家)的忠心,而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
他说我只不过觉得近来修理的面相跟从前相比像变了一个人,所以有些在意罢了。勘兵卫说完,阿夏突然反应过来。她说:“是这么回事吧。”阿夏边把茶釜挂在火炉上边说:
淀殿本来就有点不管商量什么事都“非修理不可”的架势。
“他的鼻子……”
“鼻子?”
“可惜了这座名城啊……”想到这里,勘兵卫流下泪来,仿佛自己是丰臣家的谱代大臣。在那一刻,这个男人或许才是这座城里对丰臣家最为忠心的臣子。
“您笑什么呢?”就连阿夏,也因为生活在“丰臣家”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世界里,而不知道勘兵卫为何发笑。
“称赞修理的不是世人,而是骏府老人。”
“……勘兵卫大人的鼻子。”没等阿夏说完,勘兵卫大手一挥说:
“恐怕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马上就去。”勘兵卫嘴上虽然这么答复来人,心里却一点也不想去。昨天晚上临睡前,勘兵卫萌生了“为了丰臣太阁的名誉,干脆攻下这座城池”的想法。当这种想法在心里翻腾的时候,勘兵卫的心情才终于平静下来。虽然就算他不这么做,家康也会这么做。勘兵卫还是希望能亲自攻克这个“课题”。他想穿上铠甲,拿起长枪,策马攻城,把守城的士兵打得落花流水,攻下这座城池。也就是说,他认为只有以一个武士的身份与这座城池战斗,才能维护太阁的名誉,慰藉他的在天之灵。
结果,修理成为丰臣家事实上的家老,全权指挥了冬之阵。战斗朝着有利于大坂的方向发展。这原本和修理的能力没有关系,他却因此而自信大增。
“他们有了私情?”
修理还说要为勘兵卫指挥的京都突袭军配备一百五十名武士与99lib•net三百名火枪手。
“那是因为,”阿夏说起淀殿来,“主母大人虽然是秀赖大人的母亲,可终究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她把修理伯父当做自己的靠山。既然骏府老人对修理伯父大加赞赏,说‘只有修理才是当代枭雄’,她也就放心了吧。”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勘兵卫觉得很可笑。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这个自负过了头的男人暗暗觉得自己是神。不过,或许真的是他记错了。说不定大野修理的鼻子原本就不是朝天鼻,别人本来就看不见他的鼻孔呢?
“那可能和面相没有关系。以前,修理伯父性格有些阴沉,难得露出笑脸。可是,最近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满脸笑容。人一笑起来鼻头自然就下垂了吧?”
“可是,骏府老人不就是掌管天下的人吗?”
“不,我说的是修理大人的长相。”
修理像往常一样笑得一脸灿烂。
“我笑的是鼻子。”勘兵卫按住自己的鼻子,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
“原来如此!”勘兵卫深表赞同。但他接着又说:“可是,也有人笑了鼻子不会垂下来啊。”更好笑的是,这个一脸严肃的男人故意咧开嘴大笑。
“只有情夫才会那么厚颜无耻。”
有人说:“这个嘛,大人的鼻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丰臣家,也不行啦。”
“怎么个差法?”
也有人说:“被您这么一说,好像是不一样了。”没有一个人能肯定地回答勘兵卫的问题。每当这种时候勘兵卫都一本正经地训斥修理的家臣:“这说明你不够用心。家臣在战场上必须为主人卖命,怎么能忘了主人鼻子的形状呢!”被他这么一骂,家臣们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事本来也怪不得他们。九成九的家臣都是冬之阵时招来的新人,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主人的鼻子现在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结果,勘兵卫只好等着阿夏请假回家来。巧的是,勘兵卫入城的第三天,阿夏为了换下春装回了一趟家。这天夜里,她悄悄来到勘兵卫住的茶亭。
