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方政治的戊戌变奏曲
议员和议郎
目录
第一章 晚清政治格局之嬗变
第二章 晚清士林的政治走向
第二章 晚清士林的政治走向
第三章 梦醒时分的政治动作与趋向
第三章 梦醒时分的政治动作与趋向
第四章 变法的政治曲线
第五章 维新的陷阱
第五章 维新的陷阱
第六章 变法政治的无形之障
第六章 变法政治的无形之障
第七章 多难的中枢维新
第七章 多难的中枢维新
第八章 西方政治的戊戌变奏曲
第八章 西方政治的戊戌变奏曲
议员和议郎
第九章 戊戌遗下的政治课题
第九章 戊戌遗下的政治课题
第九章 戊戌遗下的政治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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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严复这么一批,康梁等人也有所悟,从此以后,他们就直接提议院、议员而不大提“议郎”了。
他的高足梁启超,居然进一步论证了“议郎”这种古已有之货色的根据。他曾专门写过一篇《古议院考》,他居然考证出中国古代虽无议院之名,但却有议院之实。在他看来,议院的思想,实在可以从儒家经典中找到根据。比如《礼记》中“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孟子》里“国人皆日贤,然后察之;国人皆日不可,然后察之;国人皆日可杀,然后杀之”之类,都讲的是议院的实质内容。又着重考证了他老师提到的“议郎”,他认为其实汉代的议员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谏大夫,二是博士,三是议郎。他提出证据说东汉王隆的《汉宫解诂》里讲“议郎不属署,不值事,国有大政、大狱、大礼,则与二千石博士会议”。而且汉朝官制,高级官员还有“议曹”的名目,也属于古之议员。甚至,他连清朝入关的“八王共议国政”的军事民主制的残余,也说成有议院之风。
接力棒递到维新派的手上,他们毕竟是比前辈进步了,虽然没有出国实地考察,但是可看的政治学的书籍还是能找到几本,所以,他们对议院的认识比王韬他们深入了一步。在有名的《公车上书》中,康有为虽然也重弹了前辈设议院以通民情的老调,认为中国之大病“首在壅塞,气郁生疾,咽塞致死,欲进补剂,宜除噎疾,使血通脉畅,体气自强”,但议院的功能则是“俾轮班人值,以备顾问。并准其随时请对,上驳诏书,下达民词。凡内外兴革大政,筹饷事宜,皆令会议于太和门,三占从二,下部施行”。而议员的产生则是“令士民公举博古今、通中外、明政体、方正直言之士,略分府县,约十万户而举99lib.net一人,不论已仕未仕,皆得充选”,而且“所有人员,岁一更换,若民心推服,留者领班,著为定例,宜示天下”。把议院的产生、换届以及议政、立法的功能都说了出来,而且除了“轮班人值”而外基本上符合西方议会当时的情况。看起来,“康圣人”的书是比王才子读得多一点。不过,“康圣人”的议院,却没有议院之名,只是让皇帝“开武英殿”,而议员也不叫议员,“因用汉制,名日议郎”,古色古香的。
使他们一改初衷的最直接原因是皇帝的态度与变法改治的现实,为了能够迅速而尽量减少障碍地进入中枢,指导变法,牺牲一下理想当然也是可以的。康有为虽然从书上知道议会如何如何的好,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进入政治现实之后,他还是更习惯采用原有的形式,利用传统的议政、辅政方式才更方便、快捷,因为传统士人出身的他,血管里流的都是这种出将入相、致君尧舜的血。