“我给您泡茶去。”
“我也觉得他变了,而且越变越不好。”
“比起修理伯父,以前她或许更信赖有乐大人。谁知世人都对修理伯父赞不绝口,说他才是一代枭雄。”
阿夏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一会儿说:
勘兵卫一本正经地问。阿夏笑弯了腰九九藏书。过了一会儿,她坐起身重新观察了勘兵卫的长相一番,突然觉得他长得很奇怪。
“以前好像是朝天鼻吧。”
“关于你的伯父。”勘兵卫说。
根据阿夏的解释,一切归咎于修理开始认为自己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名将。至于原因,城里所有人都知道——和谈之后,被喻为旷世英雄的骏府老人当着家臣与诸位大名的面,对修理大加赞赏,拼命吹捧他,甚至还对本多正纯说“你好好学学修理!快去把他的肩衣要来。”
“他和淀殿好上了?”勘兵卫突然想到这点。在阿夏她们中间似乎也有这样的传言。
淀殿觉得除了自己人——奶妈大藏卿局和她的儿子大野修理,其他人都不可信。就因为淀殿的这种性格,修理才得以掌握大权。过去,修理还有个政敌——丰臣家名正言顺的掌权人片桐且元。可是且元既不刻意讨淀殿欢心,又不是她的“自己人”,因此在大坂城内常常被视为“异己分子”。最终,他顺应时势,私通家康,离开了丰臣家。
“太难以想象了。还有人像他那样出人头地的吗?”勘兵卫心想。
关于鼻子一事,只要问问大野修理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应该就能真相大白。米村当初是给修理提鞋的侍从,如今出人头地当上了家老,是大野家资历最老的人。只是,这话勘兵卫很难对米村问出口。米村权右卫门虽然没有什么聪明才智,却是个朴实顽固的人,敬修理如神明。如果勘兵卫敢问他那样的问题,米村必定勃然大怒。
“他那张脸真是越看越奇怪。”勘兵卫心想。勘兵卫这人也很奇怪。他本没有必要在意修理的鼻子长什么样。可他偏偏不把这个无所谓的问题搞清楚心里就不痛快。于是,他到处向大野府中的家臣打听这个问题。
“能给我泡杯茶吗?”说完,勘兵卫才注意到炉子里没火了,又说:“还是算了吧。”
“是吗?”
“明明是您自己提起来的。”
一开始,修理的鼻子是朝天鼻,在他对面能看清他的两个鼻孔。勘兵卫印象中,那时能看清修理呼吸时鼻子的翕动与鼻毛的晃动。
勘兵卫严肃起来。
“……这个嘛。”究竟怎么个差法阿夏也说不清。不过,修理在年轻女官面前越来越傲慢。不仅如此,过去他拜谒淀殿时还一一经过女官通传,近来却像一城之主一样,不经通报直接往走廊里九_九_藏_书_网面走去。殿内的走廊上有一根名为“连枝柱”的柱子。连枝柱本身不过是由普通扁柏木制成的,可从它再往里走就是秀赖和淀殿的“私人空间”了。连枝柱旁边有一间叫“葡萄之间”的房间,阿夏她们这些年轻侍女就待在那里。现在,修理也不到那儿跟她们打声招呼就直接往里走。
“这就是这个姑娘好的地方。”勘兵卫头枕手臂横躺着,心中感慨道。
在人的相貌中,只有鼻子的形状不会随意改变。
“不,”勘兵卫尖锐地说,“你觉得我勘兵卫会相信面相、占卜之类的事吗?”
第二天清早,大野修理又派人来请勘兵卫。
“可是淀夫人年纪也不小了啊。”
勘兵卫去见了修理。
阿夏动作很快。她从床底下拿出一块熟炭,熟练地放到积了一冬天的炉灰上。然后,在炉灰上放上木炭。接着,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在烛台上点着以后迅速扔进火炉里。令人惊奇的是,火炉里很快升起了熊熊火苗。不知什么时候,阿夏折了些柴枝塞到木炭下面。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的动作太快,勘兵卫没有注意到。
正纯虽然有些不满,还是把修理的肩衣要了过来。这事让修理的自信心极度膨胀,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
“我只是想说,修理似乎变了。”他看着阿夏的手,问道,“你觉得呢?”
“等等。别提长相的事了。我对自己这张脸实在没有信心。”
据勘兵卫所知,正因为大野修理亮治长是淀殿乳母的儿子,顾及淀殿的颜面,秀吉在世时才赐给他几千石俸禄,助他维护身为武家的体面。修理这样的男人如果白手起家打天下,连想当个率领十个足轻的小头目都难。世事真是变幻无常。秀吉死后,他的正室北政所离开大坂城,小秀赖成为大坂城的主人。实权掌握在了他的生母淀殿手里,修理这才得以平步青云。
“我说的是你的修理伯父。”
作为一个间谍,勘兵卫本来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谁知他竟十分沮丧。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经无比兴奋,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勘兵卫起床,倒了一杯酒,可又无心啜饮,便随手把酒杯放到了地板上。
“朝天鼻。九*九*藏*书*网”阿夏笑出声来。被勘兵卫这么一说,她也觉得修理过去好像是有点朝天鼻。
奇怪的是,勘兵卫突然想起长眠于京都阿弥陀峰的太阁。他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先是流鼻涕,接着眼泪哗哗流了起来。想想也是。小幡堪兵卫一生以研究军事战略史,总结军事规律为己任。比起家康他或许更喜欢秀吉。这个生于武田老臣之家,研究武田信玄的兵法,日后著成二十卷《甲阳军鉴》的男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家康。在他看来“家康等人,不过是信玄的模仿者”。秀吉采取了一套与信玄完全不同的做法,他这样的天才无疑更能拨动勘兵卫的心弦,引起他的共鸣。
此刻,勘兵卫迫切想要弄清这个问题。对“人”的理解,是一个与勘兵卫的终生事业——军事学的创立相关的课题。
最近,大野修理的鼻头往下垂着。他一笑起来,鼻翼往两边扩展,鼻头越发垂向嘴唇。
阿夏深思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很是困惑。修理的面相很奇妙,这种时候想要凭空回忆的话很难想起来。
“这个掌管天下的人不正是丰臣家的敌人吗?”勘兵卫不禁因丰臣家人的愚蠢而失笑。
“人真的可以这么天真吗?”
“这些钱足够召集三千人之用。”修理说。
“别再提鼻子的事了。总之,主母大人因为世人极力称赞修理伯父是个枭雄,就以为可以放心地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修理伯父……”
阿夏说出大野一族中最有才干之人的名字。虽说主马是修理的弟弟,可他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比修理好得多,让人很难相信他们同是大藏卿局所生。作为一个指挥官,他虽然远远不及后藤、真田优秀,却比木村重成略高一筹,颇受新兵爱戴。
阿夏说修理在年轻女官中的名声极差。
勘兵卫横躺着,边用扇子啪嗒啪嗒敲打火炉边说。
“您说的‘伯父’是指主马伯父吗?”
“原来如此。”勘兵卫说道。
“放心?也就是说,在那之前她对修理大人多少还有点不放心,是吧?”
阿夏说,修理这种充满自信、凛然的态度让淀殿感到害怕。听到这里,勘兵卫突然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吓了阿夏一跳。
就像勘兵卫对修理的评价,他本来不过是个“不是那块http://www.99lib.net料,却坐上了权力宝座的男人”。修理在内心深处也曾如此怀疑自己。可是,在冬之阵的战绩与家康的煽动下,这份疑虑逐渐消失,他开始觉得“说不定我真是当代第一名将”。与此同时,他的权势越来越大,开始变得不把真田、后藤等浪人将领的意见当回事。
“他也太天真了。”勘兵卫心想。他一面为大野修理这个好人感到悲哀,一面盘算着该如何应付他提出的要求。
“可是现在他的鼻头往下垂了。”
可自从冬之阵以上了家康的当告终后,大野修理的鼻孔就看不见了。
和阿夏见过面后,勘兵卫被修理叫了去。他和修理身边那群不像样的幕僚——新宫行朝、冈部大学等人一起参加了修理所谓的“军事会议”。会议结束以后,勘兵卫回到位于京桥门的值班室。
“我知道修理很傻。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点像修理那样傻乎乎的。”勘兵卫说。
“庸人掌权”,而且庸人的自信心无限膨胀。他排斥有能之士,招揽新宫行朝、冈部大学之流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在这个小团体内部召开最高军事会议,不理会后藤、真田、长曾我部等人的意见,爬到他们头上发号施令。古今中外,由盛而衰的权势都走过一条相同的道路。如今,丰臣家正走在这条路上。
“原来是淀殿的放心让修理的权势不断膨胀啊。”勘兵卫在心里想。
“女人的激情与年龄无关。”
“我想没有。”阿夏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她的声音却告诉勘兵卫她对自己说的话没什么信心。勘兵卫确信两人有了奸情。
“怎么样?没有垂下来吧?”
“不会的。”阿夏似乎只是不愿意那么想。
然而,据勘兵卫观察:“和第一次见大野修理时相比,他的鼻子的形状似乎改变了。”
“勘兵卫,进攻京都一事就交给你了。”修理再次叮嘱勘兵卫。同时,他派人从金库运来一大笔钱——两千枚金币给勘兵卫让他召集足够的浪人。这批金币全是大判,其纯度之高是日后江户铸造的小判所无法比拟的。
“啊,就快入夏了。”勘兵卫看着坐在灯影里的阿夏,又一次感受到了时光的流逝。
“勘兵卫大人,您还会看面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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