西洋的议院,自王韬开始,一直是中国思想家所关注的热点。留学英国的严复,一有空闲,就爱钻到英国议院去旁听,而出使西方的外交官们,也常把观察议院开会当成一件趣事和要务。从中国人直观的感觉出发,他们敏感地发现这是中西政治中差别最大,也是差得最根本之处。也可以说,议院是中国近代思想家心中的一个无法消释的“结”,更是一个“神话”,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神话。
就像康有为炮制《孔子改制考》来“托古改制”一样,这种拾“西学中源”论之牙慧的行为,固然有其积极作用,可能会减少一些人对开议会的心理顾虑,也可以拿它去掩守旧派的嘴,当然掩得住掩不住另当别论。不过,在维新派已经下定决心在中国掀起一场政治变革的风暴之时,还这样遮遮掩掩地搞这种牵强附会的“托古改制”,实九*九*藏*书*网在是弊多利少。对于有百多年朴学传统的晚清学界,尽管理学复兴、今文经学再生,但乾嘉遗风犹在,梁启超搞的这套考据把戏,明眼人不用查书,一看便知是牵强穿凿之说,要蒙,也只能蒙那些一知半解,不晓唐宗宋祖为何许人物的三家村学究,而稍有功底的学人都会大摇其头,守旧者以为你在欺世售奸,维新者也会很不以为然。严复在读到梁启超这篇《古议院考》之后,写信给这位才子批评他凭空臆断,穿凿附会,在严复看来,把议院的民主制度说成是古已有之,其副作用就是削弱了对君主专制制度的批判,而君主专制制度才是中国长期落后的根源。
议会毕竟只是一种政治制度的内容,代议制的确是西方各国政治制度的共同点,但根据各国不同的国情,又有各自的特点,其功能与运作形式也不尽相同。议会政治不是能够单独存在的政治制度形式,如果没有相应的政治制度、机制与政治文化环境相配套,议会非但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会成为祸乱之源。说到底,制度并非神通广大的魔棒,只要挥舞起来,就会立即出现奇迹。当然,这个道理,中国人在辛亥革命之后才有人懂得了一些。对于梁启超来说,他是自组织进步党参加议会竞选而后又作为内阁成员面对大打出手、墨盒乱飞的开会场面之后,原来过于理想的议会图景才逐渐消失。
颇为令人奇怪的是,曾经把开议会作为政治改革中心内容,并且几乎把议会作为自己的政治理想的维新派,在百日维新开始后,居然十分轻易地放弃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议郎”又变成了制度局的“才隽之士”。制度局与议会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这一点连康有为自己也清楚。制度局更像是一个光绪的新军机处,而希望入选其中的康梁谭诸人则是没有头衔的军机大臣,是首辅更是宰相。
很明显www•99lib•net,梁启超这种考据是为政治服务的,很难做到科学和合理,目的就是为了给议院这种趸来货找点传统的依据。汉代的议郎不过是皇帝宫中中下级的属官,系一种低档次的顾问与咨询侍卫,有时也参加御前会议、宰辅会议和百官会议,他们在相权尚十分嚣张的汉代,实际上是作为皇帝的帮闲来出席会议的,在会上只能为皇帝帮腔起哄,作用与地位都非常低微。相对来说博士作为太常(九卿之一)的属官,位列清要,在上述会议上倒是乐于也敢于发言,因而参政议政的分量要大得多。但也谈不上是什么议员,因为即使在汉代,这三种会议并不常开,即使开,一般也是实际控制局面的帝或者相说了算,发言权还是以官阶的大小为准。漫说并不敢多说话的议郎,就是敢于直言的博士们,说了话有没有人听也很难说。
作为思想家,严复无疑要比梁启超深刻,他的质疑是正确的,政治改革不破不立,不让人们明了君主专制制度之弊,就无从确立新的民主制度。如果维新派也承认汉代有议院,那么就等于说汉代已是民主制度,反过来,守旧派就可以援引汉代的种种专制实迹而证实他们所维护的“祖宗之法”与“祖宗之制”的合理性,这样一来,康梁等人岂不等于自请入瓮?
自王韬、郑观应始,中国先进士人就对议院有一种近乎幻想似的迷恋。由于缺乏对议会政治的直观感受,更不晓得议会政治的具体运作,他们往往把议会理想化,想当然地将西方所有的成就都归之于议会政治。这种倾向到了康梁那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康梁之后,这种议会神话仍旧传递了下去,无论是立宪派的请愿,还是革命派的革命,建立议会政治都是他们不渝的志向,也是他们改变中国的最大寄托)。梁启超曾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大呼:“问泰西各国何以强?日:议院www.99lib.net哉!议院哉!”议院之设,上可集众官之智慧,中可听取民众的呼声,下可借以发表对国政的意见。可以使全国上下通情,君臣欢洽,举国团结(合群),同心协力地建设国家,走向富强。事实上,梁启超已经把开议会作为治疗中国人一盘散沙毛病的一种药方。孙宝瑄在当时有过一种设想十分有趣,在康有为的《大同书》尚未面世之前,向人们展示了一种他关于议院的憧憬和理想。在他的理想社会里,议会居然成了社会的骨架:“吾思数千年后,地球诸国及省府县乡,道里广狭必悉同。乡立议院,家出一人人,议治一乡事。县立议院,乡出一人人,议治一县事。府立议院,县出一人人,议治一府事。省立议院,府出一人人,议治一省事。国立议院,省出一人人,议治一国事。合大地立一议院,国出一人人,议治万国事。当是时也,国无强弱,家无贫富,人无尊卑,无仁暴,无愚智,所谓远近大小若一,盖合符也。”显然,梁启超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过西方议会开会时的情形,更不了解议会政治必须与政党政治相配套,而政党在议会中的活动恰恰是以竞争为主要特征的,议会开会就是在辩论或者说是在争吵,而其背后则是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的联合、分化、重组,再加上游说与交易谈判,议会政治至少从外观上像个吵吵闹闹的“疯人院”。像中国维新派所想象的那种通过议会开会达到上下一致、全国一致的情景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就是对外宣战,也有人提出反对动议或者投反对票。议会的作用在于民主议政,在于集中多数意见最大限度考虑合理性地立法,更在于将政治过程公开,通过政党间的竞争达到监督和优化选择,也是为了与行政与司法部门分开,达成一种权力的制衡,在动态中保持政治系统的稳定,不至于因行政首脑个人的因素影响政治大局。这一切,当时九-九-藏-书-网的维新派中的多数是不可能了解并体会的。
使他们暂时搁置议会的原因是出于对民智不开的忧虑。就在梁启超考证了一大通古议院之后,他的结论居然是当今的中国不宜开议院(古已有之,为何今日不可)。“凡国必风气已开,文学已盛,民智已成,乃可设议院。今日而开议院,取乱之道也。”而在当时,并非所有的维新派都认为只有等到民智已开才能开议院的。谭嗣同和林旭在百日维新期间就曾主张开议院。而孙宝碹也认为:“苟开议院,则无论民智民愚,皆可不乱。何也?议院开而行公举,则贪虐之吏必尽去,而民之贫困者渐少,盗贼不起,乱何由作乎?”以政治清平的角度,认为即使民智不开,也要开议院。到底谁对呢?从现实策略来看,康有为可能更合理一点(但同样碰到了西太后的痛处),而从理论上讲,也许孙宝碹也不无道理。
当然,在王韬那个时候,他对议院的认识还相当浮浅,认为议院的作用就在于使统治者以通下情。“善为治者,贵在求民之隐,达民之情”,而英国政治,“朝廷有兵刑礼乐赏罚诸大政,必集众于上下议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能而君否,亦不能行也”,故而“上下相通,民隐得以上达,君惠亦得以下逮”,所以“英国政治之美,实为泰西诸国所闻向慕,则以君民上下互相联络之效也”。而且,他非常自负地认为,议院政治实在是中国古已有之,而议院在泰西的存在,“犹有中国三代以上之遗意焉”。后来的何启、胡礼垣由于长期在西方受教育,并在香港从业,虽然对西方议会政治认识较清楚,但他们基本已游离于本土知识界,所以他们的认识,并不代表中国士人的认识水平。而郑观应的看法几与王韬相同,他说:“中国户口不下四万万,果能设议院,联络众情,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合四万万之众如一人,虽以并吞四海,无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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